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Gu+Yu

主持人語：

谷雨的作品《編年體史記》通過詩的形式對《史記》中的事件進(jìn)行重新表達(dá)。詩既有恢弘的一面，對歷史、生死、成敗都有獨(dú)特的體悟；也有細(xì)膩的一面，刻畫了人物的心理。語言質(zhì)樸簡練大氣，自成一格。此外，作品中注釋起到了不亞于詩文本的重要作用，也使其更具豐富性和可讀性。這是一項較為浩大的工程，這里僅選取一部分供大家一讀。（江離）

谷雨，本名張龍，1980年生于江蘇徐州，現(xiàn)居杭州。已出版有長篇小說《我們都是害蟲》、詩集《南方詞典》等。

歷史輕如飛煙

——公元前2697年，黃帝即位

順天地之紀(jì)，幽明之占，死生之說，存亡之難。

——《史記·五帝本紀(jì)》

上帝締造人間只用了七天，盤古氏首出御世

是在何時？

而后有三皇五帝，自黃帝始

制造指南車、定算數(shù)、創(chuàng)醫(yī)學(xué)、播五谷……

——太久遠(yuǎn)了

歷史輕如飛煙

我 是晦澀的闖入者，是舊雨新枝

是鐵與血

覆蓋了孤山荒野。

我是帝王，是臣子，是士大夫

是饑餓的黎民

飄蕩人世的尸骨和幽魂。

我是世間生長的萬物

我是黎明的替身

我非我，我是非我的虛構(gòu)與重疊

一個我在鏡子里淋雨，另一個我

在黑暗中啼哭

等待晨曦初現(xiàn)

——真正的我正變得下落不明 。

2012.6.13

上古第一隱士

——公元前2155年，許由生于陽城槐里

堯讓天下于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

——《史記·伯夷列傳》

我 翻《詩》《書》和《春秋》 ，遍訪古來圣賢

惟獨(dú)不見許由、務(wù)光 的名字

這是為何？

堯帝欲將帝位禪讓給許由

許由逃到箕山下農(nóng)耕，再傳九州長官之位

許由跑到穎水邊掛瓢洗耳

世俗的污垢來去如昨

這是我所知道的上古第一隱士呵

他在箕山修行，像一個道士

遵循自然的法則

看日月奔涌于江河，清泉洗濯巖石

和琥珀。

聽呵，山中有風(fēng)，和風(fēng)的回聲

巨大而純凈。

倘若有生之年，我能放下朝野

我愿孤身前往箕山

在山林間的木屋里靜靜度過余生

忘卻前世的憂苦。

2012.6.15

大禹治水

——公元前2205年，大禹登上天子之位

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于是帝錫禹玄圭，以告成功于天下。

——《史記·夏本紀(jì)》

我 路過的地方一片汪洋

渾濁的洪水奔涌至家門，淹沒了屋后的

土丘

更多的綠樹紅花成了枯枝敗葉

更多的百姓痛哭，這舉國的憂傷——

鯀 治水無功，而后輪到禹

帶著死去的父親的痛苦，闊別新婚四日的

妻子的愧疚

我們不舍晝夜，往遠(yuǎn)處掘土……

壺口、梁山、岐山

太原、岳陽、覃懷

鑿開九條山脈，疏通九條大河

——十三年后，禹繼帝位

后舉薦皋陶 ，奈何皋陶早逝

禹病逝在出巡的路上，死前將天下交給了我

著書的史官說，我守喪三年后

將帝位還給啟 ，皆因天下人舍棄

事實是

啟的毒箭射中了我，令我的清冷靈魂

從此避居鄉(xiāng)間，不問世事。

2012.6.13

鳴條之戰(zhàn)

——公元前1600年，夏桀敗亡

帝桀之時，自孔甲以來而諸侯多畔夏，桀不務(wù)德而武傷百姓，百姓弗堪。乃召湯而囚之夏臺，已而釋之。湯修德，諸侯皆歸湯，湯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鳴條，遂放而死。

——《史記·夏本紀(jì)》

我 喜歡在黃昏時作戰(zhàn)，看日薄西山

漁歌唱晚。

池塘里的魚潛至水底，飛鳥藏于巢中

猛獸奔跑在巖石的陰影里

——我的恨是一片黑暗。

我恨夏桀曾將我囚禁于夏臺

我恨這世界這一片荒蕪

萬民困苦

“這世界是一座丑惡的秘密暗牢。

但在此處的垃圾之中，我將找到還我自由的鑰匙。”

我在黃昏時起兵，滅了桀的黨羽

而后直取鳴條

敵人在我視野內(nèi)四處逃竄，桀

你帶著珠寶和你的女人妹喜逃往哪里？

窮寇莫追，我不再追你

我知世間再無你的藏身之所

你餓死于瑤臺，世間再無你的荒淫、暴虐。

2012.6.15

湯 誓

——公元前1600年，九夷之師不起

湯乃改正朔，易服色，上白，朝會以晝。

——《史記·殷本紀(jì)》

滅夏的時機(jī)到了，一年前，我 把這個消息

告訴了湯。

在此之前，我見了妹喜 ，就像

一個間諜

在貪戀、嫉妒和痛恨的深淵里

泄露了太多機(jī)密。

——她豐腴妖嬈的美色讓人動容

她的癖好讓人欲望泯滅：

笑看人們在規(guī)模大到可以劃船的酒池里飲酒；

笑聽撕裂絹帛的聲音；

喜歡穿戴男人的官帽。

的確，今日于我，這些都是陳年舊事了

當(dāng)九夷之師不起

我知滅夏的時機(jī)到了。

我知爛泥之上必有鳥巢和新雪。

2012.6.15

姜 尚

——公元前1145年 ，姬昌拜姜尚為國師

或曰，太公博聞，嘗事紂。紂無道，去之。游說諸侯，無所遇，而卒西歸周西伯?；蛟?，呂尚處士，隱海濱。

——《史記·齊太公世家》

初見師尚父是在父王狩獵歸來的車輦上

他須發(fā)皆白，穿一身白衣

青天白云之下盡是仙風(fēng)道骨

那時秋葉飄零，我 看到落日的美

染紅了曠野的樹林和巖石。

——關(guān)于師尚父的傳說太多了

有人說，他隱居海濱

有人說，他侍奉過紂王，而后離開

游說諸侯，未有知音，才到了父王麾下

有人說，他曾屠牛于朝歌，賣飲于孟津

垂釣于渭水……

更多的傳說困擾了我

師尚父的風(fēng)骨仿佛這世間的河流

深不見底

仿佛看不見的事物，永久飄忽，蹤影全無。

2012.6.15

牧 野

——公元前1046年，武王伐紂，陳師牧野

誓已，諸侯兵會者四千乘，陳師牧野。

——《史記·周本紀(jì)》

殷商的頹敗之勢如病樹沉疴，積重難返。

牧野之戰(zhàn)中，父王的軍隊或四散逃竄

或臨陣倒戈

這都是父王曾犯下的過錯啊

我 身處朝歌 ，亦能感受到屋頂?shù)膹P殺

和動蕩。

兵敗如山倒，我看著黑壓壓的人頭和長矛

奔涌向都城

頓知家國將傾——

我站在城樓上，眼睜睜看著父王投身于鹿臺

自焚而死

父王是亡國之君，我是亡國之臣

這是不爭的事實

妲己這個賤人，雖有傾城的美色

還是逃不掉被斬首的命運(yùn)

就像七年后，我兵敗被殺時，天空布滿了

烏云。

2012.6.15

采 薇

——公元前1046年，伯夷叔齊遁跡于首陽山

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nóng)、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于首陽山。

——《史記·伯夷列傳》

山河壯麗抵不過亂世的硝煙，固若金湯的

城池也比不了民心所向

自古以來，通曉天下大義的才是王者

譬如孤竹二君子伯夷和叔齊

拒絕王位，讓國出逃

叩見武王，只因心懷殷商

天下歸周后，他們義不食周粟

遁跡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

這是不念舊惡的圣賢和仁者啊

試問濁世中還有誰能做到呢？

就像我 有弟子三千，卻獨(dú)愛顏回一個

道理是一樣的。

在世俗的煙塵和清靜的時光里

我審慎而獨(dú)行

并以此告誡我的弟子

——富貴如可求，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

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

2012.6.16

瑤 池

——公元前960年，周穆王西征

造父幸于周繆王。造父取驥之乘匹，與桃林盜驪、驊騮、綠耳，獻(xiàn)之繆王?？娡跏乖旄赣餮册?，見西王母，樂之忘歸。

——《史記·趙世家》

這里是人間仙境，青鳥棲息，云霧繚繞

這里抬頭不見日月，低頭不見江河

這里讓人樂而忘返——

我 駕馭在桃林捕捉的八匹駿馬

隨穆天子西征，至西域瑤池

昆侖山隱現(xiàn)

在瑤池的酒宴上，傾倒于西王母絕世的容貌

和歌聲，歌曰：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

道里悠遠(yuǎn)，山川間之。

將子無死，尚復(fù)能來 。

——酒至微醺時聽聞徐偃王 叛亂

我立即隨穆天子轉(zhuǎn)戰(zhàn)東南

而后南征

后世的人怎能寫盡當(dāng)時的慘烈

和盛大：

三軍之眾，一朝盡化，君子為鶴，小人成沙 。

我老后未能榮歸故里

而是依照天子之意，受封趙地。

2012.6.17

維以不永傷

——公元前841年，周厲王逃亡到彘

三十四年，王益嚴(yán)，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史記·周本紀(jì)》

我 所到之處，皆是焦土和尸骨，喧鬧的集市

形單影只。

鴻雁嘶鳴于灰白的天空，梨花壓著

孤枝，一株海棠枯死在銅鏡里

——讓人充滿怨恨

亂世中有人揭竿而起

驅(qū)逐朽木、王朝和枷鎖

厲王逃到國之邊境，在一個山洞里暗藏終日

只是這人世依舊幽深、荒蕪

就像垂死者的眼中

有過掙扎

有過萬物凋零后的永恒和悲傷。

2012.6.17

烽火戲諸侯

——公元前773年，周幽王立褒姒為后

襃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萬方，故不笑。幽王為烽燧大鼓，有寇至則舉烽火。諸侯悉至，至而無寇，襃姒乃大笑。幽王說之，為數(shù)舉烽火。其后不信，諸侯益亦不至。

——《史記·周本紀(jì)》

妹喜之后有妲己，妲己之后有褒姒

為博美人一笑，幽王烽火戲諸侯

當(dāng)此之時

舊夢已死，廢墟之上再無細(xì)雨

和春意。

我 告老隱退前曾斷言：

周室天下不出十年當(dāng)亡。

沒想到，兩年后

申侯 聯(lián)合西戎，圍剿鎬京

將幽王斬殺于驪山

而我著一身素衣

面朝北方

為死去的天子，例行最后一次君臣之禮。

2012.6.18

進(jìn)宮·出城

——公元前643年，齊桓公在內(nèi)亂中餓死

桓公病，五公子各樹黨爭立。及桓公卒，遂相攻，以故宮中空，莫敢棺。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蟲出于戶。

——《史記·齊太公世家》

我 在峱山牧牛，困了，枕著落日小睡片刻

渴了，就去林間汲水

我曾周游列國，反被驅(qū)逐出城門

——這已經(jīng)不是堯舜的時代了

惟有草木詩經(jīng)蒼翠幽深，山林間即是我的

藏身之所

早晨的露珠肥胖、清甜，黃昏的落日

和空山向晚

可是長夜漫漫，寄居濁世的多少風(fēng)聲

雨聲，和蟲鳴，

讓我枯坐到天亮。

天亮后，我依舊去山腳牧牛

依舊唱著《寧戚歌》 ：

南山燦、白石爛，中有鯉魚長尺半……

——這首歌我已經(jīng)唱了多少遍？

因了我的歌聲，桓公召我進(jìn)宮

讓我與管仲同參國政

多年以后，管仲和桓公相繼過世

朝野內(nèi)五子紛爭

等到葬了桓公，齊國的天空下起冰雨

冰雨如箭

是夜，我騎在牛背上只身出城。

2012.6.23

重耳逃亡歸來

——公元前636年，重耳即位，介子推隨母隱居

介子推從者憐之，乃懸書宮門曰：“龍欲上天，五蛇為輔。龍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獨(dú)怨，終不見處所?！蔽墓?，見其書，曰：“此介子推也。吾方憂王室，未圖其功。”使人召之，則亡。遂求所在，聞其入綿上山中，於是文公環(huán)綿上山中而封之，以為介推田，號曰介山，“以記吾過，且旌善人”。

——《史記·晉世家》

逃亡猶如長夜里的孤燈，漏下斗室的光

如山林里眺望曠野

回到無邊的自我，卻已分不清眼淚

和雨水。

醒時忍不住的困倦、瞌睡，昏睡時

伴著不安和恐慌

為了讓重耳活命，介子推 躲進(jìn)山溝里

割腿上的肉

和野菜一起煮湯。

結(jié)束逃亡的生涯后，重耳回到晉國即君王位

并對臣子隨從論功行賞

惟獨(dú)遺漏了介子推

介子推賦詩一首后，扶著母親隱入綿山

我 連夜寫了書信一封

掛在城門上

重耳看到后，帶兵在山林間尋人

可恨的是，聽信小人讒言放火燒山

大火燒了三個晝夜

第四日凌晨，有人在枯焦的柳樹下

發(fā)現(xiàn)母子的尸骨

三十年后，有人告訴我

介子推在東海邊賣扇 。

2012.6.24

趙氏孤兒

——公元前597年，屠岸賈 誅殺趙氏一族

諸將以為趙氏孤兒良已死，皆喜。然趙氏真孤乃反在，程嬰卒與俱匿山中。

——《史記·趙世家》

我 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一杯毒藥：

——趙朔 被殺時，他的妻子 懷有身孕

我不為朋友殉難而茍且于世

只為保全趙氏孤兒。

——趙氏孤兒出生后，公孫杵臼 與我合謀

他抱著別人家的嬰兒藏身到山中

我把藏身處舉報給官府

公孫杵臼懷抱嬰兒，雙雙被殺。

——掉包計瞞騙了天下人，包括奸臣屠岸賈

我背著賣友的惡名和屈辱

帶嬰兒藏在深山中。

——十五年后，晉景公 立趙氏孤兒趙武為卿

我?guī)еT將誅殺屠岸賈，滅其全族。

——20歲時，趙武舉行加冠禮

我知道，殉難的時刻到了。

一杯毒藥，一根繩索，一柄劍

都足以讓我的靈魂和身體進(jìn)入漫漫長夜

這清潔自由的居所。

2012.6.24

史 官

——公元前548年，崔杼弒莊公

齊太史書曰“崔杼弒莊公”，崔杼殺之。其弟復(fù)書，崔杼復(fù)殺之。少弟復(fù)書，崔杼乃舍之。

——《史記·齊太公世家》

崔杼 弒殺齊莊公 后，讓負(fù)責(zé)寫史的太史官說齊莊 公是暴病身亡。史官秉筆直書：夏五月乙亥，崔杼弒 莊公。

崔杼惱羞成怒，殺了這個史官——我 的大哥。

崔杼叫我二哥寫莊公暴病身亡，二哥寫的依舊是：夏 五月乙亥，崔杼弒莊公。

結(jié)果，崔杼殺了我二哥。

之后，崔杼又殺了我三哥。

輪到我，我仍然秉筆直書：夏五月乙亥，崔杼弒莊公。

崔杼看著我，眼睛里充滿了絕望。他從我的房間里奔 了出去，仿佛門外就是深淵。

出函谷關(guān)

——公元前516年，老子 離宮歸隱

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guān)，關(guān)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qiáng)為我著書。”于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終。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

圖書館里有詳細(xì)的編年史，有數(shù)不盡的

軍團(tuán)，在冷兵器的廝殺里

化為塵土和青煙。

——河流回不到最初的源頭

時間也回不到時間深處

我 站在城樓上，守望通往函谷關(guān)的

崎嶇綿延的路

一老者從東方而來，倒坐在牛背上

須發(fā)皆白。

我出城清掃路面四十里

恭請老子至官舍，行弟子之禮

老子揮筆寫下道經(jīng)德經(jīng)上下篇送給了我

凡五千言

道盡生死禍福、進(jìn)退之術(shù)

道盡一的無窮，和

宇宙萬物的虛無。

出了函谷關(guān)西去即是高山深谷

即是遺忘和烏有鄉(xiāng)

——過去稍縱即逝

在磨損了軀體的歲月里

那昏暗緩慢而來并沒有使我痛苦 。

2012.6.27

闔閭 奪位

——公元前515年春四月，專諸 刺殺吳王僚

酒既酣，公子光詳為足疾，入窟室中，使專諸置匕首魚炙之腹中而進(jìn)之。既至王前，專諸擘魚，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殺專諸，王人擾亂。

——《史記·刺客列傳》

春四月的雨淋濕了我 的馬車，從山東各國

一路追我到南方。

在這之前，我把音樂之聲給了魯國

我把哲學(xué)和訓(xùn)誡給了齊國、鄭國、衛(wèi)國

和晉國

我把佩劍和許諾給了病死后的徐君 ……

在返回吳國的路上

有人飛鴿傳書與我——

公子光派刺客專諸以一把魚腸劍

刺殺了吳王，而后自立為新君

我驅(qū)車去了先王的墓地前

匯報了這次出使經(jīng)過，而后痛哭一場

春四月的雨依舊未有停歇

雨聲快樂地敲打一只破舊的木桶

雨聲也痛苦地敲打人世的池塘

和屋頂。

2012.6.24

殺楚·興楚

——公元前506年，伍子胥 興兵伐楚

始伍員與申包胥為交，員之亡也，謂包胥曰：“我必覆楚?！卑阍唬骸拔冶卮嬷??！?/p>

于是申包胥走秦告急，求救於秦。秦不許。包胥立於秦廷，晝夜哭，七日七夜不絕其聲。

——《史記·伍子胥列傳》

十六年過去了，就像身懷絕技的刺客

早已日暮途遠(yuǎn)。

往事即亂世，有過雨水、烏云和風(fēng)

有過呼吸，破碎，和停頓。

這個年老的刺客，最后一次在黑夜里出沒

失足掉下屋檐

屋檐下的房門

緩緩打開，被殺的人剛走出門檻

——屋內(nèi)傳出嬰兒的啼哭，哭聲里

摻雜了草藥的氣味。

哦，漫長的時光，短暫如一夜孤燈。

只是伍子胥呵，你有你的家仇

我 有我的國恨

我身無一技之長，抵擋不住你浩蕩的軍團(tuán)

惟有奔赴秦國

依于庭墻而哭，日夜不絕聲，勺飲不入口

換回秦師五百乘救楚。

子胥，我依舊待你為故友

辭官歸隱后，我在山林間鑿了一座墓碑

為你的父兄守靈。

2012.7.15

俯首稱臣

——公元前492年，勾踐向夫差俯首稱臣

吳既赦越，越王勾踐反國，乃苦身焦思，置膽於坐，坐臥即仰膽，飲食亦嘗膽也。曰：“女忘會稽之恥邪？”

——《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我 強(qiáng)忍著屈辱，棲息于姑蘇城外的荒野

為闔閭守墳，竹林和山坡的陰影

覆蓋了暮色里碑的無言

鳥的悲鳴

和流水的回聲。

在這里，我可以看到埋伏在叢林里的騎兵

就像姑蘇城里平靜的屋頂

黑的白的城墻

哦，漫長的靜默、荒蕪和痛苦

哦，萬象于我都是空虛 。

這里已無我的安身之所

惟有人世的鬼火伴著我

惟有時間的幻影術(shù)能讓我手持鐵片

分身各處

往墳?zāi)?，往黑暗的洞穴深處掘土…?/p>

2012.6.26

屬鏤劍

——公元前484年，伍子胥被夫差賜死

乃告其舍人曰：“必樹吾墓上以梓，令可以為器；而抉吾眼縣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乃自剄死。

——《史記·伍子胥列傳》

是幼小的獨(dú)角獸，在群山間追逐自己的

回聲，是擁擠的飛鳥

在天黑前隱入幽深的樹叢

今日的黃昏殘酷而漫長，多少歲月塵埃

蕩漾在平靜的屋頂

此刻，我的靈魂已越過肉身的

冷漠星空

我觀察著生命和死亡就像觀察一只空杯

就像年老的男仆

深夜里出城為我收尸，卻被鼎沸的燈火

灼傷了眼睛。

殺我的是昏庸的帝王，埋葬我的是

吳淞江的江水

這禁閉的塵土、睡夢，和風(fēng)聲

像護(hù)送我的三個隨從

像哀悼我的三杯毒藥

而我早已不在人世。

2012.7.21

喪家犬

——公元前479年，子貢 為孔子守陵

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dú)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chǎn)，然自要以下不及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弊迂曇詫嵏婵鬃印？鬃有廊恍υ唬骸靶螤?，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史記·孔子世家》

綠草爬上新墳，燕子對這黃昏低飛

沒有斜風(fēng)細(xì)雨

填滿這曠野空山。

這新墳里埋葬了整個春秋

和偉大的山水

山水里流不盡

仁者的慈悲。

這逝去的日月 ，這濁世的星空……

低飛的燕子

飛進(jìn)黑夜，又從虛無里

銜出一滴雨露。

雨露的氣味，巖石，荒野，和樹的氣味

生和死的氣味

——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結(jié)束了。

仲尼呵，你把肉身埋在低處

你把更多的可能和痛苦

藏在世間的每一扇門窗后

仿佛洞悉了真理

和萬物（包括那只再次現(xiàn)身的麒麟 ）一同死去。

2012.7.15

越絕書

——公元前472年，范蠡 隱退，文種 被賜死

范蠡遂去，自齊遺大夫種書曰：“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種見書，稱病不朝。人或讒種且作亂，越王乃賜種劍曰：“子教寡人伐吳七術(shù)，寡人用其三而敗吳，其四在子，子為我從先王試之?！狈N遂自殺。

——《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傍晚時下了一場細(xì)雨，天很快就黑了

我 坐在太湖邊的木屋里下棋：

左手黑子，右手白子

連下三局，每次都是白子贏，黑子輸

這是為何？

而今，我能記起的還是那個白衣西施

像雪一樣在黃昏里死去

還有我的知己文種

他們從此消逝在這可鄙的人世

——我再也沒有交心的人了

沿著生與死的斜坡

我回到北方，分身于各國

農(nóng)事，經(jīng)商

清閑時著書立作

我的靈魂在靜水深流的長河，蜿蜒的群山

幸福的柳樹下出沒

哦，我的靈魂

最終消失在炫目的白晝里，

而白晝同時也是黑夜 。

2012.7.22

戰(zhàn)國四公子之孟嘗君

——公元前299年，孟嘗君入秦

孟嘗君過趙，趙平原君客之。趙人聞孟嘗君賢，出觀之，皆笑曰：“始以薛公為魁然也，今視之，乃眇小丈夫耳?！泵蠂L君聞之，怒?？团c俱者下，斫擊殺數(shù)百人，遂滅一縣以去。

——《史記·孟嘗君列傳》

太虛榮了，而且罪惡——

因一句揶揄之詞，斬殺數(shù)百人命

要這三千門客作擺設(shè)

有什么用呢？

潮濕的靈魂里長不出錦囊妙計

就像一群蒼蠅

擁擠著翅膀，進(jìn)出房舍低矮的門檻

木窗，匍匐在桌上

飽食夢一樣的糧食

就像風(fēng)云際會的鼠輩，在泥潭里

伸長了脖子，為各自的身世

嘆息。一年了

我 穿著草鞋，每日彈劍而歌 ：

長鋏歸來乎食無魚

長鋏歸來乎出無車

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

和饕餮的人相比，這歌聲是精神廢墟里

惟一的一抹詩意。

2012.7.22

千古一帝

——公元前221年，嬴政定帝號為始皇帝

秦始皇召見，人有識者，乃曰：“高漸離也。”秦始皇惜其善擊筑，重赦之，乃矐其目，使擊筑，未嘗不稱善。稍益近之，高漸離乃以鉛置筑中，復(fù)進(jìn)得近，舉筑樸秦皇帝，不中。于是，遂誅高漸離，終身不復(fù)近諸侯之人。

——《史記·刺客列傳》

有誰知道，我 和人質(zhì)趙政曾是生死之交

而今形同陌路？

他做秦朝的王，我做燕國的樂師

與荊軻在集市里飲酒

微醺時暢談家國，泥醉后擊筑而歌

路過的人以為我們瘋了

路過的人為我們掩面而哭

——倘若不是為了破碎的山河

我何以送荊軻至易水河畔，再次為他擊筑而歌？

可惜圖窮匕見，荊軻身死異國。

多少年過去了

趙政滅了六國，做他的千古一帝

我卻從此隱姓埋名

藏身于宋子城中做一個酒保

要不是那個擊筑的客人，我不會現(xiàn)身

沐浴更衣，端坐堂前

奏一曲悲歌

聽到的人仿佛腳底下的泥土全變成了雪

城里的人輪流請我做客，直到趙政召見我

何須他人引薦？

這個頭戴皇冠的人怎會不認(rèn)識我？

我只是荊軻的同黨

他熏瞎我的雙眼，卻給我講述帝國的繁榮……

黑暗中，我知人時已盡，心中再無牽掛

我將灌鉛的琴砸向帝王身

不是為了家國恨，而是知道

我死后，必有烈日降臨于熙攘的塵世。

2012.6.10

十面埋伏

——公元前202年，項羽引兵東還

漢王復(fù)使侯公往說項王，項王乃與漢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者為漢，鴻溝而東者為楚。項王許之，即歸漢王父母妻子。軍皆呼萬歲……項王已約，乃引兵解而東歸。

——《史記·項羽本紀(jì)》

我 將船停在烏江畔，等項王策馬歸來

——這是初見，也是死別

他被世人推上神的位置，而后

號令天下諸侯。

在我看來，他和我的侄兒并無不同

我的侄兒已在戰(zhàn)亂中陣亡，死時剛過而立之年

這一年，項王也許是真的累了

他的眼神告訴我：

我為天下累，還是我與漢王累了天下？

興亡百姓苦

死傷枕籍，卻無葬身之地棲身之所

這一年，項王和漢王簽訂鴻溝協(xié)議

劃定楚河漢界

放了漢王的父母妻子，引兵東歸

卻不知約為兄弟的漢王早已在歸途設(shè)了十面埋伏

自古皆如是，飲水的人冷暖自知。

虞姬穿一身白衣在黑夜里死去

昔日的臣子和故人如今倒戈相向

他們究竟為了什么？

項王帶八百余騎兵突圍，戰(zhàn)至孤身一人

我站在船上，漂過落日下的江面

江面沒有風(fēng)

和風(fēng)的祈禱，惟有無盡的輝煌

壓抑，和悲傷。

——人世的詆毀和贊美同樣有罪。

項王就像是我孤苦無依的侄兒

有過慈悲，有過過錯

這都是諸神為他安排的不完美

但是，項王身死東城

而無完尸，那又是誰的虛榮和罪惡？

2012.5.13

鳥盡弓藏

——公元前196年冬，韓信被斬殺于長樂宮鐘室

信方斬，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作，豈非天哉！”

——《史記·淮陰侯韓信》

我 知明主難遇，不甘為平庸之輩謀天下：

十二年前，陳涉命武臣 掃蕩趙地

我以三寸不爛之舌游說范陽縣令徐公歸降

不戰(zhàn)而下三十余城。

同年，武臣為部將所殺

陳涉兵敗后為車夫所殺

——這都是他們的命數(shù)呵

此后五年，我避開亂世，在松林間隱匿

結(jié)廬為伴，食松果，聽泉聲

看天空在更高處生長

黑色的鳥群像子彈一樣穿過密集的樹林

卻沒有留下羽毛和彈孔。

但我終于不甘寂寞：

漢四年十月，我隨韓信起兵伐齊，信自立為王

我勸信三分天下而謀之

他堅持為漢王建萬世基業(yè)

卻不知刎頸之交常山王 和成安君 的下場啊……

我再次選擇了離開

在破敗的市井里裝瘋做了巫師。

深夜里，我偷偷乘坐馬車離開齊國

在寂靜的山林間書寫流水明月。

韓信被斬殺于長樂宮鐘室已是寒冬時節(jié)

我知韓信死前悔不當(dāng)初

漢王將此怪罪于我，欲將我烹殺

但我何罪之有？

自此以后，我斷了謀略，棄絕相人術(shù)

和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口舌

我只是垂垂一老者

在隱蔽的天空下

寄希望于松林和泉水能治愈我永世的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