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國平
盼了一個冬天的雪,終在此刻降落。大片的雪花,如天鵝抖落的羽毛,似梨樹上散落的花瓣,紛紛揚揚。在這遐想的春天和詩意的季節(jié),我似一節(jié)枯木,佇立于六盤山深處的黃土地上,感念這突如其來的恩典。
春天的雪下得很緊,消融得也快。落到臉上感覺不到它的生硬,雪片剛觸及地面,就留下點點水印。泥土的清香裹在潮氣中彌漫,春雪嘗到了春天的味道。此刻,山川多了神韻,樹木精神抖擻,百草探頭窺視,雪花成為春天開在山村最早的花朵。
當陽山坡的積雪消融、陰山溝里的冰雪萌動之時,父親就開始修理農具。耬是播種的重要工具,使用時由耕牛牽引,人在后面扶著,可以同時開溝、下種并自行覆土。對于耬,父親會修得很仔細,認真調整兩只犁腳間繩子上的絞棒,補充重要關節(jié)的木楔,尤其對耬身上的升斗要進行格外的關照。因升斗是用木塊割鉚做成的容器,長時間的風干使木塊之間的裂縫增大。此時父親會在升斗木塊之間的縫隙間塞上棉花,將升斗放在水中浸泡一天,細微的裂縫就會合攏。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當地大面積種植一種叫“紅古春”的春小麥。一般驚蟄一過,即準備播種。我家當時種植春小麥的面積達20畝,約占承包土地總面積的三分之二,剩余的土地種豌豆、胡麻、土豆、莜麥、糜子、高粱等秋田。在種麥子的時節(jié),只要雞叫頭遍,母親就起來給牲口拌草料,隨后準備一天的干糧。當東方剛放亮的時候,父母就準備上地。麻騸驢馱著小麥種子、化肥,父親肩頭扛著耬,耬把上挑著干糧,母親背著耱,趕著黃乳牛,下溝、上坡,走上好一陣彎彎曲曲的山路,才能走到田地里。到地里后,父親會把半截木棍釘入地埂,把麻騸驢拴在上面,讓驢閑待著,等播種完耱地時才讓它和黃乳牛拉耱。母親牽過黃乳牛,將耬轅架在黃乳牛的脖子上,把小麥籽種和磷肥、尿素按比例摻勻倒在耬上的升斗中。隨著黃乳牛牽引著耬緩緩前進,父親手扶耬把左右均勻地擺動,小麥籽種和化肥就會被播入土地中,一上午可播種三四畝地。
種小麥期間,父母最盼的是雨,就是飄一陣春雪,他們也會喜形于色。父親一直說,糧食不能錯過最佳播種時間,籽種下到地里,雨水定會下的。在父母的潛意識里,只要信仰和希望存在,眼中始終有雨,可能會隨時下。
春分一過,父母又忙著種豌豆。
種豌豆是要上糞的,以農家肥為主,也有化肥。記得在種豌豆的前四五天,父親就吆上麻騸驢馱上豌豆種子,他在一個舊塑料桶里裝上我們前幾天尿好的尿,在一只竹筐里裝上糞便,然后用扁擔挑上肩頭運送到地里拌豌豆種子。出于好奇,我好幾次跟到地里去看個究竟。來到準備種豌豆的地里,父親把驢背上馱的豌豆種子卸下來,解開麻繩口袋,將豌豆倒到糞堆旁,把竹筐中的糞便倒到豌豆堆上撥平,然后潑上桶里的尿水,用鐵鍬翻攪,我被惡臭味熏得捂住了鼻子,父親只顧起勁地翻攪。爾后,父親把用屎尿拌過的豌豆種子與事先運送到地里的農家肥再攪拌。最后,把拌好的種子在地里每隔15米攢成一個小堆,讓其窩幾天就叫籽糞。
種豌豆時技術含量最高的當屬鋪籽糞,在我的記憶中,常是父親扶犁,母親鋪籽糞。種豌豆的犁頭由麻騸驢和黃乳牛合拉,父親犁開寬度均勻、深淺一致的犁溝,母親用一只小背篼裝上拌好的籽糞,沿著犁溝畔邊走邊挖一碗籽糞,順著犁溝撒鋪,隨著一條土線的落地,籽糞被均勻地鋪到犁溝。從一個籽糞堆到另一個籽糞堆,背篼里裝的籽糞正好鋪完,整塊地種下來,籽糞一點都不剩,恰到好處。等出苗后,很難相信是用碗撒鋪的,就像是一棵一棵地栽種的。
豌豆種到地里,父親就會經常到地里看小麥的出苗。地皮上已經能清晰地看到綠色,有的麥苗已經長到一寸、叉出兩片葉來,破土不久的麥芽像扎在地上一根根綠黃色的針,扒開土還會見到零星抱著嫩芽的籽種。對于這樣的出苗情況,父親是滿意的、感恩的。在十年九旱的黃土高原上,他們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把麥籽種到沒有水分的黃土中,在祈求中盼雨、盼小麥出苗。籽種下到地里,雨水果真下了,雖然不大,但是保證了小麥的出苗??粗鴿M地嫩綠的麥苗,父親眼中浸滿淚花。
上世紀90年代,我們這里的人們才開始種植冬小麥。
在度過一個干旱的冬天后,黃土地干涸出一道道裂口。年近七旬的父親,背已經駝了,他還站在冬小麥地里,看著待返青的冬麥苗,滿眼迷茫。此刻,父親掛記的不是他的背駝了多少,腿痛的病犯了幾次,擔心的是等待返青的麥苗。深施化肥是確保冬小麥返青的重要因素,通常是將尿素、二胺等肥料通過農具深置于小麥的根部,助苗返青生長。地太干,父親擔心化肥深施不進地里,更擔心的是短期要是不下雨,化肥會燒死麥苗……
傍晚是深施化肥的最佳時間,因為在深施化肥時會觸及到小麥的根須,加之天氣干旱地表缺水,給小麥的健康生長造成一定影響。利用傍晚將化肥深施進土地,借助夜間氣溫變化土地返潮,能有效融化肥料。
雖然沒有有效降雨,但是冬小麥還是在一天天地長高。時間不等人,父親和弟弟還是帶上肥料和耬來到干旱的麥地,邊給冬小麥深施肥料,邊盼著春雨的降臨。終于有一天,父親和弟弟在麥田里,看著大片的雪花從空中紛紛降落。春雨雖然以雪的形態(tài)降落,弟弟還是為這突降的恩典喜形于色。雪花落到嘴邊,父親已經嘗到了甘甜。大片的麥田和父親一樣,也嘗到了甘甜。整個山村,也沉浸在幸福中。
莊稼在春天需要充足的雨水和養(yǎng)料,就像孩子需要關愛一樣重要。
父母操勞了一輩子,他們把多數的精力花費在侍弄土地上,把全部的愛傾注在我們兄妹五個身上。母親現在每天還拖著彎成鐮刀一樣的身體,邁著不是很穩(wěn)的腳步在家里忙前忙后。父親每天起早貪黑,幫助弟弟耕種土地,打理莊稼。當我?guī)е迌夯乩霞铱赐改笗r,父母見到我們就像盼來春雨一樣喜上眉梢。
在十年九旱的黃土高原,父母抱著一絲希望盼雨、盼我們長大成人,期間的酸甜苦辣不言而喻。如今,在父母暮年的光陰里,孩子才是他們真正的春雨。從此刻開始,我愿把愛的春雨隨時降至父母的暮年,不讓其僅僅只存在于父母望眼欲穿的期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