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歸噓
明知道這會是一場傷心,可她依舊選擇赴宴。畢竟這是她與他,最后相見的機會。
宋絡家是靠著制作胭脂發(fā)家的。
宋家的胭脂里,勝在多投了一種原料——被曬干碾成齏粉的胭脂蟲。宋老爺數(shù)年前救過一位南淵貨商,貨商贈了他胭脂蟲,說是以此物制成的胭脂,必定能讓他發(fā)家。他把胭脂蟲交由長女宋絡養(yǎng),后來,宋家當真富起來,舉家搬入城中。
那些紅彤彤的胭脂蟲,每條都有半寸長,以崖間的芷蘭草為食。隔上幾日,她便要去山中采摘芷蘭草。
胭脂蟲爭相啃食草葉的場景十分猙獰,十五歲的宋絡不是不害怕,可漸漸地也就習慣了。
宋絡在山里采芷蘭草,因而遇到慕殊。
那時候他躺在山崖下,傷得很重,身下青草被血浸泡成了暗紅色,也不知他是死是活。她猶豫著走過去看了看,他突然伸出鮮血淋漓的手,抓住她的腳腕。她跌了一跤,背簍里的芷蘭草撒了一地。
他從懷里掏出一顆金珠子,聲音十分虛弱:“能救救我嗎?”宋絡沒有接,蹲下給他包扎了傷口,陪他一直坐到天黑,也沒見人過來尋他。他醒來見她還坐在身邊,便說待會兒會有人來尋他,讓她先離開。
“可萬一他們沒有找過來,山里的野獸把你叼走了怎么辦?”宋絡問他。
那少年笑了笑,眸中有了些生氣,揮手道:“不會的,你去吧?!?/p>
她回去時天色已晚,宋老爺不免訓斥了她一番。
宋絡挨訓完,轉(zhuǎn)身去放置胭脂蟲的房間時,七歲的宋雙紫撲到她身上:“阿姐?!?/p>
一顆沾著血跡的金珠從宋絡腰間滾了下來,她彎腰拾起珠子,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把這顆金珠子塞到她身上的。
宋絡再見到他,已是七日后,有商賈經(jīng)過平城,說是路過遭受水災的冀州,收留了一批無處可歸的少年,詢問城中的大戶人家是否愿意花錢買下作為長工。宋絡她爹得知此事,命她帶上錢,去挑個少年回來。
那少年穿著破爛衣裳站在一角,身上戴著鐐銬,眼神桀驁不馴,像一頭未被馴服的狼。
原以為只是萍水相逢,沒想到還會重逢在平城街頭。
宋絡指著他問道:“這個多少錢?”
商人換上一副笑臉:“姑娘,這小子是我經(jīng)過城外的時候撿到的,一身的傷,又不聽訓,您賞我?guī)追庡X就行了?!?/p>
她付過錢,走到他面前,為他除下鐐銬:“我叫宋絡?!?/p>
他抬頭看了看蔚藍的天,復又看向她,渾身戾氣霎時消弭。他告訴她,他叫慕殊,隨父母遷往南夏居住,途中遇到馬賊,父母慘死,他一路流浪至此。
宋絡給他買了幾個饅頭,又把金珠遞給他:“這原本就是你的東西,我不能收?!?/p>
慕殊搖頭:“你救過我,這是報酬?!?/p>
宋絡便想,等他傷勢好起來,日后送他離開時,再把金珠還給他吧。
宋老爺見宋絡領(lǐng)了個渾身是傷的少年回來,臉色明顯不悅。宋老爺經(jīng)常指派些重活給他,他那一身傷口反反復復崩裂,總不見好。宋絡憐惜他,夜里拿了藥膏偷偷找他。
他脫了上衣,赤裸著背,脖子上戴著一塊玉佩。
他的傷口早已潰爛流膿,宋絡為他擦拭好傷口,又輕輕涂抹上藥膏。
她的側(cè)臉在皎皎月色里格外美好,慕殊問她:“為什么愿意收留我?”明明在一眾少年中,他是最不劃算的那個。
宋絡笑了笑,將藥膏放到他手里:“既然我救過你一次,那便好事做到底。他們都不把那些少年當人看,你的傷那么重,如果不把你帶回來,你遲早會死在他們手里的。等你傷好了,我便央求爹爹放你走。”
她的目光鄭重而又清淺,不知不覺,他心中的某個角落,悄然變得柔軟。
“宋絡,你是個好姑娘?!彼桓耐盏那謇?,嘴角微微揚起弧度,對她露出笑容。
入夏,山中的毒蛇猛獸漸多,宋老爺想要挑個人陪宋絡一道去山里采芷蘭草。
慕殊聽聞,到宋老爺面前說:“我自小學武,有我護著大小姐,必不會出事。”
宋老爺問他:“你走了,那些分配給你的活誰來干?”
“我白天陪大小姐上山,夜里再來干活?!?/p>
慕殊當真是這樣做的,白天跟著宋絡去山里,晚上回來,眾人都歇下了,他獨自干活。
他想要待宋絡好。
從她那日在平城街頭帶走他,他心中就已經(jīng)對她存了感激。后來她夜里給他上藥,跟他說起那番話,這個柔善的女子,便走進了他心里。這一路坎坷,幾時又曾有人饋贈過他這樣的關(guān)懷與溫暖。
可沒過多久,他的計劃就被那場意外打亂了。
初秋,陰雨綿綿,家中囤積的芷蘭草被胭脂蟲食完,宋絡背起竹簍冒雨前往山中,偏偏這次出了意外。
崖間的石頭濕滑,宋絡不慎踩空跌了下去,被身旁的慕殊拉住。但她下墜的勢頭太大,把他一同帶了下去。他順勢把她護在懷里,跌至崖底,她只受了輕傷。
宋絡驚慌地起身要查看他的傷,他一把摁下她的頭,摸了摸,安撫道:“我沒事,馬上就能帶你回去了?!?/p>
他們轉(zhuǎn)了半天也沒能走出去,天色暗了下來,只得找了個山洞暫住,慕殊見宋絡被凍得瑟瑟發(fā)抖,他有些赧然:“我可以抱著你嗎?兩個人會暖和些。”
她微微仰起臉,秋水般的眸子看向他,點了點頭,一顆心怦怦直跳。
慕殊上前抱住她,給她講了很多大陳的風土人情,慢慢把她哄睡著了,才起身給自己接好腿骨。她身子不好,當夜發(fā)起了高燒。他撕下一塊布,浸濕了給她放在額頭冷敷,反反復復折騰到天明。
宋絡醒來,甫抬頭便看到了慕殊的臉。其實他是生得十分俊朗的少年,唯獨那雙眼眸,在旁人面前太過清寒。
他忽地笑著睜開眼,笑容里藏了那么一絲狡黠。驀地,宋絡臉紅了。
慕殊背著宋絡走了幾十里路回到宋家,宋老爺請來的大夫替宋絡瞧過后,順帶著也給他看了看,搖頭說道:“其余的傷暫且不說,他這條腿就算治好了,日后怕也是瘸的。”
宋老爺一聽,打發(fā)了慕殊一點銀子,要把他攆出宋家。
財政布置預算的時間與要求“一上”上報的時間間隔太短,財務人員要向管理者匯報,再到管理層做出安排、財務部門統(tǒng)計基礎(chǔ)數(shù)據(jù)、匯總各職能部門所需項目資金等一系列程序,時間非常有限,編報的預算質(zhì)量就會下降。預算編制方法普遍采用零基預算編制方法,基本支出采用定員與定額的標準,項目支出建立三年滾動項目庫,這種編制方法雖具有一定的優(yōu)勢,但仍存在較多的局限性,有待進一步完善。
慕殊倒在宋府門前的石階上,咬牙站起來,取出身上所有的錢,奉到宋老爺面前:“您行個好,繼續(xù)收留我一段時日,我不要工錢的?!?/p>
宋老爺轉(zhuǎn)身走進去,管家把大門一闔,慕殊扔了那些碎銀,拍著門問道:大小姐的病怎么樣了?”
沒有人回答他。
宋絡昏睡了好幾日才清醒過來,宋雙紫坐在她床頭,手里拿著一個布偶,怯怯地說:“阿姐,爹爹把大哥哥趕走了,大哥哥一直拍著門問你怎么樣了,可他們不讓他進來。”
她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少年的模樣,從山崖上滾下,他一直將她抱在懷里護著她。他衣衫襤褸,腿上的傷口慘不忍睹,卻摸著她的頭告訴她,他會帶她出去。
他背著她走了那么遠的路,她時睡時醒,偶爾能聽到他在喚她的名字,他叫她絡絡。
他輕輕地喊著她的名字,語氣旖旎繾綣。
宋絡要出府去找慕殊,被宋老爺攔住,她低頭看了看手里攥著的那塊破布,孤注一擲:“爹,小紫還小,不能替你養(yǎng)胭脂蟲……”她第一次這么迫切地想要去找一個人,甚至不惜忤逆她素來畏懼的父親。
宋老爺暴怒,扇了她一個耳光:“滾!”
慕殊是在城外破廟里被宋絡找到的,他安靜地坐在角落里啃半個餿饅頭,收留他的老乞丐告訴她:“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和一群人打斗,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他們制住他,往他身體里放進去一條蟲子。他突然掙脫開,撿了把劍,把那些人都給殺了。我數(shù)了數(shù),整整十四個人呢?!?/p>
老乞丐把慕殊撿回了破廟,說來也怪,他明明受了那么重的傷,硬是慢慢活了過來。
宋絡給了老乞丐一錠銀子,走到慕殊面前,奪過他手里的餿饅頭:“阿殊,別吃了,這饅頭都壞了?!?/p>
他很聽話地松開手,抬頭露出一個略帶稚氣的笑:“絡絡,你來接我回去嗎?”
醫(yī)館的大夫為他接好腿,同宋絡說他中了南淵的秘毒,如果尋不到法子解毒,怕是一時半會兒難以清醒過來,這種毒十分厲害,日后就算給他治好了,估計也會傷到腦子。宋絡看了看他,他安靜地坐在凳子上,眼睛一直盯著她,也不鬧騰。
“不能用藥物暫時壓制一下嗎?”宋絡問道。
大夫面露為難之色:“這種毒只有南淵的巫醫(yī)能解。”宋絡付錢道過謝,領(lǐng)慕殊離開。回去的路上,他緊緊攥著她的手不肯松開,生怕她會撇下他。
到了宋家,宋老爺自然沒給什么好臉色,倒是宋雙紫撲了上前,牽著宋絡的衣角:“大哥哥他好些了嗎?”起初慕殊只是迷惘地看著宋雙紫,見小丫頭對他笑后,他摸出一塊沾滿灰的糖塊遞給她。
宋絡側(cè)過頭,心底的那點苦楚浮上來,彌漫開。
慕殊干起活來比以往更加賣力,一有空暇便守在宋絡身邊,寸步不離。宋家下人們私底下都說,這個傻小子喜歡他們家大小姐,他們當著他的面調(diào)侃他,他便問:“什么是喜歡?”
一個婆子笑著說道:“就是你想跟大小姐在一起,日后要她給你生小娃娃?!?/p>
他偷偷看了眼屋子里的宋絡:“那她以后不和我分開了嗎?”眾人笑著散開。
這話不知怎的就傳到了宋老爺耳朵里,宋老爺命人把慕殊綁過來,結(jié)結(jié)實實揍了他一頓:“我宋家的女兒豈是你這等賤民能垂涎的?!?/p>
等到宋絡找過來,慕殊已經(jīng)被關(guān)到了柴房,她給他上藥,輕聲問他:“阿殊,你還記得家里有什么人嗎?”她想尋到他的家人,把他送走,再這樣下去,他的命遲早會葬送在宋家。
他想了會兒,實在想不起來,低聲央求她:“絡絡,我陪你摘草葉子,我給你干活,你別趕我走?!?/p>
宋絡取出他脖子上的那塊玉,玉上面刻了一個極小的“謝”字,除此再無其他。僅憑這點線索想要找到他的家人,就如同大海撈針。
他驚慌地看著她,一如受傷的孤獸。
宋絡笑了笑,試圖安撫他:“阿殊,如果找到你家人的話,你就跟他們走吧,興許他們能有辦法替你解開蠱毒?!?/p>
他突然伸手抱住她,聲音不知不覺低了下去:“我喜歡你,絡絡,別趕我走。”
她羞得不行,雙頰如染紅霞,卻沒有推開他。
入冬,南夏傳出謝家家主謝軒病重的消息。
南夏雖是大陳的領(lǐng)地,但一直由謝家掌管。大陳建國之初,太祖封賞諸位功臣,謝家先祖討要了幾乎是蠻荒之地的南夏,隨后,帶領(lǐng)全家人前往封地,后來南夏在謝家的管轄下日漸繁榮昌盛。
謝軒戎馬半生,早已落得一身舊傷,加之病情來勢洶洶,他從此臥床不起,而他的嫡子謝殊尚在趕回南夏的路上。
偌大的謝家無人主政,漸漸地也就有人動了爭奪謝家家業(yè)的念頭,謝軒的一個部下起兵,率先叛亂攻下平城。
士兵們涌入城中燒殺搶掠,一時間平城大亂。
宋府的大門被撞開,殺紅了眼的士兵沖進來,宋老爺抱著手里那尊玉佛不肯松手,那士兵一刀揮過來,砍在宋老爺脖子上。
從房中趕來的宋絡見此,哽咽著喊了一聲:“爹?!?/p>
宋老爺捂著流血不止的脖子:“絡兒,帶上胭脂蟲跟小紫,快逃?。 ?/p>
那些士兵見到宋絡,獰笑著上前。她轉(zhuǎn)身就跑,卻很快便被追上。有一人壓到她身上,她拔下簪子,刺入那人的脖子。
那人揚起手要扇宋絡耳光,忽然間,他的腦袋骨碌滾下,猩紅的血噴濺了宋絡一臉。
慕殊提刀趕了過來,拉起宋絡,去房中取了盛放胭脂蟲的木匣,抱著熟睡的宋雙紫,護著她們逃了出去。
那時候謝軒尚在病中,北部五城陷入戰(zhàn)亂。
宋絡帶著幼妹和慕殊,前往青城投奔姨母。她夜里總是做噩夢,夢到那士兵的頭顱滾到她腳邊,猩紅的血噴濺得滿地都是。慕殊喚她,她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被他抱在懷里。她突然異常難過,在他懷里失聲痛哭起來。他十分緊張,甚至有些手足無措,只好輕柔地拍著她的背安撫她:“絡絡,你別怕,我會保護你和小紫的。”
無數(shù)個輾轉(zhuǎn)難眠的夜,一路的恐慌驚懼,他一直將她護在身后,從來不愿讓她去面對那些艱難困苦。
不久他們遇到流寇,慕殊死死護著宋絡兩姐妹,他們砍了他數(shù)刀,搶走錢袋揚長而去。宋絡把他背到一座破廟,所有的傷藥全部用上了,他的血卻怎么也止不住。
宋雙紫牽著宋絡的手,哭著問她:“大哥哥是不是會死?”
宋絡搖了搖頭:“不會的?!?/p>
她見到過慕殊受過更重的傷,那時候的他都能挺過來……他曾許諾日后會保護她的,他是一個守諾的人,必定不會背棄自己的承諾。
慕殊昏睡三日,醒來后對她說:“對不起,絡絡,我沒有守住你的東西?!?/p>
宋絡給他擦好臉:“阿殊,你是真的喜歡我嗎?”
他點了點頭,于是她俯身握住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輕輕將臉貼在他的胸膛上:“你愿意娶我嗎?等到了青州,我求姨母給我們主婚好嗎?”
宋絡曾經(jīng)以為離開平城后,她會一無所有,從此帶著幼妹漂泊無依,可他不離不棄,決然為她擋去所有的風雪荊棘,這樣的他,她怎么可能不動心?
慕殊撫了撫她的發(fā):“你不要離開我……我娶你,我陪你一起養(yǎng)蟲子。”
她笑了笑,閉上眼,將往后的歲月許給了眼前這個男子。
還未到達青州,宋雙紫染上風寒,小臉燒得通紅,慕殊也正是養(yǎng)傷的時候,宋絡不敢讓他太過勞累,自己抱著幼妹,一步步跟著他走。
時值寒冬,宋雙紫的病總不見好。宋絡抱著幼妹去醫(yī)館,被大夫趕出來:“就這點銀子,一錢甘草你都買不起?!?/p>
有個牙婆攔住她:“姑娘的模樣生得這么好,不如跟我走?”
宋絡搖了搖頭,抱著宋雙紫回破廟。
那牙婆竟跟了她一路。
慕殊躺在爛草席上睡覺,宋絡把宋雙紫放到慕殊身邊,宋雙紫問她:“阿姐,我會死嗎?死了后是不是就能見到娘親了?”
宋絡把布偶塞到宋雙紫手里,親了親她的小臉:“小紫一定會長命百歲?!?/p>
宋絡出了破廟,牙婆又勸她:“小娃娃病成這樣,若再不就醫(yī),怕是會病死在破廟里。再說,躺在草席上的那男子,你看他身上那么多道口子……”
宋絡打斷她:“我會制胭脂,也會幫姑娘們裝扮,你若是肯出高價錢,我就跟你走。”
晚些時候,宋絡提著幾服藥和一包饅頭回了破廟,她遞了個饅頭給慕殊,笑著說她已經(jīng)吃過了。慕殊把饅頭塞回布袋子里:“留給你和小紫?!?/p>
倏然,她輕輕吻了吻他:“你記得我姨母家的住址對不對?你一定會幫我把小紫送過去對不對?”
慕殊怔住,呆呆地點了點頭。
宋絡取下錢袋,鄭重地放到他手里:“慕殊,宋絡負了你,到了青州城,讓我姨母給你說一個好姑娘?!?/p>
“絡絡,你說過……”
宋絡將偷藏在手中的藥包按在慕殊臉上,他來不及起身,就暈了過去。她抱著那盛放胭脂蟲的木匣,同屋外等候她的牙婆離開。
狂風裹挾著鵝毛般的雪花在茫茫原野上怒號,宋絡回眸,那一排排腳印,很快被風雪掩埋。
誰也沒有料到慕殊會追過來,他提著大刀,攔在馬車前。
宋絡掀起車簾,見他站在風雪中,烏衣被寒風吹得獵獵作響,雙眸灼灼盯著她:“絡絡,回來?!?/p>
她眼中盈滿淚,幾乎下一刻就要隨他離開,可牙婆拉住她:“姑娘既然拿了銀錢,這事就得作數(shù)?!彼D(zhuǎn)過頭,揮手示意他走。
慕殊走上前,將她攔腰抱到自己身邊。他又解下脖間的青玉,扔到牙婆面前:“那些銀子我來還,就用這塊玉佩做抵償。你不能帶走她,除非我死。”
牙婆本想拒絕,可看了眼慕殊手中寒光凜凜的大刀,哆嗦著撿起玉。
那是塊上好的青玉,牙婆咒罵幾句,趕忙催促車夫離開。
宋絡低下頭,看到慕殊竟赤著雙腳,急聲問道:“阿殊,你的鞋呢?”
慕殊不說話,伸手緊緊抱著她,就仿佛,她是這冰冷的天地里,唯一的溫暖。
發(fā)現(xiàn)宋絡失蹤后,他順著腳印追出好幾里地,又一路打聽,連鞋子掉了也來不及撿,他怕自己追不上馬車,怕自己再也找不到宋絡。
回去的路上,慕殊牽著她的手,十指相扣。暮雪紛飛,她恍惚間覺得,他們可以這樣一直走下去,直至歲月盡頭,與君共白首。
次日,慕殊不顧傷未痊愈,出去攬活。宋絡留在破廟照顧宋雙紫,忽地聽宋雙紫說:“阿姐,你昨天不見了,大哥哥都快急瘋了?!?/p>
宋絡為她擦去嘴角的藥汁,輕聲道:“我知道,以后不會這樣了。”
她明白慕殊對她的心意,也知道她于慕殊而言,是多么重要。
待他們趕到青州城,城池已遭叛軍洗劫過,不久前才被謝家收回。
宋絡姨母一家奔波于戰(zhàn)亂,家財散盡,如今亦十分貧窮。宋絡帶著宋雙紫與慕殊住下,同姨母商議,說要繼續(xù)制胭脂。
這一路上依靠著宋絡的精心供養(yǎng),胭脂蟲竟也幸存了一小半。
慕殊陪著她去城外采摘芷蘭草,購置制胭脂的原料。不久后,她制出第一批胭脂,拿去集市上賣了個好價錢。
回家的路上,慕殊執(zhí)意背著她,她輕輕攬住他的脖子:“阿殊,我有辦法掙錢了,等再過一段時間,我們雇幾位幫工,你就不用這么辛苦了?!?/p>
慕殊問她:“那絡絡打算什么時候嫁給我?”
宋絡輕輕趴在他背上,倏然紅了臉,落日的余暉在他們身后灑了一路。
他們的婚禮是在次年初春舉行的,那時南夏的局勢仍不安穩(wěn),據(jù)傳謝軒的長子于戰(zhàn)亂中失蹤,謝家正在全力搜尋。
在宋絡姨母的操辦下,這場喜事辦得熱熱鬧鬧。
前來賀喜的街坊鄰居很多,酒宴持續(xù)了很久,宋絡坐在新房里等慕殊回來。
房外傳來腳步聲,她捏緊手中喜帕。
來的卻是宋雙紫,小丫頭端著一碟糕點,對宋絡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大哥哥怕阿姐餓了,囑托我送點吃的給阿姐?!?/p>
宋絡接過,只覺得滿心歡喜。
直至夜深,慕殊才被扶回房,她為他打水洗臉。他忽然起身將她拉到懷中,她正要推拒,他的唇突然壓了下來。
從去年山崖下初見,從平城街頭重逢,這一路的相知相伴……那個叫宋絡的女子,一點點走進他的心里。
婚后,他們?nèi)缤胀ǚ蚱弈前愣冗^了一段靜好歲月,而宋絡打理的胭脂生意也漸漸有了起色。
仲夏,宋絡染上病,服藥許久仍不見好轉(zhuǎn)。慕殊帶她看遍青州城的大夫,都說這病無根可循。她的身子越來越差,慕殊提出要帶她去其他地方尋醫(yī)問藥,她勸說慕殊,等最近的一批胭脂趕制出來再走。
可如果她能早先預料到謝家的人會尋到青州城,興許她當時就和慕殊離開了。
她也曾那么自私地想過,想把慕殊留在她身邊。
謝家人尋過來時,她和慕殊正在院子里干活,烏泱泱的帶刀護衛(wèi)沖了進來,慕殊下意識把她護在身后。身著青袍的中年男子徐徐走出,看向慕殊,目光里隱約帶著幾分欣喜:“阿殊,過來。”
慕殊抬眸看了他一眼,一臉茫然。
謝軒在城主府住下,次日宋絡被召至城主府,謝軒站在庭院中,負手問她:“宋姑娘可知曉他的真實身份?”
宋絡搖頭。
謝軒道:“他本姓謝,是我的兒子。”
謝殊是三年前被送往大陳的,那時候南夏的局勢已有動亂的勢頭,謝軒忙于牽制各方勢力,又害怕膝下唯一的兒子遭遇不幸,遂將謝殊送去了大陳。三年后新帝繼位,大陳與南夏交惡,新帝下令根除謝家在朝中的勢力。謝家暗衛(wèi)護送謝殊逃出大陳,前往南夏,卻沒料到謝殊會遭到大陳的錦衣衛(wèi)追殺,在途中失蹤。等謝軒找到他,他體內(nèi)被下了蠱毒,甚至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宋絡已忘記她是怎樣渾渾噩噩走回家中的,只記得離去前謝軒對她說的話:“宋姑娘救了阿殊,我必有厚禮相謝。”
果不其然,她剛一回去,就看到兩大箱珠寶端端正正地擺在院子里。慕殊上前握住她的手,有些緊張:“他們是不是為難絡絡了?”
她勉強展顏,輕聲問道:“阿殊的家人找過來了,阿殊想不想和他們回去?”
慕殊怔住,松開她的手,良久以后露出一抹苦笑:“你還是不想要我,還是要趕我走?!?/p>
指尖的溫度一點點流逝,宋絡失神片刻,復又牽著他,聲音卻漸漸無力:“不是的?!?/p>
謝軒帶著護衛(wèi)前來接慕殊,他緊緊牽著宋絡的手:“她是我的妻子,我要去哪兒,必定也會帶著她去。”謝軒沉下臉,卻沒有說什么。
啟程回宴安城的路上,宋絡的嗜睡癥越發(fā)嚴重,精神頭也一日不如一日,謝軒請來的大夫為慕殊診治后,順帶著也給宋絡把脈,霎時臉色大變:“宋姑娘可曾養(yǎng)過胭脂蟲?”
宋絡點頭,眸中的驚慌一點點積聚起來。
大夫解釋,胭脂蟲一旦認主,便會與宿主命格相連,蠶食宿主的生靈之息,直至宿主死亡為止。
她的身子已經(jīng)很差,怕是沒有幾年壽命了,從她與胭脂蟲結(jié)下契約的那日起,就注定了她的精氣會不斷被胭脂蟲吸食,直至她死亡。
而這一切,她與慕殊都是不知道的。
宋絡捂住臉,試圖掩去面容上的驚慌失措。
謝軒客客氣氣請她出來一敘:“我愿多給幾倍酬勞,但求宋姑娘離開阿殊?!彼纳碜右呀?jīng)不行了,日后怕是也無法生育,他準許慕殊帶著她,原本只是想讓她做個妾。
可如今宋絡這般模樣,怎么配進謝家的大門?
她側(cè)過頭,聲音沉入晚風中:“那我日后還能見他嗎……”
宋絡同慕殊說,要去青州城接宋雙紫過來,慕殊起初執(zhí)意要同她一起回去,可被她勸住:“阿殊先和家主回宴安,等過一段時間,我很快便能趕過來的。”
謝軒撥了護衛(wèi)隨行保護宋絡,慕殊這才放下心。臨別時,他送她上馬車,鄭重囑托她:“絡絡要早些回來。”
晨光熹微,那輛馬車載著她往與他相反的方向駛?cè)ィ麃辛⒃S久,直至馬車完全消失在視野里。
南夏局勢完全穩(wěn)定下來,是在一年后。
謝軒之子謝殊奉命奪下叛軍的最后據(jù)點,隨后不久,謝殊迎娶新婦過門。他的妻子顧氏出身顯赫,舉止端莊,容貌出眾,一時間兩人的婚事被傳為佳話。
謝殊的經(jīng)歷,說來又有幾分傳奇,他于回南夏的路上失蹤,一年后才被謝家找到。據(jù)傳他身中蠱毒,忘卻了諸事,后來謝軒找來大夫為他解毒,又將他帶在身邊一點點栽培。一年后,他率兵平定叛亂,自此南夏重新回到謝家掌控中。
新婚后,他帶著妻子住進了新宅,過了些時日,對面長街上多了個賣胭脂的小攤。
攤主是個年輕女子,模樣生得好,但病容懨懨,總讓人感覺少了些生氣。她的胭脂十分得年輕姑娘喜愛,就連顧氏都私底下同他說起過想要去買盒胭脂。
謝殊遣管家去買,胭脂的成色的確很好,顧氏喜愛得很。
而他真正見到那女子,是在幾天后。
那日是個雨天,他帶著顧氏赴宴回來,她正慌忙地收拾小攤,車夫急著趕路,撞翻了她的攤子,東西撒落一地。
顧氏過意不去,撐傘下了馬車為她收拾東西,一不留神便見到了地上的錦盒,盒蓋已被撞壞,紅彤彤的胭脂蟲一條條往外爬。顧氏扔掉紙傘,連連往后退去,眼中流露出深深的驚恐。
謝殊伸手攬著顧氏的肩,接過婢女遞來的竹傘,為顧氏撐開。
不經(jīng)意間,他看到她抬眸看過來,原本應是極淡的一眼,可隔著雨幕,卻讓他覺得她盈盈若水的眸中蘊含著一抹濃重的哀愁。
他移開視線,低聲安撫懷里的顧氏:“莫怕,這是南淵的一種靈蟲,它們不會傷人的?!?/p>
顧氏自覺失態(tài),輕聲向她道歉,又命隨行的丫鬟賠了好些銀錢給她。她笑著搖頭,俯身拾起胭脂蟲,低頭的一瞬,眼中忽地有了濕意。
當年,那個人也是那樣陪在她身邊,為她擋去一切風雪荊棘,可如今他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保護的姿態(tài),卻是因為另一個女子。
收拾好小攤后,謝殊扶顧氏上了馬車,他想了想,吩咐婢女:“給那位姑娘留一把傘。”
顧氏見婢女把傘交給她,這才放下車簾。謝殊取來軟布為顧氏擦拭被雨水打濕的臉龐與鬢發(fā)。顧氏想了會兒,才道:“夫君,方才那位姑娘,好像哭了?!?/p>
馬車漸行漸遠,他淡淡應了一聲,心中已無探究的心思。
秋去冬來,那女子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深冬,宴安下了一場大雪,有個名叫宋雙紫的小姑娘抱著把竹傘來到謝殊府上,說是替姐姐過來還東西。小姑娘梳著雙髻,看起來不過八九歲的模樣,她所還的,正是那個秋雨日里他送出去的一把傘。
她放下傘,復又取出幾盒胭脂:“這是阿姐送給少夫人的,多謝少夫人出手相助?!?/p>
謝殊命人收下,終究問了句:“你阿姐人呢?”
她抬頭看著謝殊,眼中淚光點點:“阿姐死了,大哥哥,你真的不記得她了嗎……”
謝殊失笑,不禁問道:“她叫什么名字?興許我以前見過她,可不記得名字了?!?/p>
小姑娘眼中的希冀霎時幻滅,她搖了搖頭,起身拜別謝殊。
整座宴安城銀裝素裹,她費力地走在齊膝深的大雪里,取出懷中揣著的字條,那是宋絡死前寫下的,只有短短幾個字。
原本應是一首完整的詩: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可她的身子已經(jīng)被胭脂蟲掏空了,一日日病下去,到了最后所求,僅剩他的安好,愿他身體常健,愿他有心愛之人歲歲年年相伴。
謝殊早就不記得宋絡了,南淵請來的大夫不僅治好了他所中的毒,而且聽從謝軒命令,用幾味藥材,輔以針灸,抹去了他與宋絡相伴的記憶。
謝軒對宋絡唯一的寬仁,便是允許她再見謝殊,再見那個完全不記得她的謝殊。
可從她選擇離開他那刻起,他們的命軌便向兩個相反的方向延伸,從此再無交集。
起初她一直躲避著,不愿再見謝殊,可最后她察覺到身體真的快要不行了,才鼓起勇氣來到宴安城。
明知道這會是一場傷心,可她依舊選擇赴宴。
畢竟這是她與他,最后相見的機會。
宋雙紫松開手,那張字條被風揚起,飛向宴安城上空,很快不見蹤影。
冬天的寒夜總是來得特別早,謝殊到府門口接省親歸來的顧氏,驀地看見一張被雪水打濕的字條。
就著昏黃的燭光,他依稀辨認出了上面寫的字:愿郎君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