張月琴
(山西大同大學云岡文化研究中心,山西 大同 037009)
縱觀目前云岡石窟研究成果,主要是就云岡石窟本身來進行討論,對于云岡石窟相關文獻的研究見之甚少。一方面是云岡石窟文字記載寥寥,“一般游客或研究家,每苦于無相當之材料,以供參考;故游后印象模糊,不能得一真確之觀念,而研究家又感于引證缺乏,殊難得圓滿之結果以去”。[1](P16)另一方面,云岡石窟本身的藝術價值,掩蓋了其碑記銘文中文字所蘊含的社會意義,使研究者多矚目于石窟本身。
“峻石所賴如椽,闡微啟秘”。[2](P496)碑記銘文,具有記錄社會、承載文化的意義。目前所存清代云岡石窟碑記,大多記述官方、民間、僧眾石窟寺及相關佛閣、道路重修之事。碑文所見重修緣由,有的秉承朝廷旨意,有的是地方官吏所為,有的為僧眾募化,有的則為民間組織。雖然不是每一朝都有重修記錄,或每一次都留諸于石,但這些碑記,從小而言之,對考察清代云岡石窟廟宇、佛閣、道路等修飾整飭的歷史,是彌足珍貴的資料。從大而言,對清代長城沿線地區(qū)佛教信仰、民族關系、社會文化的研究和探討,具有極其重要的歷史文獻價值。
根據(jù)清代云岡石窟重修碑記的內(nèi)容和大同地方發(fā)展的歷史脈絡,可將云岡石窟重修活動分為順治至雍正朝、乾隆至嘉慶朝、道光朝之后三個階段。本文試結合大同地方相關文獻資料,剖析云岡石窟重修活動中,寺僧募化活動展現(xiàn)出的特征。以此粗淺的嘗試,求教于方家。為了敘述方便,文中第二次提到的碑記以年代簡稱,如:順治二年《重修云岡昊天廟碑記》,為順治二年碑。
清初,大同地方初定,寺僧是否有募化重修寺廟的活動,尚無明確的證據(jù),但是碑刻中幾乎不見寺僧名號??梢哉f,順治至雍正朝為清代云岡石窟的官方重修階段,該階段的重修活動以官員捐俸為主。
順治二年《重修云岡昊天廟碑記》,碑文所記為,1645年重修云岡堡昊天廟一事。此碑現(xiàn)無存。順治三年《重修云岡石佛寺碑記》,碑文所記為,1644年6月至1646年5月,重修云岡廟宇之事。此碑現(xiàn)無存。
順治二、三年,大同地方稍事平定,此兩次重修尚不能明確展現(xiàn)該時期云岡石窟募化范圍的特征。順治《云中郡志》中對于大同初定的情形,作了如下描述:“崇禎十七年(1644)甲申春,闖難陡發(fā),偽兵西來。二月二十九日,鎮(zhèn)城主將迎降。在城留住六日,殺明宗室殆盡。三月初六日,兵過陽和,留住一宿。東行,鎮(zhèn)城所留偽總兵張?zhí)炝眨栠^天星者,殺戮兇暴,居民足重。兩閱月,而國威東震,陽和軍民約與鎮(zhèn)城軍民內(nèi)應,于是殺天琳及偽中軍張黑臉,恢復大同?!盵3](P486)順治三年碑記重修前云岡石窟面臨的社會狀況,與《云中郡志》記載相仿。碑文所述此次重修,“恭承按都暨諸士大夫鼎新之意也”。[4](P334)碑文存于光緒《左云縣志》,但是對于碑文的作者,即組織重修之人沒有記載。碑文中亦沒提及捐資助修情況。尚待發(fā)現(xiàn)資料,作進一步考證。碑文中,“況今上以神圣開天,崇儒重釋,度越往古;舉行天下,皆為清凈土、極樂國,豈今區(qū)區(qū)三云哉”[5](P379-380)一語,可以將此次重修,看作地方初定之時,地方官吏向清廷表示忠心的舉動。
順治八年《重修大石佛寺閣碑記》,碑文所記為,1651年宣大山西總督佟仰量組織重修云岡大石佛寺閣之事??滴跞吣辍吨匦拊茖掠洝罚乃洖?,1698年4月至八月大同府知府葉九思組織重修云岡寺一事。
順治八年和康熙三十七年的重修,均為官方組織。清代疆域的北擴,使長城由邊界線變成了民族融合交匯之地。大同,作為邊鎮(zhèn)的地位開始喪失。但是,清初,長城以北以西,還有一些蒙古部落沒有歸入版圖,大同一帶地處蒙古之南,必然是清廷控制嚴密的地區(qū)。順治五年,姜瓖叛清,次年八月兵敗,大同慘遭屠城,府治移至陽和,縣治移至西安堡。此時,為大同地方歷史發(fā)展的重創(chuàng)時期。戰(zhàn)亂、災荒使大同人口稀少,田地荒蕪。順治六年,佟養(yǎng)量到陽和就任宣大總督時,白骨磊磊,見于荒野。為了加強對當?shù)厝嗣竦目刂?,?!拔业鄣厘诓庠贫保琜6](P336)佟養(yǎng)量組織官員,捐俸重修云岡石窟寺?!对浦锌ぶ尽份d,“總督佟于順治八年率屬捐資,大為修葺。俾殿閣樓臺、香積禪林金碧瑩煌。巋然雁北一勝境也”。[7](P149)“惟能出世,方能度世”,[8](P336)此語一出,可見佟公,一方面希望通過重修寺廟,超度亡魂,安撫百姓傷痛;另一方面,希望百姓能從戰(zhàn)火的傷痛中走出,重建家園。大同地當蒙古進入山西、河北之要沖。在此次重修之后,治所又還大同。順治十三年,大同鎮(zhèn)城也得以重修。
從地理位置而言,大同地方,“至盛朝”康熙年間,已經(jīng)“變?yōu)楦估铩薄9](P982)康熙三十六年,噶爾丹服毒自殺,西北戰(zhàn)事結束。從此,大同一帶進入相對穩(wěn)定的發(fā)展階段??滴跞吣瓯乃?,康熙帝在西征噶爾丹的途中,駐蹕云岡,建議重修佛寺并追問情形,山西巡撫倭倫發(fā)文,“務要煥然一新,不要草率從事”。[10](P342)于是,出現(xiàn)了一次官方出資,官員捐俸重修云岡石窟的壯舉。此次修葺,于“康熙三十七年四月十五日起工,至八月終告竣”,[11](P342)行動可謂神速。這次重修中寺僧的活動,在碑記中處于無法考證的狀態(tài)。反映了清初的大同地方剛剛結束戰(zhàn)火,一切均在恢復中。究竟有沒有寺僧在云岡石窟寺居住,尚待進一步考證。該時期官方掌握了重修云岡石窟的話語權。
乾隆年間,正是大同地方向腹里之地轉(zhuǎn)變的重要時期。此段時間,可下延至嘉慶末年。該時期內(nèi),隨著社會逐步穩(wěn)定,寺院和民間的力量逐步增大。官修行為淡出視野,云岡石窟寺僧的募化活動范圍,開始主動向民間發(fā)展。
乾隆十七年《重修云岡大路碑記》,碑文所記為,1752年重修云岡堡大路之事。乾隆三十四年《重修云岡佛寺碑記》,碑文又名《云岡堡石佛寺歷年續(xù)修工程,并歷年施舍銀兩、養(yǎng)膳地畝碑記》。碑文所記為,1769年重修云岡佛寺之事,碑陰詳細開列歷年來施舍養(yǎng)膳,并祖遺、置買地畝數(shù)目、四至情況。
碑記所見,乾隆年間修路、修廟、建地畝碑等,均在云岡石窟住持寂容的組織下進行。碑文中提到的駐寺僧人在十人之外,廟產(chǎn)土地祖上遺留加捐贈共一千八百多畝。重修道路廟宇,募化至內(nèi)蒙等地,上至阿拉善山扎薩克親王羅布藏多爾濟,下至庶民百姓,均見諸碑刻。
能夠展現(xiàn)該時期寺僧募化范圍主動拓展的是,兩通碑刻中均出現(xiàn)羅布藏多爾濟捐贈記錄。在乾隆十七年碑中,記錄為,“御前行走、阿蘭善山扎薩克、多羅郡王、多羅額駙、軍功紀錄四次羅布藏多爾濟,施銀二十七兩,施馬一匹”。[12](P347)乾隆三十四年碑,羅布藏多爾濟出現(xiàn)了兩次。先是,“賀蘭山定遠營扎薩克、多羅貝勒、多羅額駙、軍功紀錄四次羅布藏多爾濟,施銀二十七兩,施馬一匹”,緊接其后為,“御前行走、阿蘭善山厄勒特扎薩克、和碩親王、多羅額駙羅布藏多爾濟,同福晉和碩莊親王之女多羅格格,共施銀一百兩整”。[13](P351)乾隆三十四年碑中第一次對羅布藏多爾濟的記錄,疑為乾隆十七年,寂容主持重修云岡堡大路時,羅布藏多爾濟所捐贈錢物的重復記錄。乾隆三十四年碑,又名《云岡堡石佛寺歷年續(xù)修工程,并歷年施舍銀兩、養(yǎng)膳地畝碑記》。既為歷年續(xù)修、歷年施舍記錄,重復出現(xiàn)也不無道理。
羅布藏多爾濟為阿拉善第二代旗王阿寶之次子。阿寶長子袞布先亡,按照清代世襲罔替制度,羅布藏多爾濟在其父之后即位為第三代旗王?!傲_布藏多爾濟之父原系郡王,彼承襲時,照例降等承襲貝勒,嗣因軍前奮勉,晉封郡王。今念其屢次打仗,始終出力,著加恩晉封親王?!盵14]乾隆三十年五月乙亥條多羅貝勒系羅布藏多爾濟承襲其父之位時的封號。乾隆十五年(1750)因其娶和碩莊親王之女多羅格格,而得多羅額駙封號。之后,因其在穩(wěn)定西套局勢和平定新疆內(nèi)亂中軍功卓著,屢次加封。乾隆三十年時,又被封為多羅親王。此時的羅布藏多爾濟享有了清廷對外藩蒙古王公的最高封爵。
如此顯赫人物,兩次在碑中出現(xiàn),也許另有因緣。在乾隆時期的碑文中,還列有大同城、左云縣、殺虎口、得勝堡、助馬堡、后營子等地信心名姓。這些說明,乾隆時期云岡石窟寺僧的募化范圍,包括大同、朔平二府所轄的地域,并擴展至阿拉善旗等地。
從道光至宣統(tǒng)時期,為云岡石窟寺僧募化活動和民間助修并存時期。云岡石窟寺僧繼續(xù)在大同府、朔平府、蒙古等地活動之外,出現(xiàn)了外地官員主動捐資助修,寺僧經(jīng)營農(nóng)商,將所得田畝、宅院捐獻,以作寺廟香火之資的情形。此時期,也可稱作云岡石窟寺僧募化活動和民間助修的雙向互動時期。
咸豐十一年《重修大佛寺碑記》,碑文所記為,1861年云岡寺住持僧心良募化大同地方重修大佛寺之事。同治五年《萬古流芳》,即日本《云岡金石錄》所收玉皇閣《修玉皇廟記》。碑文為漢文、蒙文兩種,蒙文未收錄書中。碑陰所記為1866年正黃旗明張蓋大人、云岡大佛寺、云岡堡眾和周邊村眾重修玉皇廟一事。同治九年《善與人同碑》,為1870年重修碑記。碑文多漫泐。同治十二年《重修廟宇碑記》,為1873年直隸營防游擊張士林,募化“該處各屬官長及本營官勇”[15](P363),重修廟宇一事。碑陰所記為,僧通喜捐其在崞陽莊經(jīng)營農(nóng)商所得田畝和,作為云岡佛寺香火之資一事。又記歷年來往官長、四方善士、蒙古仁人等捐助錢兩之事。光緒二年《萬古流芳》,即日本《云岡金石錄》第六洞佛閣外西側(cè)《蒙文碑》,為單面鐫文大碑。碑文所記為,1876年重修廟宇、鐘樓、山門、社房等事項。
咸豐十一年碑,為清代記載云岡石窟重修捐獻人次最多的碑,僅碑陰所記捐錢數(shù)達“三百壹十七千零八十文”。[16](P360)相對而言,同治十二年碑中所記,比較能夠體現(xiàn)該時期的募化特征。該時期,寺僧“除募化來往官長及四方善士、蒙古仁人外,又向歸化城募化”。[17](P363)曾于同治九年,歇宿于云岡石窟的直隸營防游擊張士林,“愿為領袖,向劉大人呈明其情,同懇將軍、道臺,共成勝舉”[18](P363)在張士林的組織下,直隸營的官長和官勇,“無不樂捐,助銀若干”。[19](P363)。碑陰所記,住持通喜,將寄住崞陽莊時,經(jīng)營農(nóng)商所得的“肥田四頃四十五畝,又置到鋪院四所,其買價大錢貳千五百文”,[20](P364)作為云岡石窟的香火之費。同治六年,通喜又修正禪房三間。同治十二年,在廟前安設園灌一所。此兩項作為住持永遠養(yǎng)膳。如果說此碑陰所述尚不能明證云岡石窟重修,花了寺廟自己經(jīng)營所得的經(jīng)費,那么,同治五年碑中所記,“大佛寺通喜,施錢五千文;大佛寺心良,施錢三千文”,[21](P360)足可以證實在重修云岡堡玉皇廟時,寺僧也捐錢助修。
從清代云岡石窟重修碑記來看,云岡石窟寺僧的募化活動,經(jīng)歷了三個發(fā)展階段,并呈現(xiàn)出較強的時代特征。順治至康熙時期大同地方初定,百業(yè)待興,云岡石窟重修,以官方為主,寺僧募化活動幾不見于碑刻。乾隆至嘉慶時期為拓展期,此時大同地方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環(huán)境相對穩(wěn)定,寺僧募化活動從大同、朔平二府擴展至阿拉善旗等地。道光朝之后,出現(xiàn)了寺僧積極募化,外地軍官主動組織捐助的情形。
以上僅是對清代云岡石窟重修碑記所見的寺僧的募化活動進行了初步的分期并簡述了其特征。云岡石窟所存碑刻,內(nèi)涵豐富,對于研究云岡石窟發(fā)展史、蒙漢民族關系和長城沿線地方社會文化具有極其珍貴的史料價值,有待于進一步研究與探討。
[1]白志謙.大同云岡石窟寺記.中華書局,1936.
[2](清)胡文燁編修.許殿璽,馬文忠點校.(順治)云中郡志.大同市地方志辦公室,1988.
[3]張 焯.云岡石窟編年史.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
[4](清)李翼圣.左云縣志.左云縣志編纂辦公室,1992.
[5](清)劉士銘修,王霷纂.李裕民點校.北京:東方出版社,1994.
[6]清實錄.北京:中華書局,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