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琳

(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071)

“上當”在現(xiàn)代漢語中是個使用頻率比較高的詞，在《現(xiàn)代漢語常用詞表(草案)》(商務印書館2008)的56008 個常用詞中序列第8112 位。“上當”的詞義雖然盡人皆知，但它為什么會有“受騙”的意思則目前尚不得而知?！稘h語大詞典》在“當”下列有“猶圈套”的義項，舉了“上當/上……當”的用例，這是隨文釋義，并無依據(jù)，所以“猶圈套”換成“猶鉤”、“猶賊船”、“猶陷阱”之類也未嘗不可。王艾錄編著《現(xiàn)代漢語詞名探源詞典》(山西人民出版社1999)“上當”條解釋說:“清光緒年間，壽苧主持清河王氏當鋪。此人一心讀書，不務典當正業(yè)，王氏族人便趁虛而入，把家中閑置之物放在自家當鋪里典當，最后導致當鋪破產(chǎn)。人們編了一句順口溜諷刺說:‘清河王，自上當。’本此?！边@是好事者為解釋“上當”的由來而編造的故事，是俗詞源慣用的手法，不足采信。事實上，“上當”的說法早在光緒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了。清代翟灝(?—1788)《通俗編》卷三十八:“坊間有《江湖切要》一刻，事事物物悉有隱稱，誠所謂惑亂聽聞，無足采也。其間有通行市井者，如:‘……被欺曰上當。’”錢南揚(1980)云:“《江湖切要》，本名《江湖切》，原本未見，疑出明人手。清康熙末卓亭子增廣之，今書中注‘廣’字者，當出卓手;而其序文猶稱《江湖切》。今流傳者，僅有光緒刻本。書中除注‘廣’字者外，又有注‘補’字、‘增’字、‘改’字者，可見卓氏之后，又屢經(jīng)增改。即就此處翟氏所舉諸條，與光緒本頗有出入。［1］今謂《江湖切要》一書在明代晁瑮(1507-1560)《晁氏寶文堂書目》“樂府”類中有著錄，其為明人著作無疑。由此可知明代已有“上當”一詞。清代的用例如唐英(1682 ～1756)《天緣債》雜劇第十四出《販棗》:“我想本地的人都是認得你我的，再不肯上我門的檔。”曹去晶《姑妄言》(成書于1730 年)第九回:“先說我不上你的當，卻此時上當了?！?/p>

如果孤立地就“上當”一詞苦思冥想，恐怕是永遠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的，應該聯(lián)系跟它有“親緣”關系的詞通盤考慮，這樣才有可能發(fā)現(xiàn)其蘊藏的秘密。我們認為“上當”跟“賣當”“打當”兩個詞有密切關系。

古有“賣當”一詞。清代李綠園《歧路燈》第六十三回:“可憐王象藎，此時正要竭盡心力，發(fā)送老主人入土，偏偏的病目作楚。心里發(fā)急，點了賣當?shù)难鬯帲笏儆?，反弄成雙眼腫的沒縫，疼痛的只要尋死?！眳鞘縿?、王東明主編《宋元明清百部小說語詞大辭典》(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賣當，江湖醫(yī)生?！痹S少峰編《近代漢語大詞典》(中華書局，2008):“賣當，江湖走方術士?！边@一解釋并不準確。這個詞在今天不少方言中仍然存在。在陜西千陽話中，“賣當”指在集市里占地出賣商品，是個動詞。如《新華文摘》1984 年第8 期:“這里是陜西千陽縣城唯一的一條街，趕集賣當全在這兒?！痹卩嵵莘窖灾校炎呓u藥的人稱為“賣當哩”。湖北武漢、天門、隨州等方言中把走江湖做買賣的人稱為“賣當?shù)摹?，也寫作“賣蕩的”、“賣鐺的”。［2］洛陽方言中把賣假藥等謀生的人稱為“賣當?shù)摹?。?］總之，“賣當?shù)摹敝傅教幱巫咦鲑I賣的人，這種人所賣的商品多為假冒偽劣產(chǎn)品，所以人們也常用“賣當?shù)摹狈褐刚袚u撞騙的人?！镀缏窡簟分械摹百u當”跟現(xiàn)代方言中的“賣當”一樣也是動詞，只有“賣當?shù)摹辈攀敲~。按理說，“點了賣當?shù)难鬯帯睉撜f成“點了賣當?shù)牡难鬯帯?，因兩個“的”字重復，說起來拗口，就省略了一個“的”字。有賣當?shù)?，自然就有買當?shù)摹Ｓ捎凇百u當?shù)摹贝蠖加没ㄑ郧烧Z哄騙別人購買他們的偽劣商品，聽信其花言巧語而購買了他們的商品就是受騙“上當”?？梢姟吧袭敗眮碜浴百u當”，弄清了“賣當”的理據(jù)，“上當”的問題也就水落石出了。

元代有一個意思跟“賣當”差不多的詞叫“打當”。例如:

(1)本州管下高唐等處捉獲賊人高道浪等，俱指賣藥打當為名，得便為盜，合無。今后凡有村野說謊聚眾、打當行醫(yī)、不通經(jīng)書、不著科目之人，盡行禁斷，庶免妄行針藥，誤人性命。(《元典章·刑部十九·禁毒藥》)

(2)怕不待要請?zhí)t(yī)，看脈息，著甚么做藥錢調(diào)治，赤緊的當村里都是些打當?shù)难篱场?元石君寶《秋胡戲妻》第二折《滾繡球》)

(3)我穿著領布懶衣，不吃煙火食，淡則淡淡中有味，又不是坐崖頭打當牙椎。(元馬致遠《岳陽樓》第三折《滾繡球》)

(4)他衠一片家嫉妒心，無半點兒賢達的意。聽的道海棠身邊有些春消息，他背地里使心機，尋個打當?shù)难罁€。(元無名氏《施仁義劉弘嫁婢》第二折《普天樂》)

(5)內(nèi)傷外傷，怕不大傾心吐膽、盡筋竭力把個牙推請，則怕小處盡是打當。(元關漢卿《拜月亭》第二折《梁州》)

“打當”一詞，顧學頡、王學奇(1983)釋為:“指賣草藥行醫(yī)的江湖醫(yī)生，多指醫(yī)術很差的冒牌醫(yī)生?！保?］后出各詞典的釋義大都與此大同小異，如龍潛庵編著《宋元語言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5)、《漢語大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0)、李崇興等編著《元語言詞典》(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等。仔細揣摩上下文，這一解釋能勉強講得通的只有例(5)，他各例都難以講通。例(1)“賣藥打當”并列，“打當行醫(yī)”并列，“打當”分明是動詞。例(2)至例(4)中，“牙推(槌)”就是指醫(yī)生［5］，如果“打當”指江湖醫(yī)生，“打當?shù)难篱场本统闪恕敖t(yī)生的醫(yī)生”，叫人不知所云。因此，我們首先可以確定“打當”是個動詞。例(5)應理解為“打當?shù)难劳啤钡氖÷?，之所以單說“打當”，一是上句已經(jīng)提到“牙推”，二是為了滿足曲調(diào)節(jié)拍的需要。

那么“打當”的含義是什么呢?顧學頡、王學奇(1983)解釋說:“當，疑為‘鐺’之假借字，即草藥郎中(醫(yī)生)走街串巷時，手中所擊的一種金屬片?！保?］翻檢辭書，未見“鐺”有“金屬片”之義，不知何所據(jù)而云然。許少峰(2008)解釋說:“江湖牙醫(yī)敲鐵板走街串巷招徠顧主，謂打當?！保?］“牙醫(yī)”當是據(jù)“牙推”望文生訓，“打當”者并不限于牙醫(yī);“敲鐵板”之說當是采用了顧、王的臆測。劉敬林(2009)解釋說:“‘打當’是動詞，義為‘行騙’?！颉x為‘行’‘做’‘從事’乃其常義，現(xiàn)代漢語中亦常說，如打雜兒、打游擊、打埋伏、打前站等?！敗从靡砸T人受騙的‘道具’，由其詞義‘誘捕動物的器具’擴大而來?！保?］這一解釋的問題是，“當”的“誘捕動物的器具”之義僅見于閩方言，古籍中未見“當”有此義，以此來解釋元代的詞語，未免根據(jù)不足。

我們認為“打當”之當取空當、空地之義。此義典籍中多寫作“蕩”。唐代釋道宣《廣弘明集》卷九:“《濟苦經(jīng)》云:‘天地劫燒，洞然空蕩，清氣為天，濁氣為地?！彼未钶嫛督?jīng)濟文衡·后集》卷五《再論五霸假仁之說》:“大抵思索義理到紛亂窒塞處，須是一切掃去，放敎胸中空蕩地了，卻舉起一看，自覺得有下落處?！痹钚械馈痘谊@記》第三折:“濕浸浸棒瘡疼痛，哽咽咽千啼萬哭，空蕩蕩那討一餐?！泵鞔螁踢h《名山藏》卷七十七《臣林記·海瑞》:“陛下銳精未久，妄念牽惑，反剛明之用，馳空蕩之思，想望長生，一意修玄?！弊忠矊懽鳌皺n”?！洞笄鍟鋭t例》卷一百三十二《工部》:“排木障長三丈，用接樁八根離埽數(shù)尺挨順監(jiān)簽四路深入河底，樁頂出水，每路二根，中留空檔?！薄按虍敗痹x是“在空地上設攤做買賣”，相當于今天所說的“打地攤”。例如《芙蓉女——劉志軒劇作選》:“賣提包的，賣衣服的，賣汽球的，打地攤賣老鼠藥的等等，聲嘶力竭?！保?］佟悅《關東舊風俗》:“過去東北算卦的有幾種:一種是在家里設‘卦館’、‘命館’等掛牌營業(yè)。第二種是在道邊席地擺上相關用具打地攤，有的是當?shù)厝?，有的是外地走江湖的?！薄按虍數(shù)难篱场奔创虻財偟挠吾t(yī)?！百u當”即在地攤上賣，相當于今天所說的“賣地攤”［10］。例如劉光恩《1983-1984 年秋冬室內(nèi)裝飾織物的流行色預報》［11］:“過時花型或不符合流行色彩的床單只能一打一打地賣地攤做蓋布等用?！蓖醮涸秾徝乐啊?“散文《餓》記述了翻砂場小徒工和賣地攤的小藝人窮愁潦倒，辛苦一天，還填不飽肚皮的慘狀?！保?2］香港話中把流動小販稱為“賣街邊的”，也跟“賣當?shù)摹鳖愃啤?/p>

“當”的地攤義存在于今天很多方言中，字多寫作“檔”?！稘h語大詞典》:“攤檔，亦作‘攤擋’。方言。售貨攤?！痘ǔ恰?981 年第1 期:‘路的兩旁，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攤檔，賣菜心的，賣紅蘿卜的……應有盡有?！度嗣裎膶W》1981 年第3 期:‘街岸邊一個少女擺著小攤擋。’”廣州話中“檔”有“小攤兒、非法的營業(yè)場所”的意思，如“擺檔”“涼茶檔”等，惠州客家話中“檔”也有“攤子”的意思?！按笈艡n”一詞流行全國，可能來自粵方言，其中的“檔”就是臨時攤點的意思。這些都跟“打當”“賣當”之“當”一脈相承。北京話中有“賣檔子”的說法，意思是趕時間賣一陣。如:“咱是長買賣，不是賣檔子?！边@里的“檔子”指時間上的空檔，空間概念和時間概念之間常?；ハ噢D(zhuǎn)化，所以“賣檔子”和“賣當”有同源關系，可以互為佐證。古籍中還有“賣杖”一詞。舉例如下:

(1)我做太醫(yī)姓趙，門前常有人叫。只會賣杖搖鈴，那有真材實料。行醫(yī)不按良方，看脈全憑嘴調(diào)。(明李開先《林沖寶劍記》第二十八出)

(2)此人東門外有名的趙搗鬼，專一在街上賣杖搖鈴，哄過往之人，他那里曉的甚脈息病源?(《金瓶梅詞話》第六十一回)

(3)白日里賣杖搖鈴，黑夜間舞鎗弄棒。(《金瓶梅詞話》第八十八回)

也寫作“賣仗”。明代陳鐸《滑稽余韻·朝天子·賣仗》:“藥礶兒擺著，藥牌兒掛了，假做個虛圈套。醫(yī)方脈論那曾學，則圖利不圖效。見病歪謅，逢人胡冒，死的多，活的少。肚疼的艾燒，眼瞎的刀攪?！蓖趵髦骶帯督鹌棵吩~典》:“賣杖搖鈴，指沒有本事，?？框_人過活的江湖醫(yī)生。賣杖，或作賣仗、慢帳。音近義同?！?慢帳，意謂無用，沒本事。”［13］這一解釋有兩個錯誤。一是“賣杖搖鈴”指的是流動商販的行為，而不是指人。二是“慢帳”(參《漢語大詞典》)與“賣杖”意義不同，未可牽附。白維國編《金瓶梅詞典》:“賣杖搖鈴，指江湖醫(yī)生用竹杖挑著布招牌或搖動虎撐串街行醫(yī)?！保?4］這一解釋大致可取，但把“賣杖”釋為“用竹杖挑著布招牌”則缺乏依據(jù)，“賣”并沒有“挑”的意思。陳鐸《賣仗》一曲中描寫說“藥礶兒擺著，藥牌兒掛了”，表明賣仗者是個擺地攤的，并沒有挑著布招牌到處走動，而且字寫作“仗”也說明“賣杖”跟竹杖無關。我們認為“賣杖”就是“賣當”。意義上把“賣杖”解釋成“賣當”沒有任何問題，“賣杖搖鈴”就是擺攤叫賣。讀音上“仗”與“當”十分近似，在有些方言中甚至是一樣的，如湖南雙峰方言中“仗”和“當”都讀t??，所以“當”寫成了“仗/杖”。

總之，“上當”是在“賣當”的基礎上產(chǎn)生的，“賣當”即“賣地攤”，“上當”最初指受騙買了地攤上的物品，后來泛指受騙?！爱敗钡牡財偭x來自空地義，今天多寫作“檔”。“賣當?shù)摹辈⒉幌抻谟吾t(yī)(方言中就是如此)，但人們賦予它招搖撞騙者的含義卻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游醫(yī)的緣故，這是因為普通的地攤貨物好壞人們大都能夠鑒別，不會輕易上當，但對醫(yī)療和藥品人們是無法當場驗證的，往往被游醫(yī)的花言巧語所騙，所以“打當”“賣當”的哄騙義大都指向游醫(yī)。“打當”“賣當”及“上當”等詞的形成表明，詞匯及其意義是人腦對社會現(xiàn)實的認識的反映，只有弄清了詞語賴以形成的社會現(xiàn)實，才能對其形成及演變作出正確的詮釋。

［1］錢南揚. 漢上宧文存［M］.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142.

［2］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Z］.北京:中華書局，1999.3136-3138.

［3］李榮.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綜合本［Z］.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5356.

［4］［6］顧學頡，王學奇. 元曲釋詞第1 冊［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343.

［5］顧學頡，王學奇.元曲釋詞第4 冊［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149.

［7］許少峰.近代漢語大詞典［Z］.北京:中華書局，2008.348.

［8］劉敬林.《漢語大詞典》“打”下詞語釋義指誤［J］.勵耘學刊語言卷，2009，(2).

［9］劉志軒. 芙蓉女——劉志軒劇作選［M］. 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5.312.

［10］佟悅. 關東舊風俗［M］. 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2001.69.

［11］劉光恩.1983-1984 年秋冬室內(nèi)裝飾織物的流行色預報［J］.日用織物，1983，(1).

［12］王春元. 審美之窗［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243.

［13］王利器.金瓶梅詞典［Z］.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

［14］白維國. 金瓶梅詞典［Z］. 北京:中華書局，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