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迪
詩人余秀華,湖北鐘祥鄉(xiāng)下的腦癱患者,默默寫詩十五年,去年在《詩刊社》微信上的詩歌得到廣泛傳播。有人質疑這種傳播是否是炒作,有人質疑她的寫作是否有人代筆。這種質疑暴露了大多數(shù)人與詩歌隔絕得太久——人們的第一反應是很多人讀詩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愛讀余秀華,沒有問題,這也許是中國人真正熱愛詩歌的第一步。
公眾和詩歌“偶然相遇,絕不是什么金風玉露一相逢的好事”,詩人余秀華在微信上刷屏那兩天,詩人沈浩波如此說。沈浩波發(fā)出這樣的感慨,是因為余秀華憑借“腦癱”這樣的標簽以及“穿過整個城市去睡你”這樣聳動的詩歌標題,獲得公眾的意外關注,媒體亦蜂擁而至。在浮華與躁動背后,余秀華真正的光芒也許才剛剛顯現(xiàn)。
2014年12月17日,中國人民大學的一間教室里舉辦了一場名為“日常生活,驚心動魄”的詩歌朗誦會。五位“基層詩人”——余秀華、在私企上班的詩人小西、理發(fā)師紅蓮、送過快遞的秦興威、煤礦工人老井,是這場朗誦會的主角。他們每個人都有若干首詩被挑出,印在“詩刊號外”上。詩人及大學生次第上臺,朗誦自己最喜歡的詩作。
朗誦會開始之前,《詩刊》主編商震發(fā)言說,“基層詩人”詩作中最可貴的品質是“可靠”:“關鍵不是成為別人,而是成為你自己。”
然而每一個“自己”都是立體的,不同的情境會流露不同的性情。商震說他從基層詩人的詩作中看到了士大夫情懷。
五位詩人最接近士大夫的是河南蘭考縣的80后詩人秦興威。他現(xiàn)在是圖書編輯,參加過詩刊社第27屆青春詩會。在一首名為《地鐵口失明的賣藝人》的詩中,秦興威寫道:“我們從他身邊走過/我們冷漠地走過去/我們施舍,我們施舍對我們意味著什么……”
余秀華讀的是自己的詩作《我養(yǎng)的狗,叫小巫》,其中有讓人心頭一凜的句子:“他揪著我的頭發(fā),把我往墻上磕的時候/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對于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
在余秀華的詩里,這樣的句子隨處可見:“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我要給你一本關于植物,關于莊稼的/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qū)別/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我愛你》)。
《麥子黃了》的開頭有大片氣象:“首先是我家門口的麥子黃了,然后是橫店/然后是江漢平原……”由此落筆寫個人的際遇,個人的際遇不再廉價。順著類似的句子往前往后看,卻常有落差。余秀華的詩有佳句,但其“生態(tài)”雜蕪,讀者很難把佳句從其語境中連根拔起。
《茍活》不動聲色,一眼望穿人間殘酷:
每天下午去割草,小巫跟著去,再跟著回來/有時候是我跟著它/它的尾巴搖來搖去
這幾天都會看見對面的那個男人割麥子/見著我一臉諂笑地喊著秀華姑娘/我就加快割草的速度/好幾次割破了手指
這個上門女婿,妻子瘋了20年了/兒子有自閉癥/他的腰上總是背著個錄音機/聲音大得整個村子都聽得見
我的一只兔子跑到了他田里,小巫去追/但是他的鐮刀比狗更快/他把兔子提回去以后/小巫還在那里找了半天
“喜歡余秀華的詩,因為我也是農村長大的,也曾不管不顧,也被世俗抓住頭發(fā)在墻上磕。更重要的是,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里一樣醒目——別人穿戴整齊、涂著脂粉、噴著香水,白紙黑字,聞不出一點汗味,唯獨她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污?!?014年11月,《詩刊》編輯劉年在編發(fā)余秀華作品的編后記中寫道。
在詩歌中,余秀華借以完成自己的強,恰恰是美學上的弱。對弱的事物持久深入的關注,小狗小兔、花草白云都是她關注的對象,她說她“愛雨水之前,大地細小的裂縫/也愛母親晚年掉下的第一顆牙齒//我沒有告訴過你這些。這么遼闊的季節(jié)/我認同你渺小的背影/以及他曾經和將要擔當?shù)某煞帧保ā稅邸罚?。但她絕非小情小調地風花雪月一番的詩人,而是賦予這些事物她自己發(fā)現(xiàn)的世界觀,讓萬物與她一起自足于、并承擔這個并不完美的世界。我們可以看到,白、白色意象頻繁出現(xiàn)在她的詩中。白是脆弱的、無辜的、甚至是貧瘠,卻又是寬容的、接納其他一切微弱或丑陋事物的。這似乎解釋了她的詩為什么給予“大眾”安慰,弱之力如水隨勢賦形,我們在余秀華詩中感到的那種“靈動”“即興”也如此。
她的詩歌也并不雄辯,毋寧說那是一種“雌辯”,訴諸的是詩本身神秘非理性的邏輯,自有其妙。雄辯的詩歌向來為中國當代詩推崇,而余秀華的詩放棄辯論,放棄自圓其說,甚至放棄結論,因此與讀者并不構成一種咄咄逼人的關系,反而聯(lián)合讀者一起面對世界之種種不如意,一起去對許多強悍的事物咄咄還擊——即便為雄性思維的人所不喜。
余秀華與中國許多雄性詩人的不同,還集中體現(xiàn)在對情欲的書寫中。且以她著名(但她也自認并非很好的)詩作《我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與相似的男詩人普珉的《我穿過一座城市去肏你》相比就可以看出,普珉的詩也是好詩,但只能見我,而余秀華的詩,嘗試見你,見眾生(雖然并未完美)。普詩里的“你”是一個被抒情主體賦形的欲望對象,整首詩呈現(xiàn)的純爺們攻性角度,并沒有和傳統(tǒng)詩歌里的那些性關系主宰者的強勢抒情有什么本質區(qū)別。詩經時代的淫奔之詩,強調的是兩情相悅、默契與曖昧,這點倒是余秀華的情欲詩有繼承。
在性書寫中,女性詩歌能抵達的高度如果超越男性,可能也是因為她放棄了進攻與索求。在余秀華這里這點更為顯著,她的情欲渴求明顯是虛構的、無望的,但正因為如此她得以不像大多數(shù)男詩人那樣囚于自身欲望,被荷爾蒙驅動著瘋狂;而是基于無望、無所求而得自由,這也是余秀華的愛情詩在2014年后半年的飛躍,你能感受她的輕松。
在隨筆《搖搖晃晃到人間》中,余秀華這樣寫:“當我最初想用文字表達自己的時候,我選擇了詩歌。因為我是腦癱,一個字寫出來也是非常吃力的,它要我用最大的力氣保持身體平衡,并用最大力氣左手壓住右腕,才能把一個字扭扭曲曲地寫出來。而在所有的文體里,詩歌是字數(shù)最少的一個?!?/p>
她不能干重活,平常就掃掃院子,農忙時幫忙燒飯洗衣,也摘棉花,更多時間,她孤獨,這促使她沉思,寫詩?!捌鋵嵨乙恢辈皇且粋€安靜的人,我不甘心這樣的命運?!痹诮o《詩刊》配發(fā)的自述中,余秀華寫道,詩歌“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拐杖?!?/p>
對于余秀華被冠之以“中國的狄金森”這樣的稱號,評論家徐敬亞認為余秀華的抒情詩,情感準確甚至兇猛、感悟精致而微妙,但尚需修剪蕪雜,將詩意模式更加完善。因此不僅與狄金森有著巨大差距,連成熟的經典詩的程度也還達不到。這是對余秀華中肯而客觀的評價。然而,公眾愛讀余秀華并沒有問題,這也許是中國人真正熱愛詩歌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