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武 杜志卿
(1.廈門大學 外文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5;2.華僑大學 外國語學院,福建 泉州 362021)
“死亡敘事”是21世紀中國文藝批評界涌現(xiàn)出來的學術新詞。從敘事學的角度看,“死亡敘事”包含兩層含義:一是故事層面的死亡,二是話語層面的死亡。故事層面的死亡把文學文本中的死亡事件和死亡意象作為研究對象,解讀其承載的思想內涵和文化意蘊;話語層面的死亡則是考察死亡事件和死亡意象在文本中的敘事功能。前者是敘事客體,把死亡作為敘事對象和敘事內容,后者把死亡作為敘事工具和敘事手段,兩者相輔相成,共同構成文藝作品中的死亡美學。目前,我國學界有關死亡敘事的著述基本上只將故事層面的死亡作為研究對象,忽略了敘事話語層面的死亡探究。
《瓦解》(Things Fall Apart,1958)①該小說題名又譯為《分崩離析》、《解體》、《黑色悲歌》(臺灣)、《崩潰》、《支離破碎》、《這個世界土崩瓦解了》。題名《瓦解》取自該小說的第一個中文譯本(高宗禹,1964)。是“非洲現(xiàn)代文學之父”尼日利亞著名小說家欽努阿·阿契貝(Chinua Achebe,1930-2013)的代表作,先后被翻譯成50多種語言,全球銷售逾千萬冊。②數(shù)據(jù)出自阿契貝的散文集《一位受英國保護的兒童之教育》(The Education of a British Protected Child,2010)一書封底的文字介紹。1990年代以來,許多學者(如 Kortenaar,1995;Ball,2003;Kim,2004;Mimiko and Afolabi,2012;陳榕,2008;丁爾蘇,2009;姚峰,2013;朱峰,2013)從后殖民與文化批評的角度解讀該小說,但對其敘事藝術的研究則重視不足。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本文從敘事學的視角解讀《瓦解》中的死亡事件和死亡意象,旨在為話語層面的死亡研究擷取文本證詞,同時也為解讀《瓦解》的敘事密碼提供文本依據(jù)。
《瓦解》以伊博族英雄奧孔克沃(Okonkwo)的悲劇命運為主線展開敘述,“采用傳統(tǒng)悲劇小說的敘事結構:小說的第一部分描寫英雄的成長及其家庭生活,第二部分描寫英雄的流放生涯,第三部分描寫英雄的死亡”(杜志卿,2010:104)。羅伯特·M·瑞恩(Robert M.Wren)認為,奧孔克沃的故事雖然是貫穿《瓦解》整體敘事的主要線索,但這條線索有悖于傳統(tǒng)小說的敘事主線,因為《瓦解》絕大部分篇幅都在向讀者傳遞非洲傳統(tǒng)文化的背景信息,僅有極少部分篇幅對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演繹做出貢獻(Whittaker,2007:7)。為了方便論述,我們姑且把《瓦解》這種時不時從故事主線偏離的敘述手法稱為“離心敘事”。
整體而言,《瓦解》的離心敘事極像中國的敘事散文,其特點是“形散而神不散”。簡言之,《瓦解》的敘事無論“離心”多遠,都未能脫離小說作者精心設計的故事主線。一方面,作家以奧孔克沃的故事為基點,肆意放飛一只只絢麗多姿的敘事風箏,向西方讀者充分展示未被殖民者損毀的非洲文化景象。另一方面,他又能緊緊攥著并靈活操縱全部敘事風箏的引線,并總能在適當?shù)臅r候及時收回處于天馬行空狀態(tài)的敘事風箏,讓小說整體敘事沿著奧孔克沃的故事基線前進。或許,正因如此,隱藏在《瓦解》松散敘事框架下的主體情節(jié)結構才能顯得那么地錯落有致、環(huán)環(huán)相扣。難怪有人認為《瓦解》中奧孔克沃的生命悲劇能與古希臘悲劇相媲美。①見齊諾瓦·阿切比:《崩潰》(林克、劉利平譯,2005)的扉頁媒體評論文字。
小說中艾求度(Ezeudu)葬禮上死者小兒子的死亡正是阿契貝用以操控《瓦解》“離心敘事”的一條重要“引線”。艾求度的死亡同小說主體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系并不緊密,然而,在描寫艾求度的葬禮時,阿契貝卻絲毫不吝筆墨,他用了幾乎整整一個章節(jié)進行敘述。葬禮的細節(jié)刻畫得惟妙惟肖,令讀者仿佛身臨其境。可是,正當讀者醉身于這場充滿神秘異域色彩、飽含非洲文化符號的奢華葬禮時,艾求度小兒子的死亡事件卻及時把讀者拉回到文本現(xiàn)實中來,《瓦解》敘事因此重新回歸奧孔克沃故事的情節(jié)主線。因此,如果說艾求度的葬禮是小說作者采用離心敘事手法放飛的一只文化敘事風箏,那么葬禮上艾求度小兒子的死亡事件則構成了這只風箏的引線,引線的端頭始終牢牢攥在阿契貝手里。
單就事件本身而言,艾求度小兒子的死亡堪稱《瓦解》中最為離奇的死亡之一:在艾求度的葬禮接近尾聲時,奧孔克沃的槍管爆裂了,一塊鐵皮穿透了一個男孩的心臟。讀者隨即被告知,這個男孩是“死者(艾求度)十六歲的兒子,正在跟自己的同胞哥哥以及同父異母的兄弟們?yōu)楦赣H跳傳統(tǒng)的告別舞蹈”②See Chinua Achebe, Things Fall Apart,London:Penguin Books,2001,pp.90-91.文章中出自該小說引文的中譯均參照了林克、劉利平的譯本,引文出處為原著的頁碼。。必須指出,艾求度小兒子之前從未在小說中露面,第一次現(xiàn)身便遭遇死亡。作為小說人物,他是如此微不足道,作家甚至都沒有交代他的名字。然而,從小說敘事情節(jié)建構的角度思考,他的死亡意義非凡。按照部落慣例,“殺死本族人是對土地女神犯罪,犯罪者必須從本地逃走”(91)。正是由于艾求度小兒子的意外死亡,小說主人公奧孔克沃才不得不開始他長達七年的背井離鄉(xiāng)生活,其生命軌跡從此發(fā)生改變。正是由于該意外死亡事件,《瓦解》中有關艾求度葬禮的“離心敘事”方能戛然而止,讀者的閱讀視線方能迅速回歸奧孔克沃故事的情節(jié)主線。
當然,艾求度小兒子死亡事件的文本意義絕不僅限于它有效促成了奧孔克沃命運的戲劇性轉變。如果單單為了這一目的,參加艾求度葬禮的任何一個本族人無一例外都能義務承擔并順利完成作者的這一文本使命。也就是說,奧孔克沃的槍管爆裂后鐵皮無論擊中前來參加葬禮的哪一個,其“被迫逃亡”的命運都不會改變。作家之所以執(zhí)意選擇艾求度小兒子來助其完成小說這一關鍵性情節(jié)的“突轉”,自然另有“隱情”。其實,作家似乎有意淡化了同艾求度小兒子有關的包括姓名在內的近乎全部信息,唯有三點例外:一、他的身份:艾求度的兒子;二、他的年齡:十六歲;三、他的性別:男孩。阿契貝這一頗為巧妙的淡化次要信息的敘事策略恰恰使得艾求度小兒子上述三個特征在小說文本中得到重點強化和有效凸顯。結合以上三個特征,只要稍加聯(lián)想,《瓦解》中“奧孔克沃殺子”事件中那位被殺的異族少年便會浮現(xiàn)在讀者眼前。讀者不會忘記,小說中正是艾求度本人代表烏姆阿非亞(Umuofia)部落山崗和洞穴之神向奧孔克沃正式宣布,必須處死與艾求度小兒子年紀相仿的異族男孩艾克梅夫納(Ikemefuna)。艾求度曾經(jīng)勸告奧孔克沃:“那男孩(指艾克梅夫納)管你叫爸爸,別參與他的死亡”。(88)奧孔克沃不聽勸阻,親自參與“殺子”事件?!斑@一違背人性的行為,導致了奧孔克沃的命運逆轉,他的護體神靈開始拋棄他”。(陳榕,2008:162)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在聽聞艾求度死亡訊息的瞬間奧孔克沃竟會察覺到一絲不祥征兆的緣由。文本交代,當艾可威(ekwe,一種空心木管樂器)傳來艾求度去世的訊息時,奧孔克沃回憶起艾求度曾經(jīng)對他的勸告,頓時間感覺到“一股涼氣從頭降到腳”(88)。讀者更不會忘記,在奧孔克沃親手殺死艾克梅夫納之后,他的好友奧別理卡(Obierika)對他未來命運做出的精準預言:“……你所做的事情土地女神不喜歡。土地女神可能因為這種行為使整個家族徹底毀滅”(49)。在艾求度葬禮上,奧孔克沃意外殺死艾求度小兒子這件事最終觸怒的恰恰正是伊博族至高無上的土地女神。
從表面上看,艾求度葬禮上艾求度小兒子的死亡事件純屬意外,偶然性十足,但我們發(fā)現(xiàn),艾求度小兒子的死亡結局絕不是一起單純的意外事件。它顯然被作家賦予了更為深刻的文本內涵,承擔著極其豐富的敘事建構功能。種種跡象表明,該事件實際上是作家精心設計的《瓦解》敘事情節(jié)主線上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它不僅使得小說文本有關艾求度葬禮的離心敘事同奧孔克沃的故事主線發(fā)生聯(lián)系,充分體現(xiàn)了阿契貝成功控制文本敘事脈絡走向的高超技藝,而且使得奧孔克沃“被迫逃亡”的命運轉向同他親自參與“殺子”的行為發(fā)生聯(lián)系,并間接影射了小說主人公“此劫難逃”的希臘式悲劇英雄的命運。從這個意義上講,艾求度葬禮上艾求度小兒子的死亡對于《瓦解》成功建構亞里士多德式合理、嚴密、統(tǒng)一的悲劇敘事情節(jié)著實功不可沒。
與小說中圍繞主人公奧孔克沃的命運而展開的主體情節(jié)相比,《瓦解》敘事中的“離心敘事”部分似乎讓西方讀者更為著迷。一位美國中學生在讀完《瓦解》后,滿懷感激地給作家去信說,小說令他心馳神往,因為通過閱讀該小說,他“了解到非洲部落鮮為人知的風俗和迷信”(Achebe,2010:1)。盡管阿契貝本人對這樣的評價頗有微詞,認為它似乎帶有一種白人與生俱來的高高在上的文化優(yōu)越感,但我們不得不承認,《瓦解》中的“離心敘事”體現(xiàn)的正是阿契貝重塑非洲文化形象的“雄心”。眾所周知,阿契貝對西方敘事中慣常丑化非洲的做法極為不滿,故而他的創(chuàng)作絕非單純的故事敘述,而是承載了一心努力打造非洲文化新形象的偉大民族情懷。《瓦解》的獨特價值恰恰在于,它以非洲人自己的視角為西方讀者呈現(xiàn)了一副構思巧妙、色彩絢爛,飽含非洲傳統(tǒng)符碼的文化織錦。
小說中另一個非核心人物奧孔克沃的父親尤諾卡(Unoka)的“離心式”死亡敘事正是阿契貝用于渲染非洲獨特文化的一種策略。尤諾卡作為敘述學意義上的文本存在,完全是為了跟主人公奧孔克沃形成品格對照:尤諾卡駝背消瘦,奧孔克沃高大魁梧;尤諾卡憂傷憔悴,奧孔克沃冷酷堅毅;尤諾卡一事無成,奧孔克沃聲名顯赫;尤諾卡好逸惡勞,奧孔克沃勤奮實干;尤諾卡溫順平和,奧孔克沃粗暴嗜戰(zhàn)。尤諾卡是奧孔克沃生理學意義的父親、社會學意義上的祖先,他一貧如洗、負債累累的失敗者形象無疑強化和凸顯了奧孔克沃白手起家、不畏艱難困苦、努力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奮斗歷程。以上便是尤諾卡同小說故事主線緊密關聯(lián)的主要文本功能。至于尤諾卡人生結局如何,最終死亡與否同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演繹著實無任何實質性的關聯(lián)。但《瓦解》在講述了有關尤諾卡一系列同奧孔克沃形成鮮明對照的生平軼事之后似乎意猶未盡,進而詳細描述了尤諾卡的死亡經(jīng)過:
尤諾卡注定是個命運多舛的人。他的護身神靈很糟糕。他死得很慘,連個墳墓都沒有。他死于浮腫,而浮腫是土地神靈最厭惡的一種病。當一個人苦于肚子里、四肢上的浮腫時,是不允許他死在屋里的。他必須被帶到樹林里,在那里慢慢死去。有個故事說一個很倔強的浮腫病人蹣跚著走回屋里,人們不得不把他再次拖回林子,綁在一棵樹上。因為這種病是土地憎恨的,所以病人死了不能埋在地里面。他死后必須在離地面很遠的空中爛掉,不能入土埋葬。那就是尤諾卡的結局。當人們把他帶往樹林時,他只帶上了心愛的笛子。(14)
這段關于尤諾卡死亡的描寫顯然游離于小說情節(jié)主線之外,具有鮮明的“離心”特征。一方面,作為不再對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發(fā)揮作用的文本角色,尤諾卡完全可以像“偉大的摔跤手”老貓阿馬林茲(Amalinze)那樣直接從文本中消失①小說文本交代,“阿馬林茲是個了不起的摔跤手,從烏姆阿非亞一直打到姆柏諾,七年內保持全勝,從來沒有碰上過真正的對手。人們管他叫老貓,是因為他在摔跤過程中像貓一樣脊背從來碰不到地面。就是這個杰出的人,在一次角力中輸給了奧孔克沃”(3)。顯而易見,阿馬林茲的出場僅僅是為了襯托奧孔克沃在摔跤場上取得的無與倫比的成就。當阿馬林茲的敘事功能發(fā)揮完畢,阿契貝毫不客氣讓他靠邊站,此后再無現(xiàn)身。。另一方面,尤諾卡在文本中現(xiàn)身伊始,讀者就被告知,此人已于十年前不在人世了:“他(指奧孔克沃)的父親叫尤諾卡,已經(jīng)過世十多年了”。(3)既然尤諾卡的死亡對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貢獻不大,這樣的單句敘述原本已經(jīng)足夠,根本無需展開敘述。那么,阿契貝緣何“畫蛇添足”,執(zhí)意要賦予尤諾卡一個如此凄慘的死亡結局呢?
尤諾卡的死亡敘事盡管偏離小說的情節(jié)主線,但卻在作家的“蓄意”干預下充盈著神秘的非洲傳統(tǒng)文化符碼。關于尤諾卡的死亡描述中有這樣的一句敘述尤其值得關注:“有個故事說一個很倔強的浮腫病人蹣跚著走回屋里,人們不得不把他再次拖回林子,綁在一棵樹上”。(14)正是這句貌似無意而為之的文本插敘賦予了尤諾卡個體死亡事件以神秘的非洲群體文化意象。尤諾卡的死亡敘事不復是小說人物個體生命偶然性結局的文本書寫,而是早已升格為非洲傳統(tǒng)文化中某個社會群體必然性悲劇命運的詩意寫照。我們讀到這里,很難不被其折射出的極富神秘感的非洲文化傳統(tǒng)所吸引,從而無暇顧及尤諾卡作為個體生命的多舛命運以及有關他的死亡敘事是否偏離了主體情節(jié)演繹軌道這件事了??梢姡⑵踟悎?zhí)意給尤諾卡安排一個死亡結局是假,借機傳遞非洲獨有文化元素是真。尤諾卡的死亡事件因此擔負著非洲文化符碼建構之使命,扮演了非洲傳統(tǒng)文化載體的角色。
尤諾卡的死亡事件發(fā)揮類似敘事功能的還有我們在上文中提到的艾求度的死亡。艾求度是部落里德高望重的前輩,一生共獲得三個頭銜。就情節(jié)發(fā)展而言,艾求度的作用同尤諾卡相比似乎更加有限,他只是在部落遭遇重要事件時才有露臉和出場機會??墒?,阿契貝卻用了幾乎一章的篇幅來介紹艾求度的葬禮。艾求度的葬禮盡管對小說核心情節(jié)建構貢獻不大,卻使西方讀者有機會親眼見證了有別于尤諾卡的伊博部落高層人物離世時的奢華禮儀。毋庸置疑,有關艾求度死亡敘事的“離心”特質之所以不會顯得沉悶和乏味,同樣是由于其承載的文化符碼建構使命使然。艾求度葬禮儼然是作家為西方讀者精心準備的一席飽含非洲獨特元素的文化盛宴。艾求度的死亡事件在阿契貝的巧妙設計下同尤諾卡的死亡事件一起向讀者成功展現(xiàn)了一副全方位、多層次的非洲文化圖卷。
談到阿契貝重構非洲文化敘事的雄心時,威泰克爾和姆思卡曾指出,阿契貝明確地向已經(jīng)深入人心的西方文學經(jīng)典話語發(fā)起挑戰(zhàn)和反擊,在他的小說《瓦解》中,“非洲被置于殖民歷史語境的中心,帝國主義的歐洲成了入侵的外來者”(Whittaker,2007:18)。這一論斷的潛在內涵是:《瓦解》的文本敘事整體上是以西方經(jīng)典文本為“反向參照”而實現(xiàn)的互文性建構。尹內斯也指出,《瓦解》在情節(jié)上是對喬伊斯·凱瑞小說《約翰遜先生》(Mister Johnson)的諷擬,在主題上更是對《約翰遜先生》針鋒相對的敘事性反駁(Whittaker,2007:20)。尹內斯發(fā)現(xiàn),凡是凱瑞對于非洲文化的刻畫有失真之處,阿契貝均努力再現(xiàn)伊博文化、社會和宗教的復雜性和豐富性。需要特別一提的是,《瓦解》的題名“Things Fall Apart”出自英國詩人葉芝的著名詩篇《基督重臨》(“The Second Coming”),并且在《瓦解》的故事開始之前,阿契貝巧妙地摘抄了這首詩的部分詩句作為題引。這是作家有意設置的一個“文化對等性”的游戲:非洲傳統(tǒng)社會的瓦解與西方文明的沒落一樣,都是受限于時空的變換而非文化孰優(yōu)孰劣之使然(Kortenaar,1995:34)。
但如果說,阿契貝對于西方文明的態(tài)度一向是敵對的、勢不兩立的,那未免顯得過于武斷。這樣的結論同阿契貝雙重的文化身份也是明顯不相符的。阿契貝是在西方基督教文化和非洲傳統(tǒng)文化發(fā)生碰撞和相互雜糅的文化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尼日利亞作家。他出生在一個深受西方基督教文化影響的家庭,祖父母一直都是虔誠的基督徒,父親也在年輕時就皈依了基督教。與此同時,他又生活在一個依然堅守非洲文化傳統(tǒng)的伊博社區(qū)里,那里的人們信奉非洲傳統(tǒng)宗教,舉行非洲傳統(tǒng)儀式,歡慶非洲傳統(tǒng)節(jié)日。就這樣,在兩種截然不同文化氛圍的交替熏陶下,阿契貝開始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生涯。作為非洲伊博族的一員,他肩負著重構已然被殖民者嚴重破壞的非洲文化傳統(tǒng)的重任;作為接受過西方文化洗禮的精英分子,他又無法同那些盲目煽動一種簡單的民族自豪感和仇外情緒的民族主義作家形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半s糅”的文化身份使他“既反對用歐洲的模式思考自己的國家,將歐洲文明等同于現(xiàn)代化的進步,也拒絕對非洲文化進行美化,采取無條件的肯定態(tài)度”(陳榕,2008:167)。鮑爾指出,《瓦解》在努力重構前殖民時代非洲文明伊甸園的同時,較為客觀地記錄了伊博社會的“內部分裂”和“結構弱點”(Ball,2003:11)。有關奧孔克沃的養(yǎng)子艾克梅夫納的死亡敘述構成了小說文本對于西方文學、宗教圣典《圣經(jīng)》中亞伯拉罕殺子獻祭情節(jié)的互文性仿寫。這一互文性仿寫絕非阿契貝對于西方文明的簡單對抗,而是他對于自身文明的較為客觀的深層次反思。
艾克梅夫納原屬姆貝諾(Mbaino)部落,只因他的生身父親參與殺害了烏姆阿非亞部落的一個女人,才被作為戰(zhàn)利品帶往烏姆阿非亞部落,暫住在奧孔克沃家里。三年來,他跟奧孔克沃之間建立起一種微妙的父子關系。他管奧孔克沃叫父親,奧孔克沃也常常把他當作長子使喚。三年后的某一天,部落長老艾求度傳話說,烏姆阿非亞部落山崗和洞穴之神已決定要處死艾克梅夫納,并勸說奧孔克沃不要參與此事。奧孔克沃不聽勸告,執(zhí)意參與且親手殺死了艾克梅夫納。這便是我們前面提到過的“奧孔克沃殺子”事件的全過程。其實,奧孔克沃弒子祭神的故事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同《圣經(jīng)》中亞伯拉罕殺子獻祭的故事形成仿寫性互文。兩則故事至少在以下五個方面非常相似:一、被獻祭的對象都是神賜的兒子;二、被獻祭的兒子均獲得父親鐘愛;三、殺子獻祭都是奉了神的旨意;四、被獻祭者都不知情;五、被獻祭者都被帶往神指定的地點。兩則故事的不同之處在于:一、獻祭者對神的忠誠度不同。亞伯拉罕是真心要親自把以撒獻給上帝,而奧孔克沃執(zhí)意親手殺死艾克梅夫納只是為了證實自己不軟弱。二、獻祭者的結局不同。亞伯拉罕最終沒有失去自己的兒子,一生都受到上帝的賜福和眷顧,而奧孔克沃不僅為自己的弒子行為懊悔不已,且最終被他的神靈所拋棄。顯然,“亞伯拉罕殺子獻祭”構成了“奧孔克沃弒子祭神”的隱性文本。如果說前者是西方基督教文化的微觀縮影,那么后者便是非洲傳統(tǒng)文化的詩意呈現(xiàn)。亞伯拉罕對基督教上帝的絕對信任和無間關系同奧孔克沃與伊博神靈之間的信任危機構成的反諷性文本張力,不僅暴露了非洲文化內在的不穩(wěn)定性,而且預示了伊博文明將會從自身內部分崩離析的命運。小說以疊加故事的敘事方式將兩種文化進行互文性并置,顯然不是對非洲豐富文化傳統(tǒng)的詩意炫耀,而是阿契貝在重構非洲傳統(tǒng)文化敘事框架下巧妙設置的針砭非洲傳統(tǒng)文化弊端的批評話語。阿契貝借用艾克梅夫納的死亡所闡發(fā)的自然也不是對于西方基督教文化殖民本質的仇恨和批評,而是對于非洲傳統(tǒng)文化在西方殖民侵略的鐵騎下發(fā)生瓦解的深層次文化思考。
由此可見,與作家“雜糅”的文化身份相一致,《瓦解》同西方經(jīng)典文本的互文性建構同樣具有雙重性:一方面,通過對《約翰遜先生》的互文性反駁以及對《基督重臨》的互文性移植,阿契貝完成了作為伊博民族一員對西方殖民話語的文本性顛覆和對非洲文化傳統(tǒng)的敘事性重構;另一方面,通過對亞伯拉罕殺子獻祭故事的互文性仿寫,阿契貝完成了作為深受西方文化尤其是基督教文化影響的尼日利亞作家對于自身文化弊端的書寫性批判。從這個意義上講,艾克梅夫納死亡事件對于《瓦解》極為獨特的雙重敘事建構模式而言,不僅必不可少,而且貢獻卓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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