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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延安精神的本質特征及其歷史啟示

2015-03-29 16:39閆偉
東方論壇 2015年5期
關鍵詞:古史錢玄同顧頡剛

摘 要:南高學派與現代疑古運動的興起關系密切。顧頡剛提出“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說后,錢玄同、劉掞藜、胡適、柳詒徵等人相繼參與古史論戰(zhàn)。胡適雖欲以《古史討論的讀后感》來為此次論戰(zhàn)劃下一個句點,但因其所論多意有所指,導致柳詒徵以《說文》誼例來批評顧頡剛。對于柳詒徵的批評,顧頡剛等人的反批評延遲了近2年。雖然南高學派并未對顧頡剛等人的反批評予以直接回應,但顯然并不接受顧氏等人的批評,尤其是柳詒徵和繆鳳林更是在1930和1940年代“側面甩給‘古史辨’一槍”。此種纏結,無不說明南高學派的古史主張始終在警醒、匡正疑古學派的治學傾向。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7110(2015)05-0045-08

收稿日期: 2015-07-18

基金項目: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南高學派研究”(12CZS001)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吳忠良(1977-),男,浙江富陽人,史學博士,浙江工商大學副教授。

①關于南高學派,詳見拙文《南高學派與學衡派的學術關聯》,《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刊》2012年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291—311頁。

②關于顧頡剛和疑古運動,可參見:施耐德的《顧頡剛與中國新史學》(加利福尼亞大學出版社,1971年)、許冠三:《新史學九十年》(香港:香港中文大學,1986年)、王汎森:《古史辨運動的興起——一個思想史的分析》(臺北:允晨文化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7年)、彭明輝:《疑古思想與現代中國史學的發(fā)展》(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91年)、陳志明:《顧頡剛的疑古史學》(臺北:商鼎文化出版社,1993年)、顧潮、顧洪:《顧頡剛評傳》(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5年)、劉俐娜:《顧頡剛學術思想評傳》(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吳少銘、趙金昭:《二十世紀疑古思潮》(北京:學苑出版社,2003年)、張京華:《古史辨派與現代學術走向》(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9年)等,一般論文和博碩士論文亦很多,茲不贅。

20世紀20年代興起的疑古運動使得顧頡剛在古史學界“暴得大名”,與顧頡剛直接對壘的南高學派卻由此被定性為保守的一派 ①,而在現代疑古運動興起過程中僅發(fā)表一篇論辯文章的柳詒徵更由此被貼上了“信古派”領袖的標簽。緣何在柳詒徵尚未就《說文》誼例發(fā)文批評顧頡剛之前,胡適說此次爭論“雙方的旗鼓相當,陣勢都很整嚴”?為何柳詒徵關于《說文》誼例的批評文章1924年刊登后,顧頡剛等人卻遲至1926年方才集體反擊?又為何到了1935年,柳詒徵舊事重提,對疑古運動頗多指摘?據筆者寓目所及,學界關于顧頡剛和古史辨運動等專著和論文可謂多矣 ②,但于此三問題卻暫未有專文關注,故不揣淺陋,略述己見。敬請諸位方家不吝指正。

一、“疑禹為蟲”

魯迅在小說《理水》中有這樣的描述:“你們是受了謠言的騙的。其實并沒有所謂禹,‘禹’是一條蟲,蟲蟲會治水的嗎?我看鯀也沒有的,‘鯀’是一條魚,魚魚會治水水的嗎?”“至于禹,那可一定是一條蟲,我有許多證據,可以證明他的烏有。” [1](P183)此處禹是條蟲的說法就是暗諷顧頡剛。正如錢穆所說的那樣:“(顧頡剛)為《古史辨》,不脛走天下;疑禹為蟲,信與不信,交相傳述。三君者(指顧頡剛、錢玄同、胡適),或仰之如日星之懸中天,或畏之如洪水猛獸之泛濫縱橫于四野,要之凡識字人幾于無不知三君名?!?[2](P284)錢穆所言的“信”者即顧頡剛、胡適、錢玄同等人,“不信”者即以南高學派為主流。

顧頡剛的“疑禹為蟲”見之于《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發(fā)表于1923年5月的《讀書雜志》第9期上。在這封長信中,顧頡剛明確提出了“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說。此論一出,信者贊之,不信者抨之。錢玄同稱贊這個見解“真是精當絕倫”,“我從前以為堯舜二人一定是‘無是公’‘烏有先生’,“今讀先生之論,證以《長發(fā)》和《閟宮》兩詩,方知連禹這個人也是很可疑的了”,希望顧頡剛“用這方法,常??疾?,多多發(fā)明,廓清云霧,斬盡葛藤,使后來學子不致再被一切偽史所蒙”。 [3](P67)胡適認為顧頡剛的疑古見解“真是今日史學界的一大貢獻”,“這三層意思都是治古史的重要工具”。 [3](P191-192)反對者如“劉掞藜就依據了經典常識來反駁,說得有理有據的?!?[3](P18)劉掞藜對顧頡剛的論據逐條進行反駁,尤其是顧頡剛否定大禹存在的說法,認為顧頡剛引《說文解字》字義假定禹為九鼎上一種動物之說太不慎重,“這種說文迷,想入非非,任情臆造底附會,真是奇得駭人了!我駭了以后一想,或者顧君一時忘卻古來名字假借之說。不然,我們要問稷為形聲字,是五谷之長,何以不認后稷為植物咧?難道那奇形怪狀底象物九鼎上沒有稷這種植物么?九鼎上的動物-禹-流傳到后來成了真的人王,何以不說稷為九鼎上的植物,流傳到后來成了周的祖宗呢?” [3](P87)同期刊出的還有胡堇人的《讀顧頡剛先生論古史書以后》,認為顧頡剛在史料上存在任意解釋和附會周納的弊病,所得禹是一種動物的結論并不能令人信服,因為“這般望文生義的解釋,如何叫人信服呢?若依這個例子,則舜字本義《說文》訓作蔓草,難道帝舜就是一種植物嗎?” [3](P94-95)

顧頡剛的回應文章《答劉胡兩先生書》也刊于《讀書雜志》第11期。在文中,顧頡剛自承其文章確實存在疏漏,表示將繼續(xù)與劉掞藜和胡堇人深入討論有關禹的具體問題,同時又提出了區(qū)分信史與非信史的基本觀念。意猶未盡的顧頡剛隨后又撰寫了《討論古史答劉胡二先生》,討論了有關大禹等問題。在文中,顧頡剛聲明:“我上一文疑禹為動物,出于九鼎,這最引起兩先生的反對,我于此并不抗辯,因為這原是一個假定”。 [3](P118)顧頡剛的答復并不能令劉掞藜滿意,他撰《討論古史再質顧先生》一文,表明自己“對于經書或任何子書不敢妄信,但也不敢閉著眼睛,一筆抹殺”,治古史“總須度之以情,驗之以理,決之以證。經過嚴密的考量映證,不可信的便不信了。但不能因一事不可信,便隨便說他事俱不可信;因一書一篇不可信,便隨便說他書他篇皆不可信?!?[3](P164)此法實與錢穆提出的“考古者貴能尋實證。實證之不足,乃揆之以情勢,度之以事理,而會之于虛”相通 [4](P20)。本此方法,劉掞藜批評錢玄同以《說文》對堯舜二字的釋義來否定堯舜的存在,“是迷于《說文》的余毒”。文章還重點質疑了顧頡剛文中的“禹是否有天神性”,認為顧氏“這種翻案的議論,這種懷疑的精神,很有影響于我國的人心和史界?!?[3](P165、152)劉掞藜關于“人心”的擔憂,并非是無的放矢。李濟在某次講演中就曾提及:“我初入中學讀書,當我知道自己生于一個有五千年悠久歷史的國度里時,常覺歡欣莫似。”但“辛亥革命以后,事情開始變了?!币驗?,“中國的革新者,對過去的記載和關于過去的記載全都發(fā)生了懷疑,也懷疑歷史本身?!薄叭绻銓χ袊鴪蛩吹氖⑹澜o予過多的頌贊,好吧,拿出你的證據來。如果你論及公元前三千年大禹在工程上的偉績,證據也得拿出來?!?[5](P366)在這樣的背景下,在考古學并未發(fā)展起來的時代,中國人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實難再對中國五千年的文明感到“歡欣莫似”,有的只能是彷徨與苦悶。山東參議員王鴻一提出彈劾顧頡剛《現代初中本國史教科書》的議案,說它“非圣無法”,應予查禁,即是出于“人心”的考量 [3](P19)。而“翻案”和“懷疑”是否會影響“人心”,實為南高學派與疑古諸人史學觀念上的一大分野。正如錢玄同給顧頡剛一封信中強調的那樣:“考辨真?zhèn)?,目的本在于得到某人思想或某事始末之真相,與善惡是非全無關系?!?[3](P24)值得注意的是,劉掞藜和顧頡剛的文章并未在《讀書雜志》上登載完,而是以胡適的《古史討論的讀后感》作為論戰(zhàn)的尾聲。

二、“ 旗鼓相當”?

胡適雖于疑古話題與顧頡剛多有討論,但其最終以《古史討論的讀后感》參與顧頡剛和劉掞藜等人的論戰(zhàn),緣于顧頡剛的請求 ①。胡適在《古史討論的讀后感》中稱譽顧頡剛的“層累地造成的古史”說是對當時史學界的一大貢獻,“頡剛的‘層累的造成的中國古史’一個中心學說已替中國史學界開了一個新紀元了。中國的古史是逐漸地,層累地堆砌起來的——‘譬如積薪,后來居上’——這是決無可諱的事實?!谥袊攀穼W上,崔述是第一次革命,顧頡剛是第二次革命,這是不須辯護的事實?!庇纱?,胡適認為劉掞藜的治學方法和一些結論,簡直“是全無歷史演進眼光的臆說”。他指出,劉掞藜所謂的“決之以證”固然很好,但“度之以情”和“驗之以理”卻是很危險的,因為“歷史家只應該從材料里,從證據里,去尋出客觀的條理”,如以今人之“情”與“理”去揣度古史,就必然會摻雜自己的成見,從而使得“決之以證”也不免為主觀意見所左右 ①。關于顧頡剛所論是否會“影響人心和史界”,胡適認為,“決不會在人心上發(fā)生惡影響,……于人心只有好影響而無惡影響”。最后,胡適希望劉掞藜對“自己治史學的方法有一種自覺的評判”,對“自己搜來的材料也有一種較嚴刻的評判”,而不是“奮勇替幾個傳說的古圣王作辯護士” [3](P196-198)。兩相比照,胡適對顧頡剛的維護不言而喻。

耐人尋味的是,胡適在替顧頡剛張目之際指出:“這一次古史的討論里最徼幸的是雙方的旗鼓相當,陣勢都很整嚴,所以討論最有精采。” [3](P189)就論辯而言,雙方確實堪謂“旗鼓相當,陣勢都很整嚴”,但若就陣容而言,雙方實難以“旗鼓相當”來論之。胡適此文刊登于1924年2月22日的《讀書雜志》第18期,被視為信古派代表的柳詒徵此時并未登場,與顧頡剛有錢玄同、胡適等師輩相助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當時的劉掞藜可謂是孑然一身,聯系到當時南高師和北京大學之間有形無形的對立,胡適此時的描述就頗堪玩味了。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古史討論的讀后感》一文于1924 年2月22日發(fā)表的這天,胡適致函劉掞藜,“勸勉”劉掞藜繼續(xù)撰文討論古史,并轉達了顧頡剛“深盼(劉)掞藜繼續(xù)為文”之意。對于胡適的批評,劉掞藜也認為有“切中愚弊”之處,但亦有其“不盡釋然者”。 [6](P112-115)因為“在證據不足時好作推測,這種情況在本世紀20~30年代的許多學術著作中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顧頡剛是這樣,胡適是這樣,郭沫若也是這樣。當時新史料發(fā)現甚少且缺乏研究,舊史料蕪雜而未作認真清理;史家要破舊論,立新說,多就大處著眼,而與細微處有所忽略,于史料缺乏處強予推論?!?[7](P184)事實上,胡適自己在私下也曾主張過以“情”與“理”去揣度古史 ②。

胡適為何會說雙方“旗鼓相當,陣勢都很整嚴”?為何在批評劉掞藜的同時卻又致函劉掞藜,希望他能繼續(xù)古史討論?我們以為之所以會出現上述現象,是胡適等人為了避免給人以多凌少的感覺,協助顧頡剛獲得輿論上的話語權,從而進一步擴大疑古辨?zhèn)蔚挠绊?。早在疑古運動興起之初,顧頡剛致函錢玄同,言“我們說起了辨?zhèn)我延腥炅?卻沒有什么成績出來,這大原故由于沒有什么發(fā)表,可以引起外界的辨論和自己的勉勵。如能由我這一封信做一個開頭,繼續(xù)的討論下去,引起讀者的注意,則以后的三年必比過去的三年成績好了?!?[8](P548)而《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刊登后“引起讀者的注意”可能并不多,僅劉掞藜5月13日寫了文章予以反駁并寄給了胡適,胡適于5月22日將之轉給了顧頡剛。收到之后的顧頡剛并未及時刊發(fā),而是在6月10日的《讀書雜志》第10期上登載了錢玄同的《答顧頡剛先生》。錢玄同此信寫于5月25日,明顯晚于劉掞藜之文。6月18日,顧頡剛收到胡適轉來的胡堇人文章,在6月21日完成了《答劉胡二先生書》 ③,然后將劉胡二人的反駁文章和自己的回應文章都刊發(fā)在《讀書雜志》7月1日第11期上。而且,我們觀照《讀書雜志》每期版面的安排,就會發(fā)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第9期,顧頡剛提出“古史層累說”后,第10期,錢玄同刊發(fā)《答顧頡剛先生》加以回應;第11期,劉掞藜《讀顧頡剛君“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的疑問》、胡堇人《讀顧頡剛先生論古史書以后》、顧頡剛《答劉胡兩先生書》,第12期馬上又是錢玄同的《研究國學首先應該知道的事》、顧頡剛《討論古史答劉胡兩先生》二文,夾擊態(tài)勢異常明顯。第13期開始,連載劉掞藜的《討論古史再質顧先生》一文,與之相伴的是顧頡剛的《討論古史答劉胡兩先生》的連載。而且,顧頡剛曾想請錢玄同再次為文,從而避免連載劉掞藜的《討論古史再質顧先生》 ①,《讀書雜志》第17、18兩期也皆未登載劉掞藜的《討論古史再質顧先生》。如此明顯的安排,顯然有顧頡剛作為編輯者的自身考量,那就是憑借掌握期刊媒介的優(yōu)勢,掌控古史論戰(zhàn)的進程和發(fā)展趨勢,從而達到掌握古史論戰(zhàn)話語權的最終目的 ②。而胡適的最終參戰(zhàn),也是為了幫助顧頡剛達此目的,正如其所坦承的那樣,“內中頗有偏袒顧先生的嫌疑,我也不用諱飾了” [3](P198)。

三、《說文》誼例

如同顧頡剛等人掌握了《讀書雜志》的話語權,劉掞藜所在的南高師-東南大學也有自己的論學陣地——《史地學報》。在《讀書雜志》停刊后,《史地學報》3卷1、2期轉載了此前古史討論時劉掞藜、顧頡剛、錢玄同的文章,同時刊發(fā)了柳詒徵的《論以〈說文〉證史必先知〈說文〉之誼例》一文,對顧頡剛以《說文》釋“禹或為九鼎上所鑄動物”一說提出了尖銳的責難,認為“說文者,解字之書,非為后世作人名字典”,其有“字之形誼可解者,不引古人作證”,“必其字之罕見,而又無誼可解者,始舉人物為證”等誼例。而顧頡剛不懂《說文》誼例,“刺取一語,輒肆論斷”,是“雖曰勇于疑古,實屬疏于讀書”?!敖袢讼惨晕淖终f史,遠取甲骨鼎彝古文,近則秦篆。爬羅抉剔,時多新異可喜之誼?!逼鋵崳问窇敗耙允窞楸?,不可專信文字,轉舉古今共信之史籍一概抹殺”。最后,柳詒徵指出:“今之學者欲從文字研究古史,蓋先熟讀許書,潛心于清儒著述,然后再議疑古乎?” [9]也從這一期開始,《史地學報》開設“古史討論”專欄,在3卷3期、4期、6期上轉載此前的論戰(zhàn)之作。

柳詒徵的批評文章發(fā)表后,顧頡剛并未馬上予以回應,而是延至1926年,在《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周刊》第15、16合期上開設了“《說文》證史討論號”,轉載了柳詒徵的批評文章,登載了顧頡剛的《答柳翼謀先生》、錢玄同的《論〈說文〉及〈壁中古文經〉書》、魏建功的《新史料與舊心理》和容庚的《論〈說文〉誼例代顧頡剛先生答柳翼謀先生》等反批評文章,對柳詒徵提出的“說文誼例”大加譏刺,希望他多用新史料。就陣容而言,作為南高學派領袖的柳詒徵亦陷入了孤軍奮戰(zhàn)之境。

柳詒徵的文章刊載于1924年6月,而顧頡剛等人的反擊則見之于1926年1月。為什么當時沒有立即進行反擊,而是延至1926年呢?我們以為原因有二。一為柳詒徵論及的《說文》誼例,顧頡剛并不精通,難以回復。早在1923年,胡適曾建議顧頡剛 “重提《尚書》的公案,提出《今文尚書》的不可信”,顧頡剛想做,就“把二十八篇分成三組……第三組我可以從事實上辨它們的偽,第一組與第二組我還沒有確實的把握把它們分開。我想研究古文法,從文法上指出它們的差異。但這是將來的事” [8](P394-395)。延至1926年,顧頡剛可能也并未精通《說文》誼例,因其和友人的反擊文章多從新史料或新方法的角度來駁斥柳詒徵,并未以《說文》誼例來予以反擊。即使精通文法的錢玄同,在駁斥文章中也并未多探討《說文》誼例,多的是“火藥味”甚重的語氣和對《說文》誼例的譏刺。顧頡剛經常請益的胡適似也不精于《說文》誼例。胡適晚年曾論及,他家鄉(xiāng)的學術前輩“小學功夫很深,從小就要背《說文》”,《說文》不在《十三經》之內,而胡適在家鄉(xiāng)時,“《十三經》還沒有讀完,《周禮》也未讀,就到上海去了,所以對于小學的工夫不深” [10](P39)。錢穆在評論胡適時,也稱其“于本國歷史文化、傳統(tǒng)舊學根柢不深” [11](P26)。且《說文》為當時部分學人視為治學之門檻,如顧頡剛極為推崇的王國維就主張“治學必先通《說文》” [12](P44),魏建功、容庚等人說柳詒徵“癡迷”于《說文》實為過激之論 ③。二為當時顧頡剛和胡適忙于《詩經》考論,將詩經從經典轉為文學文本 ①,無暇回應。而在《詩經》研究過程中,疑古過甚的治學態(tài)度還是一貫的。如胡適關于詩經的研究,認為:“《關雎》完全是一首求愛詩,他求之不得,便寤寐思服,輾轉反側,這是描寫他得相思苦情;他用了種種勾引女子的手段,友以琴瑟,樂以鐘鼓,這完全是初民時代的社會風俗,并沒有什么希奇?!薄兑坝兴利帯贰巴瑯邮悄凶庸匆拥脑?。初民社會的女子多歡喜男子有力能打野獸?!薄秶G彼小星》“是寫妓女生活的最古記載。” [13](P585)以致周作人戲稱:“古往今來,談《詩經》的最舊的見解大約要算《毛傳》,最新的自然是當今的胡適博士?!薄拔以敢耖g故事中‘狐先生’中‘狐先生’榜門的一行文句以警示世人:‘要大膽,要大膽,但是不可太大膽!’” [13](P588)②“太大膽”所指其實就是懷疑過度的態(tài)度,當時發(fā)覺胡適等人治學有此傾向的并不在少數 ③。只是此時的胡適,在面對蓬勃發(fā)展的疑古運動,已經無暇去考慮其治學態(tài)度之是否過于大膽了,或者說“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本就是胡適所堅持的一種治學態(tài)度和方法。

四、“不再去辯論這個是非”

顧頡剛等人的反駁文章,柳詒徵在北京居留期間,曾看過,據其晚年自述,他“不再去辯論這個是非” [14](P18)。因為在柳詒徵看來,顧頡剛等人所駁和其所論根本就是兩回事。

盡管顧頡剛等人對柳詒徵進行的回擊似乎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從此,史學界“對古史材料重新估價的口號高唱入云” [15](敘言),而柳詒徵等人則被戴上了“信古”的帽子,被定性為“信古一派,與其說是一種趨勢,毋寧說是一種抱殘守缺的人的殘余勢力,大概不久就要消滅;即不消滅,對于中國將來的史學也是沒有什么影響的?!?[16](P1) ④所謂信古派的史學對中國將來的史學是否會產生影響,自有時代公論,我們這里不做評判,這里要探討的是,既然將柳詒徵等人歸入信古派的最大原因在于他們相信古書,不運用甲骨文等新材料,或是未“預流”,而以對甲骨文的態(tài)度來斷定學者身份之新舊是不妥當的 ⑤。事實上,柳詒徵對于北大新文化派諸人的指責和歸類并不信服。事隔多年之后,柳詒徵在《講國學宜先講史學》的廣播演講中表示:

有一種比較有歷史興味的人,知道近來各國的學者很注重歷史,有種種的研究方法,因此將他們的方法來講中國的歷史。在現在看來,確也有相當的成績。但是有一種毛病,以為中國古代的許多書,多半是偽造的,甚至相傳有名的人物,可以說沒有這個人,都是后來的人附會造作的。此種風氣一開,就相率以疑古辨?zhèn)?,算是講史學的唯一法門,美其名曰求真。不知中國的史書,沒有多少神話,比較別國的古代歷史完全出于神話的,要可信得多。我們不說中國的史書,比外國的史書是可以算得信史的,反轉因為外國人不信他們從前相傳的神話,也就將中國的人事疑做一種神話,這不是自己糟蹋自己嗎?況且古書不盡是偽造,即使拆穿西洋鏡,證實他是造謠言,我們得了一種求真的好方法,于社會國家有何關系。史書上真的事情很多,那種無偽可辨的,我們做什么工夫呢。所以只講考據和疑古辨?zhèn)危际遣豢蠈⑹穼W求得實用,避免政治關系,再進一步說是為學問而學問,換句話就是說講學問不要有用的 [17](P501-502)。

柳詒徵在上引感言中已經說明了他并不反對考據,他也認為考據是“一種求真的好方法”,但他更關注的是考據之后的“用”,所以他主張“求真”“是一種毛病”,“致用”方為治學之良途,于國家、民族利益皆有益的學問方為真學問。他的這種主張是一貫的,并非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早在1925年,柳詒徵就認為,“考據的方法,是一種極好的治學方法,不過學者所應留心的,就是須防畸形的發(fā)達,不要專在一方面或一局部用功,而忽略了全部?!比簟耙环矫婺芰粢鈿v史的全體,一方面更能用考據方法來治歷史,那就是最好的了?!薄叭魞H局于一部研究,不足以見其全體與相互之關系。”“我們研究歷史的最后目的,就在乎應用?!?[17](P83)在晚年的《國史要義》中,他也一再重申史家治史如若“挾考據懷疑之術”,歷史事實將“因之而愈淆,而其為害于國族也亟矣” [18](P158)。

柳詒徵的演講作于1935年3月5、7、9日,為何9年之后他會在廣播演講時“側面甩給‘古史辨’一槍”? [19](P56)其實,柳詒徵并非如其晚年自述所言,在1926年以后“不再去辨這個是非”。同在1926年,柳詒徵在商務印書館函授社國文科講義《史學概論》中言:“今人疑經疑古,推翻堯、舜、禹、湯、周、孔,而轉喜表彰王莽,即由根本觀念不同?!?[17](P101)在1928年給陳漢章《史通補釋》所寫的序中,柳詒徵在稱道陳漢章“治經兼用今古文二家家法”之外,批評時人“讀其書者,不能論其世,徒泥文句之跡,高談疑古,是鍥舟求劍也” [20](P87)。在流傳不廣的《柳翼謀先生河南大學講演集》中,有《治學須切己身之用》《博學分別疑信而不穿鑿附會》等講題,云:“今人以疑古為新創(chuàng)之風,不知孔門本兼信與疑兩種方法,非一切不信,亦非一切盡信?!薄爸袊窌浫舾射?,其類于各國古史之神話者,圣哲皆疑而闕之,非確知其不虛不加采擇;而今人乃疑其為偽造,轉若各國舊史之神話為真史,是則疑所不當疑而信所不當信耳?!?[21](P19-20)。秉此思路,柳詒徵此后會批評疑古學派諸人,不足為奇,但1935年的廣播講演與此前的文字批評畢竟在性質上大有不同。柳詒徵之所以會在1935年“側面甩給‘古史辨’一槍”,我們以為原因有二:一為古史討論后,胡適等人也逐漸走上了致用、“信古”之路。胡適在1928年寫了《治學的方法與材料》,將清代考證學的成績總結為:“三百年最高的成績終不過幾部古書的整理,于人生有何益處?于國家的治亂安危有何裨補?雖然做學問的人不應該用太狹義的實利主義來評判學術的價值,然而學問若完全拋棄了功用的標準,便會走上很荒謬的路上去,變成枉費精力的廢物。” [22](P140)可見,此時的胡適并不贊成與國計民生脫節(jié)的學術研究了。1929年,胡適告訴顧頡剛:“現在我的思想變了,我不疑古了,要信古了!” [3](P13)1934年,胡適發(fā)表了“可以使中國古史研究起一個革命”的《說儒》 [23](P424),這一“三十年代史學成就的代表作” [24](P274),顧頡剛認為“這就是他為了‘信古’而造出的一篇大謊話” [3](P13)。二為殷墟發(fā)掘證明了商的真實存在,促使胡適等人改變了原有觀念。1934年秋梁思永主持第10次殷墟發(fā)掘成效卓著。參與此次考古發(fā)掘的胡厚宣認為,此次發(fā)掘至少可以斷定兩點: ①西北崗實為殷人之墓地,西區(qū)的四座大墓應為殷代統(tǒng)治階級帝王之“陵”;②殷代有殺人殉葬的風習,對于殷代社會形態(tài)研究有重大意義 [25](P78)。而在此前,胡適即已承認殷墟發(fā)掘對于中國古史之重要價值。1930年年底,胡適由滬返平,在中研院史語所的歡迎會上致辭,他說:“在整理國故的方面,我看見近年研究所的成績,我真十分高興。如我在六七年前根據澠池發(fā)掘的報告,認商代為在銅器之前,今安陽發(fā)掘的成績足以糾正我的錯誤?!?[26](P887)而“安陽發(fā)掘的成績”也逐漸糾正古史辨諸人關于古史的一些觀點。正如王汎森所指出的那樣:“在疑古派的全盛時期,對中國古代史的傳統(tǒng)信任被完全拋棄,商朝仍被廣泛地認為是石器時代的一部分。而在小屯發(fā)現了幾百種青銅器,包括祭祀品、武器和日常生活用品,所有這些有力地證明了商朝已完全進入了充分發(fā)展的銅器時代。安陽發(fā)現公布后,疑古派立刻放棄了一些他們較激進的假設。”傅斯年則更是宣布,“不僅商的歷史,就是夏的歷史也是可信的?!蓖瑫r,他“也試圖恢復《左傳》《國語》和《周禮》的可信性?!?[27](P100.139)作為顧頡剛曾經的親密導師和戰(zhàn)友,胡、傅二人的轉變,無疑會對柳詒徵的觀感造成一定的影響。

五、余論

在疑古運動興起過程中,南高學派中人實起了非常重要的“諍友”作用,沒有劉掞藜的“痛駁”,顧頡剛“也不會定了周密的計劃而預備作畢生的研究” [3](P80)。值得關注的是,雖然在1926年容庚等人批評柳詒徵不用新史料,但事實上,疑古運動的興起,并非是伴隨著新史料的發(fā)現而興起的,論辯雙方所用史料多來自傳統(tǒng)文獻,如“顧頡剛劉掞藜兩先生所爭論的‘禹的存在’,兩造所引的書籍皆是那兩句” [3](P269)。之所以會出現史料同而結論異的現象,只可能是雙方“眼光”之新舊了 ①。只是新眼光未必好,舊眼光也未必差。劉掞藜之所以會“再質”,很大程度上是源于顧頡剛所論會極大影響社會和人心。因為“古史辨一開始就帶有全盤‘抹殺’上古信史的精神——在還沒有逐步的檢視每一件史事(或大部分重要史事)前,就先抹殺古書古史?!?[28](P217)正是在尊重古書古史和懷疑古書古史上的分野,使得南高學人和顧頡剛等人始終難以在精神上趨同。即使如后來加入顧頡剛組織的“樸社”的劉掞藜,雖然形式上似與疑古派有了共同語言,但在其著述中,對上古史雖有疑,卻終于信。如其任教武漢大學的講義《中國上古史略》,認為上古史事記載“如《補三皇本紀》《帝王世紀》《拾遺紀》及讖緯諸書所言雖詳博,但悉屬神話雜說,怪誕不經,毫無信史價值,不足聞問。且所謂“三皇五帝”之名與其人,從來亦異說紛紜,莫衷一是,”故“吾人于此,宜棄絕而弗道”。但亦有如“《易》《禮》《詩》《書》《史記》《韓非子》等取材比較嚴謹者”,可以據之“敘中國太古史跡” [29](P3.4) ①。所以,在講述中國上古史時,劉掞藜并未“截斷眾流”,從東周開講,而是將上古史分為7個階段:太古至堯舜:社會進化與政治文化萌芽;夏代:君位禪讓轉成世襲;商代:神權政治時代;西周:封建政治完成時代;東周春秋:霸主時代;東周戰(zhàn)國:貴族政治轉成君主獨裁政治時代。

另如繆鳳林,雖然并未參與古史討論,但他在與人論說古史研究時,說:“近人言古史層累造成,發(fā)端于道原之論三皇五帝,而數典忘祖。” [30]認為:“層累造成,始于宋劉道原《通鑒外紀》之論三皇五帝。清崔武承《考信錄》出,乃集其大成。然道原言三五之說晚起,初不謂羲農黃唐,古無其人?!瓡r賢陽襲其說,而變本加厲,遂謂自禹以前之古帝,皆隨時代之后先而次第出現……此種推理,以史學方法論言之,所用者全為‘默證’,而皆違反其適用之限度者也?!焙苊黠@,繆鳳林認為顧頡剛等“時賢”全然曲解了“層累造成說”并濫用了“默證”。對此,他提出了“層累亡失說”加以修正?!吧w三古載籍,至漢而僅存者,視今人所見,雖或相倍蓰,或相什伯。較之上世,已百不逮一,千不逮一矣。典冊既亡,史實自隨以俱滅。仆所謂層累亡失者,此也。” [31]關于“層累亡失”,在精神上更趨同于南高學派的錢穆認為:“從一方面看,古史若經后人層累地造就;惟據另一方面看,則古史實經后人層累地遺失而淘汰。層累造成之偽古史固應破壞,層累遺忘的真古史,尤待探索?!?[32](P8)可見,學術視角和立場的不一樣,對于古史面向就會得出“層累造成”與“層累亡失”的不同見解,也正是因為南高學派和顧頡剛對古史形成各從“層累遺失”和“層累造成”的角度去理解,所以給時人分別以“信古”和“疑古”之感。關于古史“層累亡失”對“層累造成”的匡正意義,疑古派后勁楊寬等人多有充分認識 ②。這無疑說明南高學派的治史主張猶如一股潛流,不絕如縷,始終在警醒、匡正疑古學派的治學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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