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春
(湖北大學哲學學院,湖北武漢430062)
“倫”字有多義,古人曾經(jīng)解釋成輩、序、類,比、道、理等含義。凡從“侖”的字都有條理與秩序的含義。中國古人關于人“倫”的把握最基本的是“五倫”?!笆蛊鯙樗就剑桃匀藗悾焊缸佑杏H,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其他關于人倫的表述基本上都可以歸入“五倫”之中。如“六順”是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其中涉及君臣、父子、兄弟三倫。長幼可以指稱一切符合長幼關系條件的人,但是把長幼和父子、君臣、夫婦、朋友并列就限定了這里的長幼不包含其他四倫中的長幼關系。從事實上看,兄為長,弟為幼,兄弟關系是一種長幼關系?!锻踔啤贰捌呓獭敝杏校焊缸?、兄弟、夫婦、君臣、長幼、朋友、賓客。賓客可以是朋友,也可以不是朋友,二者之間可能會有親疏的差別,不過從寬泛的意義上說,二者都有從自己向外橫向看人際關系的傾向,朋友和賓客可以合并。《禮運》的“十義”是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其中沒有朋友一倫,可以把兄弟和長幼一倫合并。郭齊勇老師把《論語》中己和人的關系看成是一倫,“新‘六倫’似應為:父(母)子(女)有仁親、夫妻有愛敬、兄弟(姊妹)有情義、朋友有誠信、同事有禮智、群己有忠恕”[1]?!凹骸焙汀叭恕迸c“己”和“群”略有差異。群有“羊”,有“君”,包含了領導和眾人。在眾人中有人帶頭和領導,把眾人凝聚在一起,就構成了群。己與群不完全等同于己與眾人,眾人可以是由一盤散沙不確定的個人組成的,群則有一定的秩序性和團體性。而己與人中的人,即可以指代“群”,也可以指代“眾”,也可以是抽象的“人類”。人己關系中的“人”可以指代抽象的人。己與人關系的抽象性程度高于五倫。綜觀《論語》,己與人關系的論述占有很大的比重,父子等倫常關系需要服從己與人關系的基本原則,即忠恕之道。己與人關系的提出以及己與人關系理論地位的提高是《論語》很重要的一個特點。關于這一點,這里不進行詳細的論述。
“倫”有“類別序次”的含義,也有“關系行為”的含義。正因為如此可以把“五倫”理解為“角色倫理”?!敖巧珎惱怼笨吹搅巳耸浅錾谝欢ǖ纳鐣P系中的這一前提,這個前提最直接的就是父子關系。人在一生中一直處在社會關系的某個位置,對于社會關系可以用馬克思的生產(chǎn)方式等概念來描述,人相應地就處于一個階級、階層的地位上,也可以用人倫關系來描述,人就處在父子、夫妻、朋友等不同的地位上。對于這種關系除了可以劃分為不同種類的關系以外,對于關系本身也可以有不同的理論定位。父子倫常在人的一生中具有一定的恒定性,不過隨著父母的過世,一個人會失去子女的身份。而隨著子女的誕生,一個人會獲得父母的身份。另外,如果把子女看成是造化所創(chuàng)造,而人不過是這一創(chuàng)造力造人的媒介,則父母對人來說,就失去了根本的至上性。這樣一來,“五倫”就可以看成是一種角色。但把“五倫”純粹說成是“角色倫理”也有其固有的缺陷。這種缺陷除了有可能遮蔽儒家倫理的普遍性以外,還有可能會忽略儒家對“天”的重視。另外,用“角色”概念說明父子、夫妻、兄弟、朋友、君臣關系具有一定的不充分性。父子、君臣等并不僅僅是一種角色。角色一詞有扮演之意,本身有把人看成劇中人的傾向,而且本身預設了人是劇作者。父子等關系具有相對性,子可以是父,所以需要在不同的情境下轉換,因為可以轉換,類似于“角色”。但是這種轉換并不意味著原有的屬性的消失,“子”依然是子,“父”依然是父。子即是子,不是扮演成子,父即是父,不是扮演成父。二者之間建立一種良好的價值關系不是扮演某種角色,而是一種學習成長的過程。從人生過程來看,“五倫”會提供不同的視角,人生不同時期的倫常也有不同的重點和特色。倫常的核心是接受和給予關系,“在人類和海豚的生活中,都有某些接受和給予的模式貫穿,甚至超越特定個體的一生?!盵2]68在幼年時期的父子關系中,子女處于弱勢的地位,父母已經(jīng)具有獨立的人格和一定的經(jīng)濟、文化能力。子女和父母之間具有一定的依賴關系,子女更依賴父母的給予。當小孩達到一定的年齡之后,就可以比較順利地和他人打交道,并且發(fā)展相互之間的關系。這種關系就是兄弟倫常所要揭示的。
兄愛、弟敬和兄良、弟悌包含著兄弟之間德性的一種對應性和呼應性。兄要對弟有一種德性上的表現(xiàn)和德性的給予,弟除了接受這種德性的給予以外,還需要有一種對應的給予兄的德性。在德性的相互接受和相互給予中,建立起相對理想的兄弟之間的倫理關系?!墩撜Z》記載的文獻中提及兄弟一倫?!白勇穯栐唬骸稳缢箍芍^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謂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論語·子路》)怡怡,古人多解釋為:謙順貌,和順貌,和悅。兄弟以恩合,彼此和悅、和順,即“兄弟怡怡”。
關于兄弟一倫,《論語》曾經(jīng)用“弟”和“悌”來說明?!白釉唬骸茏尤雱t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保ā墩撜Z·為政》)“弟子”:學生,求學之人,為少者,后生,“命士”以上的人。一般認為“弟子”和父兄相對,即人幼少為弟為子之時。“弟子”是否僅僅指代受爵命的士則是可以討論的。不過《論語》中論“士”的時候,的確講過“弟”。“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曰:‘宗族稱孝焉,鄉(xiāng)黨稱弟焉?!保ā墩撜Z·子路》)按照這一文本,“弟”是與“鄉(xiāng)黨”關聯(lián)在一起的。
綜合以上來看,“弟子”有年齡限制,年齡的下限大概在八歲到十歲之間。這個年齡的小孩應該具備了一定的理性能力,具備了一定的獨立生活能力。對于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來說,需要開始學習如何對待他人,學習如何給予他人,并繼續(xù)在更廣闊的生活空間中學習成人的藝術。這一時間點的選擇是很有意義的。人往往需要借助他人來理解自己,理解自己人生的意義。人需要看他人如何想、如何做,他人的德性表現(xiàn)往往是自己價值判斷的重要參考。人的全部活動范圍從成長歷程來看,大約有三個主要的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家庭成員,第二階段是學生,第三個階段是工作人員?!俺鰟t悌”中的“出”可以看成是第一個階段到第二階段的關節(jié)點。在第一個階段,父母的培養(yǎng)和教育取得一些關鍵性的成果,這些成果使得孩子初步具備了角色轉換的能力,具備了在更大的社會范圍內活動的能力。
在廣大的社會范圍內活動,需要一定的身體條件和心靈條件,要求有一定的德性準備。關于幼年時期的德性準備,麥金太爾進行了很好的論述。麥金太爾提到了如何從自身的欲望中抽身出來并評價自己當下的欲望是否是最優(yōu)的問題;提到了能夠評價自己行動的理由,并修正或者放棄,或者選擇新的理由的問題;提到了孩子變得可以接受不同的人的教育的問題①相關論述可以參考阿拉斯戴爾·麥金太爾:《依賴性的理性動物:人類為什么需要德性》,劉瑋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75頁。。這些德性條件對于孩子堅實地邁出作為推理者實現(xiàn)獨立的第一步是很重要的。
在更大的社會范圍內活動的一個挑戰(zhàn)來自對身體及其相關需要的管理。只有具備了有效管理身體及其相關需要的能力才能很好地和他人和諧相處。要很好地履行“悌”道,孩子需要能夠反思自己的欲望,并進行一定的約束,以便更好地與他人相配合。能夠對身心進行約束意味著理性能力的發(fā)展,這種能力的發(fā)展是有重要意義的。人能夠明確了解自己行動的理由,并通過學習改變這種理由,或者選擇堅持自己的理由是成人的重要標志。對身心進行約束的能力的發(fā)展既是一個自然的生命過程,也是在生活中潛移默化和自覺學習形成的過程。從狹義的角度來看,模仿別人或者通過他人獲得自己行動的原則不是學習文化,但具有學習的意義,可以說是廣義的“學”。子夏就把一個人在人倫中的優(yōu)秀表現(xiàn)說成是“學”?!白酉脑唬骸t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論語·學而》)這些成果之間是有因果關系的,能夠從欲望中抽身是能夠受教育的前提,并且必然伴隨著推理能力的提高,推理能力的提高使小孩獲得了一定的獨立性,并為進入到更廣闊的生活領域準備了前提,這同時也就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依賴性關系。在之前,孩子依賴的對象主要是父母,進入第二個階段以后,同學和老師等關系就愈發(fā)顯得重要了,因為在這些關系中學習技巧,相當于“行有余力,則以學文”,除此而外,更重要的是在其中培養(yǎng)與人打交道的德性。這一德性首要的就是“悌”。
“悌”的內涵是什么?一般解釋為善兄、順、敬愛兄長、善待朋友等?!暗堋奔磳ψ谧?、鄉(xiāng)黨年長者應當以“順”待之。古人多將“弟”理解為順德。“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論語·為政》)有子把“弟”和“犯上”聯(lián)系起來,強化了“弟”的“順”的意思。“弟”和“悌”略有差異?!靶摹敝杏小暗堋笨梢允且环N自我認識,認識到自己是“弟”,與這種認識同時相伴隨的是認識到他人是“兄”,從而產(chǎn)生尊重兄長之心。“悌”不一定僅僅是對年長者的尊敬和“順”,認識到自己是“弟”為認識到別人是“弟”,并推己及人,以兄長之心對待“弟”提供了條件,這是“悌”的應有之意。
“悌”包含對弟弟的友愛,包含對兄長的敬愛。但為什么古人多解釋為“順”呢?除了歷史環(huán)境的原因以外,在“鄉(xiāng)黨”的大環(huán)境中成長的士人,當然重點的任務是熟悉環(huán)境,學習適應環(huán)境,這要求“順”。可以從依賴性的角度來理解“順”。在走向成年人階段,主要打交道的對象是自己家中的兄弟以及同齡人和師長,也包括其他“鄉(xiāng)黨”之人。在麥金太爾看來,這些人在一個人成年早期成為獨立的實踐推理者必需的德性的獲得過程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和作用。
上文用“入”和“出”來說明“弟”,父母為入,兄弟為出。若依據(jù)《鄉(xiāng)黨》一文,宗族為入,鄉(xiāng)黨為出。也有說十年出就外傅,居宿于外,或者說八歲而出就外舍,學小藝、履小節(jié),進而束發(fā),學大藝、履大節(jié)。也有說“入”是“入父宮”,“出”是“出己宮”。“子曰:‘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困,何有于我哉!’”(《論語·子罕》)在這里,“出”與政治領域相關聯(lián),“入”則與親情領域相關聯(lián)。需要注意的是這里人處理與不同領域的關系是“出”和“入”的關系,而非“內外”,“內外”容易有輕重緩急之分,有價值高下之分,容易形成“內外有別”的價值格局,而“出入”說則要求在不同的領域均奉獻一己之力。
“出”和“入”涉及角色的轉換,從主要面對父母,到面對自己家中的兄弟,再到面對“鄉(xiāng)黨”中的兄弟,進而到面對師長和更多的人,需要有一個漸進的德性發(fā)展過程。對于“悌”來說,一個重要的內涵就是角色轉換的能力以及展現(xiàn)相應德性的能力。“識別不同種類的好并做出真正實踐判斷的能力”[2]79。在成年早期,隨著社會交往范圍的擴大,家庭培養(yǎng)起來的道德判斷會遇到較大的挑戰(zhàn)。面對不同的人、不同的事,面對不同道德表現(xiàn)的人,人既要向他人學習什么是好,同時也需要學會選擇自己的道德堅持,并針對不同的情況調整自己的德性表現(xiàn)。換句話說,人需要具備一種德性的品質保證自己能夠進行合理的實踐推理。獲得這種能力需要有人進行道德指引,并有人給自己提供一定的道德共鳴上的支持,尤其是那些優(yōu)秀的德性更需要外在的保護的力量和來自他人的認同和支持。每個特定的情境都有不同的好,而且還有不同的惡,在實踐中需要認識到特定情境下的好,并堅持這種好,抵制惡,這就要求選擇一種自己認為的好,并把這種好當成行動的前提,認為自己這樣行動就是正當?shù)?,并能堅持這種正當。這正是某種反應性的展現(xiàn),德性需要這種反應性。這種反應性保證了人除了能夠根據(jù)角色的需要展現(xiàn)不同的德性以外,還需要有一貫的德性堅持,否則就成了“鄉(xiāng)愿”。能一以貫之地堅持以仁愛之心對待不同情境中的人,人的德性修養(yǎng)就達到了一種更高的境界,即“泛愛眾,而親仁”(《論語·為政》)。
“悌”作為一種順德不意味著失去自我,恰恰相反,如果沒有充分的自我認識和對自我形象的反思和管理,就無法有效地“悌”。在面對兄長的過程中,一個人認識到自己的“弟”身份和角色?!暗堋钡慕巧靶帧钡某删?,“兄”的認識包含著對自我的“弟”的定位。處于兄弟關系中的人既要認識到自己是“兄”或者“弟”,但又不能把自我直接等同于“兄”或者“弟”。“兄”或者“弟”相當于“劇中人”,而承擔、管理“兄”或者“弟”角色的“己”則是“劇作者”。在麥金太爾看來,一個人擁有人類身份的概念,需要自我的身份歸屬和他人對我們的身份歸屬的判斷標準相一致。自己對自己是誰的定義是參考了他人的定義的,并且需要和他人的定義保持基本的一致性。但如何保持一致性則需要一定的自我反思和自我塑造,需要有一個超越“人”“我”對象性關系的“己”對關系中的自我進行管理。不論是角色的轉換,還是依據(jù)角色的德性要求表現(xiàn)自己的相應的德性,都依賴“己”的自覺和對責任的承擔,所以自我意識必然構成了“悌”德的一個要求。兄弟倫常在自我發(fā)展過程中有重要意義,從面對家中的兄弟到同齡人中的兄弟,都涉及到一個自我以及自我道德形象的發(fā)展和不斷調整的過程。
如果想要充分地進行實踐推理,需要自我認識能力的發(fā)展。而實現(xiàn)充分的自我認識是一個共同的成就。這一共同的成就包含了對自己內心的堅持,也包含了社會中自我的形象認識。“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于其父母昆弟之言。’”(《論語·先進》)關于這段話有很多理解方式。一種理解思路是:強調閔子騫對自我道德判斷的堅持,不聽從別人替他打抱不平的話,堅持自己的價值觀。類似的思路是閔子騫的價值堅持還得到更廣泛的社會支持,他挽救家庭危機的話得到傳播并被社會認可,或者他對待母親和兄長的方式讓人無可挑剔,或者讓父母兄弟個個都無話可說。另一種思路是著眼于父母兄弟和他人對閔子騫形象把握的矛盾性。父母兄弟心目中的閔子騫形象得到了他人的支持,或者繼母和異母弟說他壞話,但鄉(xiāng)黨鄰里的人卻贊揚他。從嚴格的意義上說,可以認為自我認識不是德性。但是不同的自我認識造就了不同品格的人,從這一意義上說自我認識也是一種德性。因為自我認識本身就包含對自我的道德期許和道德塑造,包含了道德的堅持,包含了自我道德人格的影響力的擴展?!般泵媾R著一定的倫理或者道德挑戰(zhàn)。這一挑戰(zhàn)集中表現(xiàn)為社會不同層次可能有不同的對自我的期許或者認知,自我需要與其中的某種形象保持一致,或者協(xié)調其中的沖突,并進行角色及相應德性的協(xié)調;表現(xiàn)為“己”總是既認可社會關系中的“自我”,但又總是把關系中的自我當成一種偶然性來看待,力求控制或者超越社會關系中的自我形象并調節(jié)社會關系本身,力求展示自我的主體性,追求相對于社會關系的個體自由或者個性。正是這種個性的追求推動了自我人生的進步,并且成為社會關系改善的重要的人性動力源泉。
能夠正確通過他人來認識自我在他人心中的形象是很重要的。一個人給予他人的道德形象在一定意義上反映了自我的道德成就和道德缺陷。他人不僅僅在形成自我的道德認識過程中起到關鍵作用,而且還支持著自我的道德堅持。另外,他人還可以幫助自我發(fā)現(xiàn)自身的道德缺陷和道德優(yōu)點。“我們理智上的錯誤經(jīng)常根植于道德上的錯誤,雖然并不總是如此。對于這兩種錯誤,最好的防范措施就是友愛和共同生活”[2]79。但這種反觀能力的發(fā)展卻需要“己”的德性自覺,只有具有這一自覺人才能恰當?shù)剡M行價值選擇,從而把握自己人生的方向。其中必不可少的要素是對自我道德追求的堅持,這種對自我道德認知的堅持使得個體可以以更高的道德目標要求自己。
“悌”德的發(fā)展為“謹而信”(《論語·為政》)準備了條件。只有“謹而信”,人才能在面對不同的“兄弟”過程中保持自我道德形象的統(tǒng)一性和道德自我的一貫性?!耙獙崿F(xiàn)必要的自我認識和抵制所有可能造成自我欺騙的不利影響,必不可少的德性當然是誠實,而首先是要對我們自己的情況做到誠實,這既是對自己也是對他人的誠實。我們不僅要在自我考察中運用那種德性,而且在他人有理由向我們求助時,也要運用這種德性判斷自己能否承擔起相應的責任,在必要的時候要向他們承認自己的無能或失敗。因此,這種德性也是我們要成為獨立的實踐推理者必需的德性”[2]78~79。進入到新的社會領域的人,“信”的要求更加重要了。其中有如下幾個層面的關系需要“信”德來加以維系。其一是經(jīng)常面臨的角色轉換,如面對父兄和面對他人,需要表現(xiàn)孝德和悌德。不同的角色的德性要求之間不總是一致的,而往往是會發(fā)生沖突的,如果沒有一貫的信德來貞定這種角色沖突,就會發(fā)生“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虛偽情況。其二是內心的意見與社會角色和社會關系的價值判斷之間的矛盾和沖突要求自我很好的加以協(xié)調,并按照內心的意見來行事或者認真地接納社會價值判斷并以之來行事。否則就構成了“自欺”。
人是在人與人的依賴關系中成為獨立者的,也就是《論語》所說的“立”。但是這一獨立是和依賴性并生并在的。信德的發(fā)展意味著人的成熟,人既是一個理性獨立者,同時也是一個能夠很好地配合社會關系,并管理自我的社會形象的人。后者體現(xiàn)了人的社會關系屬性,體現(xiàn)了人對社會的依賴,人是作為在一定條件下的個人而存在的;而前者則體現(xiàn)了人是一個有個性的自我,是一個有個性的個人?!白勇穯枺骸勊剐兄T?’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鼻笠矄枺骸奥勊剐兄T?”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釉唬骸笠餐耍蔬M之;由也兼人,故退之?!保ā墩撜Z·先進》)“兼人”是過度堅持己見,而忽略了聽從他人的意見,在這種情況下,需要強調聽從父兄的意見;“退”是對自己的判斷缺乏自信,不能按照自己的意見行事,在這種情況下,需要強調按照自己的意見行事。獨立性和依賴性兩面需要有一個合適的折中點。顯然“悌”并不一定是完全的“順”,也包含堅持自己的意見而行事。
人倫親情在當代社會中的地位和作用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如認為把親情關系應用到政治中是有缺陷的關系。因為如果政治生活變成“哥們”關系,則會導致裙帶關系和小團體主義。況且,這是兩個不同的領域,兄弟關系為私人領域,而政治等關系屬于公共領域。兄弟關系的擴展是否有積極意義呢?這可以從如下幾個方面來理解:
其一,兄弟關系的擴展性使用是有積極意義的。“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子夏曰:‘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論語·顏淵》)四海之內皆兄弟顯然是兄弟的擴展性用法。擴展性的兄弟用法,有其積極意義。比如在現(xiàn)實生活中父子二人可以同時拜某位老師,二人就成了師兄和師弟的關系。兄弟的擴展,包含著邏輯上的“父”的層面的變化。在當代中國,師弟、師兄的說法還是比較普遍的。師兄弟關系之所以成立就是因為二人同為某個老師的門下,并且?guī)熜衷谀挲g上可以比師弟小。當以“天”為最高的觀察視野的時候,天下人就都成了“兄弟”的關系?!叭祟愖晕抑糜谛值荜P系之中:所有人都是兄弟,這并不是作為一種道德的征服加諸人,而是其自身性的構成”[3]280①相關譯文參考了黃瑜:《他者的境遇:列維納斯倫理形而上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19頁。。兄弟關系對于原有的等級性關系是一種限制和補充。如父子關系可以變成師兄弟的關系,自然彼此之間就多了一層相互性和互相尊重的內涵。同時這種擴展性的用法把手足之間的樸實情感融入與天下人之間的關系中,有化疏為近的意義。對兄弟倫常的另外一個質疑來自女權主義。在女權主義看來,兄弟倫常建構的社會契約關系本質上是父權制和男性秩序。這種情況在古代社會的確出現(xiàn)過,但在現(xiàn)代社會男女日益平等的情況下,“兄弟”已經(jīng)包含了“姊妹”,“父”本身即父母。兄弟倫常的擴展本身就包含解構父權制的作用。
兄弟關系的擴展是有積極意義的,但現(xiàn)實生活中的“哥們義氣”為什么被看成是負面價值產(chǎn)生的原因之一呢?當人們之間建立了一種類似的兄弟關系之后,兄弟情誼使得其中的個體擔心別人說自己不夠“哥們義氣”,這樣會很沒面子,并且很難在哥們中“混”。而這種“哥們義氣”往往成了“兄弟”要挾的工具,使得自己無法按照自己的意見,無法堅持善良的心靈,所謂“昧著良心干壞事”?!案鐐兞x氣”并不是“四海之內皆兄弟”。兄弟情誼的拓展范圍局限在小范圍內,而范圍外的人不會以兄弟來對待。兄弟關系的拓展帶來的消極意義不是兄弟關系本身帶來的,而是內外有別帶來的。理想的兄弟關系的拓展是按照忠恕之道來進行的,其中沒有等級的差別。從這一意義上說,現(xiàn)實生活中的“哥們義氣”從實質上說并不是兄弟關系。一項社會調查揭示了這一點?!八旧聿皇且环N重要關系,但它卻象征結拜雙方希望加強他們之間原有的關系。通常只有在討論背叛問題時(在我直接詢問時),受訪人才會提及結拜兄弟的關系。由此可見,就政治目的而言,結拜兄弟的親密度并未超過作為產(chǎn)生結拜兄弟之基礎的關系”[4]168。
其二,兄弟關系包含著原初的平等和公正。兄弟關系其中一個倫理內涵是善的導向。關系的高尚,很大程度上依賴關系者的優(yōu)秀和高尚?!坝延谛值堋笔窍蛐值艿纳频姆矫鎸W習,如果彼此導向惡的方向就失去了兄弟的真正價值內容(《倫語·為政》)?!棒斝l(wèi)之政,兄弟也”(《論語·子路》)。周公和康叔是兄弟,這句話既是一種事實性的陳述,也包含價值與意義的說明,要求政治實現(xiàn)“友于兄弟”的道德倫理價值。
可以在“個人”和“個性”的角度下談論平等、公正等問題,也可以在兄弟倫常下討論平等、公正。因強調“個人”和“公眾”而反對兄弟倫常并不可行。兄弟關系包含著原初的公正、平等、博愛的關系。這種原初性就在于父親的中介性的出現(xiàn)。在兄弟關系中,由于共同父親的出現(xiàn),所有人都是兄弟,都是父親的兒子,兄弟之間便呈現(xiàn)出一種平等、博愛的關系。“的確,為了能將自己置于博愛中并扮演窮人、弱者和被憐憫者的角色,就需要父親承擔媒介的角色——而且為了假定存在一個并非只是簡單肇因(cause)或種(genre)的父親,就必須有自我與他人之間的異質性(hétérogénéité)”[5]118。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在那些主宰者和被主宰者沒有共同物的地方也就沒有友誼,沒有公正?!靶值軅兿嗷サ貝?,由于是自然地出于雙親。這種與他們相關的同一性,就造成了他們的同一性”[6]181。這種同一性提供了公正的可能性。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兄弟之間關系的正義要求相關的關系者各盡所能,各取所值,使得每個人都有相應的報償,而不是各報所值。
兄弟之間的關系不是總體關系下的個體與個體之間的關系。在總體和個體的關系中,個體是一個類別下的個體,個體和另一個個體的關系是主客體之間的關系。“類”雖然也能提供兄弟之間一種共同性,但這種共同性是抽象的。不過,家庭親緣以外的公共組織以及相應集體表象、共同理念、共同利益或共同的行為可以是具體的實現(xiàn)個人與個人之間共同性的媒介。不過這一作為第三項的媒介實現(xiàn)的不偏不倚、對等互惠的交互關系是有局限的。個體對他人的認同總是存在將自我消弭在集體表象、共同理念或共同的行為中的危險。即便是通過中介可以實現(xiàn)的互惠性關系,也意味著將博愛觀念平均化,博愛只是一種結果而非出發(fā)點,交互主體關系的不對稱性被遺忘了。個體之間的共同情感的培養(yǎng)總是一個難題,兄弟關系則具有培養(yǎng)共同情感的優(yōu)勢,這一優(yōu)勢體現(xiàn)在對兄弟的愛和包容。兄弟關系被當成“哥們義氣”的時候,兄弟關系就演變成了類關系下的個體與個體之間的關系。在哥們義氣中,個體沒有自主性,因為為了“面子”,不能堅持自己的價值?!案鐐兞x氣”中有互惠性,但是這種義氣成了手段,背后的關系是另外一種關系。另外,從現(xiàn)實的人的處境來看,可以把人看成個人和公民或者公眾,當人被抽象掉具體的倫常關系和角色關系以后,的確可以發(fā)展出一種社會狀態(tài),并發(fā)展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關系和美感,但也要看到,這個所謂的“個人”和“公眾”、“公民”則是分屬于不同人倫情境中的父子、夫妻和兄弟。如何對待這個所謂的“個人”并不單純是面對一個“個人”,同時還是如何面對人子(女)、人父(母)、人夫(婦)、人兄(姊)、人弟(妹)等的問題。當人意識到這層人倫關系存在的時候,也會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不道德的或者不合理的對待他人的行為發(fā)生,從而培養(yǎng)一種樸實的、充滿愛心和同情的人倫關系。
理想的兄弟關系保留了我與他者關系的底蘊。兄弟之間既是一種親緣關系,又保持彼此的獨立性,是作為一個“己”與另外一個“己”發(fā)生關系。兄弟關系中的一方由于是“己”,從而構成了我的他者,不受我支配的他者,從而擁有絕對的他異性,二者既預示著社會,同時又保持了隔絕的自我,是一種毫無關系的關系。這是一種非對稱性的關系,是自我對他者負責的關系。在列維納斯看來,這種自我與他者的關系是兄弟關系的基礎。他者具有外在性、超越性和無限性,自我向他者敞開成為責任主體。兄弟關系的優(yōu)勢在于彼此既在同一個平面上,具有同一性,又保持了異質性。從這一意義上說,兄弟倫常是有其獨特的價值的。
隨著家庭的核心化和獨子化,小孩失去了與兄弟打交道的機會,不利于兄弟情感的培養(yǎng)和領會兄弟倫常的意義。盡管兄弟倫??梢栽诟鼜V闊的社會范圍內培養(yǎng),但缺少家庭的根據(jù),這一倫常的基礎是不牢靠的。領會兄弟倫常的積極意義,有助于以一種積極的態(tài)度從社會機制上提供這一倫常存在的空間,從而培育健康德性發(fā)展的根基。
[附注]本文還得到了湖北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團隊創(chuàng)新項目(BHDCX04013-095171)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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