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楚函
2012年4月,楊煉在四川成都。
人物簡介:楊煉,1955年出生于瑞士伯爾尼,成長于北京。1987年,被中國讀者推選為“十大詩人”之一。1988年起旅居世界各地,但始終堅持中文創(chuàng)作。1999年獲得意大利Flaiano國際詩歌獎,同年詩集《大海停止之處》獲英國詩歌書籍協(xié)會推薦英譯詩集獎。出版有詩集《敘事詩》《饕餮之問》等。
接通楊煉的電話,是柏林時間下午3點半,北京時間則是晚上10點。話筒傳來的聲音,神完氣足,高亢爽朗,一點也沒有他詩歌中那種嚴肅、晦澀的氣質。
先入之見一破,整個晚上的采訪,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倍感酣暢。楊煉的話語,就如他詩中的“休眠火山”一般,所藏皆是能量,隨時準備噴發(fā)。
上世紀80年代的詩壇,群星璀璨。楊煉不是最耀眼的那顆,但卻是閃爍至今的一顆。近年,他更是頻繁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寫詩、向世界推薦華語詩歌……
上午的時間,楊煉必定留給創(chuàng)作,他不厭其煩地向記者強調,作為詩人,創(chuàng)作永遠是第一位的?!昂诵牡氖率亲聛韺懽郑瑩荛_表面那些浮萍,只有這才是真東西?!?/p>
老友唐曉渡曾評價楊煉:“對詩歌有著鼓涌于血脈之中而又被提升到準宗教高度、如戀人般熾烈而又如修士般虔敬的創(chuàng)造熱情?!痹娙私踊貞?,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他和楊煉住地相距20多里,“可擋不住這家伙。想到一個好句子坐不住,說來就來了。半夜沒了公交車也擋不住,騎車,有時干脆就走著來,那叫精力彌漫”。
楊煉覺得寫詩仿佛是種宿命,從出生起名時起,他就與詩歌深深結緣,“也難說不是一種讖語”。
1955年,楊煉出生于瑞士伯爾尼,當時其父正擔任中國駐瑞士外交官?!叭鹗康姆墒切『⒊錾?天之內(nèi)必須登記注冊,老爸喜歡古詩,取‘煉字、煉句、煉意’之意,直接把‘煉’給我定在了名字上,而這一‘煉’,好家伙就不得了了,一路‘煉’到現(xiàn)在?!闭f完,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
楊煉的父親喜歡中國古詩、西方音樂,在家中營造了濃厚的文化氣氛。但是對楊煉來說,“一開始的體驗也不都是好的”。七八歲時,他父親強迫楊煉背古詩,“晚餐之后災難就降臨,什么‘車轔轔,馬蕭蕭’之類的,因為不知道它到底有什么意思,那時我煩死詩歌了?!?/p>
多年以后,他開始懷念這段時光,覺出父親的正確?!安坏貌徽f,當我開始寫作時,古詩表現(xiàn)得最精彩的漢語音樂感就回來了,而且我會用來判斷現(xiàn)在寫下的每個句子。漢語本身有節(jié)奏、音調,尤其是古代沒有標點符號的時候,完全靠這種精美的音樂性來給文本斷句,形成結構。”
楊煉真正寫詩,開始于1976年,那年他母親猝然離世,而他則在北京昌平插隊,“母親的去世使我失去了幾乎唯一可以寫信傾訴自己感受的人。那時,我用寫詩重新找到對話者?!痹陔x圓明園廢墟不遠的舊居書房里,他抄下意大利人圣·方濟的一句話:人,是在世界拋棄他的一剎那得救的。
1983年,楊煉創(chuàng)作出長詩《諾日朗》。“在歲月腳下匍匐,忍受黃昏的驅使/成千上萬座墓碑像犁一樣拋錨在荒野盡頭/互相遺棄,永遠遺棄:把青銅還給土,讓鮮血生銹。”轟動國內(nèi)詩壇。
1987年,楊煉被中國讀者推選為“十大詩人”之一。次年,33歲的他,頂著“朦朧派”代表詩人的耀眼光環(huán),應澳大利亞文學藝術委員會邀請,前往澳洲訪問?!拔?guī)祥T就走了。當時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自此開始了半生漂泊。”
楊煉正在寫一部回憶錄性質的作品,講述北京和柏林之間的故事,“北京是我長大的地方,柏林是現(xiàn)在居住的地方,這兩個地點都是以字母B開頭?!?/p>
在離開北京、定居柏林之前,楊煉的人生主題就是漂泊,澳大利亞、新西蘭、美國、英國……這種漂泊,既是物理上的遷移,又有著離鄉(xiāng)背井的心路歷程。他向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回憶起過去的情景:“說走就走,愛人常常在夢中哭醒,就是因為夢見自己又在打包,不停地打包?!?/p>
“詩人例窮苦,天意遣奔逃”,宋代文豪蘇軾曾在被貶嶺南途中寫下這行詩。這也是很多詩人的寫照。在異國漂泊的楊煉,正是其中之一。沒有經(jīng)濟來源,生活拮據(jù),直到現(xiàn)在楊煉每次看到路虎車,都特別想上去踹兩腳。他一度因窮困潦倒以擦車為業(yè),擦的最多的就是路虎。
“要去謀生,又不想謀生,可能一邊謀生還一邊很憎恨自己。”這就是楊煉那時的內(nèi)心。漂泊的個中滋味,他曾在詩中寫道:“在死亡里沒有歸宿/一行詩滿載尸體就這么漂走/就這么漂走……日子不是真的/可日復一日/我們越來越遠地離開我們?!?/p>
1992到1993年,楊煉完成了《大海停止之處》的創(chuàng)作。這是一部短詩集,楊煉在其中寫出“另一個世界還是這個世界/黑暗說”“黑暗太多了/以致生命從未抵達它一次”的詩句,不難讀出他孤苦的心境。
作為詩人,楊煉又坦然接受了命運的如此安排?!霸姼璞举|上必須有這樣一個被動或主動的漂泊狀態(tài)。古今中外,很多詩人都在主動地把自己從一個被有點凝固化的根上拔起來,然后找到新的土壤種下去。漂泊的自覺就來自于你對自身局限性的認識,只要你感覺到了,那就必須往前走,突破局限就是漂泊。”
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一個無處不在的商業(yè)時代到來,當年成名的詩人迫于生計紛紛轉行。而楊煉,自認是一個幸存者。
“幸存者”的定義要追溯到26年前。當時,北京詩人群中的“勁松三杰”楊煉、芒克和唐曉渡,發(fā)起成立“幸存者詩人俱樂部”,提出“幸存者”是有能力拒絕死亡的人,是一種主動地發(fā)展、深化自己的詩人。
2009年,第四十屆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開幕式上,荷蘭女王(左)與楊煉(右)交談。
回顧過往,楊煉覺得,自己能成為“幸存者”很幸運。因為漂泊中的孤苦,他更不愿意放棄詩歌。他不停地參加世界文學、藝術及學術活動。作品以詩和散文為主,兼及文學與藝術批評,被譯成二十余種文字,在各國出版。在這之外,他還把中國的當代詩歌介紹到西方世界。
而如何“幸存”,楊煉給出的終極答案是“提問”?!拔业脑姼鑴?chuàng)作一直在不停地回到屈原的《天問》,他是從宇宙開創(chuàng)之初問起,穿透整個神話歷史和社會現(xiàn)實,回到詩人自我,不停地用更深的問題涵蓋以前的問題。這種專業(yè)提問者的姿態(tài),就是我們今天作為詩人和思想者的姿態(tài)?!?/p>
1999年,楊煉獲得意大利Flaiano國際詩歌獎,他的領獎詞題目就叫《提問者》。寫詩前他會自問:我能提出新的或者更深的問題嗎?“如果我能不管從內(nèi)涵上、形式上,還是其它方面,感到了問題的存在,這部作品,我就已經(jīng)看到了它的輪廓。”
2008年,楊煉當選為國際筆會大會理事。這是自上世紀50年代林語堂擔任國際筆會副主席以來,中文作家獲得的國際筆會最高職務。英國《愛丁堡書評》曾評價楊煉:“令人震驚的想象力,結合以簡潔文字捕獲意象和情緒的才華,顯示出楊煉是我們時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p>
楊煉告訴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他很不喜歡聽別人問他,“怎么能做到這么多年堅持寫詩?”他會立即反駁,“詩是不能堅持的,你能寫就是能寫,不能寫就是不能寫。為什么要堅持,搞得像斗爭一樣,那是不行的,那樣到最后會死得很難看”。
楊煉經(jīng)?;貒?,每次也都與詩歌有關,“走得越遠,返回得越深”。
國內(nèi)詩歌,近些年大有復興之勢。打工詩人群體、最近名動一時的余秀華、各種自媒體與詩會……詩歌如同經(jīng)歷寒冬的青苗,又開始了生長。人們在賞讀詩歌的同時,也在思考,詩歌是否真的復興了,上世紀80年代的詩歌盛況又要再現(xiàn)了嗎?
楊煉認為:“詩歌今天好像突然又重新觸動了人們的神經(jīng),是有著某種意義上的必然性。當人們在生活里,尤其面臨那些不易解答的問題,但又感到問題的存在很深,找不到現(xiàn)成的答案時,詩歌那種獨特的、對心靈深處的探索就發(fā)生了作用。像‘9·11’之后,當時世界一片震驚,一片慌亂,但我突然收到紐約的詩人朋友來信,說‘9·11’后所有的詩歌朗誦會爆滿?!?/p>
今天詩歌回歸人們的視野也是如此?!艾F(xiàn)實發(fā)生了劇變,改革持續(xù)了30多年,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轉型路口。這個地方是充滿問號的,不管你有錢與否,是官員還是老百姓,都能感受到這個問號的存在?!?/p>
對當下頗受爭議的“白云體”“梨花體”等口水詩的盛行,楊煉頗不以為意,“黑夜中出現(xiàn)一顆星星,會很顯眼。而現(xiàn)在天上一大片都是光污染,星星不容易被看見,所以經(jīng)常要以一些古怪的方式吸引人們的注意?!苯妷瘞资辏麤]有激憤,只有理性的調侃:“空洞就是空洞,不會因為你給它取名某某體就有所改觀,其實所有這些體最后就是一個體,叫‘空洞體’。”
楊煉越來越熱心做一個傳承者。2013年,他推薦農(nóng)民工詩人郭金牛獲得國內(nèi)一個詩歌獎,今年郭受邀前往第四十四屆荷蘭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引發(fā)國內(nèi)外媒體廣泛關注。此后,他又協(xié)助詩人秦曉宇籌備編寫《工人詩典》,發(fā)現(xiàn)并幫助更多底層詩歌寫作者。楊煉坦言:“當先鋒容易,當后鋒難,前邊一片曠野,踩一行腳印就行,但當我們寫了30來年,現(xiàn)在拼的是后勁,核心的難度在于你能怎么樣不停地深化和往前走?!?/p>
楊煉的人生,本就是中國當代詩歌滄桑變化的縮影。讀懂了他,或許也就了然了過去的這30年,以及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