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賓·吉爾班克
像毛澤東那樣從意識形態(tài)上成功掌控國家的領導人可以說是鳳毛麟角,其思想和作品的力量與其在推翻和重建最頑固的傳統(tǒng)文明上的舉措旗鼓相當。在其他改革者和革命者失敗的地方,他卻大功告成了。他的勝利源于其對中國現(xiàn)實的深刻理解,包括對封建文化好的一面的尊重和對落后的封建糟粕的憎恨與輕蔑。在創(chuàng)立新中國的時候,他最有力的武器之一就是他的文風,其植根于傳統(tǒng)優(yōu)秀文人的文風簡明、鮮活、有力。但更為關鍵的是,他的文風也吸取了民間語言的力量。即便是在他少有的幾篇哲學學術(shù)作品里,他也常常是回避歐洲馬克思主義者在語言上的晦澀和術(shù)語上的喋喋不休。他的文章幾乎沒有幾十頁的長篇大論,許多只有幾段。
如果說他的文章是大眾化和實用的,他的詩作則是為了滿足自己和知己的個人吟唱。一直到了1957年,他才不情愿的(這是真的)同意公開出版了他過去三十年來的十八首短詩,并在扉頁解釋說不應當用這來鼓勵年輕人學習過時的作品。從那以后,又有十九首他的詩間歇問世。這三十七首詩總共才大約兩千字。相形之下,乾隆皇帝如同患了文學“腹瀉”,在上千幅珍貴的畫作上,貌似文明的涂鴉打油詩,中國的山川到處散落著他的題字,而其書法即便是有官員為其捉刀,也不見有多出色。
毛的詩大多寫戰(zhàn)爭和革命,趨于退一步而做大文章:人們看不到戰(zhàn)士們手拉手戰(zhàn)斗、遠處的紅旗在山邊飄揚。他最個人的一首詩是為了紀念幾十年前被軍閥殺害的妻子。與其說這首詩是為了表達個人感情,倒不如說是一首懷念革命烈士的挽歌。他最近的一些詩都是在強烈地鄙視修正主義。
然而不幸的是,所謂詩不論翻譯得再好,如果被譯為另一種文化的語言就會有所失。目前,最好的譯本是北京外文出版社出版的,但也只是那些最直白的翻譯還不錯。也許,如果像翻譯二十世紀中國其他詩人的詩歌一樣采用西化,毛的詩肯定會更容易翻譯。但這是毛的詩,富有中國特色,他中國式的思想和比喻,他運用和發(fā)揚傳統(tǒng)的技巧和語言除了中國人自己,能欣賞的人寥寥無幾。
這本收有二十七首詩的集子是香港一位叫黃曼的醫(yī)生翻譯的,他既有封建中國文化的背景,又有大英帝國鼎盛時的英文底子,而且還熱愛革命。他的翻譯不失為漢英詩歌架橋的大膽嘗試,雖然他譯得不錯,但也并非無瑕。他的語言有時雅致但卻陳腐,有時又有點過分不地道。
書中的精華是有一幅毛手書的復制品《六盤山》,是毛1962年用蒼勁的草書寫就的。對于不理解毛的讀者來說,這可能比任何翻譯都能表達毛的精神和詩意。至少能消除人們的膚淺認識:覺得毛這些年的書法只是信手涂鴉而已。
——選自1966年8月28日 《泰晤士報文學副刊》
《毛澤東詩選》 黃曼 ?譯 ? ?香港東方地平線出版社
(原文無署名,因為當時的英國為了保護書評人的信息,一般都不署名)
五十七年后,重讀毛澤東為悼念楊開慧寫的詩,感覺非同一般。在他的后繼者正在關注“嫦娥三號月球車”的進展時,他對月神的祈求似乎早已過時了。同樣,他在《念奴嬌·昆侖》一詩中結(jié)尾的那幾句詩行猶如夢幻,但在英文中顯得有點落伍。其詩云:
安得倚天抽寶劍,
把汝裁為三截?
一截遺歐,
一截贈美,
一截還東國。
太平世界,
環(huán)球同此涼熱。
隨著時光流逝和語言之間橫溝的化解,毛澤東詩詞中的用意減弱了,當東西方的“和睦”成為今日的主流時,毛澤東猶如切西瓜的四分天下化為了狹隘的意淫。
讓我們感到不幸的是,這篇評論的作者是佚名,在約翰·格羅斯 ?1974年接管了《泰晤士文學副刊》后,評論家的名字才出現(xiàn)在了報紙上,用他的話來說——評論家“要為自己的言論負責”。這篇評論的最后幾段透漏出作者是一位出色的漢學家,故大大地縮小了我們猜測的范圍。
這篇書評最出彩的地方在于文章發(fā)表的日期——1966年8月28日。要是像眼下中國發(fā)生的大事映入西方讀者的眼簾那樣,人們一定認為這篇評論不會被夾在報紙的中間,而是會被當作導引密碼排在更加醒目的位置。二十天前,隨著中國共產(chǎn)黨中共中央“十六條”的發(fā)表,“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上升成了全國性的群眾運動。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革命“發(fā)酵”出的犧牲者。同月,老舍為了不受迫害,跳進太平湖自盡。隨之,“大字報”和毛的畫像成了人們?nèi)粘I钪卸阋捕悴贿^去的一部分。
顯然,當現(xiàn)任英國首相戴維·卡梅倫在其最近的中國商務之旅中,為了向中國獻媚,除了其他事務,提出在英國的學校大規(guī)模教授漢語時,他心里不會想到這些幾十年前的政治言詞的??穫惔诵械恼鎸嵰鈭D是為了確保中國在英國的巨額投資,如投資幾十億英鎊從倫敦到北英格蘭的高鐵。他的一舉一動也顯示出“軟實力”的重要性在與日俱增,他在成都喝茶,在學校里和孩子們打乒乓球,和人們友好地合影,他不得不超越其前任們來訪時的友好舉止,顯示出他早已有備而來,準備接受讓中國文化滲入到自己的家園。因此,他脫口恰當而簡潔地引用了納爾遜·曼德拉的話:“ 如果用一個人聽得懂的語言與其交流,他會記在腦子里;如果你用他的母語和他交流,他會記在心里?!?/p>
具有諷刺意義的是(要是我們愿意這樣來看問題),卡梅倫是一位保守派首相,他年輕的時候,支持激進的撒切爾夫人的反共政府。當然,“鐵娘子”本人(和當年的尼克松一樣)在加強中英雙邊關系中也盡量拋開兩國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差異。實際上,將香港主權(quán)交回中國贏得了中國人民對她的長期尊重。但當我們想一想卡梅倫回國后面臨的復雜局勢時,他的姿態(tài)就稍有不同了。
卡梅倫首相的數(shù)字聽來頗大,他的目標是到2016年讓英國在校學生學習漢語的人數(shù)翻一番,如果有四十萬年輕人基本會漢語,那么純種英國人當中說漢語的人就會超過長期居住在英國當?shù)氐娜A人。資源分配的不公便會導致摩擦?!丢毩蟆钒l(fā)表的數(shù)字顯示,涉及漢語教學時人們的分歧較大,在2012年,大約有三分之一的私立和獨立學校開設了漢語,而開設漢語的國立學校只有七分之一。而前者的數(shù)字大有可能比后者上升的快,因為有跡象表明對漢語教學要求最強烈的是富裕地區(qū),這些地區(qū)鼓勵年輕人到愈來愈國際化的商業(yè)和金融領域去就業(yè)。這些團體(有時被稱為上流階級,中產(chǎn)階級和中下階層)是卡梅倫保守黨在大選中的忠實選民。簡而言之,一個新奇的現(xiàn)象是漢語水平成了社會地位的象征,并且被認為(暫且不論錯對)有利于在漢語世界謀到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另外,青睞漢語可以使卡梅倫激活自己的選民基礎,重鑄保守黨執(zhí)政的信心。
卡梅倫及其同僚尋求加深中英關系的熱情和左派中立者的曖昧反應是有很大差別的。2007年,托尼·布萊爾離任時曾公開表示,他后悔低估了東亞巨人中國和印度的崛起。瀏覽一下其回憶錄的目錄,只有一條提到了與中國相關的人名和地名。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條也是可悲的偶爾觸及。那是在2005年的夏天,當時倫敦發(fā)生了恐怖爆炸,而布萊爾剛好計劃那天與胡錦濤通話。
作為一屆平民,從政治責任的束縛中被解脫出來以后,托尼·布萊爾多次訪問中國大陸。在我來到西安不久后,我認識了一位姓李的女畫家,她在朱雀門里的寬敞畫室顯然是靠其丈夫企業(yè)的慷慨資助,畫室中引以為豪的地方,是一個鑲有金邊的相框,相片是一位中年中國人和英國前首相手挽著手。相片背景里的賓館招牌很顯眼,而布萊爾襯衣上的前三顆扣子顯然開著。
現(xiàn)任的工黨領袖埃德·米利班德是不會這樣隨和的,他也有自己的“中國問題”。頗有爭議的是,他是現(xiàn)任英國政要中為數(shù)不多的被馬克思主義的幽靈(或甚至可以說被毛澤東的幽靈)所窘困者之一。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期和九十年代,工黨漸漸放棄了原來的私有企業(yè)重新國有化,接受了以前保守黨政府市場經(jīng)濟的主導觀念。另外,米利班德繼承的政治遺產(chǎn)很復雜,他有負擔而卡梅倫沒有。他的父親拉爾夫(以前叫阿道夫)是一位出生在比利時的波蘭猶太人,為了躲避納粹的迫害于1940年逃到了英國。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在倫敦經(jīng)濟學院完成學業(yè),畢業(yè)后當了政治學老師。
老米利班德一生一直叫嚷著阻止工黨拋棄激進政策(他于1994年5月去世),期望英國超越資本主義。他的主要傳聲筒是《社會主義記錄》(這是他和約翰·薩維爾合編的一本年選)和眾多的信徒。對于他較為溫和的兒子來講,這件事本身就已經(jīng)被證明讓人很尷尬了。然而在2013年,保守黨的報紙《每日郵報》用一種批判的方式,試圖重新抬出拉爾夫·米利班德的衣缽。9月17日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名為“憎恨英倫的人”,文章細數(shù)其早年的論調(diào),正如該文所言,揭示了他骨子里對這個收養(yǎng)自己的國家的反感。
該文的作者試圖挖陳年舊賬,典型例子如下,乍一看仿佛是在模仿毛主席“紅寶書”中的邏輯和簡潔。
“英國人是狂熱的民族主義者,他們也許在世界上最有民族感……幾乎只有失敗才能讓他們看到真相,他們最鄙視的是美洲大陸……大英帝國的光輝不再是他們最大的恥辱。”
一旦知道了真相,人就不感到那么刺痛了。這不過是二戰(zhàn)期間一位十七歲的青年在日記中的涂鴉,而并非一個大學教授準備公開發(fā)表的高談闊論。
雖然《每日郵報》陷入了挨批的風暴,但該報拒絕刊登道歉或是收回很多人覺得是下作的文章。該報繼續(xù)將這位工黨領袖標榜為“紅色埃德”,并為了給其失敗解圍, 否認或是批評其已故父親的所作所為乃別有企圖,而不是對國家的孝忠。這一事件背后真正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拉爾夫·米利班德并不是一位煽風點火者,在1966年《泰晤士文學副刊》發(fā)表毛澤東詩詞的這篇評論前,他就已開始質(zhì)疑建立一個革命的、社會主義國家所付出的生命代價了,他和朋友艾瑞克·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 1917—2012)之間出現(xiàn)了沖突,因為后者趨于用一種抽象的觀點來看待當年蘇聯(lián)的死亡人數(shù)。年長一些的老米利班德不滿意主要是因為斯大林還在控制蘇聯(lián)。然而,在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期間,他卻預計在毛澤東去世五到八年后,毛所創(chuàng)立的這個國家會開始“去毛化”。換句話說,已故領袖的畫像和作品與革命巨變的過分緊密,迫使他的繼承者不得不對此有所輕描淡寫,從而讓老百姓相信這個國家正在走向一個穩(wěn)健社會。
仔細研究拉爾夫·米利班德的最后一篇學術(shù)著作——《懷疑時期的社會主義》——人們就會打消任何懷疑,即他和被他帶入政壇的兒子不會不假思索地向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致歉。他在該文中沒有“晦澀和術(shù)語上的喋喋不休”,他說:
馬克思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常常趨于低估后資本主義社會的政府和組織中出現(xiàn)的問題……共產(chǎn)主義思想和實踐中的唯意志論是其突出的災難性特色,這會導致共產(chǎn)黨的領導人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社會工程,而很少或是不考慮解決這些問題的人力和物力代價。一句有名的“上述革命開始”時的口號就是斯大林創(chuàng)造的:“布爾什維克的風暴沒有攻不下的城堡?!眴栴}是風暴下的城堡大多不可避免的被毀于一旦。
——選自《懷疑時期的社會主義》第67-68
他也相信與蘇聯(lián)相比,中國有自己顯著的優(yōu)勢,那就是中國的領導人多數(shù)本身有農(nóng)村背景,他們更清楚地認識到,基礎教育可以創(chuàng)造條件,讓老百姓接受進入后資本主義社會需要付出的犧牲。
不幸的是,英國的公眾都喜歡讀街頭小報,而不趟政治教科書的小溪。最近有人給米利班德扣上“赤色”帽子,就提醒人們在社會的某些角落依舊隱藏著“冷戰(zhàn)”的疑云。讓人欣慰的是,嚴陣以待的政治家們已著手盡力將其淡化。當他的對手提出對老年人過冬使用的燃料花費給以補貼時,戴維·卡梅倫在公文箱面前顯然是有點慌亂。作為回應,米利班德調(diào)侃說,語塞的首相也許拿不準這個主意到底是個“好主意呢,還是一項共產(chǎn)主義的做法”。
至少就眼下來看,戴維·卡梅倫靈巧的外交牌占了上風。他的戰(zhàn)略既巴結(jié)了中國政府又滿足了國內(nèi)中產(chǎn)階級的愿望,還是有益處的。要是他成功地保證了中國對英國大項目的投資,那將會使他在2015年5月7日的大選中占有獲勝的先機。另一方面,要是卡梅倫不能連任,未來的工黨政府就得逼迫打破自己對中國令人不舒的“寂靜”。毫無疑問,《每日郵報》和其對手的右翼小報將會一爭高低,看誰先能搶拍到米利班德站在天安門廣場毛主席像下的照片。中共中央政治局也會好奇地得知,老米利班德(應其要求)被葬在了海格特公墓,距離他終生的幽靈——卡爾·馬克思——只有十米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