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琰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浪漫是希望的一種
——劉醒龍中短篇小說研究
陸琰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90年代是劉醒龍創(chuàng)作歷程的第二個階段,《白菜蘿卜》、《分享艱難》、《挑擔茶葉上北京》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說的發(fā)表讓劉醒龍的創(chuàng)作登上新高度。以平民視角展現(xiàn)社會轉型時期的眾生百態(tài)是劉醒龍在這一時期作品的顯著特色,而主觀浪漫主義的介入則為其作品注入撫慰人心的力量。
劉醒龍中短篇小說90年代
從1984年在《安徽文學》雜志上發(fā)表短篇小說《黑蝴蝶,黑蝴蝶……》以來,劉醒龍三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被他自己劃分為三個階段,“《黑蝴蝶,黑蝴蝶……》、《大別山之謎》,是盡情揮灑想象力的時期。以《威風凜凜》為代表,直到后來的《大樹還小》是第二個階段,這一時期,現(xiàn)實的魅力吸引了我。第三個階段是從《致雪弗萊》到《圣天門口》?!雹?/p>
1992年,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建設全面展開,文壇充斥各類描述市場經(jīng)濟及社會生活改變的小說,與80年代類型化的改革小說不同,90年代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敘述視角重新回歸到社會底層,尤為關注農(nóng)村社會的矛盾沖突和發(fā)展方向。90年代是劉醒龍創(chuàng)作的第二階段,他以“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的中鼎力量受到廣泛贊譽?!艾F(xiàn)實主義沖擊波”宣稱“要把小說定位在普通讀者的層面上”②,“要站在大眾的角度上,弘揚一種‘平民意識’?!雹鄱錾谵r(nóng)場干部家庭的劉醒龍,對平民生活的描寫貫穿他的創(chuàng)作,被稱為優(yōu)秀的平民代言人,“他基本上承擔著為中國現(xiàn)代社會平民們代言的角色和任務。”④
而在劉醒龍的小說觀中,他認為中短篇小說依附于時代,如果它不和時代的某種東西引起一種共鳴,它很難興旺下去⑤?!栋撞颂}卜》、《分享艱難》、《挑擔茶葉上北京》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說的發(fā)表讓劉醒龍登上創(chuàng)作新高度的同時,很好的描摹了那個時代百姓的生存狀態(tài)。
90年代現(xiàn)實主義小說表現(xiàn)出一種平民化傾向,它像一面鏡子,直接反映凡間俗事,瑣碎生活逼迫人們拋卻虛無縹緲的理想。而伴隨洶涌的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一并席卷社會的還有貧富差距等問題,在對物質生活的追逐中傳統(tǒng)價值觀被重新建構?!皠⑿妖垷o疑是表現(xiàn)這一歷史時期矛盾沖突的出色作家?!雹迍⑿妖垊?chuàng)作于90年代的中短篇小說中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小人物,從農(nóng)民、工人到基層鄉(xiāng)村干部,然而這些人物的生活基調有一個相同點:艱難。
《黃昏放?!防镌?jīng)的“鐵姑娘”秀梅如今只能落得一個女兒出嫁無法準備豐厚嫁妝、有病沒錢醫(yī)治的窘迫結局,瘦干干的小腳沒有鞋穿、風大且涼的日子里卻只能穿著背心短褲……幾個細節(jié)就逼真地勾勒出《鳳凰琴》中大山深處界嶺小學的艱難處境。
此外,劉醒龍的作品中也記錄了容易被人忽視的“城里人”的艱難生活?!栋撞颂}卜》里,“城里人”也會在沒錢買菜的情況下去撿廢棄的白菜幫和爛了半截的蘿卜,而曾經(jīng)美好的周玲在生活的重壓下更是走上“歧途”,“女兒戶口在城里,我必須讓她待在城里。為了女兒,我一切都可以忍受!”⑦《音樂小屋》中的環(huán)衛(wèi)工人萬方居住的隔間和二樓僅有幾步臺階的距離,卻像是永無交集的兩個階級。而萬方的舍友陳凱為了獲得這個城市的尊重更是不得不使出苦肉計,自編自導一出平民英雄救人的戲碼,其生活之艱辛不言而喻。
《黃昏放牛》中德權的一席話更是點破了某種變更:“如今誰的錢多誰就當勞?!雹啵弧睹窀琛分行@為了在比賽中勝過柳柳,先假意與其交好,然后再設計讓袁副書記糟蹋柳柳,并利用此事件逼迫柳柳退賽。年輕女性往往是“溫柔”、“善良”等優(yōu)秀品質的代言人,而小園卻為了一己私利,工于心計;《火糞飄香》中吳支書賣酒摻水,邱丙生賣茯苓片子摻紅芋干,兩人還堂而皇之地聲稱“現(xiàn)在什么都是假的,我這酒也不能太真了”。善良、信義、仁慈、勤勞等傳統(tǒng)道德在利益面前逐步被一些人忘卻。
而生活艱難的癥結之一——腐敗問題也在劉醒龍的作品中得以體現(xiàn)。《挑擔茶葉上北京》中的“冬茶”事件令人發(fā)指,“采幾畝地才能得一斤活芽葉,茶樹被凍死凍傷,來年必定減產(chǎn)減利?!雹崛绱诉`背采摘茶葉的規(guī)律只為巴結上司,以謀私利,文中最后,石得寶只能滿腹心酸的看著被欺騙的父親走向自家的茶園;《秋風醉了》里的王副館長兢兢業(yè)業(yè)完成本職,只求升為正館長來證明自己的價值,不料因為自己不懂察言觀色遲遲不得如愿以償,幾經(jīng)波折后無奈萌生退意,回家守著老婆孩子,反而獲得了“各方面都成熟了,適合擔任館長一職”的評價,如此諷刺的結局深刻地批判了腐敗現(xiàn)象。
劉醒龍,這位“社會的書記員”將自己的責任心,對于普通百姓命運的關心、思考灌注在筆尖。
現(xiàn)實主義以反映真實生活為己任,歌頌美,批判惡。然而當代文學對于劉醒龍現(xiàn)實主義作品的評價中,有一種說法得到多方支持:劉醒龍作品中對現(xiàn)實的批判亦夾雜同情和妥協(xié),如丁帆、賀仲明、王澗等學者的觀點,“在揭示矛盾沖突時,往往表現(xiàn)出社會進程中蘊含的生機,給予悲劇一個圓滿的解決,這很大程度上沖淡了故事的嚴肅性和深刻性?!雹?,但李貫通在《充盈之美——劉醒龍點滴印象》中卻持有不同看法,他認為劉醒龍從小受楚文化的滋養(yǎng),較多地秉承了其憂思悲憫的人文主義精神,他把浪漫和理想變得沉重化了,他總是在苦澀中給人以甘霖,在艱難中給人以希冀。?劉醒龍也曾多次在創(chuàng)作談中表達自己的矛盾,一方面他帶著對現(xiàn)實批判的“恨”,一方面他又想以“愛”融化仇恨?!盁o論如何對于惡,光有批判是不夠的,關鍵是對惡的改造,這才是歷史對當下的希望所在?!?“在我內心深處,一直有一種對浪漫、對理想的脈脈溫情。我相信善能包容惡,并改造惡,這才是終極的大善境界?!?可以說,劉醒龍在批判殘酷現(xiàn)實的同時往往自然地流露了浪漫主義情懷。
詩意的情節(jié)呼喚人性向善,批判世間丑陋?!斗窒砥D難》中,嫖娼被抓的客戶主動為因洪澇災害而流離失所的百姓送來善款,在強奸田毛毛被寬恕后,洪塔山賣掉了自己的桑塔納轎車為鄉(xiāng)村教師發(fā)工資,并積極談成生意改善鎮(zhèn)里的經(jīng)濟狀況,一派祥和中,鎮(zhèn)里的問題都得到妥善解決,壞人都受到了洗禮,走上光明的道路?!睹窀琛防铮懊窀琛?、“藝術”被賦予了精神支柱的意義,它不僅僅是古九思的靈魂家園,還撫慰了所有經(jīng)受苦難的心靈,而文末柳柳擺脫畏懼心理,重新歌唱,這樣的設計直接消解了文章的悲劇色彩,卻在一定程度上慰藉了讀者的心靈。
塑造理想化人物抨擊荒誕現(xiàn)實,尋找精神寄托。《鳳凰琴》中的鄉(xiāng)村知識分子生活凄苦,但仍然堅守人性的底線;《大樹還小》中秦四爹耗盡一生來證明對文蘭的愛,反襯白狗子等知青當年對自己的污蔑,最后還拿出畢生積蓄陪伴大樹進城治病。秦四爹身上有著劉醒龍對于理想人格的全部想象。而“父親”作為劉醒龍筆下的常見人物,更是寄托了劉醒龍的道德理想,“從整體上看,劉醒龍小說中‘父親’形象都有一種道德化傾向,他們善良、勤勞、自強、堅守鄉(xiāng)土,是人格高尚的楷模?!?《秋風醉了》里的王副館長的父親重視補鞋人的名聲,寧愿賣皮來彌補自己的過失,這樣的堅持在現(xiàn)世社會何其可貴;《挑擔茶葉上北京》中的石望山一心扎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里,不為浮躁社會所影響。這些受傳統(tǒng)道德文化浸潤的“父親們”就像脊梁一般,支撐起劉醒龍創(chuàng)作中的理想化精神家園。
丁帆曾經(jīng)說道:“‘三駕馬車’式的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消解了現(xiàn)實主義的精神內涵,即悲劇意識和文化批判精神”?,這樣的評價雖有些武斷,也有其道理。縱然評價存在分歧,但客觀現(xiàn)實與主觀浪漫的矛盾已然成為劉醒龍的個人特色,形成其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通過點滴筆觸灌注慈愛之心。
劉醒龍生于黃州,在英山縣度過自己青少年時代,自幼便受到楚文化的熏陶。劉醒龍早期作品“大別山之謎”系列小說全面展現(xiàn)了楚地風情,可以說大別山是劉醒龍的精神家園,鄉(xiāng)土文化是劉醒龍小說的靈魂,而這一顯著的特點在其90年代的中短篇小說中并沒有消失,反而通過劉醒龍愈加成熟的創(chuàng)作技巧呈現(xiàn),文章中隨處可見鄉(xiāng)土風情,卻不單單局限于鄉(xiāng)村之間。
地域自然是制約文化小說的重要審美因素,荊楚一帶,地勢復雜,崇山峻嶺,河流縱橫,一派與江南小橋流水人家完全不同的粗獷風景。通過《鳳凰琴》便可以一窺楚地壯麗的山景,“山下升起了霧,順著一道道峽谷,冉冉地舒卷成一個個云團,背陽的山坡鋪著一塊塊陰森的綠,一群黑山羊在云中出沒。”?而《牛背脊骨》里黃昏時分田野風光更是讓人心醉,“山里的黃昏教牛背脊骨山昂起頭,輕輕托住急速下墜的落日,緩緩地欲將它放入自己獷闊的胸懷??上б蝗毡疾ㄆv了的太陽,竟因炫耀自己最后幾片霓羽,錯過它的寄寓之處,飄落在遙遠的西山上?!?
正是因為特殊地勢,自商末建國,楚地經(jīng)濟、文化等各方面發(fā)展均不敵中原地區(qū),而為了跟上中原的發(fā)展步伐,擺脫“楚蠻”、“南蠻”等屈辱稱呼,楚地百姓奮進、自強,素有強烈的民族責任感和愛國熱情。而從屈原、宋玉的辭賦,再到馬王堆漢墓的帛畫、唐代懷素的狂草,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為楚文化烙上了鮮明的印記——浪漫主義,其原因,大概就像劉師培先生分析得那樣“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間多尚實際;南方之地,水勢浩洋,民生其際多尚虛無?!裆刑摕o,故所作之文或為言志,抒情之體?!?誠如上文分析,劉醒龍作品中自然流露的浪漫主義情懷便是其受到楚文化滋養(yǎng)的表現(xiàn),而筆下人物理想人格亦集楚人優(yōu)秀品質之和。
民俗反映著地域文化的獨特性,它像紐帶,使受同方水土養(yǎng)育的人感受到無形的牽絆,讓現(xiàn)世子孫穿越時空感知過去?!懊袼仔叛鲇址Q為民間信仰,是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中,在民眾中自發(fā)產(chǎn)生的一套神靈崇拜觀念、行為習慣和相應的儀式制度?!?楚地巫鬼文化盛行,《呂氏春秋·異寶篇》中記載“楚人信鬼?!薄肚镲L醉了》中,王副館長的父親就極其信奉鬼神之說,把王家無后斷了香火的過錯歸結于自己身上,所以他總在夢里被已經(jīng)作古的祖先打罵;《牛背脊骨》中阿波羅奶奶也信奉此道,專門邀請道士為自己的孫子招魂;《威風凜凜》中老人小孩都相信“西河鎮(zhèn)四周有野獸,西河鎮(zhèn)內外有鬼魂”的說法。
劉醒龍發(fā)表于90年代的現(xiàn)實主義中短篇小說使其攀登創(chuàng)造高峰,以平民的視角關注社會體現(xiàn)了一個作家的人道主義情懷,凸顯知識分子的使命感、責任感,他以深情的筆觸敘寫“小人物”的生死歌哭。主觀浪漫主義的介入,為劉醒龍的小說注入了脈脈溫情,給讀者希望與慰藉。同時,劉醒龍的作品搖曳楚風,展現(xiàn)了湖北的地方文化特色?!白怨懦爻鋈瞬拧?,劉醒龍以其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為當代文學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注釋:
①周新民,劉醒龍.和諧:當代文學的精神再造——劉醒龍訪談錄.小說家評論,2007(1).
②談歌.作文與做人.北京文學,1997(9).
③談歌.小說與什么接軌.城市熱風.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7:2-3.
④賀仲明.平民立場的現(xiàn)實審察——論劉醒龍近期小說創(chuàng)作.當代作家評論,1997(5).
⑤周新民,劉醒龍.和諧:當代文學的精神再造——劉醒龍訪談錄.小說家評論,2007(1).
⑥段崇軒.90年代鄉(xiāng)村小說綜論.文學評論,1998(3).
⑦劉醒龍.疼痛溫柔.劉醒龍文集,第3卷.群眾出版社,1997:428.
⑧劉醒龍.鄉(xiāng)村彈唱.劉醒龍文集,第4卷.群眾出版社,1997:177.
⑨劉醒龍.鄉(xiāng)村彈唱.劉醒龍文集,第4卷.群眾出版社,1997:455.
⑩王澗.另一種聲音:90年代的鄉(xiāng)村小說.當代文壇,1999(6).
?李貫通.充盈之美——劉醒龍點滴印象.當代作家評論,1997(5).
?劉醒龍.浪漫是希望的一種——答丁帆.小說評論,1997(3).
?俞汝捷,劉醒龍.由《大樹還小》引發(fā)的對話.江漢論壇,1998(12).
?程世洲.劉醒龍論——血脈在鄉(xiāng)村一側.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22.
?丁帆,等.關于20世紀80-90年代文學思潮的對話.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01-11-15.
?劉醒龍.鄉(xiāng)村彈唱.劉醒龍文集.第4卷.群眾出版社,1997:80.
?劉醒龍.疼痛溫柔.劉醒龍文集.第3卷.群眾出版社,1997:113.
?劉師培.南北學派不同論·劉申叔遺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560.
?鐘敬文.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
[1]劉醒龍.劉醒龍文集.群眾出版社,1997.
[2]程世洲.劉醒龍論——血脈在鄉(xiāng)村一側.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
[3]劉師培.南北學派不同論·劉申叔遺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
[4]鐘敬文.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
[5][瑞士]費爾迪南·德·索緒爾.高凱明,譯.普通語言學教程.商務印書館,1985.
[6]周新民,劉醒龍.和諧:當代文學的精神再造——劉醒龍訪談錄.小說家評論,2007(1).
[7]談歌.作文與做人.北京文學,1997(9).
[8]談歌.小說與什么接軌.城市熱風.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7.
[9]賀仲明.平民立場的現(xiàn)實審察——論劉醒龍近期小說創(chuàng)作.當代作家評論,1997(5).
[10]周新民,劉醒龍.和諧:當代文學的精神再造——劉醒龍訪談錄.小說家評論,2007(1).
[11]段崇軒.90年代鄉(xiāng)村小說綜論.文學評論,1998(3).
[12]王澗.另一種聲音:90年代的鄉(xiāng)村小說.當代文壇,1999(6).
[13]李貫通.充盈之美——劉醒龍點滴印象.當代作家評論,1997(5).
[14]劉醒龍.浪漫是希望的一種——答丁帆.小說評論,1997(3).
[15]俞汝捷,劉醒龍.由《大樹還小》引發(fā)的對話,江漢論壇,1998(12).
[16]丁帆,等.關于20世紀80—90年代文學思潮的對話.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01-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