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水 Shang Shui

傷水詩十二首

◎傷水 Shang Shui

駕車途中，接自亮兄來自披山島的電話

那么多年過去 我仍站在披山島的礁巖

我不知道那情景無法再現(xiàn)

腳下的魚鱗和天上的繁星 一起把我

托到虛幻中央

當(dāng)時以為只要有海就會有魚

有魚就會有魚鱗 有夜空就會有星星

到中年才明白 我要的不是魚 不是捕魚的網(wǎng)

而是貼滿礁巖的星星般的魚鱗 把我的靈魂托向夜空

什么都會逝去 什么都會走樣

時光如此之少

來不及?？菔癄€

此刻我駕車往故鄉(xiāng)飛奔 一頭扎進雨幕

黑暗從底盤開始漫到車頂

而少年的我正浮在海上 憂傷又開朗

我穿過光芒游出 是一星摸不到的魚鱗

骨頭里發(fā)出磷火

你說的王紅公，原來就是肯尼斯·雷克斯洛斯

你第三次贊賞這個書房

我知道它的缺乏 幾張誘惑的交椅

比如田納西的壇子 比如望海之礁

或者馬鞍 風(fēng)雪的膝蓋

我們能搬遷波濤嗎 漂流木 網(wǎng)和錨

七大洲的愛 都可以跟我們一起攀登

馬蹄過處 螞蟻抵角 蜜蜂含香

“你可以和它們交談終日”[1]：“桑蓮法界”,系泉州開元寺內(nèi)匾額題字。

談及蛙皮的濕潤 神性人性和獸性

出處像戶外的群山一樣糾結(jié)

無需從縱橫中抽出指南 心靈在地圖上旅行沒必要為認(rèn)錯“桑蓮法界”[2]：“山脈寧靜地流進大?！?系王紅公詩句。而大喊罪過

好像舉報了整個世界

你輕微的下手 就足見力度

隨手關(guān)閉車門 遠(yuǎn)在唐朝的李杜 嘭然心跳

我說出你的“在” 超越了體驗

愛情和死亡 正如“山脈寧靜地流進大?！盵3]：“我就蹲在/那粒看不見的塵埃之上”，乃化橫的《塵埃》詩句而來。你歷數(shù)羅斯克 奧爾森 施耐德 賴特 默溫

當(dāng)我揪出羅伯特·勃萊

你已經(jīng)在六百公里之外

土豆之歌

假如土地要歌唱，肯定唱給它懷里的土豆

就像我兒子，無數(shù)遍地叫：爸爸，走開！但我還是

無數(shù)遍地蹲下去抱他

土地翻不起波浪，而土豆也不是魚，土豆就像土豆一樣笨拙又倔強

沒心沒肺，無欲無求

想不出土豆如何能細(xì)皮嫩肉

能夠肯定的：土豆甚至不是馬鈴薯

等我的土豆發(fā)芽一樣開口——

親愛的，它每唱一句，都掉下一塊泥

馬

一個中風(fēng)的人想做一匹馬，在風(fēng)中瘋狂奔跑

我聽到由馬蹄形成的風(fēng)從頭頂呼嘯

我聽到馬鬃一律向天空飛揚

地面在它身后坍塌，真的！它跑過的地方全都下陷

它一個勁地向我奔來

這時它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嘶鳴的嘴。它沖我而來

它認(rèn)定了我

它在我觸手可及處猛地停住

它看老淚縱橫的我，一把摟住它的脖子。

在柘木匯看見兩張碩大的船木椅子

我不敢輕易入座。

摩挲它們，用我的雙手。這是從水中撈回的十指，我

已經(jīng)無法再痛。

被拔走釘子的部位，是骨對肉的負(fù)債，是失去陽物的陰柔，是我欠下的所有風(fēng)暴

愛是無法填滿的

海洋無法比船板漂得更遠(yuǎn)

靜默，使木頭滯重

有一種呼嘯是靜默。有一種聆聽不用耳朵。

我的心太小，裝不下整海的災(zāi)難。

這雙手可以，它的索取、放棄，還有緊攥的倔強。

我又錯了一次！總在關(guān)鍵時刻

是固執(zhí)的船木，在挽留我的手掌——

波濤。波濤咽下的船幫。波濤吐出的龍骨。波濤反芻的桅桿。

那么讓人絕望的希望！

一株自殺的閃電

一株閃電，是的，我沒寫錯，不是一道

那熾白的枝椏，就用于瞬間的折斷

倏忽一現(xiàn)

完美的自殺沒有遺物

黑暗的無邊波浪，又把一切消匿

一株閃電，顯然沒能抓住什么，甚至來不及面目

但她映亮了我驚恐的眼

她也肯定瞥見了我蒼白的臉

我哪個角落存有邪惡，會被雷劈？在響雷轟炸之前

我能檢點的，不是失敗，不是悔恨

是聽命，服膺，遵從

“使命運成為命運”

我曾以為我胸腔有天地這么空闊

一株自殺的閃電

以榜樣的力量，一眨眼便把我撕碎，葉片紛紛揚揚

內(nèi)心一片滂沱

清醒地麻木——在臺風(fēng)“鲇魚”中看海

仰起來，撲倒。再仰起來，再被撲倒。

最清醒的水，也摔得麻木

舉起拳頭砸向自己

總有一個被敲得血肉模糊

——我就是海面上那些多出來的水

把自己送進風(fēng)里，把自己打散，把自己零碎

有血，卻沒有傷口。有傷

卻不會疼痛

一次次被自己扔了出去。我必須愛上點什么

就像拋上一根纜繩，隨便圈住點什么

我是他者，我是無數(shù)的少數(shù)人。無論我是誰，你卻不是我

我也將死命地愛你！

在磐安，被銀杏葉絆倒

銀杏葉鋪展開獨特的光。

宛若火焰的聲音，火焰嘩笑的聲音，火焰吞噬整排房子的聲音

火焰淹沒，而不燃燒。

火焰的內(nèi)部靜默。

你聆聽，胸壁里有濤聲，正被成群的水強行壓制。

土地的洶涌是靜默的。絆倒了

根和巖石。

風(fēng)

起風(fēng)了，而有更緊的風(fēng)

緊跟而來

我重復(fù)預(yù)習(xí)過多次的動作——

緊了緊不存在的風(fēng)衣

再次穿過民國的街巷，拐角處

有接頭的旗袍

我突然說不出舊時的暗號

我亮出的信物

也在風(fēng)中迅速褪色

我像天空一樣，焦急地

蒼白

時間呆住了

任何地方都塞滿了風(fēng)

誰是其中的葉子

或者隨風(fēng)的

鈴鐺聲

在尋求和忍受

在“邊緣和邊緣之間”生活

我是晴朗的間諜

逆光的箭鏃

強弩之末

狂風(fēng)中承擔(dān)最大的風(fēng)險和

被勁風(fēng)刮走的成功

扳機不再叩響

晦暗地，我就蹲在

那?？床灰姷膲m埃之上

雨

雨一直下

柳絲一樣垂下

它不是去歲那場

也不會是明年哪一趟

不變的東西幾乎沒有

你能認(rèn)準(zhǔn)此刻的我是你晴天時

遇到的我？

眼睛和保證，都不能相信

雨使湖水和街景

不真切起來

假如你一直堅定

你可以現(xiàn)在開始懷疑

看不到一件相同的東西

悲戚比雨絲還長

雨從你那兒灑到我這兒

人們總是躲避，為保全而退縮

我也在屋檐下，可內(nèi)心濕透了

我索性跨步出去，做回自己——

在雨中抬頭仰望

并順著雨絲一直爬到天上去

哪一朵是保留著的云？現(xiàn)在

我只能懷著難解的心思

信步在槍林彈雨中

千瘡百孔

臺 風(fēng)

天空是鳥飛出來的，而竹木搖出了風(fēng)

我主張刪去屋前房后一枝枝樹丫一蓬蓬竹叢

那些云娜、菲特或者鳳凰，就無枝可棲

可精心準(zhǔn)備總需盡力檢驗

我這座60年代蓋的老房，近視的木板窗釘上了

石塊們覆在了疲憊的瓦片，蟲蛀的柱子

也服了好幾帖中藥

可血管內(nèi)壁的生銹依然無法制止

舊時的家園本就要重建

一生總要領(lǐng)略一次“浪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我期待臺風(fēng)，期待癲狂，期待壯烈，期待橫掃一切

就是期待一種摧毀：一種意想不到

告 別

每一刻都在告別

告別火苗，告別你摁熄的煙蒂，告別

一條微信的刪除，而發(fā)出的微信

在對方那依舊存在

你刪除不了他人，只能告別

告別上一行句子，告別上一秒

電視圖像，告別你嘴里的說出——

一旦開口就被空氣取走

是太多的話語擁堵了車輛

而捂在心里，一刻后你就忘記

不曾告別就已離去

轉(zhuǎn)身的背影都沒有給你

很多事情，因此遺憾，漸生悔恨

而告別就可以了

當(dāng)我熟睡時候，向我的照片告別

他肯定微笑著，右手叉在右腰

我左手已經(jīng)提不起來了

沒有人能向我的夢境告別

我也回不了舊日子

已經(jīng)告別的鏡像你撞不進去

玻璃碎了一地

時光越來越薄，熱愛的書越來越厚

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

你來不及告別自己

來不及告別這一天過后的任何一天

傷水，原名蘇明泉。1965年8月生于浙江玉環(huán)島，1983年開始現(xiàn)代詩寫作。出版有詩集《將水擊傷》和《洄》兩部，更多的作品見諸于民刊和網(wǎng)絡(luò)，系“北回歸線”成員。務(wù)過農(nóng)，讀過書，教過書，寫過書，辦過廠，辦過校，辦過報，當(dāng)過官，經(jīng)過商，失過業(yè)?，F(xiàn)在杭州創(chuàng)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