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舒
院子里那株白蘭花樹開花,竟連續(xù)綻放整整六個月,不肯謝幕。
一般白蘭花開最多兩月,半年花期,簡直是個生命奇跡!白蘭花淡淡的余香,飄散的整幢樓都聞得到,從春到秋,為我的眉宇盈滿了歡愉。
初春,第一批花兒開了,鬧得滿院子清香。下班回家,一打開門,定是它急急地撲進我懷里,送上無數(shù)個香吻,收拾我一整天的疲倦,送給我一個春天的柔媚;暮色降臨,是它用甜醇的花香擁我安然入睡;晨曦初起,又是它輕輕喚醒我。常常,它滿樹玉白色的花瓣,在微風(fēng)中搖曳,招呼著我來到樹下,讓我依偎在它的懷中,享受芬芳的撫慰。
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每日,我捧著它給予的滿滿一手嬌羞半開的花朵,放在車上、放在辦公室桌上,或送給鄰里每一個向我微笑問早的人。一身的溫馨,漫天的花香,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
夏去,秋來,院子里別的花樹都開始憔悴,唯獨它,又開始像個忘我的母親,為所愛之人,送去直抵心扉的芳香。那已是一種不顧所己的愛,一種竭盡全力釋放所有身心的愛,一種超越季節(jié)、超乎所能承受負荷的愛。
近中秋了,白蘭花樹依然為我散發(fā)著淡淡的香,點頭問候早晚。盡管綠色的葉已枯落殆盡,那白玉色的朵兒,襯戀著裸露的樹干和樹下的我,仍固執(zhí)地掛在稀落的枯枝上。但在蔚藍天空映印下,倒更顯得分外干凈。這時候,它枝頭的花蕾已比春天初開時顯得纖小、細弱,似紅顏蒼老,但它仍不遺余力地將全樹的能量集聚起來,為我綻放出最可人的美,盛放著最溫和的愛。
這種極盡一切的奉獻,讓我心疼,盈淚眼眶,陡生一陣悲涼,不禁聯(lián)想到母親。
我的母親極其美麗、典雅,是當(dāng)年浙江大學(xué)校園公認的最漂亮的教授夫人。她將軍的父親、學(xué)美術(shù)專業(yè)的母親,不僅給予她如花似玉的容貌,更給予她高雅的氣度、聰慧的涵養(yǎng),但母親卻將生命最好的時光都給予了我們,將畢生的愛都傾注在我們五個子女身上。母親原是杭州女子中學(xué)音樂教師,為了教育我們,在我最小妹妹出生后,她毅然辭職,回家照顧我們。記得當(dāng)年花下,她為我們讀書時美麗慈祥的面容,她教我們唱歌時認真的神情,她在院子里為那些花花樹樹,彎腰鋤草澆花的綽約身姿。她任勞任怨地將花樣年華在柴米油鹽的忙碌中,消逝殆盡……“焚膏繼晷,兀兀窮年”為我們的成長,她釋放母愛的芬芳,為我們的生命滲入了無窮的能量。
為了孩子和家,她油盡燈枯到最后一刻——似我的白蘭花一樣,傾情綻放到生命最后一息。
坐在望到那白蘭花樹的窗前,案頭是一張母親和父親的合影,背后是杭州老家花園那株他們一手栽下的白蘭花樹,這白蘭花樹年年的開花,給我們帶來時時的芬香和一年年成長的歡笑。一直到母親烏黑的長發(fā),變得像白蘭花一樣的花白,一直到我們五個孩子長大,一個個似候鳥般,長硬了翅膀,飛離,遠去……
一時間,有些難以自已,哽咽無語,想是已逝父母依然思戀著我們,情寄在白蘭樹上,以不斷地開著花,表現(xiàn)著他們無盡的愛。
真是“似夢如煙,枝上花開又十年”。母親逝離,已第二個十年了,白蘭花那沁人的清香,似母親的體香,絲絲滲入我身心……我神游于其間,心中那些因歲月積淤,縈繞起伏的雜念,那如山的塵垢,似海的煩惱,逐漸、逐漸慢慢地沉淀、淡化、升華。
心靈,浸潤在一片愉悅的香澤里,澄澈明透。
已與愛連體的白蘭花,綻放著的生命奇跡,用生命釋放的芳香,帶我進入了脫塵的靈界——
我忽悟,相比母親、父親,相比一朵嬌弱的白蘭花,人的生命不在乎歲月長短,而在乎是否綻放了愛的無私,送予他人忘我的芳香。
我,愿是一朵小小的白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