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己未,河朔大旱,遠邇焦然無主賴。鎮(zhèn)陽帥自言憂農(nóng),督下祈雨甚急,厭禳①小數(shù)②,靡不為之,竟無驗。既久,怪誣之說興。適民家有產(chǎn)白驢者,或指曰:“此旱之由也。云方興,驢輒仰號之,云輒散不留。是物不死,旱胡得止?”一人臆倡,眾萬以附。帥聞之以為然,命亟取,將焚之。
驢見夢③于府之屬某曰:“冤哉,焚也!天禍流行,民自罹之,吾何預④焉?吾生不幸為異類,又不幸墮于畜獸,乘負駕馭,惟人所命;驅(qū)叱鞭箠,亦惟人所加。勞辱以終,吾分⑤然也。若水旱之事,豈其所知,而欲置斯酷歟?孰誣我者,而帥從之?禍有存乎天,有因乎人。人者可以自求,而天者可以委之也。殷之旱也,有桑林之禱,言出而雨。衛(wèi)之旱也,為伐邢之役,師興而雨。漢旱,卜式請烹桑弘羊;唐旱,李中敏乞斬鄭注。救旱之術多矣,盍亦求諸是類乎?求之不得,無所歸咎,則存乎天也,委焉而已。不求諸人,不委諸天,以無稽之言,而謂我之愆⑥。嘻!其不然。暴巫⑦投魃⑧,既已迂矣,今茲無乃復甚?殺我而有利于人民,吾何愛一死!如其未也,焉用為是以益惡?濫殺,不仁;輕信,不智。不仁不智,帥胡取焉?吾子,其屬也,敢私以訴?!?/p>
某謝而覺,請諸帥而釋之,人情初不懌⑨也。未幾而雨,則彌月不解,潦溢傷禾,歲卒以空。人無復議驢。
【注釋】
①厭禳:以巫術祈禱鬼神除災降福。
②小數(shù):小法術。
③見夢:托夢。
④預:參與。
⑤分:盡本分。
⑥愆:過失。
⑦暴巫:讓巫師在太陽底下求雨。暴,同“曝”。
⑧投魃:驅(qū)趕旱鬼。
⑨懌:愉快。
【作者簡介】
?王若虛,金末著名文學家、文學批評家。字從之,號慵夫,又號滹南遺老。承安二年進士。后任管城﹑門山二縣縣令,多有惠政。后升為國史院編修官﹑應奉翰林文字。曾奉命出使西夏。正大年間,歷任平?jīng)龈泄侃p左司諫﹑延州刺史,后遷翰林直學士。天興二年,金軍馬都元帥崔立以南京開封府降蒙古軍,召他與元好問等撰功德碑。金亡不仕,北歸鄉(xiāng)里。1243年三月,東游泰山時病逝。
王若虛論文論詩都有獨到的見解。他反對文章一味追求古意,認為“古今互有短長”。他認為詩的創(chuàng)作關鍵在于自得,反對模擬雕琢。
【參考譯文】
己未這一年,黃河以北大旱,遠近各地的莊稼都枯焦了,農(nóng)民不知如何是好。地方的長官鎮(zhèn)陽帥自稱為農(nóng)民擔憂,急著命令下屬找人祈雨。厭禳等小的巫術全都試過了,沒有一種應驗。時間長了,怪異荒誕的說法就出現(xiàn)了。剛好有一平民家產(chǎn)了一頭白驢,有人就說:“這就是天大旱的原因。云剛剛興起,這頭白驢就抬頭朝天叫起來,云就飄散開了。這頭白驢不死,旱災怎么能解除呢?”一個人臆測提倡,許多人就開始附和這個說法。鎮(zhèn)陽帥聽到了覺得有道理,就立即命令屬下把白驢抓來,準備火焚白驢祭天。
白驢托夢于帥府的僚屬某人說:“鎮(zhèn)陽帥焚燒我祭天,真是冤枉啊!天災的流行,老百姓自己來承擔,和我有何相干呢?我生下了不幸成為異類,又不幸墮入牲畜的行列,載運貨物被人駕駛,都聽人們的命令;是叱咤還是鞭打,也聽憑人們的意思。勞苦羞辱到死,我是如此盡本分。但是像水旱這樣的事情,豈是我所能知道的,為何要把我至于此酷刑之下?是誰這樣誣賴我,而鎮(zhèn)陽帥又聽信他?禍害有的是上天所加,有的是人類所為。人們所為可以自己找原因,上天所加就只有聽天由命了。殷朝大旱,商湯親自在桑林祈雨,祈禱剛結束天就下起雨來。衛(wèi)國大旱,是因為邢國無道,衛(wèi)國出兵討伐邢國,大軍剛剛出動天就下起雨來。漢朝大旱,卜式請求烹桑弘羊;唐朝大旱,李中敏上書請斬奸臣鄭注。拯救旱災的方法這么多,何不循著這些方法呢?求而得不到,就沒有可怪罪的了,只能說是天意了,就不要管它了。不求于人,不求于天,以沒有根據(jù)的說法,來指責我的過失。嘻!其實不是這么回事。令巫師曝曬于太陽下求雨,已經(jīng)十分迂腐了,如今這樣做豈不是比那樣做更過分嗎?如果殺了我而有利于人類,我不會愛惜這一條命!如果殺了我卻不下雨,哪里用得著這樣的方法助紂為虐呢?濫殺無辜,是不仁的;輕言相信,是沒有智慧的。不仁不智,鎮(zhèn)陽帥為什么要這樣做呢?我知道您,是他的屬下,所以我冒昧私下向你傾訴?!?/p>
帥府的僚屬謝罪之后立即清醒,請求鎮(zhèn)陽帥將白驢釋放,起初人們不能諒解也不高興將白驢釋放。過了不久就下起雨來,而滿一個月不停,洪水肆虐淹壞了莊稼,這一年的莊稼于是沒有收成。人們不再討論白驢的事情了。
【賞析】
深諳為文之道的人,常常把真實的思想通過某個故事或某個寓言,委婉曲折地表現(xiàn)出來。從諸子百家到唐宋八大家,無一不是如此。王若虛的這篇《焚驢志》,也是借助焚驢祈雨這一小品,表達了作者對現(xiàn)實社會的強烈不滿,辛辣地嘲笑和諷刺當權者昏庸無知、愚昧無能。文章通過河朔大旱,鎮(zhèn)陽帥聽信無稽之談,準備焚驢祭天求雨,白驢托夢給帥府僚屬,痛言其不幸為畜生的苦痛和悲慘,及其求告無門之處境。作者借白驢之口,說明如果大旱是“存乎天”,只有聽天由命,如果是“因乎人”,應斬殺昏庸奸佞之人以祈天。作者以歷史上諸多大旱“因乎人”為例,讓人民明白了河朔大旱的真正原因,是當權者愚昧無知,不仁不智。文章的結尾很富戲劇性:把驢放了,天卻下起了大雨,并且一連下了一個多月,以至于洪澇成災,莊稼顆粒無收。這樣的結尾雖顯苦澀,卻是對焚驢祈雨之舉的否定,是對當權者愚昧無能的辛辣諷刺。文章寓情理于敘事之中,語言平實,簡潔明快。尤其是白驢的形象,亦柔亦剛,能言善辯,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