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瀅
春節(jié),中國最強大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回家過年,多少年來游子不變的心聲。每當年關將至,看著壯觀的春運隊伍才意識到有多少人在“背井離鄉(xiāng)”,而無論回去的路多么艱難,回家、回到父母所在的地方、回到心底的故鄉(xiāng),都是中國人心中最執(zhí)著的愿望。因為那看似簡單的回家之旅,其實是一條尋根之路,在這條路上,我們看到“我是誰”、“我從哪里來”,也嘗試著“與過去和解”。
我是誰?
坐在從機場開往家的出租車上,看著沿途的老街小店,聽著出租車司機把她當外地人用帶著鄉(xiāng)音的普通話和她聊天,黃倩在心底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回家”。“家就是那個你待了十幾年,無論你走多遠都和它血脈相連的地方”,在心理咨詢室黃倩說道:“原來在外受了委屈、過得再辛苦,我都沒有哭過,可是那天坐在出租車上看著車子一點一點朝家的方向開近時,我怎么也忍不住哭了出來。一直以來,我覺得自己漂泊無根,去過很多城市卻沒有一個城市讓我覺得我屬于這里,可就在回家的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其實是有根的,我才意識到不管我在外面過得是好是壞,都有一個地方會接受我,也無論在什么時候我決定打退堂鼓,家永遠都會真誠地歡迎我回來?!?/p>
人生來就是“群居動物”,根據(jù)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歸屬的需要正是人最基本的需求之一。歸屬感,往大里說是感覺融入某個社會團體,往小里說是指在感情上融入某段人際關系,無論在哪個范疇它都可以解釋:“我是誰?我的身份是什么?”黃倩正是在歸家的途中把破碎的自我拼湊起來,她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是個四川人,她的家在成都武侯區(qū)一個有些陳舊的小區(qū)里,她清楚地記得一共搬過三次家及每次家的位置。聽著老鄉(xiāng)相互寒暄,她感受到專屬于四川人的特質(zhì),這些在她住在家里的十幾年中都沒意識到的東西,卻在背井離鄉(xiāng)再回家時強烈地感受到。而且,最重要的是,黃倩真切地感受到四川人所具備的特質(zhì)她身上也有,這些特質(zhì)讓她無論走到天涯海角,在心底都與故鄉(xiāng)保持著一種緊密的聯(lián)結(jié)。
和黃倩感受相反的是小勇。他是山東人,在外打工快十年了,2010年結(jié)婚生子完成人生的兩件大事,今年帶著孩子回家過年。四年沒回家了,小勇心里著實想得慌。可是當他回到山東,卻感覺到強烈的陌生感,故鄉(xiāng)變化太大了,除去幾條主干道,其他的路都是新修的,中心廣場的繁華熱鬧讓小勇恍惚:這是我的家鄉(xiāng)嗎?和親朋好友見面,他們雖然熱情,可是小勇說著說著就覺得和他們說不到一塊去。
“你小子可以啊,小時個子小,一看見打架就嚇得哭,現(xiàn)在有本事啦,在上海住下來還娶了個上海老婆。哈哈!”
“你現(xiàn)在在哪里發(fā)財?帶哥們混混,別享獨食啊,我們可是從小穿開襠褲長大的兄弟啊?!?/p>
“你現(xiàn)在怎么說話都細聲細氣的,怕老婆了吧,不像咱山東人啊?!?/p>
“你怎么盛個飯就吃那么點,在南方生活得久了,連胃都變得不爺們兒了……”
哄鬧間,不知何時,小勇的熱情消失殆盡,他嘿嘿兩聲笑著蒙混過去。“這是我的家嗎?”七天一晃就過了,小勇越過越心慌。“其實跟哥們親戚聚聚挺好的,很多年不見,這正是我心里期待的,可是越聊心里覺得距離越遠。路變了,房子變了,熟悉的人也都跟著變了。我經(jīng)常想我這是在哪?。课液驼l在一起?感覺特不真實。”
有多少返鄉(xiāng)的人,發(fā)現(xiàn)記憶中田園牧歌的環(huán)境,兒時淳樸的伙伴,已經(jīng)消失無蹤;而所居城市,又并非他們的家。這讓他們對自己的身份歸屬懷抱著復雜的情緒:離開的可能不是家,去往的可能也不是故鄉(xiāng)。舊的已消失,新的又無法融入,這種“無根”的感覺正是源自歸屬感的模糊和喪失。
小勇的心聲也代表了很多人的想法,這是個廣泛的社會問題。過去,我們的父輩祖輩,一輩子生活在一座城市待在一個單位,而在最近的三十年時間里,越來越多的中國人生活史是由數(shù)個城市的生活片斷所組成,他們擁有決定自己位置和流動方向的自由,也體會著每個地方都不是家的辛酸。過年回家,在這個新舊交替的時機,我們會更容易冒出這樣的問題:我是誰?
這其實是件非常好的事,讓我們有機會重新審視自己,往更深的地方探究自己,而不是被外部的世界左右,隨波逐流。盡管時光流逝如白駒過隙,盡管隨著現(xiàn)代化的進程城市變化越來越大,城市與城市的差距越來越小,但每個城市仍然有自己獨一無二的名片。嘗試著去了解當你幼年時,這張城市的名片,了解這個城市居民的生活狀態(tài)和他們共同的人格特質(zhì),你的血液里就流淌著這部分東西。它是今天的你的根基,是你無論走多遠都不容易變的東西?!案本驮谀阈睦?。
我從哪里來?
這個問題不是問在生理層面你從哪里來,而是問有哪些成長經(jīng)歷讓你成為今天的你。
“真是太好笑了,小燕說我讀初中的時候像個假小子,短頭發(fā)、T恤、牛仔褲,下了課不是和男生打籃球就是當拉拉隊?,F(xiàn)在我是總經(jīng)理助理,經(jīng)常和老總出席各種重要的會議,小西裝、修身半裙、黑色絲襪、尖頭細高跟鞋,是我的職業(yè)裝。如果不是小燕提起這段我還真忘了我有那么男性化的時候??伤@么一說,我就能理解為什么周末時我更喜歡素顏+衛(wèi)衣+運動鞋的裝扮,周末像是我生命中的另一面,雖不精致漂亮卻瀟灑自由。而且即使在工作中我的裝扮職業(yè)、女性,但做起事來一直是果斷、效率高、善于團隊合作,老板欣賞我的也是這些,這不正是青春期男性化部分的延續(xù)么?”
“小時候我媽總是拿我和你比,說你上學最乖了,你媽把你送到校門口你就自己進教室了,從來不哭不鬧。我就納悶了,你從來不會有不想上學的時候嗎?比如說不舒服?想家了?不想考試?”提問的是丹丹。過年的時候,伍薇參加小學同學聚會,碰到曾經(jīng)同桌兩年的丹丹,小時候的一幕幕似乎又回到眼前。伍薇小時候換過三所小學,因為爸爸或媽媽工作的原因,記憶中她總是在搬家換學校,好不容易適應了一所學校又要搬。聽到丹丹的提問,伍薇陷入了沉默。是啊,她從來沒想過可以不上學,也從來沒想過可以不換學校不搬家,正如她從來沒想過可以哭鬧。父母的決定就是命令,伍薇很小就懂得沒人會滿足她的愿望,一切期待終會變成失望。這就是伍薇的成長經(jīng)歷。現(xiàn)在的她是那么的“隨和”、“聽話”、“懂事”,當大家都覺得她很好相處時,伍薇卻覺得一切毫無意義。當?shù)さе闷嫣釂枙r,伍薇一陣心酸,那些被壓抑、塵封的記憶復蘇了……
回家,回到曾生活過的地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記錄著你的成長;那里的小伙伴們還記得很多關于你的事情;那里的親戚講述著你兒時的故事。所有這些零碎的、散落的片斷都慢慢地整合成現(xiàn)在的你,回家過年就是這樣一個機會,讓你可以回望來時路,再回到兒時的環(huán)境中,仿佛看到自己重新再長一遍,對自己產(chǎn)生新的理解和領悟。
和解,與過去,與父母
每次想到要回家過年Sophia都很糾結(jié)。她愛爸爸媽媽,想回家看看年邁的父母,平日看到什么好的東西總想給他們也寄一份;可是一旦見著了,不用一天的時間Sophia就會為各種小事和父母吵起來,每每此時Sophia都恨不得趕緊拎包就走?!按汗?jié)七天,老媽除了睡覺,所有的時間都花在買菜做菜洗碗上了。一年不見了,想和她聊聊天,問問她和爸爸的日子過得怎樣,她總說等會兒等會兒。和她說職場人際關系的各種復雜,話說到一半,她突然來一句,你晚上想吃什么?真讓人掃興……她根本不關心我在做什么想什么,只有看著我吃完一盤又一盤的菜,喝完一碗又一碗的湯才高興。好不容易她主動說話了,開口就是你什么時候也帶一個回來,鄰居老王的兒子已經(jīng)結(jié)婚,隔壁比你還小兩歲的小趙都有孩子了。唉,和他們在一起我反而更心煩更孤單。我知道爸媽是愛我的,而且是特別愛,但我覺得他們不懂得如何來愛我?!?/p>
我們都渴望心靈上的溝通,尤其是對物質(zhì)豐富的我們而言??墒俏覀兊母改篙?,經(jīng)歷過物質(zhì)匱乏的時期,經(jīng)歷過饑荒年代,在他們心里能吃飽穿暖是人生頭等大事,是他們愛孩子最好的表達方式。這樣的錯位難免令70后、80后感到失落、不解,甚至是氣憤。
很多人談到父母都會像Sophia一樣的扼腕之情,很愛也有很多埋怨。過年回家和父母待在一起時,從小到大那些點點滴滴的記憶和感受又浮于心頭,那些不被關心、不被信任、不被認可、不被尊重、甚至是不被愛的片斷仿佛復活一般跑了出來。如果有可能讓我們從情感中抽身出來看這樣的錯位,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其實也一早就學會了這一套,并把它用于我們至親的關系中。每次回家我們總不忘挑選禮物,送媽媽衣服保養(yǎng)品、送爸爸手機剃須刀,想得“周到體貼”,但如果父母多說幾句就覺得“話不投機半句多”,從不關心父母為什么嘮叨為什么焦慮、他們承受了什么壓力。不知不覺中我們習得了他們對待我們的方式,只在物質(zhì)層面給予關心,精神層面的溝通卻一再被棄置一邊。
而且,每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中總有些不如意的地方,像伍微搬了三次家換了三所學校;還有人曾是留守兒童,父母進城打工從小由爺爺奶奶帶大;爸爸脾氣不好時常會打罵自己等等。這些不如意一方面給我們帶來了或深或淺的創(chuàng)傷,另一方面也給我們創(chuàng)造了機會,讓我們學會用特別的方式照顧自己,發(fā)展出特別的技能和資源。
春節(jié)七天正是一個很好的與過去和解、與父母和解的機會。當我們真正懂得接受自己的父母、接受自己的過去時,才有可能真正地接納自己,改變才有可能發(fā)生。
編輯:成韻 chengyunpipi@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