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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尤文化”記憶研究

2015-03-20 12:33郎麗娜
貴州民族研究 2015年7期
關鍵詞:蚩尤苗族記憶

郎麗娜

(西南民族大學 西南民族研究院,四川·成都 610041)

記憶,本屬心理學、生物學研究的范疇,屬于人類心智活動的一種。王炳鈞所說的,“從字面上來看,‘記’指的是當今的反思活動,‘憶’則突出與過去的關聯(lián)”[1]即是記憶的生物學表現(xiàn)。但是記憶又不是人力所能夠控制的,正如燕海鳴所說的“一些事情拼命想記住,卻總是將它遺忘;而另一些事情我們拼命想要將其忘卻,卻總在某些時刻出現(xiàn)在回憶中?!盵2]因此,一些人類認為必須記住的重要的事物,就需要借助一定的“固定附著物”和“媒介”,這即是本文要探討的內(nèi)容。炎帝和黃帝是傳說故事中與蚩尤同時代的人物,而苗族在“記憶”這些的時候,選擇性地注重了對于蚩尤的文化記憶,從而把苗族文化的當下和過去連接了起來,成為理解苗族歷史文化性質的基本點。這一基本點有兩個來源:一是文獻(漢語文獻為主)記憶;二是苗族民間記憶。

一、記憶理論與蚩尤文化的文獻記憶

(一)“集體記憶”和“文化記憶”

在莫里斯·哈布瓦赫(法國社會學家)的“集體記憶”理論中,記憶是一個與歷史文化密切聯(lián)系的概念,并且將記憶作為一種社會、文化現(xiàn)象來進行研究。

在《論集體記憶》中,莫里斯·哈布瓦赫認為:“記憶產(chǎn)生于集體,即只有參與到具體的社會互動與交往中,人們才有可能產(chǎn)生回憶?!盵3]因此“人們通常正是在社會之中才獲得了他們的記憶的。也正是在社會中,他們才能進行回憶、識別和對記憶加以定位。”[3]

揚·阿斯曼和阿萊德·阿斯曼夫婦對莫里斯·哈布瓦赫的集體記憶理論進行了繼承和發(fā)展,提出了“文化記憶”理論。阿斯曼夫婦的文化記憶理論認同莫里斯·哈布瓦赫的理論,但阿斯曼夫婦又認為莫里斯·哈布瓦赫的“‘集體記憶’實際上屬于交往記憶(溝通記憶),是某種類似于社會短期記憶的東西,它系于活著的經(jīng)驗承載者和交流者們的存在,因而大約延續(xù)八十年即三四代人之久。并且它沒有任何固定點,可以將自己跟一種隨著當今而不斷推進的過去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盵4]相反,阿斯曼認為“文化記憶有固定點,一般并不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化,通過文化形式(文本、儀式、紀念碑等),以及機構化的交流(背誦,實踐,觀察)而得到延續(xù)。”[5]

炎、黃以及蚩尤之所以在幾千年以后的今天,仍鮮活地存在于人們的記憶之中,這正體現(xiàn)了“人類記憶的社會本質”[6],那就是:“一個社會群體——無論是家庭、某種社會階層、職業(yè)群體,或是民族國家——對自己的‘過去’進行選擇、組織、重述,是要創(chuàng)造一個群體的共同傳統(tǒng),進而來詮釋該群體的本質及維系群體的凝聚?!盵6]也是上述阿斯曼“文化記憶”理論中所表達的“對這些內(nèi)容進行回憶的目的是要論證集體的現(xiàn)狀的合理性,從而達到鞏固集體的主體同一性的目的。”蚩尤文化記憶以及炎、黃文化之所以傳承至今,也是需要有“固定的附著物”和“媒介”的,文獻在一定程度上就是這樣的“固定的附著物”。

(二)蚩尤文化的文獻記憶

蚩尤,他是中國文化記憶的重要對象之一。在中國許多歷史故事中,都有蚩尤與黃帝和炎帝,說他們是同時代的部落首領,還給予了蚩尤冶銅鐵、制五兵,“兵主之神”的美譽。蚩尤的地位及其貢獻在史籍中都有呈現(xiàn)。而這些史籍正是文化記憶的固定點、媒介、符號系統(tǒng),對于幾千年前蚩尤的記憶,主要是通過這些“固定的附著物”得到了延續(xù)。

在中國的漢語歷史文獻中,對于蚩尤的記載很多,在現(xiàn)代和當下,人們對于蚩尤文化的記憶認知,主要來源于此。在這樣的文化記憶中,當下的苗族人,主要是苗族人的文化精英們對于這樣的文獻記憶非常重視,他們對于歷史文獻上關于蚩尤的梳理和研究,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了當下中國苗族人對于蚩尤文化的選擇性族群記憶情形。中國著名的苗學家石朝江先生,在論述“蚩尤應不應該建陵”[7]這一問題時,梳理了有關對蚩尤評價的歷史文獻內(nèi)容。他把蚩尤的歷史功績分為“蚩尤在歷史上的地位”和“蚩尤的歷史貢獻”等兩個方面。

關于蚩尤在歷史上的地位,在《越絕書》、《戰(zhàn)國策·秦策一》、《五帝本紀·正義》、《五帝本紀·集解》、《戰(zhàn)國策·秦》、《尚書·呂刑》、《呂氏春秋·蕩兵》等中,都記載了蚩尤是“九黎”之君。這樣的歷史地位的強調(diào),突出了“君主”的意義。

關于蚩尤的歷史貢獻,石朝江先生認為蚩尤在歷史上有三大發(fā)明:一是造冶和武器;二是刑法;三是宗教。

蚩尤發(fā)明造冶和武器的文獻有:《呂氏春秋·蕩兵》、《尸子·地數(shù)》、《世本·作篇》、《管子》等。

蚩尤發(fā)明刑法的文獻有:《尚書·呂刑》、《墨子·尚同中》等。為此,石朝江等人認為蚩尤發(fā)明了刑法,蚩尤所率領的九黎集團當時已處于中華法律文明的前列。

蚩尤發(fā)明宗教的文獻有:《廣博物志》卷九引《玄女兵法》、《述異記》、《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等。

對于這“三大發(fā)明”,一些歷史學家也有評價。

王桐齡的《中國民族史》,宋文炳的《中國民族簡史》,章欽的《中國古代史》,夏曾佑的《中國古代史》,蒙文通先生的《古史甄別》,盛襄子的《湖南苗族史述略》等。

這些歷史評述符合歷史記載,中國文化的基本情形亦如此,但在當下的強調(diào)中,表述了文獻歷史記憶與當下苗族歷史文化記憶的關聯(lián)。

以上文獻記載中的關于蚩尤的文化記憶,是今天苗族族群文化記憶最好的“固定的附著物”,當下的苗族人非常重視它,但這樣的重視并不是苗族人想當然的選擇,而是中國歷史文化與當下苗族人實實在在的文化關聯(lián)性存在,因為我們在當下中國苗族的民族民間,也能看到其“口傳”性質的“歷史”表述,并且這樣表述的族群記憶,與文獻記憶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相互印證的。這樣的狀態(tài),一方面說明了苗族人選擇性的注重對于蚩尤文化的記憶,有著充分的現(xiàn)實依據(jù),另外一方面也說明今天的苗族人與華夏族群的關聯(lián)深度。

除文獻記憶這一媒介所形成的對蚩尤的文化記憶外,在苗族民間生活中,也有一套記憶蚩尤祖先的文化形式,這個部分的文化記憶主要以口傳、儀式、服飾和舞蹈等四種方式表現(xiàn)。

二、當下苗族民間的蚩尤文化記憶

根據(jù)從語言上對苗族的區(qū)分,苗族被分為三大方言區(qū)。蚩尤與炎帝和黃帝在黃河邊上進行斗爭的神話故事在每個方言區(qū)都有傳頌,并且每個方言區(qū)的苗族都把蚩尤奉為祖先,因此也就有了在老人去逝后,苗族祭師念經(jīng)把死者的亡靈送到祖先的發(fā)祥地去與祖先蚩尤團聚的儀式。此外在苗族服飾上的花紋和圖案,以及苗族歌舞也都表達出了這樣的內(nèi)容。潘定智先生在《從苗族民間傳承文化看蚩尤與苗族文化精神》[8]一文中有非常到位的梳理。

(一)口傳記憶

所謂口傳,即指包括古歌、神話、傳說、史詩等在內(nèi)的口頭傳統(tǒng)。

在東部苗族方言區(qū)有《中國苗族古歌》,敘述的是“三苗”時期的苗族在長江流域的生活和斗爭情況。湖南《板塘苗歌選》中的《祖先歌》有“我們苗族的祖先名叫蚩尤,他勇敢無比,生就一副鐵骨鋼頭”的記述。湖南湘西苗族古歌《鶴巴鶴瑪》唱道:苗族原先住在“灰一樣、糠一樣”的黃河邊,后遭到欺侮,才一路南下遷到洞庭湖邊。在中部苗族方言區(qū)有《苗族古歌》、《苗族史詩》,它們都記述了蚩尤與黃帝爭戰(zhàn)的情況。西部苗族方言區(qū)的民間,廣泛流傳著許多關于蚩尤的神話傳說,在這些神話傳說中,也都有蚩尤被打敗后,進行遷徙的記述。在《蚩尤的傳說》一書中,就收錄了一篇名為“蚩尤的神話”的神話傳說。

這些關于蚩尤的“口傳記憶”是長期“活”在各個方言區(qū)的民族民間的,并且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表現(xiàn)為不同的形式,但其所包含的基本內(nèi)容和精神不變。

(二)儀式記憶

在東部苗族方言區(qū),祭祖就是祭剖尤(蚩尤)。湖南城步苗族中有祭楓神的習俗。祭祀時,祭師頭戴倒立三腳架,身披蓑衣。在《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中記載道:“蚩尤所棄之桎梏,是為楓木”。在中部苗族方言區(qū),老人死后,不僅要把他生前戴過的衣巾物品燒掉,而且祭師還要唱《焚巾曲》,以此將死者亡靈引導到東方老家。在西部苗族方言區(qū),川南苗族有殺牛祭祖習俗。云南文山地區(qū)苗族在“踩花山”跳蘆笙時,要豎“蚩尤旗”祭祀祖先蚩尤。

這些儀式主要表現(xiàn)在各個方言區(qū)苗族的喪葬儀式中,祖先崇拜是苗族信仰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把蚩尤作為祖先信仰的族群記憶,則是苗族群體文化記憶長期選擇的結果。

(三)服飾、歌舞記憶

在西部苗族方言區(qū),苗族婦女的裙腳上所繡的三條橫線,分別表示祖先曾經(jīng)生活過的黃河、長江和平原;“星宿花”表示蚩尤在夜里行軍,就靠星宿指引方向;“九曲江河花”記錄祖先一路上遷徙經(jīng)過了黃河、長江以及許多河流;“蜘蛛花”表示祖先被圍困時頑強戰(zhàn)斗的精神等等。安順市鎮(zhèn)寧的苗族老人穿的裙子可分為三個種類,一種叫“遷徙裙”,其上有81條橫線,代表81人,即九黎部落;另一種是“三條母江裙”,表示蚩尤戰(zhàn)敗后苗族遷徙路途中所經(jīng)過的黃河、長江和嘉陵江。再一種是“七條江裙”,表示祖先遷徙過程中所經(jīng)過的七條江河。

苗族不僅借助于服飾來記錄歷史,而且還用歌舞來傳承歷史。

在威寧、赫章一帶的苗族地區(qū)還流傳有《遷徙舞》,表達了蚩尤在被打敗后,苗族遷徙的過程,這其實就是一部“遷徙史詩”。

文獻、口傳、祭祀儀式、服飾和舞蹈等這些文化記憶的媒介,對群體在歷史上的凝聚和鞏固,以及對群體在歷史上任何一個時刻的合理性的證明都發(fā)揮了作用。那么在未來,苗族人應借助什么樣的媒介以繼續(xù)他們的文化記憶呢?“文化記憶景觀”也許是一種選擇。

三、苗族構建文化記憶景觀,延續(xù)文化記憶

當下的苗族人在歷史文獻梳理,以及在民族民間文化兩個方向的族群記憶指向上是重疊的,它們都把建立蚩尤文化記憶作為實現(xiàn)族群認同的重要部分,但是,所有過去的文化記憶都會走向未來,這在苗族人當下的蚩尤文化記憶中亦然。而利用“文化記憶景觀”來實現(xiàn)蚩尤文化記憶的延續(xù),似乎在當下的苗族中也成為了一種必然的歷程和選擇。

“文化記憶景觀”是《文化記憶景觀在農(nóng)村社區(qū)文化重建中的重要性》一文中提出的概念,文中作者認為:“文化記憶景觀是農(nóng)村社區(qū)文化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將承載著村民集體記憶的景觀有機植入到新社區(qū)環(huán)境中,可以讓農(nóng)民找到認同感和歸屬,有效實現(xiàn)社區(qū)文化重建的目標?!盵9]而文化記憶景觀的形成則是建立在集體記憶場所之上的。

在中國河北、山東的一些地方建有多處蚩尤墓,山東濟寧汶上縣于2006年申報了市級蚩尤文化遺產(chǎn)名錄,2009年湖南花垣所召開的全國蚩尤文化研討會編有《魂牽蚩尤》論文資料,2011年黔東南完成《貴州凱里香爐山蚩尤文化苑修建性詳細規(guī)劃》,2013年有中國(貴州)“九黎十八寨”民族博覽會,以及2014年貴陽召開的“中國·貴州蚩尤文化研討會”等等。這些都可看作是一種為了延續(xù)文化記憶而建立的“媒介”,因為“記憶總是與媒介相關聯(lián)”,[10]“集體記憶有賴某種媒介,如實質文物及圖象、文獻,或各種集體活動來保存、強化或重溫?!盵6]蚩尤墓,蚩尤文化遺產(chǎn),香爐山蚩尤文化苑,則是根據(jù)已有的文化記憶,復原或構建的記憶場所媒介。對于蚩尤墓這樣的記憶場所,是保留和繁衍集體記憶的地方,而凱里的蚩尤文化苑和“產(chǎn)業(yè)園”,則是為了對蚩尤文化進行“持續(xù)性地敘事與傳播,維系與促進地域文化認同感的建構”[11]而構建的記憶場所媒介。蚩尤文化研討會和《魂牽蚩尤》的論文資料則是一種文獻記載媒介。

貴州黔東南作為中國苗族最大的聚居地,修建香爐山蚩尤文化苑和“產(chǎn)業(yè)園”,是從已有的對蚩尤的記憶結合當?shù)氐拿袼孜幕慕嵌瘸霭l(fā),而構建的文化記憶景觀。在其具體的格局中,有蚩尤大陵、香爐祭壇、神道、紀念廣場。這些構成了蚩尤文化的記憶符號,這些記憶符號形成了蚩尤文化記憶景觀,形成了對蚩尤文化記憶的“媒介”和“固定附著物”,并且在未來將“推進”當?shù)孛缱宓尿坑任幕洃洝?/p>

四、小結

科瑞斯威爾認為“紀念物、博物館、特定建筑物的保存、匾額、碑銘,以及將整個都市鄰里指定為‘史跡地區(qū)’,都是將記憶安置于地方的例子?!盵9]因此,構建文化記憶景觀,是“將記憶安置于地方,提供重現(xiàn)集體記憶,強化認同的渠道”。[9]蚩尤作為“符號媒介”成為文化記憶建構的載體,而在當代針對蚩尤所進行的蚩尤墓的建造、蚩尤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和貴州的香爐山蚩尤文化苑和“產(chǎn)業(yè)園”的修建等都成為文化記憶構建的重要環(huán)境,是對蚩尤文化記憶的延續(xù)??梢哉f,這體現(xiàn)的是“對民族歷史的敘述、民族凝聚的維系,以及對國家歷史的敘述,通過這樣的方式不僅將一個民族的過去和現(xiàn)在聯(lián)系了起來,也將一個國家的過去和現(xiàn)在聯(lián)系了起來?!盵12]同時,“記憶不僅是針對過去,關涉當今,同時也決定了對待未來的態(tài)度。”[10]所以,這些,都是為了現(xiàn)實所重建的過去,同時也是民族凝聚的一種維系文化記憶的傳承。

[1]王 炎,黃曉晨.歷史與文化記憶[J].外國文學,2007,(7):102.

[2]燕海鳴.集體記憶與文化記憶[J].中國圖書評論,2009,(3):10.

[3](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論集體記憶[M].畢然等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68-69.

[4](德)哈拉爾德·韋爾策.社會記憶:歷史、回憶、傳承,(序言)[M].季斌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2—3.

[5]陶東風,周 憲.文化研究(第11輯)[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10.

[6]王明珂.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M].浙江: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25.

[7]石朝江.歷史懸案:蚩尤陵墓在何方[A].貴州省苗學會.苗學研究(四)[C].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2007:418-420.

[8]潘定智.從苗族民間傳承文化看蚩尤與苗族文化精神[J].貴州民族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4),2-4.

[9]莫軍華,文化記憶景觀在農(nóng)村社區(qū)文化重建中的重要性[J].藝術科技,2014,(3):305.

[10]王 炎,黃曉晨.歷史與文化記憶[J].外國文學,2007,(7):103.

[11]陸邵明,拯救記憶場所,建構文化認同[N],人民日報,2012.

[12]舒開智.傳統(tǒng)節(jié)日、集體記憶與文化認同[J].天府新論,200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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