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1674-5310( 2015)-09-0041-04
收稿日期:2015-05-15
作者簡介:劉煦( 1992-),男,河南確山人,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2013級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1957年是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一個重大轉折點,歷史強制地造就了一個特殊人群:右派?!胺从翌}材小說”就是在此基礎上衍生出來的一個特定的文學詞語?!胺从摇边@一歷史事件已經過去半個多世紀,“反右題材小說”已經蛻變成一個相當成熟的小說類型。我們在不同時期“反右題材小說”的參照閱讀之中可以發(fā)現,新世紀之后的“反右題材小說”呈現出了比較明晰的三種傾向。
一、結集或長篇成為偏愛
“反右”題材小說反映了特定社會文化語境的嬗變,在一定程度上是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形象的多樣化昭示?!耙粓龇从疫\動,就這么將中國知識分子定了‘形’,也將中國社會民主不復存在的狀況寫了‘形’??梢哉f‘反右’是中國走向極權的開端,而開端的意義總是非凡?!?[1]在對歷史事件的處理方式上,早期的小說家有自己的考慮。張賢亮在《綠化樹》的題記中這樣說:“我要寫一部書。這‘一部書’將描寫一個出身于資產階級家庭,甚至曾經有過朦朧的資產階級人道主義和民主主義思想的青年,經過‘苦難的歷程’,最終變成了一個馬克思主義的信仰者?!?[2]張賢亮所說的這一部書就是《唯物論者啟示錄》,可由于種種原因,這一政治訴求濃郁的名稱沒能成為9部“中篇系列”的總概括。但早期的“反右”題材小說作者們是有用“部”代替“本”或“篇”來表達苦難的意識可見一斑。這種中短篇結集,成為內部互相聯(lián)系的多聲部復調的構思,在新世紀的“反右”題材小說這里基本成為了現實。
楊顯惠的大部分小說,2000年春季首先在《上海文學》連載,后來才集結成冊出單行本?!秺A邊溝記事》被譽為“中國的《古拉格群島》”,而此書又與《定西孤兒院紀事》《甘南紀事》合稱為楊顯惠的“命運三部曲”。《中國一九五七》又分為四部分:京畿秋千架、清水塘大事記、御花園遙祭、我樂嶺人物志,以35萬字的篇幅敘述了“右派”分子周文祥如何中了“引蛇出洞”的政治陷阱到輾轉祖國偏遠地帶四處勞改的歷史悲劇。單就對于苦難的篇幅處理來說,大部頭的長篇敘事是作者偏愛的類型,儼然已成為深重苦難量化之后的隱喻。評論家雷達說:“長篇被稱為‘生活長河’小說,所有的觀念都在強調它的大,于是,稱它為百科全書,為紀念碑,為史詩,視它為一個民族文學發(fā)展的標志。這種大的觀念演化出了編年史式的固定視角和體例,成為長篇的經典性表述?!?[3]
為什么新世紀“反右”題材小說會以濃重的大長篇來傲視以往時段的“反右”題材小說?應該有幾個原因。首先,“反右”到新時期再到新世紀,已經有足夠的時間沉淀“反右”的歷史,為小說成型提供了時間保證。早期的“反右”題材小說還脫不掉政治話語的痕跡,很大原因是由于歷史事件的余威尚存,作者本身還沒有完全從政治話語的桎梏之下解放出來,換句話說,更自由的時間仍然沒有開始。新世紀的到來,使得“右派”小說的作者意識到“反右”這段歷史似乎發(fā)酵到了一個可以出爐的地步,這發(fā)展成為一個契機,帶著自己的社會責任感和道義精神上路,長篇就歷史性地成了首選。
其次,上世紀90年代市場化和全球一體化大趨勢的催化,歷史已經不再單純的是職業(yè)性研究者案頭的工作,而且成為普通大眾的審美熱點,民間審美與精英文化可以坐在一個桌子上談話,“反右”題材小說隱含地存在巨大的讀者群。在市場需求的驅使之下,中短篇分量似乎不足,戳不到讀者的興奮點,長篇更易受到關注,起到反響。隨著市場化多樣化的到來,學界專才的精英意識不再起主導作用,民間大眾審美的多樣性與之并行不悖,使得長篇小說功能擴大,為“反右”題材小說的作者提供了方便駕馭的敘述形式。
再次,新世紀的“反右”題材小說作者對歷史的反思已經積聚到一定程度,思想上趨于飽和,似乎已經到了不寫長篇不足以抒郁結、展才情的地步,于是順著世紀末總結反思的東風大寫特寫。不少“反右”題材小說產生于世紀之交,雖然發(fā)表在新世紀,但構思階段都是在上世紀90年代后期,長篇寫作井噴的習慣在此時得到了承襲。寫作者主觀上有濃重的表達欲望,這成為長篇大部頭的“反右”題材小說繁榮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二、敘述態(tài)度漸趨客觀冷靜
個體苦難在塵埃落定之后就上升到了歷史的反思。真正的反思需要客觀,需要冷靜,真正的反思是巨大疼痛之后對傷口的復查審視,而不只是簡單消毒處理。陳忠實在《白鹿原》開篇就引用巴爾扎克的話用來強調: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這句話反映在“反右”題材小說這里,實際上就是對本民族具有普遍意義的事件的一個回顧與反省。評論家們習慣于將上世紀80年代的“反右”題材小說定位于“反思”之列,并將這種論調在文學史教材上定格。30年過去了,我們重新審視這批80年代“反右”題材小說的時候,發(fā)現作品帶給人們的反思色彩并非那么濃重,“右派”小說家們本身的“右派身份”這一基本屬性所蘊含的不平之氣滲透到作品里,更多地是雜糅了集體無意識,并且受到政治、法律、歷史等客觀條件的規(guī)約,其價值更多體現于小說史意義和文學史意義,究其原因,只是對特定歷史事件的藝術化還原,而非冷靜客觀的敘述態(tài)度。而我們所渴望的敘述真實卻是韋勒克說的那樣,“小說雖然沒有真實那樣奇異,但卻比真實更具有代表性。” [4]
不可否認,“反右”的歷史降臨在每一個“右派”身上都是個體的苦難史。當“右派”乃至整個民族被時代政治裹挾,被殘酷迫害以至于失去個體生命的價值,這種痛苦和創(chuàng)傷是巨大的。伍爾夫說:“人生經歷對于小說有重大的影響,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 [5]那么大的悲痛,難道還要求客觀冷靜?答案是肯定的。甚至更加要指明的是,越是慘痛的記憶,越要被我們以一種冷靜客觀的態(tài)度銘記,否則不僅是對過去的褻瀆,也是對后世之人的不尊重不負責。張賢亮在《張賢亮自選集·自序》中不無自負地坦言自己有一定的敏感性和超前感,在“性”“城市改革”“中學生早戀”“知識分子下坡路”等方面的寫作,都是“第一個”,“你可以說我寫得不好,但我畢竟開了風氣之先,是功是罪,我以為只有后人才有資格評說。” [6]今天我們當然不必先去糾結張賢亮話語的正確性與否,就“反右”題材小說來說,張賢亮的確起著某種先驅作用。這種先驅作用首先表現在以“右派之身”寫“右派之事”。作為歷史的見證人,張賢亮這一批被打倒的“右派”復出之后當然具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這也是新世紀之前一些時段的“反右”題材小說審美價值所在,前人之述備矣,這里不再贅言。
值得注意的是,在新時期伊始,“反右”題材小說的作者們還是有不少禁忌的。這種禁忌明顯地表現在對“黨”和“革命”的充分認同。張賢亮在給李國文的信中說:“一個黨員作家,還可以說他首先是一個黨員,比如你。我呢,至今還沒有修養(yǎng)到你這樣的程度,我總不能認為自己應該首先意識到自己是個群眾,然后才是一個作家吧。” [7]牢獄災難和貶抑經驗教會了張賢亮小心翼翼的生活智慧,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王蒙在第四次文代會上激情吶喊:“我們與黨的血肉聯(lián)系是割不斷的!我們屬于黨!黨的形象永遠照耀著我們!即使在最痛苦的日子里,我們的心向著黨?!?[8]從《布禮》中的鐘亦成到《蝴蝶》中的張思遠,從《春之聲》中的岳之峰到《相見時難》中的翁式含,王蒙筆下“右派”故事的建構及其藝術形象的創(chuàng)造大都以自己為“原型”并伴隨了小說家本人在藝術方法上的多樣性探索。作為“反右”親歷者,王蒙毫不猶豫選擇了近乎政治英雄的主人公形象,這就使得小說文本逃不開“自敘傳”色彩帶來的局限。聯(lián)系王蒙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以及政治走向——步入文學要津,走上政治高位,直到2002年出版《青狐》實則是對革命男性的某種正名,七八十年代的發(fā)聲呼喊也許更容易理解王蒙的創(chuàng)作心理對政治語言有所保留的傾向性。近代史學家霍布斯鮑姆有恰切的描述:“那些真正掉入底層的人,那些親見蛇蝎惡魔的人,不是沒能生還,就是從此啞然無言?!?[9]種種經歷和禁忌決定了早期的“右派”小說家們不可能以一種扎實冷靜的敘述態(tài)度進行創(chuàng)作。所以要打破禁忌局面,實現更客觀更具有普遍性的“反右”題材小說的敘述,需要新人出現。
新世紀的“反右”題材小說寫作情況有所不同,“已經沒有那些‘右派’作家的遮遮掩掩、欲說還休的姿態(tài),而是以直面人生的態(tài)度,將歷史的大幕全然拉開。” [10]作家本人非“右派”,甚至根本沒有親歷“反右”年代,顯然,他們對于“反右”事件的了解完全來自教科書、民間傳聞、網絡搜羅等間接經驗。換句話說,新世紀“反右”題材小說的敘述者與作者是“分離”的。在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夾邊溝記事》的扉頁書影上著重顯示“關于饑餓與死亡的真實報道”,意在強調它采取的是一種類似報告文學式的敘述手法,敘述者與作者實現了某種程度上的分離,讀者也不再受制于作者的觀念及情感的牽絆,由于文本是由講故事的“我”,即作為作者的“我”所采訪的歷史見證人所講述的,這樣一來就實現了讀者和文本進行自由的“對話”,而此時的作者“我”和讀者都是聽者,在表層敘述里地位是平等的。這種更加客觀、更具有普遍性的敘述視角擁有了更真誠更理性的立場和態(tài)度,其表達效果是80年代“反右”題材小說所達不到的。《中國一九五七》是一部“右派”的精神檔案,正是通過“右派分子”周文祥的遭遇來對“反右”歷史乃至到“文革”結束的歷史的回顧,給仍在辛辛苦苦尋找生命價值和意義、探索人性秘密和真理過程的當代人以警醒反思?!坝萨P偉沒有把反右題材處理得聲嘶力竭或血淋淋的(很多人以為只有這樣,才能引起人們特別的注意),沒有因為自己對這段歷史有特殊的承擔,就在小說中哭喊著要人記住什么,而是通過綿延在語詞中的那些觸手可及的真實,悄悄地把讀者帶回到歷史的現場,使他們與那些受難者一起感受那種脆弱、無告的心靈節(jié)律。” [11]暴力和血的事實并非只有“以暴制暴”的表達才準確,相反,一種潤物無聲的心靈律動史應該飽含客觀的警醒。正是身份上的“不親歷”,才為冷靜客觀的敘述態(tài)度提供了可能。這也恰如楊顯惠所言“只有后來者的書寫才能使‘反右’敘事真正具有深刻性,才能逼近歷史的真相” [12]。我們向來所持有的歷史觀應該是歷史并非一個個的歷史事件的集合,而是整個人類精神延續(xù)與發(fā)展的過程。歷史從來就不是過去,我們對歷史的反思不僅是為了單純的生存和時代的緣故,而且是為了整個過去和整個未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新世紀“反右”題材小說冷靜客觀的敘事態(tài)度所貢獻的“不只是在‘創(chuàng)新’‘時代文學’,也不只是在反思‘國家文化’,而也是在思考‘社會文明’” [13]。
三、民間意識的凸顯
如果說敘述態(tài)度是小說建構起來的皮膚,那么民間話語意識則是新世紀“反右”題材小說”內部的肌理。張賢亮塑造的章永璘形象從追求勞動者身份認同到恢復知識分子身份“記憶”的自我重構,這一艱難歷程是在審視與被審視的“愛情”掩蓋之下實現的。這對于“三紅一創(chuàng),青山保林” ①只重視宏大敘事而相對忽略個人心理的微妙變化來說是一種進步?!毒G化樹》中的馬纓花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黃香久是張賢亮小說中兩個突出的女性形象。馬纓花的“就是鋼刀把我頭砍斷,我血身子還陪著你”已成為當代文學史上的愛情名言。但我們反觀這句話,似乎脫胎于古代戲文的語言充斥著理想化的愛情色彩。不僅女人在張賢亮筆下是理想化的,章永璘在關鍵時刻的選擇也是理想化的。他既渴望馬纓花的愛情滋潤,又時時不忘自己的知識分子身份用《資本論》進行自我超越。“白天種種卑賤和邪惡念頭卻使自己吃驚,就像朵連格萊看到被靈貓施了魔法的畫像,看到了我靈魂被蒙上的灰塵;回憶在我的眼前默默地展開它的畫卷,我審視這一天的生活,帶著對自己深深的厭惡。我顫栗,我詛咒自己。” [14]“朵連格萊”式生硬的詞語常常越權進入文本,強行使故事主人公蒙上作者強烈的主觀色彩,無不顯示了一個理想化的知識分子的話語敘述身份。
由于張賢亮的處理方法是大段的《資本論》原文在文本中的多次復現,以至于某些情節(jié)出現明顯脫節(jié)生硬的現象,使得章永璘的理性意識過于出位,成為政治傳聲筒的流弊產物。到了《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黃香久,張賢亮仍然沒有消除這種理性主義者的烙印。章永璘對黃香久缺乏對馬纓花那種“寶石般的指紋”的感動,始終停留在“性大于愛”的程度,采取的是“你是什么男人都可以,我可不是什么女人都行”這樣的言語報復,更重要的是知識分子身份的禁錮,對章永璘來說,這是隱藏在心底的階級理由,任何時候只要需要都會拿出來作為自己超越的借口,最終的結果只能是拋棄女人而去追求所謂的更高理想。一直存在理性主義者氣質的根本原因是作者張賢亮本人的知識分子身份所具有的理性情結對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的嫁接。正如許子東教授所分析的那樣:“張賢亮在玩味苦難時,卻一直沒有擺脫某種‘士大夫’意識,處境即便再險惡、懺悔再嚴厲,潛意識里仍有一種與眾不同甚至超越平民的落拓感?!?[15]張賢亮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知識分子身份認同,影響了民間意識和人文精神無法得到更客觀的處理方法。這種缺陷在新世紀小說這里得到了某種彌合。在蘇州大學演講時,尤鳳偉提到“在歷史學家失語的情況下,作家不能漠然置之。而文學對于歷史的呈現與詰問,小說應當擔負更大的責任” [16],“我知道我的這本書的未來品質卻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寫作的真誠度”。 [17]這種真誠實際上就是向歷史真實致敬。如何表達這種真誠,毫無疑問,尤鳳偉采取的是一種民間話語的方式來言說和講述?!耙徊啃≌f表現得現實,即它對現實的幻覺,它那使讀者產生一種仿佛在閱讀生活本身的效果,并不必然是,也不主要是環(huán)境上的、細節(jié)上的或日常生活上的現實?!?[4]我們之所以感覺新世紀“非親歷”比之前“親歷”更加真實,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民間意識滲入的結果。
新世紀“反右”題材小說的寫作者通過反思歷史來反思當代,用民間的視角來揭示出被主流意識壓倒或曲解的個人世界。在《中國一九五七》中,通過民間意識的滲透對“反右”歷史的回顧,給我們這個時代仍在苦苦尋找生命價值和意義,探索真理的迷茫中的現代人以內心的震撼和靈魂的提升。真正優(yōu)秀獨立的民間作家都是能堅持自己個人價值,與自己內心保持一致的知識分子。新世紀“反右”題材小說民間意識的凸顯著重表現在拯救方式的變化——從他救到自救的蛻變。早期“反右”題材小說中知識分子在反思自己罪惡之身的同時,一般采取借助于超越性的精神源泉進行他救,如《靈與肉》中的章永璘對照《資本論》進行救贖,《布禮》中的鐘亦成“虔誠地等待著空中伸來的饒恕之手” [18]。新世紀的“反右”題材小說知識分子的拯救方式發(fā)生了變化,多采用自救,其創(chuàng)作十分明顯地體現了站在民間立場上的個人精神自由,這種民間意識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對“五四”自由精神的繼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