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前 言

在京劇的歷史上，高派創(chuàng)始人高慶奎占據(jù)了重要的一頁，他是京劇藝術(shù)最為蓬勃發(fā)展之時的“四大須生”（余、高、馬、言）之一，也被譽為“三大賢”之一。他的表演藝術(shù)，在一片宗譚之聲中可謂獨樹一幟，是老生行中綻開的奇葩。

高慶奎初學(xué)也跟隨譚鑫培，后宗劉鴻聲，但他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充分整合自己多行當(dāng)?shù)难莩獙嵺`，而藝成之后兼容并包自稱一派。他的嗓音清脆甜亮，音域?qū)掗?，演唱時更能根據(jù)角色之需，通過音色曲情的變化，表達人物性格和思想感情。其聲情并茂之做派，倍得觀眾喜愛，給人以痛快淋漓之感。由于他的細膩表演和極富內(nèi)涵的表情、身段變化，當(dāng)年他所演之《潯陽樓》曾被人譽為絕唱。

高慶奎自幼出生梨園世家，拜多位名伶為師。他的老師不下十位，甚至在他已經(jīng)紅于舞臺之時，仍然拜師學(xué)藝，真的是將學(xué)習(xí)貫穿始終。高慶奎既得這些名師真?zhèn)鲗嵤?，充分廣采博取，又有自身的勤奮好學(xué)，經(jīng)常鉆研琢磨，成長很快。高慶奎于1913年正式搭班唱戲，七年后掛頭牌，再半年后挑班，直到1936年因敗嗓而退隱舞臺，到中華戲曲?？茖W(xué)校任教止。在這短短幾十年的人生中，他積累并融匯了豐富的舞臺實踐經(jīng)驗，文武昆亂不擋，并創(chuàng)造了許多憂國憂民，可歌可泣的戲劇人物。他一把好嗓子，一天三場《探母回令》也頂?shù)米。凰雠珊?，一招一式仿如劇中人；他演戲拼，飾演配角亦用全力。這樣的他獨創(chuàng)了特色的高派藝術(shù)，擁有了大批的擁躉者。

但是，高慶奎所留下的資料太少了。1890年出生，1942年去世，他53年的人生本就短暫，而我們有章可循的時間更是少，只是那十幾年，我們看到很多劇目中，老生大軸的名字都是他，我們聽到之前傳下來的唱片中，雖然年代久遠，音質(zhì)不佳，但有把嗓子清亮無比，仿佛可以穿透歷史的塵埃，讓后人追之不及。

可是，僅僅是這些。也因為此，四大須生的名單里有高慶奎的大名，但真正聊起老生歷史，到了高慶奎這里就卡殼，久而久之，人們也越來越不再提起他?？墒侨杂邢矏鬯挠^眾不無遺憾地寫道：“我每天都要聽聽高慶奎先生的老唱片，有時候就在想：他到底是個怎么樣的人？喝酒嗎？養(yǎng)花嗎？不唱戲的時候都喜歡干些什么？這腔、這詞為什么這么唱？李和曾先生像在哪里，不像的在哪里？”這樣的疑問同樣橫亙于每一位高派愛好者的心中。也正因為此，希望從這些文字中，能帶給大家一個更全面和立體的高慶奎，讓他不再只是一個一帶而過的名字，一段老唱片里的模糊聲音。

梨園新生

文藝的風(fēng)潮從來都是意外的產(chǎn)物，現(xiàn)已成為中華國粹的京劇也毫不例外。我們從歷史課本中追溯到的京劇起源多是四個字——“徽班進京”，當(dāng)時正值清王朝盛世繁華期，舞臺上以昆腔、京腔和秦腔三足鼎立，徽班進京帶來了新鮮的演唱方法，迅速風(fēng)靡清朝官員階層之中，為了迎合北方的口味，徽班結(jié)合了之前流行的各種唱腔，使之趨于合流，最終衍變成為京劇，成為中國最大戲曲劇種。之后百年中，名伶輩出，戲院叢生，京劇愈加蓬勃發(fā)展起來。正是在京劇如此活躍發(fā)展的其中一天——1890年6月15日，亦即光緒十六年（庚寅）四月廿八日，高慶奎出生了，而且，恰恰生于梨園之家。時勢造就，家族影響，天分注定，他的一生從此就與京劇結(jié)緣。

戲風(fēng)正濃 梨園沃土

道光二十年至咸豐十年（1840年-1860年）間，這備受京人歡迎的演唱方式，一層一層經(jīng)由徽戲、秦腔、漢調(diào)合流，又借鑒昆曲和京腔之長，唱念白也逐漸具有北京地區(qū)語音特點，最終大成出新，形成了京劇。此時涌現(xiàn)出很多精彩的京劇劇目，并以程長庚、余三勝、張二奎為“老生三杰”，成為京劇形成初期的代表。同時，京劇藝術(shù)的受眾對象也經(jīng)歷了從民間到宮廷，再由宮廷回至民間的過程，進入高速發(fā)展時期，此后的“老生后三杰”——譚鑫培、汪桂芬、孫菊仙就是京劇成熟期的個中翹楚。其中又尤以譚鑫培承程長庚、余三勝、張二奎各家藝術(shù)之長，又經(jīng)創(chuàng)造發(fā)展，將京劇藝術(shù)推進到新的成熟境界。被譽為“伶界大王”的譚鑫培率領(lǐng)一眾優(yōu)秀京劇藝人，在當(dāng)時的北京城可謂大紅大紫，如日中天，而促其紅遍京城的正是當(dāng)時的西太后慈禧。慈禧太后早年在伴隨咸豐皇帝的日子深受熏陶，對新興的京劇有濃厚的興趣。但出于對大局的考慮和受到名位尊卑的制約，慈禧在慈安太后去世之前，一直壓抑這一愛好。直到慈安太后的服期剛滿的當(dāng)天，宮中立刻開戲，從上午9：15一直演到下午6：50。從此，開啟了清朝宮廷演劇的最后一個高潮。而對于觀眾們來說，所謂“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一時之間，不但聽?wèi)蛑L(fēng)盎然，京城內(nèi)外的人們，也都能好唱兩句“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有文章曾評到當(dāng)時的北京城“國家興亡誰管得，滿城爭說叫天兒”，這是京劇之盛事，卻是國家之亂世，但對于處于國運衰落這股大潮中卻無計可施的人們來說，哼上幾句排遣郁悶也算是舒緩心情之良策吧。上行下效，京劇之盛延展開來，學(xué)戲的人愈加多起來，這其中有想憑著一曲成名平步青云的，也有醉心表演獻身藝術(shù)的，大多的則是討口飯吃，得過亂世。少數(shù)人最終成名，多數(shù)人默默無名。其中有天分使然，也有時事造人。

之所以于開篇贅述京劇之發(fā)展歷史及時事背景，是因為與整個時代對比來看，任何人物不管達官貴族還是市井小民，都如微小的一粒沙塵。可以說，人物的發(fā)展總是被時代影響，推動，而不斷產(chǎn)生變化的。主人公高慶奎就生于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在之后逐步展開他的人生畫卷過程中，讀者也會發(fā)現(xiàn)那些被這一時代而打下的烙印。

高父四保，德才兼?zhèn)?/p>

高慶奎的父親，人稱高四保，字士杰，1857年10月17日生人。高四保原是山西榆次人，主習(xí)梆子腔。梆子腔是對一種戲曲聲腔系統(tǒng)的總稱，它的源頭就出于山西、陜西交界處的“山陜梆子”，唱腔高亢激越，以木梆擊節(jié)，甚為豪邁。梆子腔從此地唱出來，然后又經(jīng)由愛好者向東、向南發(fā)展，在不同地區(qū)形成不同形式的梆子腔，如山西梆子、河北梆子、河南梆子、山東梆子、江蘇梆子等。高四保從小就浸淫于梆子腔的氣氛中，唱功亦是相當(dāng)了得。究其何種機緣來到北京已無據(jù)可查，只知他進京之后以山西梆子、河北梆子為主，又入了小和春科班，成了一名京劇丑角演員。

高四保的唱功是相當(dāng)好的，唱起梆子總是能獲得滿場掌聲，但卻一直演不了大角色，往往只是演三四路的角色，比如說《大登殿》他只能演“江?！?，《空城計》演老軍，《四郎探母》他演二國舅，如果演《法門寺》賈桂他就不能唱了，只能演劉公道。造成這樣的情況，主要原因在于他唱梆子出身又是山西人，鑒于口音的原因，“京白”說得不夠好?！熬┌住笔蔷﹦≈斜容^常見的念白方式，花旦、丑角用得較多。在京劇演員中“京白”說得好的從來就不多，北平話首先得標(biāo)準(zhǔn)，其次每個字的抑揚頓挫也很有講究，要提著氣念才有神采，每個字就像一個音符，這樣說出來，才會更有節(jié)奏、有張力，讓人耐聽。高四保就是吃了這點虧。不過，即便總演著三四路的角色，即便高四保也自嘲自己是個底包，但還是有人恭恭敬敬尊他為“丑圣”。究其原因有三：

第一，丑角本身的地位。在梨園子弟中，生一千，旦一萬，真正學(xué)丑的挺少，愛聽丑的也不多，會欣賞丑的更少。但其實丑角在很多戲里都是很重要的，在后臺，丑角為尊，他若不勾臉點白，別人就動不了手。梨園敬丑，哪行都要說戲詞，唯有丑角能講點大實話。

第二，高四保很有自知之名，心胸大，為人忠厚老實，他也不去爭什么角色，每場戲都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厝ヅ?，日久見人心，同行都很尊重他。人緣很好，很多人都和他成了結(jié)拜兄弟。

高四保也很照拂后輩，比如1913年，某小學(xué)堂在地安門外杏花天德泉園舉辦籌款義務(wù)戲，劇目為《奇冤報》，丑角為高四保，另一是言菊朋。這其實也是言菊朋的首次登臺，高四保在其中亦是照拂有加。高四保攢下的這些好人緣，后來也給高慶奎帶來了很多的幫助。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高四保的表演藝術(shù)確實出色，當(dāng)年他與王長林、慈瑞全、劉義增、蕭長華、宋永珍、梆子泰斗崔靈芝、天明亮、一千紅等齊名。清末民初，他搭譚鑫培、俞菊笙的班子，后也給梅蘭芳當(dāng)過配角，跟這些名角的合作，他也都是不遜色的。梨園佳話里有這么一段高四保的故事，其表演藝術(shù)亦可見一斑。

有一日演戲至衛(wèi)如玉被屈打成招時，高四保飾演的縣官高坐堂上，沖著堂下的衛(wèi)如玉道：“你不肯招，也得叫你招了，才好了了這場官司！”話音剛落，不料臺下一位老人冷不防跳到臺上，指著高四保大罵：“衛(wèi)如玉沒有殺人，為什么把他屈打成招！你這狗官，真是喪盡天良，我打死你這王八蛋?！迸鹜?，老者揮起老拳就朝高四保打去。高四保一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這是什么情況，看這架勢，本能地一貓腰躲在桌子底下。正跪在地上的姜妙香此時也是進退兩難，本想去安慰老者，可是縣官突然不見了已經(jīng)挺奇怪了，身為一個犯人再站起來，那可太亂了。于是，他只能繼續(xù)跪著。后來，后臺管事上臺將老頭拉了下去，邊拉邊解釋道：“這是做戲，不是真事，您別生氣?！崩先思疫€在氣憤中不能自拔，一個勁大罵：“狗官，混賬，可惡！”直到老人家被拉走，高四保才從桌底下鉆出來。表演結(jié)束后，高四保心有余悸，梅蘭芳則大贊他：“（這）只能證明您演得太像了，臺下才動真火的?！备咚谋Ｑ莸目h官還不是什么主角，可迅速就激起“民憤”，可見他演得精湛，把那個戲文里的昏庸縣官演出了性格，這一番“連打帶罵”正是觀眾們的夸獎啊。

隨父前行，耳濡目染

1890年高慶奎出生之時，高四保33歲，正是其京劇事業(yè)發(fā)展平穩(wěn)時期，得長子，自然是寵愛有加，出去開工也要帶著小慶奎一起。高父演戲，慶奎聽?wèi)?，京劇的苗子就在這時候埋下了。

當(dāng)時高四保搭戲的班子主要是雙奎班和福壽班。雙奎班是大名鼎鼎的張二奎與大奎官自立而成，當(dāng)年與京城久負盛名的三慶班、四喜班、春臺班分庭抗禮，是京劇形成初期最重要的班社之一。張二奎本人魅力極大，在他之前，四大徽班之一的春臺班藝人余三勝，以獨具特色的“花腔”傾倒眾戲迷，后來張二奎橫空出世，他氣派不凡、聲腔洪亮、字字堅實，顛撲不破，一曲聽罷，給人酣暢淋漓之感，贏得了大量年輕觀眾，成為年輕戲迷的偶像。當(dāng)時一首打油詩唱道：“時尚黃腔喊似雷，當(dāng)年昆弋話無媒；而今特重余三勝，年少爭傳張二奎?！弊粤㈦p奎班之前，張二奎在當(dāng)時的四大徽班和春班，自其離開之后，和春班就散了，真是一個名角撐起一個班子。雙奎班名聲在外，前來搭班的也大多是梨園翹楚，比如楊隆壽、譚鑫培都是雙奎班弟子。

而福壽班的實力也不容小覷，它由俞菊笙、余玉琴、陸華云、賈麗川、胡喜祿、陳德霖、遲韻卿等人集資組成的。福壽班一方面是對外演出的戲班，另外還成立了“福壽科班”，招收了一批學(xué)員。“科班”并沒有獨立演出，就好像是現(xiàn)在劇團辦的“學(xué)員班”，隨著大團作配角演員，或在前場演一出小武戲。 因福壽班本身就是名家起頭，眾多有才華之人前來學(xué)戲。當(dāng)時的福壽班可說是名角如林，人才濟濟，能進入這樣的班底唱戲，哪怕是學(xué)戲，都先成名了幾分。有故事提到，當(dāng)時戲班的風(fēng)氣時，外面貼出的戲報除了名角如譚鑫培這樣的寫出名姓，其他都只寫戲名，不寫人名。到了福壽班這里，索性只寫各樣新戲，連老戲戲名也不寫了。來的都是老客?？突蚰矫皝淼?，聽了“福壽班”的名字就知道出來的好劇，根本就用不上看戲報。

高四保在這兩處搭搭戲，與名宿一同演戲，有心人自會受益良多。以劇舉例，1896年8月，高四保搭雙奎班唱丑角，其他演員為生行楊隆壽、遲月亭、曹允杰等十八人，小生行沈景丞、楊嘉訓(xùn)、鄭多云等十一人，旦行鄭盼仙、吳彩霞、孫藕香、韓寶芬等十二人，這些人在戲迷們心中都是耳熟能詳?shù)娜宋锪恕?900年唱福壽班的《鴻鸞喜》、《英杰烈》、《翠屏山》等，同行角色也都是譚鑫培、陸金桂、余玉琴等梨園名角。

而對于幼年的高慶奎來說，從小身處的“幼兒園”就是這樣華麗的精英班子，起點就比別人高出一截了。唱戲的藝術(shù)要熏陶，做人的藝術(shù)也要從小教導(dǎo)起。早年的梨園舊戲班，規(guī)矩相當(dāng)多，有明文的，也有約定俗成的。明文的，白紙黑字，掛在墻上的，如通常的“十大條款”：坐班邀班、見班辭班、吃里扒外、吃酒行兇、夜不歸宿、吵罵傷人、陰人開攪、臨場推諉、錯報家門、丟簪落環(huán)。寫明白了這是行規(guī)，誰要犯了規(guī)矩，輕的遭班主經(jīng)濟處罰，或是讓大家啐唾沫，重的就會被踢出戲班，永遠不得再進梨園行。還有的規(guī)矩是暗面上約定俗成的，從徽班進京的那天起，一點一點形成的，數(shù)不勝數(shù)。雖說有些成了名角，可以不按規(guī)矩做事，但對于大多數(shù)戲班演員來說，守規(guī)矩，會做人真是第一法則。

高四保本也是從戲班底部走上來，非常懂得個中利害，對于這些規(guī)矩自有自己的心態(tài)和方法。他給高慶奎留下的教誨就是“學(xué)藝第二，淡薄名利。”唱自己該唱的，做自己該做的 ，別爭別搶一時之氣，自然少樹敵，多機會。高四保這么想也這么做，果然另辟蹊徑。雖然他名聲不大，卻以這樣的胸懷和氣度贏得尊重。說到此處，有一則高四保和譚鑫培的故事可與大家共享。

戲臺上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是——不許“扒豁子”。扒豁子，也叫扒豁口。兩個人或是幾個人同演一個戲，其中一個人偶然唱錯一句詞、念錯一句話，或者動作走形了，其他人應(yīng)有義務(wù)幫他遮掩一下。假若有人故意使小錯暴露，擴大影響，這在行里就叫扒豁子。高四保有一次就被譚鑫培扒了豁子。有一次天樂園演《天雷報》，劇中高四保飾地保，誤呼“周伯伯”（本應(yīng)是張伯伯），觀眾們開始都沒注意到，但是當(dāng)老旦云“外邊有人喚你”時，飾演張元秀的譚鑫培就說：“你聽錯了，不是喚我罷。”眾人不禁嘩然。當(dāng)高四保念到“新科狀元像繼寶兄弟”一句時，譚鑫培又說：“你要看清楚，不要錯認了人?！庇执烈坏?，觀眾哄堂大笑。這種讓人難堪之事，被辱者心生不爽也是無可厚非的。但高四保也就笑笑罷了，復(fù)提起此事，也是“自己犯錯在先”。梨園講究多，能做個開得起玩笑的人其實已足見其心胸豁達了。不計較，也就是非少。幼時的高慶奎跟著父親見多識廣，這些都潛移默化影響著他之后的為人處世方法。從他之后的發(fā)展來看，高四保真是給兒子留了一筆大財富——做人的學(xué)問。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