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彬
花園中似有
紅白玫瑰相間
心愛之人翹首盼我
已然玉殞香消
——約瑟夫·馮·艾興多夫 《異鄉(xiāng)》
有的出行雖已是多年前的事,但在記憶里卻依然十分鮮活。就像兒時的愛情,任時光荏苒,記憶中的愛情始終不會褪色,因為向往是無法停止的。當人的憂愁與自然合二為一,便有了那些樸素的紀念碑,以及輝煌的紀念建筑物,記錄著人類的憂愁。無論是武漢長江邊的黃鶴樓還是波恩萊茵河邊的羅蘭拱門,它們都在等著我們。而每一個登上了它們的人,能于高處一覽腳下的世界,加之身體強健的話,必能在上下山的途中領略到其中的魅力。一方面,我們能靜靜地體會長生不老的感覺;另一方面,我們也能感覺到永久的愛情將帶領我們走向何方。無論是在黃鶴樓還是羅蘭拱門,我們看到的景色將永遠駐足在我們的腦海中。我們深信,黃鶴將帶我們成仙。而我們唯一的愛人,就算在百年后也將盼望著我們的歸期。她也像我們一樣,需要彼此的慰藉。
沒有向往是獨自成行的,每一種向往都伴隨著另一種向往而來。就拿我來說,我向往山,向往神圣的山。而在山中,我則向往著遙遠的過去。
它可以是一座古老的廟宇,我希冀著能成為廟宇的朋友,或是廟宇中供奉的已逝之人的朋友;它也可以是學堂里的課桌,雖然我早已不再是青蔥少年,卻依然想坐在學堂里聆聽教誨。就像在登山時,我們尾隨著曲徑幽道,任憑其帶領我們走向神圣;也像大學時學習經(jīng)典,相信古人的至理名言,了解什么是語言與思想;又像是在講堂里,側耳傾聽著老師的真知灼見。無論是路、文字還是觀點,前人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而我們追尋他們的腳步,只是為了能說出:我們找到了真正的自我,獲得了新生。
每一座山都隱藏著一個承諾。我在中國登的第一座山,其實不能稱為山,而應當稱為丘陵。然而,它的名字中卻有山,而且還頗具誘惑力——香山。德語的北京旅游指南中,都稱其為Duftende Berge(香山),英文的翻譯則是Fragrant Hills,也就是香丘嶺,這似乎更符合事實。等等,這又是什么樣的事實呢?我家門口的恩內(nèi)特丘陵在當?shù)氐牡貓D上不也被稱為恩內(nèi)特山嗎!而波恩的七山中沒有一座山比香山的任意一座山峰高,但當?shù)厝瞬灰彩亲院赖貙⑵浞Q為七山群嗎?而香山所屬的西山,難道不更能稱得上是山群嗎?它們可是比七山群的龍巖峰及云山要高許多!用“西山群”來形容北京郊區(qū)的這些山,應該更為貼切吧。
莊子曾經(jīng)說過:“名者,實之賓也?!蔽覀冏鳛樗覍嵉膶W生,應該接著往下問:這些丘陵,不對,是這些山群到底有什么香味呢?它們是不是滿是樹和樹葉的香味,就像遙遠的香港那樣,因為裝滿了要運輸?shù)哪静?,港口到處是木材香,故而得名香港?而因為有了這股香味,連接著南方與北方,故而每次南北之旅便都成了向往之旅?
北京人對于香山名字的來由意見不一。有的認為是因為可以聞到楓葉的香味,而有的則說這是香爐峰的緣故。以前,香山到處都是寺廟,而寺廟多點香,故而山中到處都是香味。更有人說,因為香山最高峰的鐘乳石從遠處看形似香爐,所以才被稱為香山,而所謂的香味只是憑空想象而已,香山代表的是一種最高形式的上升。
無論是山還是丘陵,是木材還是爐香,是香味還是形式,它們都是復數(shù)而不是單數(shù)。這樣也好,也許這樣還能多出一個承諾。只是這個承諾對我來說,永遠停留在紙上,我從未經(jīng)歷過承諾變?yōu)楝F(xiàn)實。用復數(shù)來翻譯香山,很難說是否真的合適,也許單數(shù)可能更合適?這不僅是個地理問題,更是一個語言及翻譯問題。漢語里的香山既可以理解為單數(shù)也可以理解為復數(shù),至于非漢語區(qū)對此的翻譯,就要看其語言的結構了。也許有一天,有人會責怪來香山的人隨意給香山安名。但名字只是名字而已,并不代表事物本身,為何要因此而動怒呢?
我的第一本中國旅游指南是厚厚的一本,顏色也是當時革命的顏色——大紅,里面便提到了香山秋天的紅楓葉以及每年十月底至十一月初舉辦的一個節(jié)日。同時,我也想起了一千多年前,詩人杜牧的名句“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我是在秋天來到北京,也是在秋天離開北京的,但我卻無緣看到楓葉變紅的景象。
我第一次爬香山,是在1974年的11月。那時,我剛到北京不久,也并不是一個人去的香山,但我一路卻感覺自己很孤獨。時至今日,那種感覺依然沒變。那時候的同學都已不在了。大約他們是想在死亡中,探尋人生最后一次轉變吧。他們的第一次轉變和我的一樣,在取了中國名字后,我們都感覺自己作為個體消失了,消失在了中國的大集體中。
當時,我是從北京語言學院出發(fā)的。和其他人一樣,也是坐的公交車,在頤和園轉車。而那以后,我便騎著一輛在公安局登記過了的自行車去香山。相對于擁擠不堪的公交車,我更喜歡騎自行車去香山,以至于之后的很多年,它一直都是我最喜歡的出游路線。
那是一個周日的下午,我?guī)е鴱臅旧峡吹降年P于香山的介紹,滿懷期望地來到了香山。周圍的年輕人手捧紅旗,一邊唱著歌,一邊沿著一條狹窄的小路,一步步艱難地登上陡峭的山。山上十分貧瘠,幾乎沒什么樹。而那紅旗,他們要將其插到香山的最高峰——鬼見愁峰。
難道他們的世界觀與我的那么不同嗎?他們也看書,比如說《紅旗飄飄》。這在當時,可以說得上是一部經(jīng)典讀物,只是今天已沒有什么讀者了。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啟蒙書“紅寶書”,因為體積小,便于攜帶,很快便成了家喻戶曉的讀物。不過“紅寶書”是翻譯過來的,它真正的中文名是《毛主席語錄》。這本書十分流行,迄今為止,已賣了十億余冊。它是當時另一位政治風云人物林彪的主意,可以稱得上是政治與宗教的完美結合,其實是為政治向往而服務。它承諾將讓人類變得幸福起來,給人們一種感覺,我們需要彼此,需要互補。然而,在鬼見愁峰,我們只聽到了自己的嘆息聲。當時,香山的視線十分遼闊,山旁的田地也是我們積極面對世界的一個最好佐證。
那當時的中國人和德國人在香山想法相同嗎?我覺得不太可能。中國人相信,人與自然的關系可以表達出來。而我作為外國人,一個心情沉重的外國人,是將憂愁作為一切思念與向往的源頭的。我享受憂愁,拒絕一切暴力。那時去北京的人,都是斗爭者,為了某種理念而奮斗。而我作為一個懷舊者,腦中裝的全是過去朝代的畫面,所以一路找的也不外是前朝遺留下的痕跡。我的第一位漢語老師,在北京和南京生活了十年。他曾告訴我們,北京孔廟的屋頂十分錯落有致,像是能在風中起舞一樣,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屋頂都比不了的。他的話對我影響很大,成為了我向往的一種典范。
當我提出去香山時,我的同學對此都很不以為然,可他們并沒有更好的主意,所以最終還是接受了我的提議。不過他們很快便在上下香山時,迷失了自我。而我,將此理解成了一個信號。我們登上了山峰,這不僅是關乎一座山峰,還是關乎名字的事,因為山峰的名字具體是什么,我們并不知道。香山的山峰很多,不是只有一個名字,而是有許多,就像革命也不是只有一場,而是有很多場??催^的景象將永遠留在眼睛里,而聽過的話也將永遠留在耳朵里。這與山頂已陳舊不堪的白板上的黑色字“外國人不得入內(nèi)”是一樣的。每每看到這句話,我都會想起自己不同于本地人的身份,自己異鄉(xiāng)人的身份。我看得懂白板上的字,但本地人看不懂。不過,他們也不需要看得懂。對他們來說,有的是其他的禁忌。我嘆息的習慣便是從這里開始的,只是并沒有在這里結束。而只有這一次,我和本地人是一樣的。時至今日,這一點依然未改變。
從萬壽山朝西山的方向看去,首先看到的是玉泉山。萬壽山是一座人造山,由昆明湖的泥土堆積而成,玉泉山則是真正的山,看起來就像是頤和園天然的繼續(xù)。站在萬壽山上,是看不到它與玉泉山之間的道路與房屋的。不過,如果騎著自行車在頤和園的右邊方向轉,便能看到左邊一塊牌子。這牌子早有了,而且對所有人適用:這條路到了桃樹林下,便到了盡頭。玉泉山禁止進入?!拔母铩钡臅r候是這樣,現(xiàn)在還依然是這樣。
除了香山,大家喜歡去的另一個景點是紫禁城后面的北海公園。對于北京這樣一個缺水的地方來說,北海這個名字聽起來有些怪。北海公園如今已重新對外開放,不再像以前那樣有守衛(wèi),只是玉泉山依然是軍事地區(qū),平常人至今無法入內(nèi)。去問原因也是白費心思,因為沒人能給出答案。既然這樣,這個問題還是姑且不提吧。不過,這倒讓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有些事我不應該知道。就這樣,在去香山的路上,伴隨我們的只有神話傳說,只有書本知識。也許佛陀保佑的不僅是玉泉山上的大理石與雙塔,他保護的還有革命的后人,那些需要純凈空氣、干凈水源及清晰視線的后人。
旅游指南里描繪了香山曾經(jīng)的輝煌,并將其現(xiàn)在風光遠不如當年的責任歸之于歷史的變遷。據(jù)說,香山的寺廟曾經(jīng)壯麗無比。皇帝、太監(jiān)以及公主們都曾在這里觀賞游玩,并于四處留下了他們的筆跡。我們還是不要悲傷于那些被燒的紙錢,那些捐贈的金魚及銅錢,也不要想象那些宮廷女眷淺淺的笑聲,因為這一切都將是徒勞,我們還是承認我們的自我欺騙吧。無論生活中缺少了什么,我們都會再找到它,在古老的書籍里感受它。書是我們沉默的朋友,會幫助我們填補缺失。
就這樣,所有的東西就又有了名字,但不再是那些僅停留在紙上的名字。我們最好還是在那年輕的樹下圈起最后一片灰色石板,以此來緬懷先人吧。我們不能像那些行尸走肉一樣,毫無靈魂地活著。我們也不要停留在剛才的想法里,因為紙上的東西很難有穩(wěn)固的支撐點。我們不是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人不在的地方,東西會繼續(xù)存在”嗎?是的,不過這又是一句書本上的話。而今天,我們想得更遠:人消失的地方,石頭也會消失。而石頭消失時,人早已消失了。時代變遷,萬物更替,曾經(jīng)給太監(jiān)燒紙錢的地方變成了茶館,喇嘛曾經(jīng)的住所已變?yōu)獒t(yī)院,曾經(jīng)的宮殿淪為了賓館,故宮西側的中南海則成了政府的辦公地。
我們真的缺少什么嗎?我們不是聽說過萬物皆在變化嗎?難道在山上,我們不是感覺到有些東西已經(jīng)成為一個永久的符號了嗎?根據(jù)案臺上的紙鞋,我們可以判斷佛陀是否在廟宇里仰臥休息,而山腳的白墻灰窗,也成了我們腦海中最后一幅香山風景畫。這里的白墻灰窗,指的是香山飯店。飯店的建筑設計師貝聿銘在主持設計該飯店時,雖然已不再年輕,但這棟建筑風格卻相當前衛(wèi),白灰色的基調(diào)讓人很容易想起西藏的布達拉宮。
去香山飯店,等于進了一個秘密警戒區(qū)。以前門口有守衛(wèi),禁止中國人進入。守衛(wèi)每每都要費好大勁,才能解釋清楚為何只有外國人能入內(nèi)。而今天,起決定性作用的是飯店房間的價格。無論你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付不起房費,就只能被擋在飯店之外,被擋在那高闊的長春廳之外,被擋在玻璃墻后的小橋流水之外。金錢政治的好處在于,它能讓美學家靜靜地憑吊著曾經(jīng)欣賞過的美景。
第一次從香山下來時,我感覺十分無聊。歷史被塵封,東西也不與我交流。也許,我就是那樣穿過了當時的灰矮墻,灰矮墻上矗立著香山飯店。飯店的名字現(xiàn)在并沒有改,飲食也一樣。那之后的每個周末,我們都是為了吃香山飯店一樣特別簡單的小吃而來,而這之后的很多年也一樣。直到灰墻被鏟平,白墻取而代之,那道小吃倒是還留在了菜單上,繼續(xù)充當著美學家在美食業(yè)里的一位親密伙伴。
這道小吃名叫花卷,白色,有時為淺棕色。吃的時候蘸醬吃,既有酸口味的,也有甜口味的;既可以作主食,也可以當配菜,兩相皆宜?;ň砼湔横u,是我們爬香山時最大的樂趣。只可惜,這道小吃已經(jīng)今非昔比,再如何感慨也無濟于事。
以前,我們總是抬頭看天,俯首看地,憑此來認路。在北京過馬路時,都是先朝左看,再朝右看。那時,我們對北京的低矮平房、周邊的稻田地以及清皇陵都很熟,過馬路也是輕車熟路。那時的西山,視野開闊??扇缃?,一切都變了樣。只是,我們抱怨那穿梭在天地之間、玉泉峰與香爐峰之間的高速公路,抱怨頤和園入口桃樹林下那寬闊的馬路又有何意義?誰又敢走在北京街頭換道呢?那馬路就像秋天洪水泛濫一般,一眼望不到另一頭的邊。我們還是不要抱怨吧!一切事情皆有先例。難道波恩萊茵河邊不是在幾十年前就在七山群腳下修建了高速公路,以便樹木能親身體驗什么是汽車尾氣嗎?
我們別抱怨了。正是因為我們?nèi)鄙倌承〇|西,才讓我們變得不完美。這對我們來說,是一種安慰。因為這樣,我們知道自己缺少什么,便知道要去尋找什么。就像桃花源的傳說那樣,到處都會有那么一道縫隙,讓我們隨時鉆入,鉆入另一個世界,而去香山只是一段短路程而已。后來,我們在臥佛寺前發(fā)現(xiàn)了通往櫻花谷的路。沒有所謂的道家僧侶在等著我們,我們也沒有發(fā)現(xiàn)所謂的神鹿,只看到巖石上掛著一個牌子:外國人不得入內(nèi)。對此,我們采取的態(tài)度是視若無睹。時值收獲季節(jié),兩個園丁正在摘柿子。其中一個站在梯子上摘,而另一個則接過柿子,并將其放到草地上,神情之專注,好像那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而當時的我們,坐在小樹林里,見到此情此景,心里感覺到了永恒。
我們還是不要抱怨,出行去吧。去到那佛陀非復制品、山也有明確名字、并高于一切勇氣的地方吧。
我們和其他人一樣,源于一種向往,同時也走向另一種向往。
香山腳下,有一座名為見心齋的庭院。我經(jīng)常獨自一人坐在那看書,看的總是同一本關于人類思想起源的書。這是幾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庭院里少有人煙,而現(xiàn)在,到處都是母親與小孩的身影。嬰兒車便相應地占據(jù)了我腦中的思緒。這并不是什么壞事,只是沒有人問我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
難道我的向往不也是復制品嗎?就像旁邊的臥佛一樣,就像“紅寶書”一樣,就像曹雪芹在香山做的“紅樓夢”一樣。但復制并不是懷舊者、僧侶及抗爭者的唯一共同點,練習的藝術、掃地的藝術也是共同點。掃地是工作、是懲罰、也是醒悟。對僧侶來說,它是道,是讓人在日常生活中鼓起干勁的道,并因此變得神圣。如今,沒人會問為何要掃地,地就那樣被掃了。僧侶們將掃地稱為小學,以此來與《大學》相區(qū)分。當僧侶們不想坐在簡陋的桌邊,坐在冰冷的炕上及硬邦邦的凳子上,需要運動時,他們便開始掃地,直到今天還是這樣。其他人也仿照他們,于是乎,中國變成了一個掃地王國。只是現(xiàn)在,掃地的大部分不是僧侶了,因為僧侶幾乎要絕跡了。
五臺山的僧侶也和其他在中國生活的人一樣,并不認識中國,故而千萬不要向僧侶問道,問了也是白問。如果你在廣州,絕不要上出租車,因為司機連動物園在哪都不知道。也別跟北京的司機說你要去中國人民大學,因為中國的人民不知道中國人民大學的位置??蓱z蟲,你還是把兜里的地圖掏出來,耐心地透過出租車開著的車窗向司機解釋你要去哪吧!中國人不了解中國,許多外國人雖然了解中國的歷史與現(xiàn)狀,但也只能沉默。
我們還是不要說這些,出行去吧!去五臺山!五臺山位于山西與河北交界處,不只是一座山,而是一群山,是佛教圣地,類似于印度的須彌山,石化了的曼陀羅。五臺山顧名思義,有五座臺頂,巍然屹立在山峰。中國不僅有五季,還有五個方位,除了東西南北以外,還有中。而造物主除了在五臺山東南西北各留下一個臺頂外,也在中間方向留下了一個,故有五臺之說。
臺頂上有很多古老的寺廟,走路很難到。因此來五臺山朝圣的人,一般都去山谷的寺廟參拜。寺廟一條街有小溪潺潺流過,雖沒什么裝飾,但一般的東西都能買到,唯一缺少的是明信片。當然,這里也提供簡單的住所與飲食,也有來上香許愿的姑娘們。神圣與平常在這里交織。只是,這里的誦經(jīng)有些不倫不類,太充滿商業(yè)氣息。多年前,我便有類似的經(jīng)歷。那是在東京的圣山——比睿山。我沿著寺廟一路往上,走到山頂時,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置身于一個游樂場,實在讓我失望至極。
從北京去五臺山,路途遙遠,頗費周折。一大早起來,坐上一輛長途迷你巴士,得先經(jīng)過近十小時的高速車程,方能到達河北邊境,接著穿過山西的公路,最后再經(jīng)過一段顛簸的山路,才能到達目的地。與首都北京的繁華相比,這里簡直是貧瘠的象征。三十年前整個中國大概都不外乎如此。然而,歷史好像在這里停住了腳步,到處都是破舊的瓦房、坑洼的道路以及衣衫襤褸的人。盡管這樣,我還是更喜歡這里的落后、這里的古樸,這里的人功利心不那么強,不會唯利是圖、金錢至上。
誰相信誰,而誰又會相信一個僧侶呢?能給我們信息的僧侶又在哪?我們得自己鉆研,但并不會因此而成長。每個人傳達的信息都不一樣。這一點,無論是牧師,海關官員還是政治家都會同意?!澳悴荒苤馈痹谖迮_山的意思是“你不能知道得很清楚”。小心一點,山遠比民間流傳的、比地圖上指出的、比僧侶們說的險峻多了。
五臺山收門票,每人53元。下車后,大家都掏出錢包買票。買完票,入口的柵欄才緩緩上升。53元,這在以前可是普通人一個月的工資,就是在當時,53元也夠三個人吃上兩頓飯,還能喝上二鍋頭。接著,我們來到了一家飯店。飯店的停車場很大,隨處都是垃圾。可我是垃圾的朋友,垃圾能讓世界變得廉價。飯店沒什么人,我們沒預定,但也輕松拿到了房鑰匙。房間的擺設讓人很容易想起過去,只是它好像還不曾擁有現(xiàn)在。這樣也好,因為所有的轉變,都只是圍繞著權與錢而進行。我們不是經(jīng)過了一處原本是寺廟,如今卻改成了山頂別墅的建筑嗎?曾經(jīng)的五郎寺也被夷為平地,變成了一處避暑別墅,名為茅棚山莊。有人說這是部隊專門的住所,也有人說這是個軍事博物館,里面陳列著很多將軍們的照片,眾說紛紜。
我不是一個人去五臺山的,同行的還有我兒子顧小彬及北京大學一位年輕教授,去五臺山也是他的主意。很多人都知道,和中國人出行不太容易。因為不管去哪,他們好像都不愿意走路,經(jīng)常重復的有三句話。還沒出發(fā),第一個問題就來了:“洗手間在哪?”剛走沒幾步,第二個問題又來了:“還有多遠?”終于到達了其實根本不算遠的目的地,大家都齊聲嘆道:“終于到了,哎,好累!”那神情,就像是走了一回新長征。基于中國人不善于攀巖的事實,中國很多地方都裝了纜車,五臺山也不例外。我們要攀登的是黛螺頂,高度是海拔300米,總共1080級臺階。一開始,大家都很積極,都揚言要徒步登上山頂。但沒走幾米,那剛剛還顯得很敏捷的教授就倒戈了,留下我和我兒子兩人,跑去坐纜車了。坐纜車上去,只需九分鐘,但小彬與我比坐纜車的人卻早上了山。我倆很失望,坐纜車登山有什么意思?他們路上既沒放飛白鴿,也沒有像前人一樣,將一把鎖鎖在一條長鏈子上。不過對他們來說,這大概也沒有什么意義吧。這雖然于他們是一次小小的朝圣之旅,但他們都不是信徒。對那位北大教授來說,這僅僅是一次象征性的旅行而已,他沿襲了清朝后幾位皇帝的做法:如果不能徒步登上五臺山,那就讓五臺山來到我腳下。無論是讓人抬上去還是坐纜車上去,其實都一樣,山也知道他們不容易。山與他們是朋友,不是敵人,所以能相互理解。
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是七月的最后一個星期五。我們順利到達五臺山后,在夜幕早早降臨之前,登上了黛螺頂,但我們卻不甚滿意。對徒步上山的顧小彬和我來說,這段路太短,遠不夠活動我們因坐十多個小時巴士車而變得僵硬的四肢;而對北大的教授來說,他因此知道了自己過于樂觀,太過于相信自己依舊身強體壯而覺得不快。
黛螺頂名字很奇怪,原本是叫大螺頂,在時間的長河中慢慢變成了黛螺頂,這是為何呢?據(jù)書上記載,這與清朝的乾隆皇帝有關。相傳乾隆屢次欲朝拜五臺文殊,但因風大路險,沒能如愿,所以便令人摹擬五座臺頂?shù)奈宸轿氖?,總塑于此,也就是人們所說的“小朝臺”——黛螺頂。就這樣,人們便可以在黛螺頂象征性地參拜,腳也因此不再被需要了。每一個在黛螺頂參拜的人,都能將五座臺頂一起膜拜,就像螺一樣,不管遠近,它總將世界帶在身上,從而讓自己到處都有一個家鄉(xiāng)。
而我們的朝圣,首先是腳的朝圣,然后是眼睛的朝圣,這與我們未料到的路與天氣有關。因為第二天的登山,才是我們這次出游真正的高潮,我們事先并沒有料到這一點。我們要登的是北臺。山腳下一個眼神狡黠的僧侶告訴我們,有一條小路可以上去,只需要一個小時。我們要是沒信他就好了,只可惜我們買的地圖和旅游冊也不管用??陬^相傳的說法是,北臺有2000米高,但筆頭相傳的資料卻有的說是3061米,有的說是3058米。難道說多三米與少三米真有什么大區(qū)別嗎?大概是吧。我們又問了其他人,但每個人說法都不一。有的說登上北臺只需20分鐘,有的說需要一整天,一共要走七千米、一萬一千米甚至三萬米的路?,F(xiàn)在怎么辦?我已事先料到會這樣。原本要做我們向導的北大年輕教授,基于前一天令他難堪的事實,決定讓我們獨自登山,而他自己則回到山谷休息。
那好吧。我們開始動身登山。當?shù)厝烁嬖V我們,穿過一道木欄后,會看到一條小路,只要沿著這條小路上去就可以,一切都很簡單。可我們根本沒看到什么小路。它是否像香港山里的小路一樣,隱藏在綠蔭之下呢?在戈壁沙漠及中國南海之間的風景,如果沒有朝圣者的足跡,沒有農(nóng)民的身影,只能任由自然決定。遲來的人不能抱有什么希望,一切都得重新開始學習。
我信心很足,因為我曾和朋友一起,登上過好幾次奧地利兩千米以上的山脈,這里說的幾千米肯定是小菜一碟。而且,我在香港登山時,雖然迷了路,但最終不還是在荊棘的叢林中找到了路嗎?北臺應該算不上什么。我雖然已不再年輕,但有不少登山經(jīng)驗,而顧小彬呢,年輕,有朝氣,身形也很矯健。
然而,一切都與我們預料的不同。我們摸索了半天,也沒找到路。直到下山時,才出乎意料地找到了那條路,是一條隱藏在灌木林中窄窄的沙子路。我們曾聽說,原本不是路的地方,也會變成路。我們很愿意相信這一點,但在雜草叢生的灌木林中,要如何用四條腿來開路呢?那些灌木就像奧地利山脈中的矮松一樣,我們每走一步,都很艱難。我們看不到山峰,更糟糕的是,我們很快也看不到對方了,霧很大。我在前面走,小彬在后面慢慢地跟著,嘴里不時地抱怨,叫嚷著要馬上掉頭回去,聲音中帶著哭腔。灌木雖不及人高,但還是能蓋住他瘦小的身影。我們像爬行動物一樣,得手腳并用才能勉強前進,大部分時間不是走上去,而是爬上去的,好像又變回了遠古人。因為視線太差,每次我都只能通過聲音來確定小彬的方位。我問話的方式近似于舊約中的上帝:奧雷爾(小彬的德文名),你在哪?
山很陡,而且很快也變天了。我之前只在書本上、傳說中看到及聽到的所謂光圈也出現(xiàn)了,其勢甚為壯觀。
我聽說過有些佛教的僧侶,不滿足于世界的表象,而更愿意在深處尋找他們的根源,故而從幾百米的高空躍下,臉上的表情卻是神圣的,因為他們覺得,這樣能將世界的空與表象融為一體。在往下墜落的過程中,他們能打破美麗的表象,從而達到他們孜孜以求的空。
而我們,小彬與我,則很快便能看到動人的光圈,但我們首先看到的是數(shù)不清的黃色與紫色的花。后來我在旅游地圖及字典上查過,才知道應如何翻譯這些花。我對其中的幾樣有些懷疑,但我無人可問。我們看到了熟悉的枸杞,還有我從未見過的龍膽屬及洋甘草,以及象征真正生活的旱金蓮、向日葵,還有那代表一切謙虛美的芍藥。至于那些蘑菇,茶樹及各類草,我們姑且不提吧。旅游指南上雖然知道它們,但字典上基本查不到。
兩小時過后,我們快到達山頂了。這里的植物并不比之前的多很多,但我們比之前有信心多了,一起加快了步伐。太陽早就暗下去了。大白天,我們居然看不清旅游指南,不過好在我們的路很明朗。左邊是一座名為龍皇廟的建筑,空無人煙,據(jù)說是道教的圣地。它看起來讓人覺得很陌生,與此不搭調(diào),但其實不然。這座廟已有些年頭了,可佛陀從未排斥過它。我們的右邊是馬和牛,有一條大路通向東臺。遠處一個農(nóng)民站在他的同伴——一臺拖拉機旁。在最后幾百米時,我們有些害怕,因為天色突然變了。按常理,我們應當下山的,但我們相信了農(nóng)民、馬和牛。只要他們不躲,我們也不想躲。
天氣變化時,天空顏色變化很奇妙,就像一個獨具匠心的畫家施展著畫筆一樣,斑斕無比。我們理想中的藝術應當如此。雖然我們之前并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天氣轉變,但其實它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危險。天空變成了紫色,云也變成了紫色,就連天空落下的雨點似乎也變成了紫色。對面出現(xiàn)了雷陣雨,但奇怪的是,雷陣雨只停留在西臺,而沒有抵達中臺以及我們所處的北臺。如果這時候換地方,也不明智,因為積雨云濃重的地方,下雷陣雨的機會很大。這也許就是人和動物在我們這一面比較安全的緣故吧!我們相信我們看到的,覺得不必馬上往回走了。對面雷電閃耀,這邊雖然有些暗,但卻是安全的。我們輕輕地打著冷顫。這座中國華北最高的山,在夏天也很清涼,在山上歇息久了,很容易感冒。北臺又名葉斗峰,我們置身于星辰之下,腳下是最后一絲積雪,頭頂是一陣颶風。我們曾經(jīng)聽過,北方的山像奔跑著的象群的后背,這個說法我們雖然不很喜歡,因為它太具體了,但我們站在北臺看著遠方,又確實是這么一回事。我們也寧愿將這些山看作空之平衡,因為一切的實都被棄了。
下山時要簡單得多,我們沒有選擇走天路,還是讓那些長生不老之人繼續(xù)做不老之人吧!他們有家,他們的家不是在山上,便是在古人的書中。不知為何,我們突然找到了下山的路。從黑暗的山上,不到一個小時,我們便回到了明亮的山下,回到了飯店,其時正好是下午?!澳銈冊趺船F(xiàn)在就回來啦?”北京的教授驚奇地問道,“怎么你們沒變成星星的孩子?這里的人都說,沒有七個小時上下山,是不可能的。”
哎,這里的人和他們的傳說。我們一共只花了四個小時,既不是20分鐘,也不是一整天。我想起了山峰的白塔,它應該不會向往它北京的同胞——妙應寺。因為妙應寺早就被一大群建筑物包圍,在一群摩天大樓、停車場及超市中,只有知道它存在的人才能找到它。只可惜,北京知道它的人不多了。
眾所周知,智者一般都獨自追尋著自身的向往。我們內(nèi)心感覺得到有些東西不是我們,而不是我們的東西,正是那些召喚我們的東西,那些我們曾經(jīng)未意識到、但卻屬于我們的東西。因為這樣,我們才會羨慕北京臥佛的悠閑一夢,才會羨慕五臺山墜崖僧侶的血液。他們用自己的血液,勇敢地畫就了一番濃墨重彩。而我們,也要像他們一樣,在悠悠夢中,在沸騰的血液中,繼續(xù)著未來的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