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Gu Yu
《編年體史記》創(chuàng)作手記
◎谷雨 Gu Yu
所謂距離產(chǎn)生美,陌生的東西更能帶來新鮮的元素。
大約四五年前,出于對歷史的喜愛,同時寫作也面臨雷同的風險,我突然有意識地將目光投放到更久遠的從前,試圖創(chuàng)作一部更具獨特性的作品,重新構(gòu)建一個新的詩歌寫作體系,從而產(chǎn)生了要寫一本新詩集的想法,名字就叫《編年體史記》。
一
早在2002年,詩人木朵在一封來信中談到寫作的困惑與焦慮:
天才是強者,他的時代是弱者。他的力量使得步其后塵者——而不是使他自己——精疲力竭。他淹沒了他們。每個國家,每一個根本性時代都存在這樣的強者,在英國是彌爾頓,在德國是歌德,在美國是愛默生,都是“相信自己完全不可能患上創(chuàng)造性焦慮”的人。然而在中國,是什么使我們精疲力竭?是五千年古代文化,還是無邊無際的世界文化,抑或建國以來一個聲音的文化?
老實說,我在2010年時選擇構(gòu)思和創(chuàng)作《編年體史記》,主要原因也是因為自己正面臨寫作的困惑和焦慮。
詩人歐陽江河說:從某種意義上講,一個人的寫作想有多自由就能有多自由,但是,真正有意義的和有價值的寫作肯定存在著限制。問題是,對于這限制是什么,在哪里,我們往往茫無所知。
在此之前,我時刻都在求新求變,寄希望于通過語言、意象、結(jié)構(gòu)、技巧等的變革,推陳出新,只為尋求更多的可能性。我們在談論米沃什,卡瓦菲斯和博爾赫斯們,其實也是在窮究自身,尋找真正屬于自己的發(fā)音。然則,每到一個階段末尾,我都面臨重復的焦慮,擔心“把自己毀掉的危險總是近在眼前”。因而,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詩歌語言,一種新的寫作體系,于我似乎更迫在眉睫。也是到了這個階段,我對好詩的標準有了新的定義,我認為一首好詩必須兼?zhèn)淙齻€核心要素:對事物的命名,和體系的重構(gòu);詩歌中蘊藏的情緒,即情感喚起力;作品的獨特性,和不可復制性。
詩歌就是對萬物的命名和重構(gòu),所謂的主義和流派之爭,到頭來不過是對命名之爭,體系的重構(gòu)之爭,試圖通過主義和流派,在龐大的詩歌語系中確立自己的坐標點,盡管如此,其對命名和重構(gòu)的價值仍然存在;
情感喚起力不難理解,一切偉大的作品,其核心都必然具備情感的喚起力,在獨特的體驗中蘊含人類普遍的情感體驗和共鳴,很難想象,沒有情感的東西如何獲得人們的認同?
就像《詩經(jīng)》,起源于先秦歌謠,這些民間歌謠來自不同地域,不同風格,集結(jié)了人類普遍的情感體驗,成為一代雅集。
關(guān)于詩歌的獨特性,我的理解是,要么開創(chuàng)一種新的語言體系,要么形成一種全新的風格,或具備復雜的結(jié)構(gòu)、技巧等,是前所未有的,甚至影響后來者的作品。就像卡夫卡的荒誕,艾略特的玄學,佩索阿的“我之非我”……
而詩歌的不可復制性,試舉幾例:歐陽江河的《手槍》、伊沙的《結(jié)結(jié)巴巴》、阿斐的《眾口鑠金》、唐不遇的《第一祈禱詞》(還有目前正被網(wǎng)絡炒得火熱的詩人余秀華的作品)。
類似這樣的詩歌作品必然是不可復制的,是渾然天成的,是在語言或風格或結(jié)構(gòu)上獨一無二的。
二
五年前,我鬼迷心竅地開始讀《史記》,讀《資治通鑒》,讀著讀著,頓覺豁然開朗。我在想,詩歌可否寫史?回顧我所接觸到的詩歌作品,惟一能讓我想起來的是大師級的詩人卡瓦菲斯。
在黃燦然先生翻譯的《卡瓦菲斯詩集》中,卡瓦菲斯寫史的詩歌占了整本詩集的三分之一以上,且有著非常獨特的語言體系,帶給人們?nèi)碌拈喿x感受。
詩人余西說,希臘詩人卡瓦菲斯的詩可以分為兩類:當代的和歷史的。前者表現(xiàn)詩人的生活,盡管他在詩中所留給自己的位置讓人覺得類似于虛構(gòu),盡管這種生活對于我們來說更像是一段旖靡而遙遠的歷史。而在后者,卡瓦菲斯像是一位在古希臘羅馬的歷史時空中的漫游者,在歷史的縫隙間虛構(gòu)出自足的家園。
到了去年還是前年,我在《讀詩》中發(fā)現(xiàn),詩人柏樺也在寫史,名字居然就叫《史記》,寫了諸多晚清和民國軼事,很有意思,各種材料信手拈來,就像一個拼圖游戲,以詩歌的方式完成一個個新拼圖,惟一讓人美中不足的是,詩人過于依賴其材料,有掉書袋和堆砌材料之嫌。
但是不管怎樣,事實證明,以詩歌寫史是可行的,但不只是材料,單純還原歷史本真,而是像歷史學家杜蘭特那樣,以一己之力,歷時50年,以一種新的體系和架構(gòu),創(chuàng)作出11卷本的《世界文明史》。
歷史本身足夠曲折迷人,足夠波瀾壯闊。
當然,更迷人的內(nèi)容或許藏身于歷史的陰影和隱蔽之處。對于未知和陌生,我們似乎有更多的想象和推演空間,也容納了更多可能性。
無論大到國家的政治權(quán)力、戰(zhàn)爭、謀略,還是小到一個黎民百姓的私人生活,我們總能在歷史中發(fā)現(xiàn)其驚人的相似和不同。
更有意思的是,我們所理解的古人,他們是否和真如史官所記錄的那樣?或許,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面貌?作家潘軍在中篇小說《重瞳》中寫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項羽,是參照歷史,對項羽人性的挖掘分析后的重新闡釋和解讀。
也許,這只是一次誤讀。就像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誰能保證自己看到的歷史就是歷史的本真?
……
三
從動念頭到落筆,我拖了整整兩年時間。我一直在想,作為一個想要超越自我的大工程,《編年體史記》到底是什么樣子?
我曾構(gòu)思過兩個版本的解決方案,一個版本是詩集,一個版本是故事體。
故事體不難理解,就是通過講故事的方式進行,但這個故事不能是單純的翻譯和剪裁,而是在縱覽全局的基礎上,搭建全新的體系,其中有自己語言和邏輯闡述的故事,有推演和分析,有對未解之謎的可能性帶來的疑問……
難的是詩歌體。
我如何用詩歌的方式重新演繹這部“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2012年4月,我很突兀地寫下《編年體史記》的第一首詩,很慚愧,沒有按照順序來寫——就像翻一本新書,沒看開頭,直接跳躍到書中隨意的某一章節(jié),開始沒有秩序的閱讀——而是直接截取陳勝吳廣起義的這一章節(jié),并命名曰《茍富貴,勿相忘》,姑且摘取如下:
茍富貴,勿相忘
——公元前208年,陳勝兵敗被殺
陳涉少時,嘗與人傭耕,輟耕之壟上,悵恨久之,曰:“茍富貴,無相忘?!?/p>
——《史記·陳涉世家》
落魄的人為王,終究不忘草莽的習性
骨子里擺脫不了小人得志的膚淺
和膽怯,就像屋檐下摔倒的孩子
嘴里塞滿了泥土。
不問出身、貴賤,出身和貴賤可以更改
就如烏鴉和喜鵲的命運任意置換
占卜吉兇,問卜鬼神
所謂謀略,不過是塞進魚肚里的朱砂和白綢布
是深夜里的篝火古廟,狐貍混跡于人間的叫喊——
當然,這都是過去的事了。
著書的史官并不知道,那個落魄的王
是我[1]我:陳涉(陳勝)幼時的鄉(xiāng)黨,像一個掘墓人,以他的視角講述陳勝的身前身后事,顛覆了史官的溢美之詞(譬如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而是攫取了陳勝稱王后陰暗、冷酷,和背信棄義的一面。幼時的鄉(xiāng)黨,與我曾有盟約:
——茍富貴,無相忘[2]茍富貴,無相忘:如果將來誰富貴了,千萬不要忘了對方啊。。
但這到底是什么東西?
曾經(jīng)的盟約都是狗屁,我被斬殺后
人世噤聲。
我與此人再無新仇,惟有背負一生的
恥辱和舊恨。
這個短命的王,這個給了我恥辱的人
有鬼一樣的名字,和彈藥庫的腦袋。
之所以先寫這一首,或許和當時的尷尬處境有關(guān)。
簡單交代一下茍富貴,勿相忘的時代背景,說的是帶領(lǐng)農(nóng)民起義,建立新楚政權(quán)的大王陳勝,在此之前曾是農(nóng)奴,和一鄉(xiāng)黨做農(nóng)奴時立下誓言:茍富貴,勿相忘(如果有一天,我們中間誰要是富貴了,千萬不要忘了對方啊)。
抱著這個約定,這個鄉(xiāng)黨輾轉(zhuǎn)找到陳勝,跟陳勝的部下說:我和你們大王以前一起做過農(nóng)奴,當時曾立誓:茍富貴,勿相忘。我來投奔你們大王來了。
下屬向陳勝反饋,此人會壞了大王的名聲。
于是乎,陳勝一刀把此人給殺了,斬斷曾經(jīng)所謂的誓言。
而我也看到了大眾眼中不一樣的陳勝,我看到的不是那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陳勝,也不是那個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的陳勝,是陰暗、冷酷、背信棄義的陳勝,是兵敗后被車夫所殺的陳勝。
此后,我相繼寫下《千古一帝》、《十面埋伏》、《鳥盡弓藏》等。
基本構(gòu)架搭建完畢后,后續(xù)的創(chuàng)作似乎更加流暢。
我從三皇五帝開始寫起,而后到夏商周(含春秋戰(zhàn)國),寫到戰(zhàn)國四公子的春申君時暫時告一段落,也趕上更為繁瑣的事務,更擔心作品出現(xiàn)同質(zhì)化。只是未曾料到,這一耽擱又是兩年時間過去了。
當然,心境和以前又有所不同。我已經(jīng)不再談少年心性,不再談愛憎分明。
四
寫下第一首詩后,我開始從宏觀的層面構(gòu)思《編年體史記》的寫作體例,就像互聯(lián)網(wǎng)里的產(chǎn)品經(jīng)理,通過思維導圖,構(gòu)建一個全新的產(chǎn)品體系。
——既然是編年體史記,毫無疑問,寫作上肯定以時間為軸,由古至今;
——人是歷史的核心,是惟一具備認知革命的動物,所以,我寫的仍然是人,和事;
——歷史事實不會改變,也不能改變,能改變的是邏輯的反向推演,是分析和闡述更多的可能性;
——體例上最核心的產(chǎn)品是詩歌,當然也有可能是散文、小說、戲劇、日記、書信,表達形式上也可能是表格、圖片等各種可能出現(xiàn)的文字和符號。也就是說,必須是多元素的、有厚度的、有層次感的架構(gòu),像一座房屋,不只是有幾根木頭固定在那里,而是更像一個食物鏈,彼此互聯(lián)互通;
——格式上有序言,有引言,有詩歌,有注釋。序言是一根線,貫穿始終,成為一個龐大體系中的整體,而不是冷漠的孤島;引言全部源自《史記》,是對詩歌中人和事主旨的引申和佐證;詩歌無須多言,自然是創(chuàng)作中的主體,是拆卸、分解、重組,是一個嶄新的生命體,帶著古人的言辭和時間應有的溫度,是我在歷史長河里的一次自由穿越;注釋更好理解,是對古時的人和事的詮釋。
……
如上所說,我寫到齊桓公時用的是自序,寫《史官》時用的是散文,寫楚靈王逃亡荒野時用的是日記。
五
人到了不同的階段,會有不同的想法和訴求。這符合馬斯洛的需求理論。
有時,我甚至一廂情愿地理解為,我的停筆恰恰是在思考,如何規(guī)避作品的同質(zhì)化?如何推倒舊有的風格、修辭和技巧,重建一個新的風格,截然不同味道的詩歌來?
如果創(chuàng)作沒有了創(chuàng)新,停留在原地踏步,我想,這是對自身最大的辱沒和戕害。
但,舊秩序的慣性總是會把我引入同一片泥淖,讓我茫然。
因而,最初希望在半年一年內(nèi)完成這部《編年體史記》似乎成為一紙空談。
我一拖再拖,等待不同語言的誕生。
我還想把我分身為另一個我,一個和之前的我完全不同的我,幫我完成《編年體史記》未完成的章節(jié),或是,分身出第三個我,他們分別扮演不同的性格、角色,運用不同的語言和技巧之梁,在宏大敘事的框架規(guī)則內(nèi),完成各自的使命。
可惜,這只是我的幻想。
如果可能,請允許我在風景深處小睡片刻,在歷史最隱蔽的角落觀察片刻,寄希望于上帝之手,搬走這浩瀚時間里蒼茫的陰影和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