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震萍
中國現代童年回憶小說自魯迅開始。所謂“童年回憶小說”,是以童年回憶性敘事構成小說主體的作品。是魯迅開啟了小說寫作的新的方向——由傳奇故事轉向平凡人生,才使得反映身邊普通人事和日常生活的童年回憶成為寫作的可能。在魯迅的影響下,比上世紀20年代的鄉(xiāng)土小說家紛紛以故鄉(xiāng)為背景,展開了對自我童年的深情抒寫。
一、魯迅:童年回憶的開啟
魯迅是童年回憶小說的開啟者,早在1913年他發(fā)表于《小說月報》上的文言短篇《懷舊》就是一篇童年回憶小說。
收入《吶喊》中的《故鄉(xiāng)》與《社戲》兩篇,則可視作魯迅童年回憶小說的代表之作。與《懷舊》相比,這兩篇更突出敘事的回溯性,并皆以現在和過去、此間和記憶的時空對照為基本敘事結構。它們的共同之處尤其表現在以兒時的美好記憶來彌補失望于現實的心理缺憾,又因其已逝或原本只是幻想,更加劇了現時的悵惘與失落。在魯迅眾多調子低沉、灰暗,氣氛陰郁的小說當中,竟難得一見地閃出一片寧靜、祥和,充滿生趣的夢一般的田園世界,足見這兩篇小說的獨到之處:它們剖開了作者已被現實染上黯淡色調的心靈世界,袒露出心底最深處珍存的夢與真。那既是彌足珍貴的生命記憶,也是一個清醒者用以面對現實困境的精神支撐。
追憶童年與懷念故鄉(xiāng),成為纏繞不清難分難舍的合一命題,因為想念中的故鄉(xiāng)原是童年眼中的故鄉(xiāng),記憶里的童年又離不開對鄉(xiāng)土的精神依傍。這即是魯迅為中國現代童年回憶小說創(chuàng)設的一個基本模式:童年/故鄉(xiāng)雙重懷戀模式。這一模式不僅有題材內容上的限定,它更直接導向作品所承擔的精神與文化蘊含:表現了對個體生命自由狀態(tài)的向往及對淳樸人性和田園自然的眷戀,并深藏著“拯救當下”與“尋找精神支撐”的動機,最終導向“重建鄉(xiāng)土中國”的文化理想。
二、許欽文、王魯彥:鄉(xiāng)土與童年的懷戀
許欽文的《父親的花園》以童年時父親花園的繁盛和家人的歡悅團圓與“去秋回家省親”時目睹的殘敗景象兩相對照,發(fā)出物逝人非的慨嘆。結尾一句痛語:“我不能再看見像那時的父親的花園了!”和魯迅《社戲》的結句“真的,一直到現在,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如出一轍,而通篇的悲緒則與《故鄉(xiāng)》并無二致。如同“社戲”之于魯迅,“父親的花園”也是許欽文童年生活的最亮色,是融溢著濃濃親情,充盈著安適輕松的精神樂土的象征。
王魯彥的《童年的悲哀》抒寫的卻不是童年之樂,而是童年之哀。小說敘寫了“我”童年時代對音樂的熱愛和阿成哥——這個把“我”引進音樂世界的多才多藝的青年農民悲慘的命運,含蓄地對那個“是與非、智與愚全然被倒置了的農村社會”進行了批判。對王魯彥而言,故鄉(xiāng)的童年時代既是可愛的令人眷戀的幸福歡樂的源泉,同時又是人生悲哀的起始之地。但即使如此,回憶仍然超越了現實,那逝去的悲哀也是“甜蜜”的、“可愛”的,是漂泊于動蕩時代的一個文學青年深藏心底的精神之鄉(xiāng)。
三、廢名:童年烏托邦
京派作家廢名早期的作品也被納入鄉(xiāng)土文學的范疇,他的小說有很多夾有回憶童年時代的語段(如《我的鄰居》)或帶著童年回憶的影子(如《竹林的故事》)。如果說魯迅和其他鄉(xiāng)土小說家們是把童年時代的故鄉(xiāng)生活視作深藏心底的一個夢,那么廢名則是完全把夢當作了現實來寫。廢名精心營造了一個富有田園牧歌情調的詩性世界,詩情畫意似人間天堂。這是未被東西方現代文明浸染的一片凈土,它是周作人所說“夢想的幻景的寫相”。
《柚子》和《鷓鴣》是寫小兒女的兩小無猜,令人推測取自廢名童年的親身經歷。《初戀》寫小小少年的情竇初開,回憶的姿態(tài)為之增添了些許悵惘。《阿妹》敘述了一個稚嫩美好生命的消逝過程,讀來令人淚下。在回憶中那逝去的生命倍加乖巧可愛,那生命的逝去也愈發(fā)可憐可惜。這回憶之痛中,帶著深深的追悔與自責,然而更多的,卻是對忽視與漠然的憤懣和無奈。
長篇《橋》是廢名用記憶的石塊砌造的一座藝術之塔,其中的開頭部分——上篇上部即為典型的童年回憶之作,寫少年程小林與史琴子結親的過程及其他見聞經歷,敘述簡潔有詩意,而又不失童趣。小林那帶有書生氣的頑皮,帶有孩子氣的懵懂情意,將一個12歲少年的心理與個性特征恰到好處地凸現出來。汪曾祺說廢名的小說“具有天真的美”,這既是借助兒童的眼光看世界的“有意”敘事,更是發(fā)自廢名心底的率真童心“無意”使然。
鄉(xiāng)土作家們不僅承繼了魯迅小說的農村題材和懷舊情調,而且不約而同地將精神家園的尋找與重建寄希望于童年記憶。因距離的存在,記憶和諧而完美。然而現實又無情地沖擊著它的真實性,令人懷疑。于是童年的記憶轉瞬即逝,變成一個迢遙的夢。
(作者單位:文學少年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