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輝
(鄂州職業(yè)大學,湖北鄂州436000)
論萊辛《漢堡劇評》和李漁《閑情偶寄》戲劇理論的共識
——以音樂樂曲評論為例
王曉輝
(鄂州職業(yè)大學,湖北鄂州436000)
該文論述了《漢堡劇評》和《閑情偶寄》戲劇音樂樂曲理論的共識,萊辛和李漁辨明了戲劇結構與音樂結構的異同,選擇不同的路徑來調和“言/激情/內容”與“歌/曲”的矛盾;都肯定了音樂增強戲劇表現(xiàn)力的功能。
《漢堡劇評》;《閑情偶寄》;音樂樂曲;理論共識
萊辛(1729—1781)是德國戲劇家、戲劇理論家,《漢堡劇評》是他根據(jù)1767年在漢堡民族劇院的五十二場演出撰寫的104篇評論,將批判鋒芒直指古典主義戲劇理論,并以亞里士多德《詩學》為基礎,創(chuàng)立了市民劇理論。
李漁(1610—1680)是清代戲劇家、戲劇理論家,《閑情偶寄》汲取了王驥德《曲律》的理論成果,聯(lián)系他的創(chuàng)作和演出實踐,在《詞典部》、《演習部》、《聲容部》中論述了戲曲結構、題材、表演等問題。
即使以今天的眼光來看,《漢堡劇評》和《閑情偶寄》的戲劇理論依然閃耀著智慧的光芒,該文試圖闡釋其在音樂樂曲方面的理論共識。
雖然東西方戲劇有不同的起源和旨趣,但音樂與戲劇的淵源都很久遠。西方“悲劇起源于狄蘇朗勃斯歌隊領隊的即興口誦,喜劇則來自生殖崇拜活動中歌隊領隊的即興口占。[1](P48)“悲劇有一個分量不輕的成分,即音樂,通過它,悲劇能以極生動的方式提供快感?!盵1](P191)
中國戲劇是古代的抒情歌曲、敘事歌曲、舞蹈與滑稽戲等結合的藝術,從它形成時起,音樂就與“唱、念、做、打”的藝術程式相互融合。
音樂結構和戲劇結構在磨合中形成了矛盾,戲曲創(chuàng)作和舞臺表演受到這個矛盾的影響,李漁和萊辛選擇不同的方法調和“言/激情/內容”與“歌/曲”矛盾。
(一)戲曲創(chuàng)作的核心是“以言從歌”,實現(xiàn)音樂的語言化
此處戲曲特指明清傳奇,明清傳奇突破了元雜劇四折一楔子、一人主唱的音樂結構的限制,但在每出中必須填滿由引子、過曲、尾聲組成的一套或兩套以上的曲子,因此在表現(xiàn)沖突和刻畫人物上又經(jīng)常出現(xiàn)冗雜和拖沓的缺陷。[2](P99)有時音樂結構會阻礙戲劇沖突的表現(xiàn)和人物塑造。如李漁所言,“情節(jié)新奇百出,文章變化無窮,總不出譜內刊成之定格。是束縛文人而使有才不得自展者,曲譜也;私原詞人而使有才得以獨展者,亦曲譜是也?!盵3](P44)
但無視音樂結構的存在,走向短于擇韻的極端也是錯誤的,李漁舉了一個實例:“杭有才子沈孚中者,所制《綰春圖》、《息宰河》二劇,不施浮采,純用白描,大是元人后勁。……長于用才而短于擇術,致使佳調不傳,殊可痛惜![3](P43)
創(chuàng)作要兼顧抒情達意和音樂性,“言”與“歌/曲”都不能偏廢,“詞家繩墨,只在《譜》、《韻》二書,合譜合韻,方可言才?!盵3]
李漁以文字最好,音律最妙的戲曲《北西廂》[3](P39)為典范,圍繞“言”與“歌/曲”的異同,在重疊區(qū)域找出實現(xiàn)它們轉化的臨界點,確立了下述用字、遣詞、造句音樂化的規(guī)范:
“恪守詞韻”指“一出用一韻到底,半字不容出入,此為定格。”[3](P66)
“廉監(jiān)宜避”指“監(jiān)咸”“廉纖”“此二韻者,以作急板小曲則可,若填悠揚大套之曲,則宜避之。”“此二韻宜避者,不止單為聲音,以其一韻之中,可用者不過數(shù)字,余皆險僻艱生,備而不用者也?!盵3](P48)李漁注意到韻和字的對應關系,險韻對應著生僻的字,為了用字造句有更大的自由,要避免用險韻。
“合轍易重”指“一曲之中,有幾韻腳,前后各別,不可犯重?!薄巴慌泼鵀閿?shù)曲者,止于首只列名其后,有前后相同,不復另作,名為“合前”者?!盵3]遣詞造句除了要符合音樂性外,還得符合情理邏輯的要求。
“謂前曲已有,不必費心,而烏知此數(shù)曲之韻腳在前曲則語語各別,湊入此曲,焉知不有偶合者乎?”合前之曲是眾人同唱,詞句感情必須是相通的,“若生旦如是,凈丑未盡如是,則兩情不一,已無同唱之理。”[3](P52)
斟酌字詞時也頗費思慮,如“風輕云淡近午天”“七字中未必言言合律,或是陰陽相左,或是平仄尚乖,必須再易數(shù)字,始能合拍,或改為“風輕云淡午近天”或又改為“風輕午近云淡天”,此等句法,揆之音律則或諧矣,若以文理繩之,尚名為詞曲乎?”[3]
“音律合拍,文理卻不通。”如何取舍呢?方法是“凡作倔強聱牙之句,不合自造新言,只當引用成語,成語在人口頭,即稍更數(shù)字,略變聲音,念來亦覺順口。”如《幽閨》中的“懶能向前”與“事非偶然”,后句系家常俗語,便覺自然。[3]只需略改動成語的數(shù)字后,既能協(xié)律,又能達意。
李漁歸納了戲曲創(chuàng)作中“以言從歌”的技巧,便于作家創(chuàng)作出利于演員演出的劇本。
(二)舞臺表演的核心是“歌從于言”,以曲唱戲,實現(xiàn)語言的音樂化
舞臺表演是演員的二度創(chuàng)造,唱功在演員四功之中居首位,講究咬字,行腔,用氣,唱的規(guī)格很嚴,有嚴格的曲調規(guī)范(宮腔、唱腔、板眼)在管著,起碼要求決不容許去“黃腔走板”[2](P49)。
聲樂的旋律主要受到語言(語音)的制約,即歌從于言?!盎蔀楦璩?,是通過發(fā)聲和吐字實現(xiàn)這個飛躍的?!盵2](P295)演員唱腔字頭(出口)、字尾(收音)和余音的設計適應了“曲之緩者接得下板”,一字占一板或一字占數(shù)板的,這三樣缺一不可,否則不但不合韻伴,唱戲的人也要大費力氣和精神。
咬字必須具備音韻學知識,“但觀反切字之法,即知之矣?!盵3]如:“簫”的字頭是“西”,字尾為“夭”,余音是“烏”。唱腔中“‘拜”字出口以至收音,必俟其人揖畢而跪,跪畢而拜,為時甚久?!薄暗闷涓[者,以不、愛二字代之,不乃拜之頭,愛乃拜之尾,中間恰好是一拜字。”[3]
“唱腔旋律,不是別的,幾乎都是活生生的地方語音在節(jié)奏上的稍加夸張或延伸,既是語言的音樂化,又是音樂的語言化?!盵2](P294)
語言音樂化還必須賦予舞臺念白音樂美,李漁總結了念白在抑揚頓挫、輕重緩急等節(jié)奏和力度對比的規(guī)律:賓白中有正字與襯字之分,每段和每句都有主客,主句主字須說得聲高氣揚,客句客字要說得聲低氣短,很快帶過去。
開場詩、定場白以及長篇大套的敘事文字,一定要念得高低錯綜,緩急適宜,上場詩的四句中有三句都是聲高氣緩的,第三句應該說得聲低氣短,第四句可要比前面兩句加倍地高,加倍地慢。[3](P60)
演員的唱腔和念白要兼顧“言/內容”與“歌/曲”,使它們互相轉化,水乳交融。
(三)“激情/內容”支配著“曲”,“曲”凈化“激情”
西方戲劇理論研究較中國起步早,古希臘哲學家亞里斯多德說過,“詩人職責不在于描述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即根據(jù)可然性或必然的原則可能發(fā)生的事?!盵1](P81)“悲劇應該引起我們的憐憫和恐懼,僅僅是為了凈化這種和類似的激情,而不是無區(qū)別地凈化一切激情”[4]“亞里斯多德在他的《政治學》的結尾處談到用音樂凈化激情”[4](P397)的作用。
西方戲劇在遣詞、造句、用字上較少受音樂的控制,有較大的自由性。樂曲可分為序曲、幕間曲和尾曲。依據(jù)戲劇的階段性進程、人物心理、場面情景的不同,樂曲的情調、旋律、基調和伴奏樂器也需要相應地調整,此過程中“激情/內容”支配著“曲”。
萊辛在《漢堡劇評》第26和第27篇中論述了樂曲理論,對比了戲劇和音樂的共同點。首先,它們都注重凈化激情,打動人心。其次結構完整,有內在情感邏輯性和聯(lián)系。“開始的樂曲必須符合戲劇的第一幕,……最后的樂曲則必須符合最后一幕的結尾”“一首樂曲在其各樂節(jié)當中表現(xiàn)各種各樣相互矛盾的激情,那是一音樂怪物?!薄耙皇讟非斨兄荒鼙憩F(xiàn)一種激情,每一個特殊的樂節(jié)同樣只能表現(xiàn)一種激情,只不過以各種各樣的變化以及試圖在我們內心里引起同一種激情”。[4](P143)
最后,都應該通俗易懂?!耙繇懰囆g家的作品不應該是謎,解謎既費力,又不著邊際……越易懂,越通俗,他便越值得人們贊揚?!比R辛認為戲劇語言也應該是易懂的,“感情卻是連同最樸素、最通俗,最淺顯明白的詞匯和語言風格相一致?!盵4]
這些共同點溝通了“曲”和“激情”,但理論界的分歧表現(xiàn)為:幕間樂曲是否需要設置兩個樂節(jié),兩個樂節(jié)能否表現(xiàn)截然相反的激情。
萊辛贊同音樂家阿格里可拉的做法:“幕間音樂通常只有一個唯一的樂節(jié),它只表現(xiàn)前一幕的內容。”[4](P142)幕間音樂不應該有損于作家,悲劇作家更喜歡意外和驚奇,他不愿意事先泄露自己的行動,如果音樂表現(xiàn)出下一幕的激情,就會泄露了秘密。
針對音樂家沙依柏的錯誤觀點:“幕間出現(xiàn)的樂曲,則必須部分同上一幕的結尾,部分同下一幕的開端相符合?!蹦婚g樂曲“具有兩個樂節(jié)最自然。第一樂節(jié)主要顧及前一幕戲,第二樂節(jié)則主要顧及后一幕戲,當然在兩幕戲的截然相反的情況下,才需要這種結構。”[4](P138)
萊辛進行了反駁:“相繼兩場戲中的熱情是截然相反的,那么兩個樂節(jié)也必須有截然相反的性質?!谧匀唤缋?,任何一個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從黑暗到光明,從寒冷到炎熱的突然過渡,都會令人感到刺耳。當我們沉浸在悲哀之中的時候,突然又暴跳如雷,怎么暴跳?為什么暴跳?對著誰暴跳?……所有這些都是音樂無法確定的……而所有這些雜亂無章的感受,都只能令人疲倦,而不是一種享受。”[4](P142)
萊辛比較了歌唱音樂、詩歌與器樂音樂的優(yōu)劣,歌唱音樂中歌詞對表現(xiàn)力的潤飾作用是很大的,表現(xiàn)得最弱和最不確切的地方將通過歌詞變得確切,得到加強,但是器樂音樂缺失了這種潤飾作用。[4](P139)
詩歌從來不讓我們失掉感受的線索,所以那些最突然的過渡是可以忍受的,也是愉快的。但是“這在音樂里我們是根本感覺不出來的,跳躍曾經(jīng)產生過惡劣的效果,并且使我們感到刺耳?!盵4](P143)
經(jīng)過論證,萊辛指出“激情/內容”支配“曲”,“曲”凈化“激情”,“一部樂曲或每一個特殊的樂節(jié)只能表現(xiàn)一種激情,只不過表現(xiàn)的形式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變化:或者按照強弱與活潑程度,或者按照它與別的相近的激情的各種混合等方式?!盵4](P143)
萊辛和李漁都肯定了音樂增強戲劇表現(xiàn)力的功能。“音樂是戲曲中塑造人物形象,表現(xiàn)戲劇矛盾,進行戲劇表演所必不可少的藝術手段?!盵2](P317)
萊辛贊同沙伊柏的觀點,“若使觀眾的感動不以一種不愉快的方式被削弱或者被中斷,每一場演出都要有它自己的音樂伴奏?!?/p>
不同的音樂情調能烘托不同的戲劇氛圍,凈化劇中的激情?!盀楸瘎∽V寫的所有樂曲,必須是豪華的,熱情的和思想豐富的,尤其要注意主要人物的性格和作品的主題思想,并按照它們進行虛構。音樂要視悲劇題材中英雄人物道德的不同而變化,在一出悲劇里,如果男英雄或者女英雄在一切事件當中都離不開宗教和敬神,那么這種樂曲就必須具有某種教堂音樂的豪華和嚴肅的色彩。但是,如果在悲劇的一切不幸事件當中充滿了高尚思想,勇敢或堅定性,音樂就必須非常熱情活潑。”[4](P137)
“喜劇的樂曲必須是非常自由、流暢,有時甚至是諧謔的;尤其是樂曲要根據(jù)每一出喜劇的特殊內容來譜寫?!盵4](P138)
甚至不同的旋律、基調需符合不同場景?!皥雒嫠启[,曲聲亦宜鬧,靜之則相反矣?!盵3]
不同的樂器伴奏和樂器的節(jié)奏變化會有不同的效果?!拌尮募呻s”指鑼鼓的伴奏既與演員的舞臺節(jié)奏合拍,又要銜接好賓白表述完成的時間?!皯驁鲨尮?,筋節(jié)所關……最忌在要緊關頭,忽然打斷,“一出戲文將了,止余數(shù)句賓白未定,而此未完之數(shù)句,又系關鍵所在,乃戲房鑼鼓催促收場,使說與不說同者,殊可痛恨?!薄按岛弦说汀苯ㄗh戲房演出時弦樂和管樂的音調較聲樂低一些,使其變成聲樂的一部分。[3](P120)
綜上所述,“言/激情/內容”與音樂結構“歌/曲”二者都不可偏廢,李漁以音樂與語言的相互轉化的方式;萊辛以“曲”凈化“激情”的方式,實現(xiàn)了相互融通。并讓音樂發(fā)揮了增強戲劇表現(xiàn)力的功能。
(注:本文系鄂州職業(yè)大學2015年度校級科研項目“萊辛的《漢堡劇評》與李漁的《閑情偶寄》的戲劇理論比較”的研究成果之一,項目編號:2015yb15)
[1]亞里士多德.詩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
[2]上海文藝出版社.戲劇美學論集[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
[3]李漁.閑情偶寄[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
[4]萊辛.漢堡劇評[M].張黎,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