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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魚就是“老人家”

2015-03-24 21:50:24安黎
美文 2015年5期
關鍵詞:女婿老人家老先生

安黎

在鯨魚的眼里,人是與它們不一樣的另類動物,是不打招呼就貿然闖入其領地的侵略者。當它看到這些侵略者已被自己的威嚴所征服,個個對它俯首帖耳,它才心滿意足地離去。鯨魚喜好于人對自己磕頭,所體現的是它的虛榮??吹剿械娜硕枷蜃约汗虬荩奶摌s心無疑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他是個老船長,很有辦法。船不穩(wěn)的時候,他把船上的東西挪一挪,船就平了。風來了,船容易被掀翻。他不收網,船在網中間,被兩頭的網固拉扯著,就不會翻。有時放個落子,也能使上勁兒。打漁和上學一樣,有上大學的,有上小學的,五個指頭伸出來不一般齊。

東方晨曦乍現,程先生的車就停在了酒店樓下——他聯系了一位老漁民,老漁民答應接受采訪,但給出的采訪時間,卻令人皺眉:凌晨五點鐘。

早早地起床,草草地洗臉,匆匆地下樓,快快地坐上程先生的轎車。車子飛奔,不一會兒,就駛進了一個名叫三山島的村莊。三山島,顧名思義,無疑與山有關。下了車,抬頭凝望,果然發(fā)現有三座小山,宛若圓鼓鼓的三個大饅頭,錯落地矗立于村莊之后。前面是海,后面是山,村子在海與山之間的空闊之地上,繁衍綿延。

三山島村與其說是一個村子,毋寧說是一個集鎮(zhèn)。寬闊而又雜亂的街道兩旁,是一座座的門面房。門面房的額頭,掛著形形色色的標牌,比如“醬狗肉”“海鮮館”“龍大肉食”“漁人碼頭餐館”“北山大藥房”以及“祥和旅館”等等。一家汽車修理鋪的員工,裸著上半身,拉開架勢,正在人行道上給一輛運輸車修補車胎。一個濃妝艷抹的中年女人,嘴角叼著一根煙,手里牽一條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獅子狗,在街道里漫不經心地游蕩。三輪車的車夫歪頭坐在駕駛座上打著盹,蒼蠅繞著他的耳朵上飛起飛落。一個騎著摩托車的男人,一手按著車把,一手打著手機。一位全身只穿著一條短褲的小伙子,騎著一輛自行車,手里提著一個裝著熱包子的塑料袋……程先生的轎車停在街道中央,一個頭頂有點兒光禿的中年男人,走到車旁,趴在車窗前問:你們是西安來的嗎?

得到肯定的答復后,禿頂男人示意轎車往一條小巷里開。

小巷里,一位上身穿著花衣的中年女人,捏著半根油條,邊吃邊給汽車領路。

窄窄的巷道兩旁,是一排排的大瓦房。紅瓦覆蓋的屋頂,石灰粉刷的墻壁,使這片區(qū)域,仿佛只剩下了紅白兩種顏色。紅得耀眼,白得閃光。

在一戶人家門前的石墩上,坐著三四個閑聊的女人??吹睫I車駛來,女人們扭過頭,瞇著眼,癡癡地端詳著轎車。

轎車在一戶人家的門前停住,下了車,走進院子,才知道禿頂男人和吃油條的女人是兩口子。

這對夫婦,對西安懷有別樣的感情。據男主人說,他的兒子是在西安上的大學,畢業(yè)后留在了西安工作;他的叔叔姑姑等諸多親人,都定居于西安。聽說來了西安的客人,他們格外熱情。

院子里鋪著潔白的地磚,非常干凈。屋子里窗明幾凈,沙發(fā)電視,一應俱全。

由于悶熱,我們退出屋子,坐到了院子里。

采訪對象施申敏,就是這戶人家從中幫忙聯系的。

不一會兒,施申敏和夫人從大門里慢慢騰騰地走了進來。握手之后,大家分別落座于一個個的小矮凳上,共同圍著一張小木桌,喝茶聊天。

施老先生七十二歲,瘦高個,面相和善,上穿一件白色背心,下穿一條灰色短褲,腳蹬一雙拖鞋。他心臟不好,做過搭橋手術,因此,講起話來,慢聲細語,有氣無力。

在開聊之前,施老先生一再申明:我身體不好,說話不能太多。

坐在施老先生一旁的施老太太,在為施老先生鼓勁加油的同時,安慰我們道:不怕,他說不了時,有俺呢!他知道的,俺全都知道。

施老先生十幾歲就登上漁船,至年邁體衰,干不動了,才回歸岸上歇息??梢哉f,整整一輩子,他都是在打漁中度過的。我們的聊天,先是從船的名字開始的。在生產隊那會兒,他們的漁船,名叫罩籬。罩籬,其實就是笊籬,在尋常百姓家隨處可見。罩籬的主要用途是撈東西。

施老先生說:罩籬,盛東西用的。也有叫罩笊的。船名是造船的師傅給起的,也有叫罩留的。造船的師傅看見啥,就給船起個啥名字。

我說:船名起得很隨意,不一定與船有關,是這樣嗎?就像我們那一帶的鄉(xiāng)村人給孩子起名字,叫拴牛拴虎的,叫貓娃狗娃的,叫寬學寬龍的,叫酸棗酸菜的,啥都有。

施老先生說:是呀,是呀,什么名字都有!有的船叫地瓜盆,有的船叫破砂壺——造船時,造船師傅不小心把砂壺嘴兒打掉了,就給船起了個破砂壺。

施老太太插言:俺娘家那個船叫大米柜。

繼而,她指指施老先生,說:他家那個船叫雞籠子?,F在都給船排號了,叫魯幾號魯幾號。

施老先生繼續(xù)說:原來的船都沒有櫓,到了春天,靠人拉船,拉船就是把船往岸上拉。拉船時哼號子,叫“撞”號。那個號子我會哼。開始有個準備,大伙兒的勁使齊了,然后跟著號子拉。號子是這樣哼的:喂——有喂喂嘍——號!哎呀,喂喂,哎呀,咚鏘拐,秧歌站,棒子熟了往下掀,里趕的,不使勁兒,外趕的,掀得好啊……就這么幾句,反復重復。開始是人工,用號子帶動,使齊勁兒,就像軍隊一二一那樣,領號子的像樂隊打拍子的。

我問:拉船的有女人嗎?

施老太太搶先一步道:女的不允許上船。

為什么不能上船?

女人是掃帚星,不吉利。

觀念還這么落后?

可不是咋的?船被風浪掀翻了,男人就說是女人惹的禍。

我和施老太太的交談,打斷了施老先生的話。等我們暫且打住,他接著說:右面叫里趕,左面叫外趕。船頭在海里的方向不穩(wěn),兩邊得平衡著一起拉。冬天水小了,沒魚了,把船拉到岸上的高處修補,叫拉屋。開了春,要打魚了,就把船往海里拉,叫撞號。給船底下墊上稀泥,相當于潤滑油,拉起來省勁,輕松。船上岸后,讓船晾干晾干。先用木頭把船尾撬起來,起杠桿作用,再把前頭撬起來,船就離地了,離地四五十公分,這叫發(fā)尖。把船扶起來,叫拉吊。船兩邊各有一根桿子,叫發(fā)桿,就是粗木頭,也叫把桿。船底下有地簍,就是一些草類,泥類,以免船體受損。拉吊是讓船立起來或側過身,拉吊的目的,是為方便維修。剛才哼的這個號子,名叫“圍王吊”。喊著號子,人能鼓上勁,號子頂力氣呢!一般的大船,需要五六十個人才能拉起來。但有好號子喊,四十人就能把它拉起來,不好的號子,五十人也拉不起來。

我問拉船的都是青年小伙子?

施老先生搖頭,說不是不是,也有中老年。

拉船很容易讓我聯想起烈日之下赤身裸體的纖夫,于是脫口問道:都是男性,是不是拉船時把衣服都脫掉了?

施老先生又搖搖頭,說:不是,拉吊是冬天,船在岸上,不是在海里。春天下海時要脫衣服。進了海后,帆有時沒風了。船受風與流的限制,有時船往西走,流卻往東涌;有時船往東行,流卻朝西滾。船不動了,就要靠人拉。船上如果有三個人,就得有兩個人下去拉;如果是五個人,就得下去四個人拉,船上只留一個人。最大的船是十五個人,叫圍網船。浪是風促起的,流是地球運轉促成的。流一天兩趟,不是往東就是往西,很有規(guī)律……過去,生產隊那會兒,俺村的生產多種多樣。五十多歲的人,不好下海了,就在岸上干點力所能及的活,領個孩子,下個果網、斜網,打個巴達魚,也能生存。隊上給船評等級,確定每條船吃幾個份子,按份子分配。好比說你我都有船,你的能裝兩萬斤,我的能裝六萬斤,咱倆同樣去打圍網,你的船吃一個份子,我的船吃四個份子——份子相當于股份。船上十五個人,價值二十個份子,打漁完了,要依照賬本的記錄,計算這些人一共吃了多少,用了多少。假如說賣了二萬塊,吃了用了三千,還剩一萬七,用二十個份子去除,就能知道一個份子該得多少錢。

接下來,我發(fā)問,施老先生作答。

最多打多少魚?

有一網就能打滿四條船的,接近二三萬斤。那是五〇年。

網是誰撒的?

過去啊,有時打大海,就是瞎打,一網撒下去,不清楚有沒有魚,也許能打一百斤,也許能打五十斤,也許三百或一千斤,那叫網排。什么時間打,就是剛才說的要根據潮流來定了,一般情況下,兩流一停,魚就不錯。兩流一停,就是水漲滿了,又要落潮了,這之間,會間隔半小時左右,這個時候魚最好打。什么叫打西地?就是打黃花魚。黃河口以東就叫西地,魚在這兒產卵。萊州的三山島就是西地。打黃花魚,頭幾個份子,要觀察“老人家”的動向,趁機行事。什么叫“老人家”?就是鯨魚。鯨魚都叫日本人打凈了,它們一露頭,日本人就打,都打凈了?!袄先思摇笨偸歉S花魚,是因為它在吃黃花魚。看到“老人家”一躬身,它前頭肯定有黃花魚,我們就開始打網。

“老人家”有多大,有多少斤?

好大,好幾百斤呢!這就是頭幾個份子。期間,要聽叫聲,聽船底下有無黃花魚的叫聲。黃花魚的叫聲很響亮,人在船鋪上睡覺都能聽見。水能傳音,人豎起耳朵聽聲音的薄厚。厚了就撒網。越聽聲音越沒有了,就趕緊來個回馬槍,說明魚都游到船后頭去了。最后黃花魚都產卵了,就打大海。打大海就是瞎打。

什么叫大海?

就是正處于打漁的旺季,打漁的高峰時期。春天里,清明前后的五天,為大海市。在三山島,這是最好的時節(jié)。西海、北海、東海的魚都過來了,開海了。俺們這里生孩子,土名叫“離窩”,意思是失業(yè)了,圍網到九二年就完全沒有了。沒有魚了,過去的那種方法就不適應了。過去都是木船,到了五六年,才慢慢有了氣船。六〇年村里有了四條機帆船,就是船上有機器也有帆,有風的時候用帆,沒風的時候開動機器。船名“舟山”,四十馬力的。船造好的第一年,開著船去舟山拉刀魚,因此就給船取名舟山。船名一般都是木匠或粘船匠起的。

天上飄起了雨點,我們搬動身下的小凳,從院子的中央,轉移到了門樓下??恐簤Φ牡胤剑逊e著一大摞碼得整整齊齊的木料。這些木料,四棱飽滿,一條條,一根根,不但被鋸得長短一致,而且仿佛遭到了煙熏似的,顏色發(fā)黑。木料占據了很大一塊地盤,壘得高高的,幾乎冒出了墻頂。

施老太太指著木料說:這是從一條船上拆下來的木頭,這家弟兄三個,每人都分了一堆。

我們都很驚訝。多大的一條船,竟能拆卸下這么大的一堆木料?真是隔行如隔山,不進哪家門,不識哪家人。像我這樣的旱鴨子,自然難以知悉船體竟如此復雜。在我這樣一個外行人看來,造一艘民間的那種簡易船,似乎并不那么困難。拼湊幾塊木板,用釘子釘一釘,就大功告成了——哪里會想到,一艘船的木料拆卸下來,竟然堆成了三座小山。

陜西民間流傳著這樣的俗語:船爛了,還有三千六百個釘子呢!

在飯桌上,不止一次,我聽到有人搬出這樣的俗語,來說明一個社會的結構形態(tài)一旦形成且固化,是多么地不易拆分,多么地不易解體!哪怕只是做一些小小的改變,都有著何等之難!

不論俗語的寓意是否符合實際,單從它的字面上,就能解讀出一艘船的復雜性。三千六百個釘子,得釘多少根木條多少張木板?。?/p>

丁美娥將信將疑,追問道:一艘船能用這么多木頭?

施老太太回答:你們看到的才是一堆,總共有這么三堆呢!

施老先生補充道:三十多方木頭,拆解開來,就這么多。這是四十馬力的船,還有八十馬力的。像俺家那個大船,就需要一百來方木頭。

我問:一百來方木頭的船能裝多少斤魚?

施老先生回答:六萬多斤。

打船用什么木材?

楊槐木做骨架,其他的板最好是紅松,木質不好,船的壽命短。

一問一答間,施老太太擋起了駕,聲稱夫君心臟不好,讓他歇歇,切勿沒完沒了地問個不休。我意猶未盡,卻不能不暫時閉嘴。沉默了片刻,我轉而詢問施老太太的尊姓大名。施老太太未有反應,施老先生卻代而回答道:她叫施介秀。

覺察施老先生聊天的興致尚一息尚存,我置施老太太的忠告于不顧,繼續(xù)發(fā)問:人民公社時是怎么打漁的?是給隊上打嗎?打來的魚是怎么分配的?

那時候是生產隊說了算。

當時能吃飽嗎?

五六年國家承認三山島有八百漁民,每個漁民月供糧六十斤,與鹽民一個定量。后來就縮減了,只供四十五斤。

四十五斤?飯量大的人夠吃嗎?

以前船上不分開吃,圍網船都是吃伙飯。大食堂,誰能吃多少吃多少。后來定量變小了,窩窩頭用模具量,半斤一個,吃一個記一個的賬。這么一吃,就吃到了八七年。有的人吃不飽,是為了省點兒給家里人吃。每月五塊錢的生活費,在船上購買煤、菜、油以及醬醋等。

家里人五塊,還是船上的人五塊?

船上的人五塊。

不出海的人有沒有?

不出海,你只能領糧食。船員在船上是很節(jié)儉的,能省一毛是一毛,能省一塊是一塊。省下來的錢,回去交給家里,以貼補家用。這五塊錢,并不是額外給的,到了年底結算時,得從份子錢里扣掉。

你們是當天出海當天回來嗎?

有時當天回來,有時當天回不來,比如說上羊口,當天就回不來。但也不是在海里過夜,到了晚上,船就靠岸。

晚上在不在船上睡覺?

靠岸也得看靠什么岸。回家來主要是拿干糧,拿吃的。臨走前,船長會通知大伙兒,說咱得到哪里哪里去,拿五天或十天吃的。

帶上淡水,是吧?

是的。船上有個水桶,能盛五擔淡水,大船裝得更多。

海上無遮無攔,夏天出海,是不是很曬的?

很曬,也很苦。俗話說,能上南山當驢,不下北海打漁。

都是怎么遭罪的?

下雨了,人家都往家里跑,我們卻都往船上跑。

你遇到的最大風險是什么?

別提了,拉蝦遭的那個罪啊,想起來都令人痛楚。就掙那么幾個錢,只能捂緊口袋,不敢亂花。

拉蝦的時候水面上有凍?

帶著凍凍下海??!一刮風,海水吹在身上,身上就上凍。海里有凍了,扒拉扒拉凍,還得走。有時不刮風了,風落腳了,吹到船上的水就結冰,冰凍得像鏡子一樣。三伏天也夠嗆!一只小船一共只能盛三千來斤魚,三個人去打黑老魚,小船的船艙很小,小個頭的人進船艙都得爬著進。船艙里面能坐下人的船很少,一般的船艙,一進去就得躺著。船艙里支一個鍋灶,里面放著米放著面放著吃的,還有睡覺的床鋪。做飯一燒火,船艙里熱得比蒸鍋還要厲害。若是舊船,漏水了,水不知不覺就上來了,船上有了水,咣當咣當的,人就在水里躺著。

這樣的環(huán)境下,人是不是很容易生病?

是呀,大都患有風濕,腰腿不好。出海的人一旦老了,總都有些毛病,主要是潮濕得厲害。出海久了,就血管曲張。初春下海,把船往海里推,得脫下棉褲,個個腿被凍得血管曲張。血管在腿上,像蚯蚓一樣,鼓得老高。哪像現在的年輕人,穿著襪子穿著鞋。那時候,還沒有港口。港口是七三年開始修建的,八〇年才落成。為了生存,脫吧,脫吧,就下去了。一個是初春,一個是老秋,這兩個節(jié)氣,人都受不了。

最遠都走到哪里?

六〇年走到煙臺,是那種小帆船。一路走了兩三天,還要看風使舵,看風的臉色行事。這兩三天里,都在船上吃住。

船的行進,與風有關,與浪有關,是這樣嗎?

選對了日子,順風,一帆風順。選錯了日子,逆風,就得乘風破浪。木帆船受自然的擺布和限制。機帆船就好多了,只有八級以上大風,它才能受到制約。

生產隊那會兒,打漁是為生產隊打,后來生產隊解體了,每家每戶都有船嗎?

都有。打西地那些船,吃的沒有了,燒的沒有了,水沒有了,要回來補充一些東西。

打西地都在海里?

嗯。這就要下落子。

“落”是啥意思?

“落”就是“拖”?!奥洹辈皇窍隆八厘^”。下了死錨,拖著也不走。下落子,活落,就是拖著船走,來浪了,就走走,船能受得了。等風落腳了,把落子拉下來。若是木帆船的話,何時能跑到岸上?跑岸上再回去,拉起落子就打漁了。

出海除了風浪,還有別的危險嗎?

多了!船行著行著,突然就看見一條或幾條大鯨魚。漁民都把鯨魚叫“老人家”。“老人家”七八百斤重,體積比船都大,很厲害的?!袄先思摇币豢拷?,身子一拱,就能把好大個船頂翻。“老人家”脾氣很暴躁,但很聰明,能察言觀色,連人臉上的表情都能識別得來。

遇到“老人家”怎么辦???

還能咋辦,趕緊磕頭啊!

人給鯨魚磕頭?

是呀!每艘船上,都擺放著一個香爐,看見“老人家”了,不等它靠近,就急忙點燃三炷香,把香插進香爐里,然后所有人都跪在甲板上,朝著“老人家”不住地作揖磕頭。

磕頭能頂用?磕頭能阻止“老人家”的攻擊?

“老人家”是很聰明的,它一看你給它作揖磕頭,知道你怕它了,就得意地游走了。

不磕頭呢?不磕頭會有啥后果?

那還用說?“老人家”就將船掀翻,人會掉入海 ? ? ? 里去,命就沒了。

“老人家”吃人嗎?

吃呀!不少人都被“老人家”活活吞進肚子里去了。

我感嘆道:鯨魚大概以為自己是大海的主宰,是大海的統治者,大海屬于它的領地,不容其他生物冒犯。在鯨魚的眼里,人是與它們不一樣的另類動物,是不打招呼就貿然闖入其領地的侵略者。當它看到這些侵略者已被自己的威嚴所征服,個個對它俯首帖耳,它才心滿意足地離去。鯨魚喜好于人對自己磕頭,所體現的是它的虛榮。看到所有的人都向自己跪拜,它的虛榮心無疑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施老先生繼續(xù)說:“老人家”很聰明,你瞪它一眼它都知道。龍口那邊有一艘船,船上有個人是近視眼,他沒看見遠處的鯨魚,站在船幫上吐了一口口水,“老人家”誤以為這個眼瞎的人在蔑視自己,就將那艘船頂翻了。都死了,四個人死得一個不剩。

施老太太插言:海里的東西,活久了就成了神,不敢隨便亂殺。那一年,俺村里人打撈上來一個大烏龜,都放生了呢!

我問:打漁過程中,有沒有人掉到海里去?最嚴重的是什么程度?

施老先生回答:這個情況的出現,一是與當頭兒的操作有關,二是就看幾個人相互配合是不是默契。大船上的十五個人,都相互配合著,你干什么他干什么,都有默契。但有些生手,配合不好,就出事了。

施老太太接過話茬,嘆息著說:俺倆叔叔,一個十七歲,一個十九歲,春天出去打蝦沒回來。俺大爺爺,就這兩個兒子。我倆叔叔黑夜里走時天好好的,半夜里卻刮起了大風。哥倆一看不好,就把自己關在船艙的門里,心想反正死也死在船上,家里人找也有個地方找,也能找到尸體。第二天,俺大爺爺背上火燒,出去找。倆叔叔的那艘船從北灣刮到南灣——現在那里在搞建設——刮到岸邊。俺大爺爺登上船,打開艙門,看見兩個兒子都死在里面了。

停頓了幾秒鐘,施老太太用手背拭了拭濕潤的眼角,接著說:現在,俺倆叔叔的家里人還在紀念他倆。說來也怪,每到他倆周年的那天,二月十三,就刮一場大風。村里人都把這天的風,叫“大頭生日”。年年這天都刮風,他倆的頭都長得很大。

我又問:村里出事故的有多少人?

施老先生回答:不少,具體沒數過。有的是碰死的,有的是掉下海里淹死的,有的死在了船上。有的是在拉桿子(桅桿)時,讓桿子給“別”下去了。上了機器船,有觸電死的,有被絞死的。鄰居的兒子,出去看光景,就掉下海里了。那家人,也就這么一個兒子。

三山島附近有個地方叫喪島,顧名思義,喪島就是三山島人的墳場。與普通墳場不同的是,那里埋葬的,并非壽終正寢之人,而是在打漁時不慎殞命的年輕人。

聊起駕船的歷程,施老先生說:我使喚船有三十年。最初使喚的,是二十馬力的船,七八年使喚八十馬力的,八一年使喚一百五十馬力的。八四年大包干,船分了,個人有了船。在船上,一切都聽從船長的。九四年體制改革,那時也有了錢,我個人買下了船,十五個人的。九八年,俺把舊船賣了,又買了個“鋼殼”,鐵的,一百五十馬力。〇八年,俺又買了個三百馬力的。船很大,二十九米長,五米四寬。買這艘船,花了二百萬。

三百馬力的船,能裝多少斤魚?

十來萬斤吧!

〇八年你都多少歲了,還能在船上打漁?

我不能上船了。使喚船靠的是女婿。我沒有兒子,只有倆女兒。

提起女婿,施老太太的臉上蕩漾起了幾絲笑意,說:俺把倆閨女的女婿,都招上門了。

眾人皆夸施老太太有本事。

問起打漁最多時能打多少魚,施老先生回答:沒有圍網了,打不了多少魚了。

施老太太補充道:圍網被淘汰了。沒有那么多魚打,就淘汰了。

這對老夫妻,顯然道出了一對因果關系:因為沒有多少魚了,圍網就遭到了淘汰;因為圍網遭到了淘汰,更是打不了多少魚了。

問答在繼續(xù)進行,施老先生說:俺疃里開始是木帆船,七〇年以后全是機帆船。七〇年以前機器船很少。七〇年以后威海那里出現了青魚,上那邊去打,挺發(fā)財的,一斤一毛七。大家有了錢,都換成了機帆船。

鋼殼船與木殼船的壽命是不是不一樣?

在于人管理呢!木殼的也有用上二十年的。

這些年你最多的一年能賺多少錢?

一年也就是個二三十萬元。

是稅后的嗎?交稅的比例是多少?

沒有稅。五年前要繳稅,現在不用繳了。

繳稅的那些年,你捕魚一年大約繳多少稅?

一萬左右。稅錢是根據船的馬力上繳的。

賺得最少時,一年能賺多少?

有時還賠本,那是因為沒有打到多少魚,瞎忙活了。像俺家賠二三萬算少的了。有的家一年賠七八萬,有的家一年賠十幾萬。船在有些人手里賠本,但在有些人手里賺錢。打漁是一門學問。

施老先生揉起了胸口,一副齜牙咧嘴的模樣。我們暫停了問話,勸他回家休息。施老先生站起來,朝大門方向走去,并與我們道別。他走后,施老太太就由敲邊鼓的配角,變成了主演。她神采奕奕,精神飽滿,右手舉著一把扇子,不住地搖晃。

我問:現在你家里人還經常出遠海嗎?

施老太太回答:是呀,還在出海,一走,六七天才回來。

三百馬力的船能裝回多少魚,魚又能賣多少錢?

能賺一萬就算不錯了。漁民現在打漁,只要夠本就行,國家給一部分燃油補貼,賺的就是那些補貼錢。補貼是根據馬力發(fā)放的,像俺家那么大的船,一年能領二十來萬的補貼??瓷先ピ诮o漁民發(fā)補貼,實際上,他們都把油給倒賣了。國家給的油是每噸三千到五千,他們賣八千到九千。他們要是能原價給俺油,俺不用補貼,收入還要比現在高很多。

他們出海你在家擔不擔心?

咋不擔心?擔心得很!

那你有沒有在家里為他們禱告?

不,俺不禱告。俺相信他的能力,知道他沒事兒。他是個老船長,很有辦法。船不穩(wěn)的時候,他把船上的東西挪一挪,船就平了。風來了,船容易被掀翻。他不收網,船在網中間,被兩頭的網固拉扯著,就不會翻。有時放個落子,也能使上勁兒。打漁和上學一樣,有上大學的,有上小學的,五個指頭伸出來不一般齊。俺女婿老家那個地方,有一艘船,全軍覆沒了,船上的人無一生還。能出事故,是太掉以輕心了,以為換上大船就萬無一失了。駕船的駕著船,只管往家的方向跑,跑得快了,船就不穩(wěn)了,稍稍有個浪一來,一下子就翻了。他的船上,裝了幾個大桶,桶里盛滿了水,浪一來,桶就滾向一邊了,那一邊就更傾斜了,這樣,一個小浪就打翻了船。船上八九個人,一個也沒活著上岸。

三百馬力的船上得有多少人?

最少七八個人。設備上去了,就不需要那么多的人工。

施老太太剛滿七十,讀書讀至小學四年級。她與丈夫并非自由戀愛,而是由自己的七嬸從中撮合成婚的。聊起年少時的往事,她的眼里像充了電那般閃著光澤:俺娘家就是這個村的,俺村從日本投降時就富了。日本人撤走時,留下一些老婆孩子,這些人沒有吃的,就拿出錢和首飾來交換。俺們隨便弄點什么吃的,就能換成錢。那些日本人的老婆孩子,餓慌了,顧不上挑肥揀瘦。讓船送點東西賣給她們吃,挺貴的。她們的東西,一概都帶不回去了,只有換東西吃。最慘的是那些女人,為了活命,只要你娶她,她就跟你走。那些大半輩子打光棍的人,都沾了抗戰(zhàn)勝利的光,都娶到了媳婦,而且是洋媳婦。俺這里人發(fā)財,都是開著船,去海的北岸和日本人遺留的老婆孩子進行交易。

村里人是否還有地?

地很少,少數人有地種,多數人沒有。海邊的人,主要靠船生活。有一種船,叫家家船,一家人長年都生活在船上。他們沒有土地,沒有家,上不了岸,生孩子也在船上。

那些長年生活在船上的人更不容易,也太危險。如果上來在你們村蓋房子,你們允許不?

不允許。

現在還有家家船嗎?有長年在家家船上生活的人嗎?

現在沒有了,都安居樂業(yè)了。

問起她女兒女婿的狀況,施老太太的神情忽然憂傷起來,說:大女婿下海,二女婿賣網,賣船上需要的東西。二女婿上不了船,他暈船。賣網的生意現在也不好。

看到報道,說近海里的魚越來越少了。你們這里有沒有人到韓國的海域里偷著捕魚?

以前好,以前一年能打五六個月的魚,現在不行了?,F在春天不能打了,一出海就賠本。海里沒魚了,雇工又這么貴。就秋天能打,最多也就能打三個月。俺家每年只能干兩個來月。俺女婿是外地人,技術不如人家。大女兒離婚了,從外地說來了這么一個新女婿,他倒不怕海水,就是打漁的技術不行。原來的二女婿,是個英雄,一下海就是個英雄。他能捕到魚,能拿回錢。俺有兩個閨女,卻有四個女婿。一個女婿離了婚,一個女婿死了,讓船碰死了。都在一年內,兩個女婿說沒就沒了。二閨女第一個女婿是個當兵的,人緣好,很能干,他幫人家弄船,那家的船舵不好使,卻沒跟俺女婿說,俺女婿不知道,船舵撞了俺家的船,血將心淹了。他被人救起,還沒拉到萊州,人就死了。后來俺閨女又相了一個,外地的,也是當兵的,但不會下海,只能在岸上賣網,賣網的技術也是老頭子教的。

為啥說原來那個二女婿是英雄?

英雄的稱號是俺封的。俺那個二女婿,可能干了,人家去了三趟,都打不來魚,他去三趟,就掙回了十一萬。他是本地人,也姓施。他悟性好,下海才兩三年,過去從沒駛過船。三天掙了十一萬,他還不滿足,說再往南點就好了,越往南越好,總想撈得更多。那天,船上岸了,其他人都上酒店了,只有俺女婿在現場看守著四艘船,四艘船一字兒排開的。他們遲遲沒返回來,但船卻出現了危險。風一刮,船就往這邊倒,俺女婿一條船一條船都搗騰好了,就剩下最后一艘,舵壞了。那家人沒告訴俺女婿舵壞了。舵壞了,船想往哪倒就往哪倒,人控制不了,結果,船舵撞了俺的船,將俺女婿撞傷了??上Я?,可惜了,可惜俺家的那個英雄了。

大娘對二女婿特別有感情?

他很聰明,不等俺說話,他就知道俺要說什么。唉——俺們沒緣分,做不了母子。

他出海時間不長,對哪里有魚,對哪里沒魚,怎么估計得那么準?

他有腦子。他曾在別的地方下過兩年海。在人家的船上,他說了不算,頭兒說上哪兒打就上哪兒打。他掌了船,自己說往哪兒就往哪兒走,三天掙回了十一萬。就這三天,俺就將他評為英雄。他是俺心目中的英雄。他若是活到現在,俺家就發(fā)財了。俺勤儉持家,會過日子,老頭不抽煙不喝酒。等俺攢夠了錢,計劃給倆女兒一人蓋一棟樓。二女婿家有四個兒子,卻沒有房住,俺就把他招贅進了俺家門。

……看到施老太太沉溺于對二女婿的懷念而不可自拔,我急忙把話題轉移向村莊。三山島共有兩千六百戶人家,村民近乎一萬人。聊起村長,施老太太欲言又止。在我們的再三開導下,她還是吞吞吐吐地道出了部分實情:以前,俺這里有四百多畝地,換了村長后搞養(yǎng)殖,把地送出去了。送給人家養(yǎng)海帶,養(yǎng)了一年養(yǎng)不下去,地卻收不回來了。

現在的村長是村民選舉的?

現在是選,以前不是?,F在也選不了,選不選都是他,他已有勢力了。

選舉時有沒有競爭的?

原先是有競爭的,但競爭的人被他打敗了,弄不過他。誰擋他誰就倒霉,那個競爭的人的腿都被打瘸了。

老百姓的生活怎么樣?

還行吧!你看這家人——我們所在的這戶人家——還行。不僅富有,而且手巧。他們會過日子,可能干了。原來也駛過船,這家男人是下海的能手,人家掙不來錢他能掙來。

施老太太有條有理的講述,引來一片贊揚之聲,大家都夸她聰明。施老太太毫不謙讓,見有梯子遞來,就節(jié)節(jié)爬往高處:俺家人都聰明。俺家成分不好,但個個腦子好使。俺們這一代人,因為成分不好,一個也沒出去工作,但俺的后代都出去了,都有出息。這家人的成分也不好,但后代也都出去了,兒子在西安工作。

你對我們國家現在的選舉制度有什么看法?

選肯定好,但選卻沒有用。選不到自己想選的人。他們都有一幫子人,誰也不敢惹,惹不起。猴子養(yǎng)成了老虎,老虎不吃人,惡名在外。他們欺騙了國家,表面上是照著國家的號召在做,背地里卻不是。國家不讓貪,他們卻在貪。

施老太太最大的心愿,是能保住村子,別把村子弄丟了。問她為啥會有這樣的心愿?她說:土地沒了,魚也沒了,俺擔心村子也會丟掉。俺們在這個村子過了一輩子,還能活幾天?俺們走了就走了,但別讓孩子們回來,卻找不著家門了。

與施老太太道別,離開那戶人家,蒙蒙細雨已經停歇。天上陰沉沉的,一卷一卷的灰云,低低地浮在半空,仿佛執(zhí)意要撩撥人的額頭。

走出長長的巷道,抬頭仰望,發(fā)現街道后面的那座山上,蹲著一座廟宇。廟宇寬寬的,胖胖的,它的相貌,頗像微縮的故宮。廟顯然是新建的,紅色的柱子和綠色的琉璃瓦,在灰沉沉的天空下,格外亮麗。廟宇的旁邊,豎立著兩座鐵塔,那是中國移動和中國聯通的信號塔。信號塔與廟宇爭相占領高地,齊聚于山巔,極不協調。

廟宇的名字叫海神廟。就在剛才,施老太太還給我們講起過有關這座廟宇的傳聞——一位南方商人,駕船到北方跑生意,船上裝滿了貨物。行至中途,突然海水大漲。驚恐之時,他望見了一盞燈,于是就劃船向燈的方向駛去。船行到三山島的這座山附近,海水漸漸回落,船也平穩(wěn)了許多。這位商人于是就面向山頭,一邊磕頭一邊許下諾言:只要能平安回去,我一定返回這里修廟。大興土木修廟之時,施老太太才七八歲。民國時期,這座廟轉換成了一所學校,施老太太就在廟里讀書。她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為她教書的老師,外號叫三先生。八路軍來到三山島后拆了這座廟,拆廟的理由,是怕日本人打來了要在廟里居住。當地人把拆廟叫拉廟。傳說中,拉廟必得報應,那些參與拉廟的人,睡覺前頭發(fā)還濃密濃密的,但一覺醒來,頭發(fā)全掉光了,個個都變成了禿子。

現在看到的廟宇,是前幾年才重建的。

每年農歷正月十三日,三山島及其附近漁村的男女老少,聚集于海神廟前,參與隆重的拜祭海神儀式。人們敬天敬地亦敬海,祈求平安。數萬人齊刷刷地跪在地上,在高音喇叭的指揮下,對著大海磕頭作揖。對于漁民來說,大海是萬萬不敢得罪的。大海在他們的意識里,既像寬厚慈祥的母親,又像殺人不眨眼的暴君;既哺育著他們的生命,又吞噬著他們的生命;既是他們幸福的源泉,又是他們不幸的根源。對于大海,他們可謂愛恨交集。

除了公祭,在平日里,很多漁民出海,都要先去廟里燒香焚紙,以祈求海神的保佑。

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陰云忽然就像卷起的簾子,無影無蹤,只留下了蔚藍的天空。太陽照亮了大海,海面上波光粼粼。大路邊的拐角處,一艘艘被遺棄的船只,橫著豎著,像一具具殘破的遺骸。受到污染的沙灘上,不少船只擱淺著,顏色發(fā)黑。一些漁民的身影,在沙灘上晃動著。他們或彎著腰修理船只,或裸著上身在打樁,作為過路者,我們難以知曉他們?yōu)檎l辛苦,為何忙碌。

(《中國式選舉·農村選舉現狀調查》一書將由太白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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