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見過宋雨，就像許多朋友一樣，在微博上碰見，打個招呼，讀讀她剛貼出來的詩，或者別的什么。她轉(zhuǎn)帖過新疆十大美景，很自豪。我說我去過四個地方。宋雨說，哦，比我去得多。我沒說我去過她生活的地方阿勒泰，也沒說那個地方去一次是不能談?wù)摰?去過兩次可以試一試，說話時我盡量不結(jié)結(jié)巴巴;去過三次我就要住下來，但那又怎樣呢：

十七條辮子的阿依古麗呀。

阿依古麗就在那里，你在鍵盤上一敲她的名字她自己就會蹦出來：帽子、臉龐、眼睛、睫毛、蔥白（原諒我只能想到這個詞）的軟和的小手，當(dāng)然還有那些跳舞（我也只能想到這個詞）的辮子：

月光在一只舊靴子里。她的睫毛，一排幼松。

這里的每一個詞語，月光，舊靴子，睫毛，幼松，對宋雨都是普通平常的，對我則需要停頓，需要蹲下，需要凝視;還有“藍(lán)寶石天上”。她看到的超越了我的想象。必須要有那樣的眼睛。必須要有那樣的天空和大地，河流和山巒。

太過遙遠(yuǎn)的異域風(fēng)情對我這樣偽背包客的視覺和想像力的打擊是致命的。我了解這其中的危險：你的驚嘆是廉價的，你的贊美像無根之萍;即便是萍與水，對你對她可能有著完全不同的指向（“阿爾泰山的九月，河水清透得就像不在了”）。地域?qū)τ谝粋€在那里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勞作、休息、安息的人的意義，外人無法參透，里面的人則無需多言：這意義過于顯赫，談?wù)撍且患婀值氖虑椤Ｔ姼璨皇怯脕碚務(wù)摰?，它是一種聲音，一種語調(diào)，裹挾著情感：

沒有比一盞燈的哭泣更讓人絕望

我說過不要把自己未曾體驗(yàn)的現(xiàn)實(shí)叫作什么“魔幻現(xiàn)實(shí)”“奇異現(xiàn)實(shí)”嗎？好吧，那是一個童話世界，是一首天真之歌;童話和威廉·布萊克的“天真之歌”都出現(xiàn)在書籍里。這是書籍的偉大，也就是生活的貧乏和蛻化——但這是我們的，不是作為女兒、妻子、母親和詩人宋雨的：

現(xiàn)在這場雪倒是瘋了

搞得屋檐下的白貓喵嗚喵嗚

使勁叫喚

我們的老鄰居老烏爾塔拉克說那只貓?jiān)谌鲋e

它在告訴我們春天來了

可是白貓就撒了一次謊

雪就停了

啊……

如果“啊”的發(fā)音很難掌握，不能怪詩人;如果我們對此有“刻意”之感，是因?yàn)槲覀冇鷣碛旨c的心靈已無法觸及那些最原初、最素樸、最真摯的情感的微動;我們的日常是粗鄙化、粗俗化的日常;我們對任何異于此的警覺乃至討厭僅僅是因?yàn)樗鼈儾缓衔覀兊囊?guī)矩，沒有使用我們的行話和黑話;我們像馬爾庫塞說的，真的是到了“惟異化非異化”地步，因?yàn)槲覀円呀?jīng)經(jīng)歷和正在經(jīng)歷的一切，合謀消除了這一切，只留下蘇珊·桑塔格所說的“最平庸的感覺”。

宋雨的詩中有多種聲音，多種語調(diào)，但總體上是沉靜的，優(yōu)雅的，細(xì)膩的。她的詩就像是說話，有溫暖在就說溫暖，有寒冷在就說寒冷，有無法釋懷的悲憫在就說出你的悲憫，有無法抑制的泣涕就讓它繼續(xù)無法抑制吧：

我在阿勒泰的解放路上走著

雪堆滿我的后背

這里有大雪小雪

毛毛雪粉碎的雪藏著針的雪

而雪可以吃

可以填滿深溝

然后被一雙手捏成雪人看她哭

然后回到屋子里

雪人開始唱歌

蹲在地上小聲的發(fā)聲

唱給所有人聽

沒有一個人能聽到

這里真不適合她

剩下的時間也真的不多了

藏著針的雪是疼的，只是，阿勒泰小城里的宋雨在雪中感受的生冷、生硬的疼，那種搓著手跺著腳捂著耳朵的疼，那種離開解放路回到暖氣房里依然還在的疼，我們只能想象;蹲在地上小聲歌唱的雪人，她想唱給所有的人聽，包括那些只能在想象中諦聽的人——“剩下的時間也真的不多了”。

宋雨詩的聲音是女性的聲音，我不知道這對她有多重要。我贊同桑塔格的意見，即女性寫作確實(shí)與男性寫作不同，但這種不同并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那么大。一個詩人的選擇最終取決于她/他的文化傳統(tǒng)，或者是個人經(jīng)歷。對這兩個方面，我都缺乏了解（我甚至需要百度“新疆 ?詩人宋雨”）。這也解釋了我去過的新疆的那些地方，為什么會讓我著迷，以及，宋雨的詩，為什么會讓我有一種洗禮之感。超凡脫俗的，神圣高尚的，歡欣愉悅的，這些既是人類的需要，也是人類的能力，今天這一切的日漸稀薄并不是它們也不是我們的錯。就像阿爾泰山頂?shù)男强?，需要仰望，需要相信那是最原初、最素樸、最真摯的存在?/p>

魏天無，文學(xué)博士，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湖北文學(xué)理論與批評研究中心研究員。美國孟菲斯大學(xué)（UM）交換學(xué)者（2012—201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