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平
(廣東嘉應學院 文學院,廣東梅州 514015)
一個作家要形成自己的獨特風格,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作家要在自己的作品中呈示出獨一無二的藝術或審美特征,離不開超人的藝術才華與卓越的文學思想。與此相關聯(lián)的,人們自然會想到人物史、家庭史、民族史、文化史的相關研究,而民族(民系)文化史則與作家的文學思想最為密切。追根溯源,實際上是叩問自己:“我從哪里來?”“我是什么人?”“人性是什么?”……。除了“根”與“源”,恐怕沒有什么可以更好地回答這些問題[1]7。顯然,離開客家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因子去談論郭沫若的文學思想及其作品的文化蘊涵,無異于舍本逐末,起碼缺乏了一個重要的理論依托而于事無補,甚者會得出大相徑庭的結論。
郭沫若是20世紀中國文壇產生的一位偉大的作家。他的文學成就與文化貢獻,為百年以來的中國文學提供了一個范式與方向,開辟了一方文學領域,它猶如一座高峰,聳立于20世紀中國文學領地之顛。人們在透析這位20世紀風光無限的文化巨人的同時,一定會追尋這位偉人的心路歷程與歷史文化蹤跡,追尋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思想根源。
客家文化是一種獨特的地域文化,這種獨特性即以遷徙背景為發(fā)展歸宿??图椅幕囈陨傻幕咎刭|就是戰(zhàn)亂與遷徙對于鄉(xiāng)邑客人的精神影響、漫長的歷史積淀、特異的地理環(huán)境和人文特色的俗風民情。它對中原文化與土著文化進行了有機的融合,既體現(xiàn)與中華文化一脈相承,又與其相區(qū)別的特質。從它的精神內核來看,客家文化經歷了從自給自足的農業(yè)經濟到都市文明、從偏遠山區(qū)的封閉到廣闊海洋的開放、從單一到多元的轉換過程。因而,在客家這塊古老而神奇的土地,各種文化在這里碰撞、融合、交疊、沉淀和重新排列組合,使之呈現(xiàn)一種奇特的文化現(xiàn)象—多元特色的客家文化。這種多元文化品格可以概括為:自矜、堅韌、樂觀、既堅守傳統(tǒng)又自由放達,既善于接受新生事物,又在新的形勢面前產生彷徨、徘徊,但最終奮然前行。這種文化品格源于世世代代的客家人歷經磨難、身處危厄、流徙之中卻不斷開拓進取的發(fā)展歷程。
客家文化蘊涵深刻,主要體現(xiàn)為博大與包容。它既堅持文化中心論,又固守邊界文化的傳統(tǒng)。一方面,客家文化保存了較為原初形態(tài)的中原文化傳統(tǒng)。而客家文化傳統(tǒng)對于中華文化傳統(tǒng)來說,則具有更純粹、更本源性質。因為在中國文化幾千年的變遷中,客家先民作為名門望族,自兩漢魏晉南遷,來到荒蠻之地,更喚起他們對自己傳統(tǒng)文化的追尋。尤其,對魏晉六朝精神的崇尚:一個古老的中國社會中勃發(fā)的新興潮流—-追求思想自由與個性解放,成了這個時代文化的價值取向。它被冠之以“清”字,形成一股文化的清流。這一清流,伴隨著客家先民的遷徙,而不斷向大江南北輻射,也由于這一歷史“定格”,使得客家人的文化精神,不曾似中原一般走向了衰敗、自虐與萎縮,仍始終保持著新興之際的勃勃生機[1]53)。在遷徙的過程中,由于客家人不能理解和接受當?shù)仫L俗,加上濃濃的思念故土的情結,于是追宗念祖,不忘原初文化。世世代代沿襲儒家經典,他們攜帶的文化記憶刻意地得到保存,并成為中華文化的重要資源而倍加珍視。
相對來說,客家文化比傳統(tǒng)文化對于不確定性的因素更能包容。這并不是說客家人對于自己的傳統(tǒng)不夠重視,恰恰相反,客家人對于母根文化的呵護更加強烈。客家初民對于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有著非同一般的自豪感,他們并不愿意打破這種傳統(tǒng)的格局。故云:“寧賣祖宗田,嘸賣祖宗言”。由于遷徙所要面對的險惡環(huán)境,他們無法回避任何的不確定性。從遷徙之日起,便注定難有安身之處,只有背鄉(xiāng)離井,四海為家,在漂泊中求得生存與發(fā)展。艱難的環(huán)境、嚴峻的考驗,客家文化對于不確定性的的回避程度已經與自給自足、封閉固守的農耕傳統(tǒng)文化不可同日而語,而是有了相當程度的差別。一方面“祖宗言”得到重視,但另一方面,客家人絕不會向環(huán)境妥協(xié),絕不會死守穩(wěn)定、回避挑戰(zhàn),這使得客家文化充滿進取性。這種進取性也是客家人賦有冒險精神,其文化精神體現(xiàn)為對現(xiàn)有秩序的疑問與挑戰(zhàn),因此提升了客家文化對新事物、新觀念的辨別與接受能力[1]48。
在強調客家文化與其他文化區(qū)別的同時,其共同的人性與世界性文化的共同因素是不容忽略的,它們打造了客家文化民系的、民族的、美學的、哲學的與世界文化的共同基礎,并且歷史條件和文化環(huán)境為20世紀提供了這種可能。因此,在客家文學的重要作家中,郭沫若、李金發(fā)、張資平等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標志著客家文化的成熟。而20世紀風光無限的客家文化巨人郭沫若則更具有標志性意義。他順應了個人和客家群體精神以及中華民族發(fā)展的方向,表達了客家文學在走向世界的征途中所顯示的巨大魅力[2]69。
于此,回到問題的出發(fā)點??图椅幕坭T了深厚的客家歷史,深刻打造了獨特的客家精神,從而影響了世世代代的客家人。那么,郭沫若又是如何因應這一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呢?
郭沫若是客家人后裔,這個客觀事實無庸質疑。郭沫若家族的入川始祖也和絕大多數(shù)的入川人一樣,是赤貧之農。由于家鄉(xiāng)的貧困落后,于是,不惜冒千里跋涉之險,來到西蜀大地,以尋求生路。他曾追憶這種情景:“我們的祖先是從福建移來的客家人,原籍是福建汀州府寧化縣。聽說我們的那位祖先是背著兩個麻布上川的,在封建時代弄到不能不離開故鄉(xiāng),當然是赤貧的人,這樣赤貧的人流落到他鄉(xiāng),逐漸在那里發(fā)跡起來?!保?]10“我們那小小的沙灣,客家人要占百分之八十以上”[3]10同時,根據樂山《郭氏家譜》所載,郭沫若的祖籍福建汀州府寧化縣,是為閩西客家人。先祖郭福安為郭子儀之后裔。郭沫若在《德音錄·先考膏儒府君行述》中敘述:“入蜀四代而至秀山公(沫若祖父),族已昌大”。其曾祖父郭賢琳之先輩由閩西客家來四川之時“做苧蔴生意”。由于勤耕苦作,家業(yè)逐漸興旺,購置土地成為田主……作為客家人的郭家,自然要求子弟讀書識字,到第三代已成為書香人家了。
四川客家與粵、閩、贛客家同屬客家民系,實乃同宗同源。四川客家的語音、詞匯、語法特點與粵東北客家話有極大的一致性,具有客家方言相通的特征,說明它確確實實是客家方言的嫡系[4]11。
“寧賣祖宗田,嘸賣祖宗言”,這是客家人的一句至理名言。無論天涯何處,凡是客家人,必講客家話。即使遠在異鄉(xiāng)他國,客家人常常為能在老鄉(xiāng)面前說一口“原汁”的客家話而感到驕傲。正如郭沫若對于《蔡文姬》的創(chuàng)作,關于讀音的問題,他說:“我是客家人,告訴大家,有些古漢語語言就是客家方言讀音,《蔡文姬》劇本中的有些詞就是要讀古音,客家話古遠,語言尤多秦漢以后,隋唐以前的古音”。他舉例:“比如,劇中蔡文姬的千古絕唱《胡笳十八拍》,‘拍’的發(fā)音,就不能是普通話的‘pai’而應該讀古音‘po’,客家話的‘拍賣’‘拍球’‘拍板’的‘拍’,不能讀‘pai’,而一律讀‘po’。還有‘重睹芳華’的‘華’不能用普通話發(fā)‘hua’音,而應該讀雙唇音‘華’(fa),這是古音?!癸L永駐吹天涯’中的‘涯’,也不能讀‘ya’,而應該讀古音‘額’(nai)(客家話的‘涯’)?!薄恫涛募А分羞€出現(xiàn)“阿爸”一詞,有人提出疑問,郭沫若解釋道:“‘阿’用在親屬稱謂前,在魏晉以后,頗為通行,好象《木蘭詩》中‘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裝’。這‘阿’在客家話中就多見了,‘阿爸’‘阿姆’‘阿爹’‘阿哥’‘阿嫂’‘阿舅’……”[5]24
客家人之所以對自己的母語如此珍視,因為語言作為思想的載體,凝聚了這個民系的歷史、氣性、品格,或者說整個精神,它永遠是這個民系風雨不搖的精神共同體[6]62??图艺Z言傳承著客家人的文化、傳統(tǒng),那是客家人的根脈所系。
不僅如此,通過母語演繹的客家民間文學,郭沫若從小就深受感染。郭沫若也有相當程度的客家山歌情結。
客家山歌具有“山野”的民間特質,是典型的民俗文化,與客家民眾的一般日常生活交織在一起;另外,客家山歌還有“勞者歌其事,饑者歌其食”的天然優(yōu)勢。在客家地區(qū)存在著豐富的客家民間文學,如神話、傳說、民間故事、山歌民謠、長篇敘事詩、民間說唱、民間戲曲等。在沒有太多藝術表達方式和情事記錄手段的客家鄉(xiāng)間,客家民間文學,尤其是山歌就成了客家人生活、客家民俗最為直接的、最真實的傳承媒介與交流工具。客家山歌遠承《詩經·國風》、漢魏六朝樂府的余韻,承載著該民系乃至于中華民族的重要文化資訊。
郭沫若幼時,其母就對他進行啟蒙教育,如背誦“翩翩少年郎,騎馬上學堂。先生嫌我小,肚里有文章”等民歌民謠。郭沫若就是在這么一個氛圍中長大的。在他的自述中,郭沫若多次談到民間文學對自己的影響:田里農夫插秧時唱的秧歌;河上船夫拉纖劃船的號子,兄弟姐妹一塊坐在月夜里的兒歌,如《月光光》《月兒走》、皮影《楊香打虎》、童話故事《熊家婆》等,這些童謠、故事純是口語。《月光光》用“流俗語”(客家方言)的口語來表達出月光光起興的各種事物,它是客家人通常用的對小孩進行教育的教材。在郭沫若看來,兒童的歡樂,真如“天國”一般,說白與唱口相合的“圣俞善書”往往講得催人下淚,這些民間文學對引導少年郭沫若走上文學道路的影響是深刻的。另外,他在家塾里所熟讀的如《詩經·國風》、莊子、屈賦及民間樂府等,對他影響不小[7]45。又如:歷史劇《蔡文姬》中的《胡笳十八拍》“用整個靈魂吐訴出來的絕叫”。《胡笳十八拍》那沿街賣唱人的敘述,有如白發(fā)宮人彈說天寶遺事的樣子,與客家民間說唱其形式如出一轍。
在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史上,民間文學與作家文學的相互影響、促進與轉化,幾乎成了文學發(fā)展史上一種帶有規(guī)律性的現(xiàn)象。綜觀郭沫若的整個藝術人生,客家民間文學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是有一定的影響的。
郭沫若是中國“五四”新詩的集大成者,他拋棄了格律詩而把白話新詩發(fā)展到一個嶄新的階段,是受到傳統(tǒng)客家山歌與西方現(xiàn)代文明自由詩風的雙重影響??图疑礁璧馁x、比、興在其詩中有許多相似之處??图疑礁栊问阶杂?,句無定式,或三言、五言、七言,篇幅長短不一;風格多元,內容新穎而活潑。又如《女神》,它不拘固定形式,也無確定的規(guī)則,其審美形態(tài)如大海般似無定格,靜中見動,無形之中見有形,正如郭沫若坦言:“形式方面我是絕端的自由,絕端的自主”“這兒雖沒有一定的外形的韻律,但在自體是有節(jié)奏的”?!杜瘛分械脑姼柙姛o定節(jié),也無定行,又無定字;“我的血與大海同潮”。在精神上可謂追步“國風”,在形式上又更突顯加自由活潑。感情奔放而強烈,語言清晰而自然,開拓了詩歌發(fā)展的新局面[8]76。
郭沫若有詩云:“梅江浩浩東南去,鼓蕩熏風據上游。健女把犁同鐵漢,山歌入夜唱豐收。靈禽聞有翎五彩,文物由來第一流。今慶專區(qū)新建立,紅旗插到九重頭?!保?]37梅州是客家人的搖籃,有“世界客都”之稱。它是我國著名的“客家山歌之鄉(xiāng)”。梅江順勢東南浩浩而去,這里人文薈萃,乃客家人的精神家園??图疑礁杷囆g精致,如“清水出芙蓉,天然來雕琢?!薄敖∨牙缤F漢,山歌入夜唱豐收?!惫魺崆橹幐杩图覌D女的“健女把犁”與唱著山歌鬧豐收的情景。天放質樸的客家山歌,是客家人生活實踐及其生活時代的影子,它反映出客家人開拓生活,與天斗、與地斗的奮斗史??图疑礁铦摬刂S富的客家人的情感和精神。郭沫若于受客家山歌的感染由來已久,他一直為之贊嘆。
郭沫若對民間文學的研究主要體現(xiàn)在神話傳說方面。他與神話的淵源是繼“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之后。在這個“狂飆突進”的文化運動中,為了創(chuàng)作的需要,郭沫若積極地進行古今中外的神話傳說材料的搜集、整理并進行加工、處理,熔鑄出《鳳凰涅槃》《女神之再生》《地球,我的母親》等具有神話色彩的壯麗詩篇。同時,出于對世界神話的重視,專門撰寫了《世界的神話》的研究性文章,從而深入挖掘中國神話、世界神話的文學與社會價值。在《女神》中,郭沫若把西方世界與古老東方的神話進行有機融合?!杜裰偕愤\用《浮士德》所描寫的“神女”引導死去的浮士德與“光明圣母”相見的結局,而詩劇的主干卻是中國古代“女媧補天”的神話故事。郭沫若在創(chuàng)作和評論中,從來不拘泥于本土神話,而是以放遠世界的眼光,挖掘神話價值的寶貴資源。這體現(xiàn)了他的真知灼見:一是借助神話激發(fā)原始生命力,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表情達意;二是從原始神話中看到人類樸素而巨大的創(chuàng)造力量,從而挖掘出神話的社會價值。
在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史上,郭沫若是浪漫主義與理想主義的杰出代表。這與他個人身上的詩人氣質與品行分不開。郭沫若身上繼承的是客家人的基因,流淌的是客家人的血液,有著客家人的精神品格。無論天涯海角,有形或者無形,這個不變的事實,使他思想深處,永遠有客家人精神因子的影響,而且相當程度地滲透于他的文學作品的思想蘊涵之中。
《女神》的成功在于時代的需要與詩人創(chuàng)作個性的統(tǒng)一。狂飆突進的“五四”時代需要用高昂熱情的浪漫主義來表現(xiàn),而詩人郭沫若正是“偏于主觀的人”,藝術的想象力、個人的郁結,民族的情懷,使浪漫主義這里找到了噴火口。郭沫若反復強調:“詩的本職專在抒情”,藝術是“靈魂與自然的結合”,“詩是人格創(chuàng)造的表現(xiàn)”。詩的抒情本質的強調,以及詩歌個性化的問題的提出,標志著對詩歌藝術認識的深化;自我抒情主人公形象的創(chuàng)造,成為《女神》思想藝術的主要追求[10]103。詩歌汪洋恣肆、氣吞山河,當可驚天地、泣鬼神?!杜瘛方柚诺渖裨?,體現(xiàn)了浪漫主義的精神實質?!杜瘛分械摹白晕摇笔闱樾蜗笫谴髸r代中詩人自我靈魂、個性的真實袒露。正如詩歌所言“剛才不是有武夫蠻伯之群,打從這不周山下經過?說是要去爭做什么元首……我們這五色天球看看要被震破!倦了的太陽只在空中睡眠,全也不吐放些兒熾烈的光波?!?女神之一)“我要去創(chuàng)造些新的光明,不能再在這壁龕之中做神?!?女神之二)奔放的氣勢、闊大的視野、峻新的格調,尤其是浪漫與理想的氣息,開辟了一個全新的時代。
《女神》中的“我”袒露了嶄新的民族魂與詩人自己的靈魂,并且將二者有機地融合為一。比如,《女神》中“我”對于理想的熱烈追求,面向世界的眼光,都真實地反映了郭沫若熱情奔放、胸襟開闊樂觀的個性;“我”徹底的破壞與創(chuàng)造精神,不僅表現(xiàn)了郭沫若的反抗性格,生命力的無比旺盛,創(chuàng)造力的無比豐富,而且表現(xiàn)了他堅決徹底、沖天一嘯的個性[10]105。
李怡先生在談到郭沫若與《女神》的“狂飆突進”的時候,他認為郭沫若這種思想的傾訴是:“源自郭沫若對中國文化‘根本傳統(tǒng)’的想象,而不能說是對德國浪漫主義運動的簡單移植。”[11]104-105李怡先生進而認為“原始思維”與“互滲”的特征體現(xiàn)在《女神》中神與人、物與我、身與心、外與內混融不分,及其詩歌藝術講述中古今中外雜糅不辯的方式本身。他為對作家作品的研究作了一個提醒,這就是讓被研究者回歸到“本原”,把郭沫若放回至母根文化影響的“根本傳統(tǒng)”中去討論,無疑,是中肯的。如果為研究的需要,人們隨意地為被研究者貼上美麗的標簽,顯然不是科學的態(tài)度。他進一步認為:“他(郭沫若)對這種原始文化的想象就與遠古的四川文化關系很大”(這里的“四川文化”與“客家文化”顯然是不同的兩個概念)。這種觀點,當然可以進行商榷,以對郭沫若文學思想的研究進一步落到實處。
在我看來,《女神》中的文化蘊涵,與傳統(tǒng)的客家文化有相當程度的關聯(lián),為什么呢?
《女神》中塑造女性正與多年來客家文學對女性形象的塑造暗合,即對客家女性的贊賞與頌揚:真摯、熱烈、勇敢、干練、果斷、懷有母性——這正是多少年來客家女性光芒閃爍的原因[1]84。但是與客家文學中愛情、婚姻相關聯(lián)的女性不同,郭沫若筆下的新時代女性超越了繾綣纏綿、多愁善感的慣常情感特征,展現(xiàn)出具有時代感的獨特風姿,并賦予了《女神》在狂飆突進時代的新蘊涵。在這里寄托了他激情歲月的某種姿態(tài)與理想追求,這是郭沫若超越了客家文學風格的地方,然而,這種傳統(tǒng)的超越,在新的時代尋求生命的光輝與社會的價值之時,本身就是客家文化中歷久彌新的精神與思想傳統(tǒng)的折射。
郭沫若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杰出詩人,當然不能不受到時代思潮的影響。正如他自己后來所回顧的那樣,“他們主張個性,要有內在的要求。他們蔑視傳統(tǒng),又要有自由的組織”[12]206。這種既“蔑視傳統(tǒng)”,又承載著歷史厚實的文化思想,在他早期的作品中有目共睹。這種“個性”與“內在要求”的融合,體現(xiàn)了現(xiàn)實與歷史的統(tǒng)一。這樣的所在,于他人的情操、風度與涵養(yǎng)相得益彰。正如宗白華所說“精神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最富有藝術熱情”[13]177。
郭沫若作品凸顯出中華民族的理想主義精神傳統(tǒng)和仕族氣質。在他的文學著作中呈現(xiàn)了有中國文化特色的形象,如鳳凰、女神、棠棣之花、屈原、天狗等。這些形象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基本精神:香木自焚、為民請命、壯懷激烈、卓然獨立……[2]69。從《三個叛逆的女性》《屈原》《棠棣之花》《高漸離》《南冠草》到《孔雀膽》無不從中發(fā)現(xiàn)仕族精神的折射,郭沫若集中地表現(xiàn)了中國古代仕人“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理想情懷,在人文情感的關切中表達對世事的關懷。在《鳳凰涅槃》中,鳳凰以一種卓然不凡、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俯視群鳥,集香木自焚,以表達對污濁世界的徹底決裂,是所謂“大我”的情懷,體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一種嶄新的精神,即“五四”式的徹底、不妥協(xié)、戰(zhàn)斗和雄強的民族精神。這種民族精神與客家人所追求的理想主義精神傳統(tǒng)相神似,并使之與新世紀的曙光相融合。他將古典人文精神以現(xiàn)代思想的形式貫注于《鳳凰涅槃》詩中,使之與“五四”精神相融和,既不使古典人文思想單純的傳統(tǒng)化,也不使革新思想完全西方化,而在于將古典人文情懷貫注以生命,這也是《鳳凰涅槃 》別出心裁的地方[2]69。
在中國的自然里,“天”被認為是自然物和自然力量生長運行的空間,所謂“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行焉”[14]40這種觀念得到普遍認同。客家人視天為至高無尚的神靈,天公崇拜是客家人普遍流行的習俗。客家人的“神靈”觀根源于百越先民的宗法倫理,即重視對人類大共之祖的崇拜,故而產生彼此具有相似的神靈觀和倫理觀。作為客家人后裔的郭沫若,那些獨具色彩的浪漫和理想情懷涌現(xiàn)在他的血液中,深深浸染于客家文化的江河中。比如對于女性的獨特頌揚,便與客家文化中“母儀天下”,與對女性的崇敬密切相聯(lián)。郭沫若的作品體現(xiàn)了一種強烈的客家母性文化色彩。
客家人較普遍地存在生命意識,并廣泛地在禮俗習慣中體現(xiàn)著,那是一種尊重并肯定生命價值的理念,雖然其生命質量在客家文化氛圍中體現(xiàn)得并不很完美,但其“母儀天下”、祈吉樂觀等生命價值取向是非常積極的。在郭沫若作品中有特別突出的“女性”象征意象,是對母性的頂禮膜拜,如《女神》《地球,我的母親》《三個叛逆的女性》《棠棣之花》《屈原》中都有出色的女性表現(xiàn),通過對母性的崇拜來抒發(fā)個人的謙卑與忠誠、愛戴與熱情,在自我矮化中顯現(xiàn)母性的偉大。中華民族正是在這種偉大母愛的哺育下,才有幾千年不曾泯滅,至今更百倍輝煌的文明。另一種女性意象的表達,則是通過母性崇拜與男性自我共同構成的生命張力在文學作品中加以體現(xiàn)。它借太陽、宇宙、天狗等隱喻意象進行突顯,它是自然與雙重主體的融合。兩者同時被包融于自然、與自然一體化。鳳凰頌、橘頌、雷電頌均有無窮的生命力量。其藝術創(chuàng)作情境顯然是和他的生命情懷前后呼應的[2]83-84。
《地球,我的母親》,郭沫若于字里行間中蕩漾著慈母孝子的抒情,他獨自在和地球母親對話,而卻無旁人。詩中之“我”既是個人,也泛指全人類。地球母親的溫情關懷透出地球已盡到了她的職責,而人類卻遠未盡到履行孝子的義務。人類有理由不報答母親嗎?詩歌的主人翁似乎在自我責難,其實也無不在提醒人們對于母親的孝敬與感恩是人類最為基本的道德。
鄉(xiāng)邑客人尊孝精神的產生,主要是受到中華民族的歷史和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影響。悠久的中國歷史和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美德不斷注入而逐步扎根完善的,與儒家思想提倡以仁為中心的禮、義、忠、恕、孝、悌、中庸等道德觀念的影響分不開??图胰嗽臼侵性瓭h族人、士族的后裔,他們遵奉儒家學說,如“千經萬典,孝義為先”“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人之倫,父子恩”“孝通經、四書熟”“揚名聲、顯父母”等理論觀念?!暗厍?,我的母親!從今后我知道你的深思,我飲一杯水,縱是天降的甘露,我知道那是你的乳,我的生命羹?!保?5]6表現(xiàn)地球萬物的珍貴,而人類正是要有這樣理念,才會盡到保護母親、保護地球的責任。《地球,我的母親》,這個“母親”既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生兒育女的“母親”,又是養(yǎng)育了全人類的虛擬的地球“母親”。郭沫若以地球作為“母親”意象,深深滲透了客家人的“圓”的哲學與美學理念。地球外型別致、奇?zhèn)延^,內里更是另有乾坤的。一個博大的地球之圓,她孕育了無限的生機。其中圓中之圓,方中之圓,巧妙地體現(xiàn)了陰陽、八卦、五行的圓融蘊意。這也反映了客家人大膽奔放、不拘一格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體現(xiàn)出客家人對自然、社會、和人生的體驗。
客家文化中的“孝道”,還孕有道家如“道中道”的文化基因。這個理論成為調和整個社會人及個人之間的行為準則,特別是善與惡,正義與非正義、公正與偏私、誠實與虛偽的思想,都與孝道有較普遍的關聯(lián)。在歷史上,客家先賢為國為家擔當重任,砥柱中流,是可敬可親的形象。由于長期的戰(zhàn)亂、遷徙,客家人在災難中深深認識到,長輩父母為國家為家庭的事業(yè)興衰成敗發(fā)揮了主心骨的作用。他們含辛茹苦、撫育子女、贍養(yǎng)老輩、攜帶孤寡,是溫馨家庭的保護神。他們持守著“行莫丑于辱先”的文化信念,背負祖骸,篳路藍縷,在五嶺荒蕪中,大啟山林開基創(chuàng)業(yè),重建家園。他們恪守著“尊祖、睦族”的優(yōu)良文化傳統(tǒng),追孝先人,立足于自律、自尊、自強,將中原先祖的世德懿行轉換為客家文化的“世澤”“家聲”?!兜厍?,我的母親》,不僅表達對養(yǎng)育了人類這個地球母親的無比孝敬與感恩之情,也深深表達了對祖國母親、客家先賢的敬仰與感激之情。正是客家人的孝道精神與敬宗穆祖的文化底蘊之深,從而帶來“枝繁葉茂”的倫理道德之美?!拔蚁脒@宇宙中的一切都是你的化身:需要是你呼吸的聲威,雪雨使你血液的沸騰?!惫羯钌钯潎@地球母親的偉大、女性的厚愛,因為她以宏大的力量來撫育整個人類。不僅如此,母親在付出的同時,又何嘗不是細膩而溫柔的呢?這種謙卑與虔誠,“母親”的形象顯得無比崇高。人與地球超越了現(xiàn)實的自然關系。人是地球的兒女,從物質到精神都是她孕育的。因此,人類應該知恩必報,回敬“母親”,做她的孝子賢孫?!拔伊w慕你的孝子,田地里的農人”“我羨慕你的寵子,炭坑里的工人”[15]4一切都要用勞動來盡其孝道,這是時代的呼喚,也是客邑人文郭沫若的深情表達。
客家人對周圍環(huán)境的整合與理想的空間,可謂“陰陽調和、天圓地方、吉利圓滿”,它是客家人追求的“天人合一”的一種內在精神表達。郭沫若文學思想的表述,無疑包含了親近自然的浪漫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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