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傳
一
金萍三步并作兩步上樓,她要看看新房裝修得到底怎么樣,她甚至沒有在意樓道里刺鼻的涂料味和地面上厚厚的塵埃,她的高跟鞋在地面上留下了省略號一般的點點印痕,那省略號一直延續(xù)到她家門口。
新房裝修了兩個多月,老馬一直不讓她來看,說要最后給她一個驚喜,金萍迫不及待地要得到這份驚喜。金萍覺得自己心跳得厲害,她想不到自己的腳步居然還可以像十七八歲那樣輕快,很快就來到了門前。金萍看了看防盜門上的貓眼,有一縷白光濾出。她聽見屋里的音響正放著歌,音響效果不錯,很渾厚,放的是一首老歌,粵語的,叫《愛拼才會贏》。老馬喜歡這首歌,喜歡了十幾年,還在喜歡。
金萍剛把鑰匙捅進鎖孔門就開了,老馬笑嘻嘻地站在門口,他側(cè)著身子說:“請進請進,來看看我老馬的杰作怎么樣?!?/p>
金萍一步擠進門,她確實有些驚訝,淡黃色的木地板,吊在屋頂中央的葡萄串一般的裝飾燈,那間隔客廳和餐廳的暗紅色木格子,還有沙發(fā)前的波斯地毯,無不富麗堂皇,堂皇得讓金萍耀眼。金萍深深地吸了口氣,說:“不錯啊,真的?!?/p>
老馬瞇著眼,得意洋洋地說:“那——是……也不看是誰設(shè)計的……”
金萍真想抱著老馬親一口,不過她沒做出來,這個念頭只是在腦海里閃了一下。老夫老妻了,她有點不好意思,怕老馬笑話她。老馬比金萍大了整整十歲,四十七了,但他人卻顯得過于蒼老,眼睛凹凹的,下巴尖尖的翹翹的,那眉眼有點像本·拉登。他總愛把腦袋縮在衣領(lǐng)間,翹著尖尖的下巴。老馬人瘦,也不修邊幅,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十來歲,但老馬的皮膚很白,白得讓女人都嫉妒。金萍經(jīng)常想要是她有老馬那樣一身雪白的皮膚,她就是完美無缺了。
老馬就那樣笑瞇瞇地走在金萍前面,他說:“你來看看廚房,一體化的,目前最流行的?!?/p>
金萍就跟在老馬后面看,看完廚房看臥室,看完臥室看衛(wèi)生間。看完了所有的地方金萍就說:“我很知足了,知足了,以前電視上看人家住這樣的房子,就想這輩子要是能住上這樣也算不白活一回,沒想到今天咱也住上了?!?/p>
老馬說:“那——是……人啊,只要奮斗,就沒有實現(xiàn)不了的理想。按網(wǎng)上的標準,咱如今也算是中產(chǎn)階級了?!?/p>
“中產(chǎn)階級?”金萍不知道老馬說的中產(chǎn)階級是個什么概念。
“是啊,網(wǎng)上說年收入五萬至二十萬就屬于中產(chǎn)階級了。咱水果店哪年純收入不是五六萬啊,咱好好干,還會過得更好。就像這歌里唱的,愛拼才會贏。下一步咋走,我都想好了,人生哪,就像下棋一樣,走一步要看兩步,這樣才能贏,都像你那樣蒙著頭只管往前走可不行?!崩像R說這話的時候仰著頭,下巴翹得高高的,很有點自信滿滿的樣子。
聽老馬這樣說,金萍也覺得這幾年跟著老馬沒白干,苦也沒白吃。她順手就把廚房門給拉上,說:“今天我不做飯了,你帶我下館子去,咱吃燴面去?!?/p>
老馬瞇縫著眼,笑著說:“吃啥燴面呢,吃米飯,再要倆小菜,我今天可是要喝兩杯的。這倆月我操心,也該好好享受一下,犒勞犒勞自己?!?/p>
兩口子走到門口,老馬就抬起腳,交叉著在褲腿上蹭了幾下,皮鞋是干凈了,褲腳上卻留下一小片淺淺的白色。
“嘖嘖,你就不能用布正經(jīng)擦一下,在褲腿上蹭……嘖,一點也不講究?!?/p>
“費那事弄啥,又不是去勾引女人。”
“呸,有本事你去勾啊,我還巴不得你勾一個呢。除了我這個傻子,誰會跟你啊?!?/p>
金萍說著就彎下身子去拍打老馬褲腿上的白印,邊打邊說:“你把脖子伸出來行不行,看你那樣,縮個脖子,跟欠了誰的,短了口氣啊。還中產(chǎn)階級呢,中個屁?!?/p>
兩個人就在金萍的叨叨聲中下了樓,走出了小區(qū)。小區(qū)坐落在這個城市的新城區(qū),新城區(qū)坐落在一方大水庫旁邊,帶著水腥味的風把整座新城都覆蓋。這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新城區(qū)大道旁滿是花池,各色的花都在盛開,花池旁修剪有致的樹木,綠油油的,樹木后面是一幢幢嶄新的高樓,明晃晃的。街上也沒幾個行人,走在這樣的大街上就像走在幽靜的公園里一般,空氣也格外清新。金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到渾身都舒坦無比。她拉了老馬一把,說:“到底是新城區(qū),就是不一樣?!?/p>
老馬瞇縫著眼說:“那——是,這里住的都是中產(chǎn)階級以上的人,能不注重環(huán)境嗎?這空氣里負離子養(yǎng)人,在這里生活少說也得多活十年?!?/p>
“負離子是啥?”
“嘖,你就別問了,說你也不懂。反正這才是人該住的地方,這套房子咱可以養(yǎng)老的。人哪,是要講究居住環(huán)境的,你想想那老市區(qū),我們天天吸的是什么?是汽車尾氣,是工廠排放的毒氣。這里我們吸的是什么?天然氧吧。生活質(zhì)量不一樣嘛,什么是生活質(zhì)量你不懂吧。你呀,進城多少年了,還是農(nóng)村的那套思想,腦子根本沒走出來嘛。我計劃,過些日子咱就把水果店挪到新城區(qū),在這里做生意不比老城里強??!”老馬翹著雪白的下巴說,那樣子自豪得不得了。
金萍瞥了老馬一眼,目光閃閃的。
兩個人來到一家叫小四川的飯店里,看樣子飯店也是才開張的,桌椅板凳都是新的,服務(wù)員的紅衣服都散著樟腦丸味。他們一進門,那些服務(wù)員就把他們往里面讓,說:“請進請進,吃點啥?”
金萍還想再挑幾家飯店比比,老馬就說:“算了吧,這家挺干凈的,還是新開業(yè)的,一般新開業(yè)的都貨真價實,要創(chuàng)牌子?!庇谑撬麄兙驮诖髲d里挑了一張靠墻角的桌子坐下,老馬點了一盤花生米,一盤青椒炒肉,金萍點了一盤麻辣豆腐,要了茶水。兩個人還沒喝幾口水,服務(wù)員就把菜端上來了。老馬有些驚訝地說:“這么快?。 ?/p>
金萍這才注意到,整個飯店里就只有他們兩個人,那些穿紅色衣服的服務(wù)員都聚在吧臺前面低聲說話,不時地朝他們望幾眼,這讓金萍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她低聲對老馬說:“這飯店里咋沒人啊,就咱倆……”
老馬看了看周圍,說:“那——是,我們是第一批入住新城區(qū)的人,有什么好奇怪的?!?/p>
金萍這才注意到街上似乎沒什么行人,可惜了幾條光亮亮的大街。她說:“街上好像也沒人氣,很冷清呢,這……將來咋做生意啊?!?
“暫時的,暫時的。你放心好,咱這里啊,湖光山色,地理環(huán)境優(yōu)越,生態(tài)良好,水岸生活,唯我獨尊,真真是啟動都市生活的新境界,真真是人類居住的絕好去處。你想,能沒人住嗎?早搬過來早享受?!?/p>
金萍聽出老馬說的都是房地產(chǎn)商的廣告詞,當初決定在這里買房子的時候老馬就拿一張花花綠綠的廣告讓她看,還用一根食指指點著上面的詞給她解釋。金萍撇著嘴說:“這是人家廣告上說的詞?!?/p>
“不管誰說的,有道理沒有?關(guān)鍵是有道理沒有,騙你沒有?你聽我說,過不了一年半載,這里就會熱鬧起來的,我們是居住掙錢兩不誤。哼,這點我還看不透?。康葧?guī)愕剿吶タ纯?,也讓你享受享受水岸豪庭的感覺。我選擇的能錯嘛?快吃快吃吧?!?/p>
吃完飯老馬就帶著金萍往水邊走,二十分鐘后金萍就能看見不遠處的水庫了。陽光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像是一面布滿裂紋的大鏡子。通往水邊的小路上鋪滿了彩色的石子。小路邊是四季常青的灌木叢,那灌木叢里開滿了鮮花,紅色的,紫色的,黃色的,散發(fā)著花香,走在這樣的小路上,就像走在花叢里一樣。那花叢間還有許多蜜蜂和蝴蝶在飛進飛出,一只蜜蜂甚至飛到了金萍的頭發(fā)上,嗡嗡地讓金萍驚叫了一聲,讓老馬去趕。老馬把手在金萍的頭頂上一揮,說:“這啊……”那蜜蜂在空中繞了個圈,又飛了回來,還想落在金萍的頭上,老馬就又在金萍的頭頂上一揮手,用力地說了聲:“嘿!”那蜜蜂才在空中劃了個圓弧,嗡嗡地飛走。
他們沿著那彎曲的小路一直走到水邊。水邊的土地也被硬化了,水泥臺階一直通到水邊。臺階上是金屬護欄,護欄邊有幾個游人,水面上也有游艇。老馬就站在了護欄前,雙手扶著護欄瞇著眼往遠處看,好像在眺望一片大海。金萍看到這情景,就掐著老馬的胳膊說:“不錯啊,這里就是不錯?!?/p>
老馬翹起尖尖的下巴,很驕傲地說了兩個字:“那——是?!?/p>
應(yīng)該承認老馬是個很有頭腦的人,也能說會道,起碼在他們生活的那個圈子里是這樣。金萍也一直很相信老馬的話,相信得近乎崇拜。老馬是金萍中學的校友。老馬在學校時成績很好,當時大家都以為他一定會考上一所好大學,可臨近高考時就飛來了橫禍,父親得急病去世了。老馬只好放棄高考回家照顧多病的母親和年幼的弟弟。校長可惜他是個人才,在地頭找到他,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鋤頭說:“拿鋤頭可惜你人才了,你就到學校來代課吧,代初中部的課,一個高中的高材生代初中課應(yīng)該沒問題?!崩像R還沒迷過勁來,支支吾吾的。校長又說:“你還猶豫啥,學校離你家近,這樣你也可以照顧家也可以掙錢。”老馬明白了校長的意思,感激地喊了聲校長。就這樣他到學校做了代課教師,后來金萍上學時他就成了金萍的地理老師。老馬有口才,課講得生動,天南地北的,仿佛見過多大市面。金萍不愛學習,上別的課都打瞌睡,就是上地理課不睡覺。金萍喜歡聽老馬的天南地北,老馬也喜歡金萍的漂亮,倆人就整出一場師生戀。金萍家里嫌老馬家里窮,當然不同意,還鬧到了學校。學校也覺得有傷風化,校長找到老馬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你這孩兒啊,咋就把握不住自己嘞,走吧,別在這待了,你們比翼雙飛去吧?!崩像R心如枯井,面如死灰,自盡的心都有了。倒是金萍拿了主意,她說:“怕啥,我都不怕你還怕???活人能叫尿憋死?這里不能容咱,咱就離開這塊地兒!”倆人立馬就私奔到了這個城市,做起了堂堂正正的夫妻。他們租了房子,先是四處打工,只要有口飯吃什么都做。金萍做過飯店的服務(wù)員,做過保姆,做過保潔工,老馬做過工地的小工,做過保安。幾年下來,雖說吃喝不成問題,但口袋里依然是空空如也,沒啥積蓄。
一天,老馬翹著下巴苦思冥想了半天,便大聲對金萍說道:“不行!這樣下去不行,我們干一輩子也還是城里的漂泊者。我們得想辦法,要在這里站住腳,要在這里買房子,要讓孩子也能做城里人?!?/p>
金萍說:“你說不行就不行?。坑猩掇k法?”
老馬說:“有辦法,你聽我的。你看人家建軍和翠翠比咱活得多滋潤,聽那口氣,都準備在城里買房了,從理論上講,他們正在奔中產(chǎn)階級?!崩像R說的這兩個人是他們鄰居,也是租房住在這里的。建軍是夫妻倆,兩口子是賣炒板栗的,女的掂一桿稱,男的蹬個破三輪走街串巷滿世界賣,所到之處一片炒板栗的芳香。翠翠是一個人,據(jù)說老公殘了,一家人都靠她養(yǎng)活。翠翠是個瘋子樣的女人,剪著男人樣的短發(fā),黑黑的刀把臉,棱角分明,猛的一看讓人辨不清男女。她在城里賣豆腐,她賣豆腐和別人不一樣,一輛舊自行車,后車架上馱著一口大鋁盆,鋁盆里是嫩嫩的豆腐,豆腐上面覆蓋著一塊濕濕的白布。她也走街串巷,邊走還邊喊:“豆腐——嫩豆腐!”以前,天一擦黑建軍和翠翠就端著冒著熱氣的大海碗來到金萍家,喊一聲嫂子,就坐下聽老馬天南地北的海侃,他們是老馬最忠誠的粉絲。金萍討厭翠翠,那翠翠不講究,身上總是有一些白色的水漬,一圈一圈的,頭發(fā)也從沒梳齊整過,心中好像沒男女觀念,總是貼著老馬坐,坐得很近,有時候還要和老馬打情罵俏,照老馬脊背拍上幾下。金萍懷疑她和老馬有點不清不白,因為這還跟老馬吵過。老馬說:“你這人哪,瞎吃醋——可能嗎?”如今他們都開了店,夜里也要營業(yè),基本上不來了。老馬說:“寸有所長,尺有所短,咱要學習人家的長處,要取長補短。別看建軍和翠翠都是憨人,可人家的路走對了,一開始就有自己的選擇,做事最重要的就是選對路,一個政黨是這樣,一個國家是這樣,一個人也是這樣。你聽我的,我們也要考慮考慮,選擇一條正確而光輝的道路,咱不能這樣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了。”
金萍問:“你說選擇啥?按你說的?!?/p>
老馬一拍大腿,說:“那——是,只要你聽我的,咱也有一條光輝道路的?!?/p>
金萍就跟著老馬開始賣水果了,他們?nèi)缃褚查_上了水果店,并且在這個城市的新城區(qū)買了房子。金萍覺得老馬的思想就是光輝道路,她愿意一切都聽老馬的。老馬翹著下巴,望著水面,躊躇滿志的樣子真的有點讓金萍多少有點著迷。
二
住進新房后,金萍很快被孤獨和寂寞包圍了,小區(qū)冷清,除了門衛(wèi)室那幾個永遠在交頭接耳,灰頭土臉的保安外,幾乎看不見別的人。
金萍仔細觀察了,這棟樓加上他們家總共入住的只有四戶人家。一戶在樓的東頭,六樓的,是一對年輕的夫妻,總是開著一輛灰色的別克車早出晚歸,旁若無人一般。他們窗口也總是要到晚上八點后才會亮起燈光。還有一戶住在樓的西頭,是個中年男人,好像是單身,也好像是給人看房子的,進來出去沒有什么規(guī)律,一個人默默地走著。金萍總是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碰見那個男人。那個男人有時候和金萍擦肩而過也不說話,有時候離得很遠,倒朝金萍點點頭,也只是點頭而已。金萍住在二單元,第三戶人家是和金萍在一個單元。人家住在一樓,是老兩口,都是六十多歲的樣子。這老兩口怪怪的,除了一早一晚出去散步,平時都待在屋里,大門不出,見了金萍也不說話。金萍下樓路過他們家門口,就只能看見那扇關(guān)得嚴嚴的防盜門。金萍能感覺到他們家防盜門上的貓眼時亮時暗,老兩口似乎總在暗處窺視她,讓她有一種如芒在背的感覺。
金萍真后悔答應(yīng)老馬留守新房,一家三口人分了三處,兒子十九了,跟金萍一樣不愛讀書,初中畢業(yè)就讀了職業(yè)學校,如今在省城的一家企業(yè)打工。老馬在老城區(qū)的水果店里賣水果看水果店,金萍一個人孤零零地守在新房里,守在一個人煙稀少的小區(qū)里。老馬一個月也難得在家里住上一次,仿佛把金萍遺忘在新房里了。一天到晚金萍除了做飯吃飯就是看電視睡覺,而且根本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想東想西,前三皇后五帝地想,想她和老馬的從前,想她遇著過的優(yōu)秀男人。有天晚上,金萍實在睡不著,就給兒子打了個電話,她想知道兒子的近況,關(guān)心關(guān)心兒子。兒子似乎很不耐煩,說:“媽,沒事你打啥電話,天都這么晚了,我明天還要上班呢,好了好了,就這吧,就這吧,啊,啊……”其實金萍聽見兒子那頭不止一個人,有男有女,有很雜的說話聲,哪里是要休息啊,只是不愿意搭理她。金萍心里很生氣,就給老馬打電話,抱怨說:“老馬,我不住這了,不住了,不住了,一天到晚就我自己,真受不了,連鬼都見不著一個。你們都不理我,這哪是新房啊,明明就是一口活棺材?!?/p>
老馬就說:“忍住忍住,要學會忍受,過不了幾天就會好,人很快就會多起來的,咱這小區(qū)的房子不是全賣掉了嗎?能沒人住嗎?你相信我的話,誰買了房子不住?。俊?/p>
“不嘛,不嘛,我不我不,我都忍了三個多月,還要忍到啥時候?受不了了,精神快崩潰了,一天到晚連個會喘氣的都見不著,就對著四面白墻發(fā)呆,再待下去我就瘋掉了?!?/p>
老馬在那邊笑了起來,說:“大傻子,誰叫你老待在家里呀,出去走走啊。自己要學會調(diào)節(jié)自己嘛,沒事到水庫邊轉(zhuǎn)轉(zhuǎn),散散步,那里風景好,人也多,你還可以坐船到沙島上去看看。老城區(qū)的人節(jié)假日還到那去游玩呢,你這個大傻子,守著休閑的好地方不去,怨誰啊。”
“我才不呢,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有啥好玩的,到了水邊咋的,到了水邊還不是看人家玩。我不,我要去你那?!?/p>
“呵呵,這樣吧,你再堅持三個月,也就是三五個月的事?!崩像R在那邊勸著金萍。
老馬一陣好言相勸才讓金萍心情好一點,她緩緩地放下電話,就按老馬說的去水邊散心。新城區(qū)的馬路寬廣無比,那些零星的豪華小區(qū)看似相距不遠,其實走起路來都得二三十分鐘,沒有車,真有點望山走死馬的感覺。金萍把兩只手插在口袋里,腳跟蹭著地面,故意發(fā)出喀喀的聲響,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她把腳步放得很慢,在每個小區(qū)的大門前都盤桓一陣子,觀看著那些一樣冷清的小區(qū),如果某個小區(qū)里走出一個人的話,金萍心里都會泛起一陣莫名的激動。就這樣金萍從她家的小區(qū)出發(fā),經(jīng)過了四五個小區(qū)才遠遠地看見波光粼粼的水面,陽光照在水面上,讓那些波光都泛著金黃,水面上還有彩色的游船,岸邊也有些花花綠綠的游人。這讓金萍的心生動起來,她加快了腳步。
金萍長長地出了口氣,就沿著水岸一直往東走,那是老城區(qū)的方向,她知道老馬就在那邊,她也知道就算是她走一下午也走不到那里。她只是愿意這么走,無所謂地走,走到哪算哪。那一天金萍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直走到夕陽西下,看著太陽像個紅色氣球時才往回走?;氐郊揖陀行├哿?,隨便吃了晚飯,挨著床就睡著了,睡了很安穩(wěn)的一夜。早上起來金萍覺得老馬說的還是有道理的,她想以后就到水邊去打發(fā)光陰,那里有人氣。
有一次,金萍也是這么一直往東走,走過了所有被硬化的水岸,來到一片河灘上。這里幾乎沒有人,其實對金萍來說有人和沒人都一樣。金萍不想就這樣呆呆地站在水邊,她在水岸的沙灘上撿了幾枚石子,往水中打了幾個水漂。金萍如今打水漂的技術(shù)也不行了,那些石子只在水面上濺起一兩個圓圓的漣漪便消失在水中。金萍想起小時候和玩伴們在家鄉(xiāng)的小河里打水漂的情景,那時她是女孩子中水漂打得最好的一個,一枚石子出手,水面上便出現(xiàn)一連串的圓圈,那些圓圈化作一個個黑點消失在很遠的地方,還濺起余味無窮的水花。她的水漂一點不遜于那些男孩?;锇橹幸粋€叫石頭的男孩看了金萍的水漂很不服氣,吵著要和金萍比試,說誰輸了誰就給人家當馬騎。金萍撅著嘴憋著一肚子氣,就跟那個男孩比了。最后那小子真的就給金萍當馬騎了。金萍騎在那男孩子背上,拍了那男孩子的小屁股,還從后面狠狠掐了一把那男孩子肉乎乎的小雞雞,讓那男孩子痛苦地叫出了聲,從金萍的胯下鉆出來跳著罵金萍流氓。金萍一點也不怕他罵,看男孩子疼成那樣就瘋笑起來,邊笑邊說:“哎呀呀,哎呀呀,你的小雞雞那么小一點點,比我家狗的小雞雞還小,像根皮筋。哎呀呀,哎呀呀,我的娘呀——”她的話讓所有的孩子都樂了起來。那時的金萍對男孩們的小雞雞是很好奇的,她不明白為啥男孩子的褲襠里就會多出一個小雞雞。金萍想自己小時候是很有些敢作敢為的,如今似乎心已經(jīng)老了,干啥都不行了,打水漂也不行了,對男女之間的事也沒了激情。再這樣獨自一人待下去,恐怕就會變成木乃伊。金萍有些沮喪地扔下手中剩余的幾枚石子,干脆一屁股坐在沙灘上,她看見遠處的太陽已經(jīng)偏西。
金萍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坐了多長時間,當她想起回家時,就看見對面走過來兩個年輕人,都二十來歲的樣子,一高一矮。高的染了黃發(fā),矮的是堅挺的板寸頭。那兩個年輕人徑直朝金萍走過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金萍有些驚慌地想站起來,那矮個就照金萍的肩上猛踹了一腳,把金萍踹回到地上。金萍恐懼地說:“咋啦,咋啦,我沒惹你們啊,你們要干啥?”
那矮個還要再去踹金萍,被高個拉住了,高個冷冷地說:“我們沒錢了,借點錢花花!”
金萍知道這是遇到搶劫的了,她有些不知所措,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出話。那矮個上來又是一腳,踹在金萍的胸上,把金萍踹得仰面倒下。金萍看看周圍,沒有一個人影,只有身后的水面發(fā)出不大的波濤聲,嘩嘩的。金萍想喊,但她知道喊也沒用,徒勞的,甚至還有可能激怒眼前這兩個人。老馬對她說過遇到這樣的事千萬別硬抵抗,要用智慧來戰(zhàn)勝對手??山鹌寄X子里只有一片空白,硬是沒有一點點智慧。她只是本能地說:“沒有錢,我沒有錢,真的沒有錢……”
那個矮子又抬起腳狠狠踹在金萍的頭上,讓金萍的頭嗡地一聲響了起來。金萍感到一陣鉆心的疼痛,不是被踹的地方疼,是心里疼,疼要把自己的血汗錢拱手拿給別人??稍傩奶垡膊恍邪?,她知道逃不過這一劫了,好在她兜里的錢并不多,只有五百。金萍慢騰騰地把衣兜里的錢掏了出來,說:“你別踹了,別踹了……再踹就把我給踹死了。我給你們我給你們……把錢都給你們,別傷害我就好……”說著她就雙手把錢遞給了那個矮個。金萍盡量讓自己的態(tài)度更好一點,免得對方再動手打自己。金萍沒想到,那矮個接了錢又兇狠地在她身上連踹了幾腳,讓她仰面躺在地上,最后還用一只腳踩在她的肚子上,說:“你他媽的找死???拿這點錢,打發(fā)要飯的?”
高個走過來拉開了矮個,對金萍說:“全拿過來吧,我們碰一個機會也不容易,大家都辛苦,總得夠個辛苦費吧?!?/p>
金萍身上真的沒錢了,她哀求著說:“沒有了,真的沒有了……有我能不拿出來嗎?你們就放過我吧……”
那高個就指著金萍手上的金戒指說:“這個,這個?!?/p>
金萍趕緊就把手上的金戒指捋下來,遞給高個。最后那兩個人說:“中,你還算老實,老實就中?!彼麄儼呀鹌紡牡厣侠似饋恚衷诮鹌嫉男馗掀ü缮厦藥装?。摸完兩個人就笑著說:“你這娘們長得還中……我們劫財了就不劫色了,你走吧?!?/p>
待那兩個人松開手,金萍就一溜煙地跑開了。
三
金萍連走帶跑,一頭撞進小區(qū)的門衛(wèi)室,看見門衛(wèi)室里的那幾個交頭接耳的保安,她“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門衛(wèi)室里那幾個保安也不說話了,一起望著金萍有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個四十來歲,高高大大,滿臉紅光,穿著整齊干凈的保安低聲問金萍:“咋啦?咋啦?咋回事?誰惹你了?我們可都在屋里坐著的,沒誰招惹你???”
金萍就一五一十地把她被搶的事說了,保安們都說:“你膽也忒大了,一個女人家的就敢往沒人煙的地方跑?!?/p>
金萍說:“大白天啊,光天化日啊,人家哪會想那么多。”
那個高高大大紅光滿面的保安走到金萍跟前,低聲說:“以后你可真得注意,這新城區(qū)可不是老城區(qū),尤其是晚上,大街上沒啥人,冷冷清清的,我們男人也得注意呢,別說你一個女人了,一個人千萬別往外跑了,發(fā)生什么事你喊都喊不到人。前幾天有個婦女就在大街上被人搶了,頭上還挨了一悶棍。丟錢不要緊,要是人被打死了你說虧不虧?還是注意點好,還是注意點好?!?/p>
金萍覺得人家說得有道理,也有些后怕,就點了點頭,心里怨恨老馬的餿主意,讓她到河邊去散心。
那個高高大大滿面紅光的保安又低聲對金萍說:“咱這小區(qū)還不錯,可有的小區(qū)就沒設(shè)保安,有的設(shè)了保安也不負責任,發(fā)生過夜里入室搶劫的事。還有的小區(qū)里沒人住,大白天家里的電器、家具被人開著車,大搖大擺地拿得一干二凈。不是吹的,就咱這小區(qū)吧,咱這小區(qū)二十四小時都有人,有事你喊一聲我們馬上就到,夜里也是半小時巡視一次。你只要不出小區(qū)安全就沒有問題?!?/p>
金萍離開門衛(wèi)的時候,那高高大大的保安跟到門口,還反復叮囑她說:“別怕,在小區(qū)里不會有啥事的,有事你就喊一聲,我們立馬就到?!?/p>
這個保安給金萍的印象很深刻,細皮嫩肉的,身上還散著淡淡的香水味,很講究的樣子。金萍沒想到保安里還有這樣的人,那灰色的保安制服穿在他身上也跟別人不一樣,別人穿著灰頭土臉,他穿著器宇軒昂,咋看咋像領(lǐng)導。金萍回到屋里腦海還想著那個保安的樣子,心里暖暖的,有一種別樣的感覺。她想他高高大大的,誰敢去招惹他呀,嫁給他的女人一定很幸福,一定有安全感。老馬就跟人家比不了,老馬太瘦小了,就像個老頭子,其實也該是老頭子了。金萍忍了忍,沒給老馬打電話,她怕老馬擔心她,沒了做生意的心情。
金萍是第二天到老城區(qū)去的。她下了公交車就直奔她家水果店的那條街,那是這個城市的一條小街道,叫槐花巷,窄窄的。街道兩邊有賣菜的,有賣魚賣肉的,有小飯店,有小超市,有各式各樣的小店鋪,掛著各式各樣的小招牌。平時人流不斷,風中常有魚腥味,油香味,或者青菜水果味,總之,一進入這條巷子就有一種夾雜著各種物品的氣息撲面而來,金萍和老馬在這里做水果生意做了將近十年,她熟悉這里的一切。她家的水果店就在這小巷子的中間,和翠翠家的豆腐坊很近,一間十幾平米的開放式門面,大門一開,屋子兩邊就擺放著各式各樣配攤的水果,正面擺放著正熱銷的水果。余下幾米的空間是顧客站立的地方,顧客們進門就可以隨手挑選自己想要的水果,晚上打烊后老馬就在那幾米的地方擺上一張小小的折疊床睡覺,翻身都要小心。金萍腳步匆匆的來到她家水果店門口,遠遠地就看見翠翠從她家豆腐坊里伸出腦袋朝這邊笑,不知道啥意思。金萍胡亂朝翠翠點了下頭,就去看老馬。老馬正彎腰撅屁股在一大袋蘋果中挑蘋果呢,他的屁股后面站著一個穿藍色風衣的中年女顧客。那女顧客指著那袋蘋果說:“挑脆的,挑脆的,俺家人都愛吃脆的,閨女嘴挑著呢?!?/p>
老馬抬了下頭,笑瞇瞇地說:“你放心,你放心,這一袋全脆的,一咬只冒水,包你滿意。”
那中年婦女皺了皺眉頭,又說:“我看你這蘋果都不新鮮了,你看你看,都是疤,老板,就這你還不便宜點啊?!?
老馬依然是笑嘻嘻的,又抬頭望著那中年婦女,說:“咋不鮮,鮮著哩,鮮著呢。”
“鮮啥鮮,一眼就看出來了?!?/p>
金萍知道中年女顧客是最難伺候的,她們心疼錢又挑剔,還有的是工夫和你磨嘴皮子,一般男人在這樣的顧客面前是要甘拜下風的。金萍趕緊跨前一步接過話頭,說:“姐,姐,你仔細看看,仔細看看,這蘋果鮮著呢,昨天晚上進的貨,能不鮮?有疤痕正常啊,說明它甜。這是從煙臺運過來的,長途搬運,能不落疤嗎?那沒有疤的都是咱本地蘋果,哪能和煙臺的蘋果比啊。姐,你不干這一行,你不知道,那有疤的都是甜蘋果,你回去嘗嘗就知道了,咱這是坐地生意,不會騙人的。老馬你給這個姐多裝一個,讓姐嘗嘗?!?/p>
老馬撇了一眼金萍,對那中年女顧客說:“那——是,昨天下午才運到的,批發(fā)商打電話給俺,她撂下電話就去進貨,咋會不鮮哩?!?/p>
那中年女顧客聽金萍兩口子這樣說,就沒再說啥,最后拎著一袋蘋果離開了,還給了金萍一個微笑。
看著那中年女顧客走遠,老馬就問金萍:“你咋來啦?家里能離開人?”
金萍嘴一撅,說:“我咋不能來?這店是你自己的?”
“不是這,這有我,你有你的事,家里也要人。”
“我不看門啦,不看啦,要看你自己去看?!苯鹌假€氣地說。
老馬見金萍有氣,就笑瞇瞇地說:“咋,咋,鬧情緒了。呵呵,你聽我說,困難是暫時的,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咱剛開始來這時是啥樣,兩手空空,在城里有房子?有自己的店?現(xiàn)在不啥都有了?正兒八經(jīng)也算個中產(chǎn)階級了。你就老老實實回去吧,聽我的,沒錯。”
“再聽你的我就憋死了,那哪是人住的地方,連人影也瞅不見,還說要在那邊開水果店呢,誰去買啊,你自己吃吧,讓你見天當飯吃。”
“暫時的,暫時的,以后會好起來。”
“你說等三五個月,好,我就等三五個月,你說等半年,好,我就等半年,咋還是那三核桃倆棗哩,根本就沒人住,我看啦,啥新城區(qū)啊,只長房子,連草都不長的破地方?!?/p>
老馬聽金萍的話也斂起了笑容,低聲嘟囔說:“我也想不到會是這樣,當初說的都怪好嘛,說是新城區(qū)最繁華的地段,水岸豪宅哩,那房子賣得也快啊,你知道,眼瞅還沒倆月就售完了,那還要咋?”
當初金萍是要在老城區(qū)買房子的,她想離水果店近點。老馬笑嘻嘻給她講道理:“大傻子,咱得往前看啊,別老盯著老城區(qū),要用發(fā)展眼光看問題,看得遠才能走得遠,你知道不?新城區(qū)是發(fā)展方向,趁現(xiàn)在商戶還不多,咱領(lǐng)先一步,一步領(lǐng)先步步領(lǐng)先?!?/p>
老馬愛講大道理,金萍說不過老馬,也只好同意了老馬的意見。新城區(qū)的房子貴,一套一百二十多平米的房子要五十多萬。他們把所有的存款都拿出來在新城區(qū)買了房子,首付三十萬,余下的辦了房貸。如今那房子卻住不進去人,還得要人守著,金萍覺得心里堵得慌。
老馬又勸金萍說:“你不守房子,我一個大老爺們一天到晚守在家里算啥?再說這幾年你跟著我也吃了不少苦,正好歇歇?!?/p>
“歇我也不在那歇,我在這里歇,和你在一起?!?/p>
“說得輕巧,家里能離開人?”
“咋離不開?那一棟樓就住了四戶人家,沒人住的多了,人家咋不叫人守屋子???”
“大傻子,那沒住人的都還是毛坯房,人家有心眼,就沒裝修。咱的裝修過了,那家具啥的,也值個好幾萬塊錢哩,再加上你那金器細軟啥的,敢一天到晚沒人?還不叫小偷偷得光光的!你在這里要干多長時間才能掙得來啊。咱現(xiàn)在缺錢哪,要月月還房貸,沒錢中不中?再說我自己一個人在這,夜里隨便在店里一躺就中了,你來了咱還得租房子,那不是錢?你說你來合適不合適?”
“那誰要你裝修恁早的?”
“誰想到是這啊,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好馬也有失蹄的時候?!崩像R似乎有些內(nèi)疚,說完這話就趕緊弓著腰去擺放水果。老馬總是把攤上的水果擺放得整整齊齊,顏色搭配得也好,讓人看著舒服。看著老馬鬢角的絲絲白發(fā),看著墻角里老馬的被窩卷,金萍就沒再抱怨,怕他擔心,也沒把自己被搶的事說出來,算是默認了老馬的意見。
金萍離開的時候,老馬特意把她送到路口,老馬貼著金萍的耳根子說:“萍,你就再忍忍吧,先看好咱的家具電器啥的,很快會好起來的。我就不相信那么多人買房子的就不住,不住他們買那弄啥,再過個半年咱看看……等新城區(qū)的人氣上來了,咱就把水果店也遷過去,好好干他幾年,把房貸還清,下半輩子也過得輕松點?!边@次老馬沒有習慣地喊她大傻子,而是喊萍,喊得親切。
金萍點了頭,她只能點頭,心里酸酸的。臨分手金萍沒忘了叮囑老馬說:“你以后少跟那個瘋子來往啊,瘋瘋癲癲的,我看她老往這邊瞅,那眼睛看著就是想勾男人?!?/p>
老馬撇著嘴笑了,說:“你呀,啥事嘛,瞎胡想——走吧走吧,放心,我是那人?”
金萍咬著牙齒說:“我可跟你說,我要是聽說了啥,饒不了你,就讓你跟她過去,讓你見天吃豆腐,哼?!?/p>
四
一個人的日子真真是很無聊,每天金萍都睡到腰疼才起床,一天也只做一頓飯,做多點,下一頓只要熱一下就可以了。夜晚也不多開燈,一個人在客廳里看著電視,看到瞌睡也不上床,先在沙發(fā)上瞇一會,然后再一搖一晃地走進臥室,開燈上床,這個時候就睡意全無了,兩眼望著天花板發(fā)呆,一直發(fā)呆到天亮。
那天,金萍在沙發(fā)上睡了一會,流了一下巴的口水,醒來后她擦干了下巴,拿起遙控器想再換個臺看看,她的手只在遙控器上摁了一下,整個房間一下子就黑了下來,電視的聲音圖像都沒了。金萍嚇了一跳,以為遙控器出了什么問題,把遙控器在手里狠狠拍了幾下,再摁,仍然是一片黑暗。金萍就去摁吊燈的開關(guān),還是一片黑暗。她換了房間,所有的房間都是一片黑暗。金萍也不知道是停電了,還是自己家的電器出了什么問題,她看看外面,也看不出什么名堂,這座樓本來就幾戶人家,到處都是黑黢黢一片,陰森森涼兮兮的。金萍提心吊膽摸著黑上了床,又是望了一夜的天花板。
第二天天一亮金萍就起了床,再去摁那些開關(guān),所有的燈都依然不亮。金萍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去門衛(wèi)室找人。
太陽剛剛出來,圓圓的,像個火球。朝霞把門衛(wèi)室映得一片輝煌,連大門的欄桿都閃著光,附近那些嶄新的高樓大廈也在朝霞中熠熠生輝。金萍也感到了些許的溫暖和暢快,心情好多了。她披著一身霞光,在門衛(wèi)室前徘徊了好一會,終于看見了那個高高大大,滿臉紅光的保安。金萍就朝他招手,說:“哎,哎,你過來一下,你過來一下?!?/p>
那個保安就出了門衛(wèi)室,走到金萍跟前,笑著說:“以后別喊我A,又不是記英語單詞。我姓章,立早章,以后就喊我章大哥?!?/p>
金萍也笑了,說:“你有我大沒有,叫我喊哥?!?/p>
那保安說:“屬龍的,四十五,沒你大咋的。”
金萍撇了撇嘴,說:“差不多吧,就大我一歲?!?/p>
“一天也是大,別說一年了。妹子有事?”
金萍這才告訴人家家里的燈不亮了,想讓人家看看。那章哥也爽快,說:“這啊,舉手之勞,不用客氣,走吧,去你家看看?!?/p>
一關(guān)上門,金萍就又嗅到了淡淡的香水味,是那些很講究的男人身上的味道。她有些奇怪,章哥這樣一個保安怎么也抹起香水來了,年齡也不合適啊。不過說實話她還是很喜歡這種淡淡的香味,而且章哥身上這種香味和別人不一樣,混合一種淡淡的煙草味。這樣的煙草味使香氣更有男生的味道了,和老馬身上的那種刺鼻的煙草味不一樣。金萍甚至聳了聳鼻子,靠得離章哥更近一點。
章哥在金萍家看了看,也四處摁了摁開關(guān)。然后說:“估計是高壓開關(guān)跳了,你等等?!比缓笏隽碎T,一會就回來了,這次他沒進門,站在門口對金萍說:“你再開開試試,估計可以了。”金萍就又去摁開關(guān),果然燈都亮了。
章哥站在門口笑著說:“還有事沒有?”
金萍心里對章哥有好感,這個男人生得排場,待人也和氣。她就說:“沒事就不能進來坐一會?喝杯茶再走唄,你回去也是閑著?!?/p>
章哥就抬腿進了門。金萍把章哥讓到長沙發(fā)上,給他沏了杯熱騰騰的茶,端到面前,她自己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陪章哥聊天。
那天他們聊了半個小時,章哥才起身說該走了。金萍把章哥送到樓梯口,看著章哥的背影說:“有空就來喝茶唄——說說話,我自己一個人也怪憋悶的?!?/p>
章哥回頭一笑,說:“中啊?!?/p>
從聊天中金萍知道,看著章哥穿得整齊,像個富人,其實命也很苦,老婆死了,兩個孩子靠他一個人供著,一個上大學,一個上高中。想想金萍就嘆了口氣,覺著自己比章哥還強一些。
后來,金萍有事又找過章哥幾次,每次章哥都很爽快地來來去去,和和氣氣的,說話做事也都讓金萍心里覺得舒坦。一次,金萍出門買菜經(jīng)過門衛(wèi)正好遇見章哥蹲在屋里吃飯,當時章哥正埋頭吃著,沒有注意到門口有人經(jīng)過。金萍隨便撇了一眼,看見章哥的手里攥著一根大蔥,碗里只有白花花的面條,喝一口面條就咬一口大蔥。金萍就停了腳步,她說:“哎呀,章哥,你怎么就吃這飯啊,也太簡單了吧。”
章哥抬起頭,這才看見了金萍,眼里很快地流過一絲不好意思。他站了起來,笑著說:“咋,這樣很好啊,我就喜歡這樣吃。”
“光面條大蔥哪有營養(yǎng)啊。”
“我這個人命賤,胃不好,你不知道吧,吃面條養(yǎng)胃呢?!?/p>
旁邊一個年輕的保安調(diào)笑說:“嫂子,你還不知道啊,咱章哥從來就這樣,那一分錢能掰成兩半花,章哥要存錢,準備再買個漂亮媳婦呢!”
章哥也笑了,對那年輕人說:“說啥哩,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啊,青瓜蛋子,就知道娶媳婦?!?/p>
金萍也笑了,她猜到章哥是為了省錢,心里有了點酸酸的感覺。她想晚上請章哥到家里吃一頓她做的飯菜,也算是對他這些日子幫忙的報答。買菜的時候金萍就特意買了瓶四十多的瀘州老窖,還稱一斤羊肉和兩個豬腰子。她會做腰花會做孜然羊肉,她自己一個人在家也并不做這些,她是做給章哥吃的。日頭西落時,金萍就又到了門衛(wèi)前,朝章哥招手。章哥看見金萍招手,很快就走到金萍跟前問:“有啥事?”
金萍感覺心有些跳,低聲說:“沒事妹子就不能喊你了?還哥呢?!?/p>
章哥回頭朝門衛(wèi)室里看了看,就嘿嘿地笑了。
金萍說:“走吧,本來老馬說回來的,沒回來,我飯菜做多了,一個人吃不完,你也過去吧?!?/p>
章哥有些猶豫,說:“你不是有冰箱嘛,放起來,吃不完明天再吃?!?/p>
金萍就撅了嘴,說:“外氣了不是,不想再給我?guī)兔α??我就不能請請你,我家的飯菜有毒藥??/p>
章哥點了頭,說:“好吧,你等等,我一會就過去?!?/p>
金萍說:“好,說好啦,我等你啊,要快點?!苯鹌颊f完就回家去備菜,準備等章哥一到就炒,熱乎乎地讓章哥吃。
一根煙的工夫,金萍的門鈴就響,金萍小跑著去開門。章哥提著一個綠色的小塑料袋進來,袋子里散著海腥味。金萍看了看章哥的手,說:“章哥,你手里拿的啥?”
章哥說:“魷魚和辣椒?!?/p>
“章哥,你咋還買東西呢,你這是啥意思,辦妹子難看啊?!?/p>
“嘿嘿,我來給你做個魷魚炒辣椒,我就想吃這,讓你看看我的手藝?!?/p>
章哥進到廚房里,看見了金萍備的那些菜,高聲說:“好!好!腰花,羊肉,這都是我拿手的?!?/p>
金萍笑了,說:“今天不讓你做,我給你沏好了茶,在茶幾上放著呢,你喝茶去吧。讓妹子來給你做。”
章哥把金萍推出廚房,說:“嘿嘿,還是讓我來露一手吧,好久沒做菜了,手都癢了,給我個機會,讓我露一手?!?/p>
金萍看章哥那急切的樣子,只好從廚房退了出來。她打開電視坐在沙發(fā)上,嗅著從廚房里飄過來的菜香油香,心里有一種極其幸福的感覺。老馬可從來沒這樣過,老馬對她好也是真好,是另一種,把掙的錢一把交給她,但老馬從來不進廚房,也從來不關(guān)心她飯菜做的味道。老馬回到家,只愛翹著下巴對她發(fā)表演講,都是些軍事的,政治的,都是她聽不明白的,要么就是盤腿坐在沙發(fā)上對著電視發(fā)呆。這種坐在沙發(fā)上嗅著油香,等著男人上菜的感覺金萍從來沒有過。
不一會,章哥就把幾個菜都端上飯桌了,個個都是色香味俱佳,尤其辣椒炒魷魚,金萍只嘗了一口就覺得鮮得要命。金萍從冰箱里把酒瓶拿出來放在章哥面前,說:“喝兩口吧,我特意給你買的。”
“哦,我已經(jīng)很少喝酒了。”
金萍說:“那就常來我這吧,我管章哥的酒菜。”
“嘿嘿,還是我的胃啊,消受不起了。不過今天我喝,沖著妹子這片心我也喝?!闭赂缒闷鹁破靠戳丝瓷虡耍妥约簞邮执蜷_了。
吃飯時,金萍問章哥都干過什么,是不是當過廚師。章哥抿了口酒,說:“說來話長,不是一句話的事,不過廚師是沒當過,居家過日子的時候就愛做菜,把香噴噴的菜端在桌上,看著老婆孩子吃得美,心里舒服。做菜也是享受啊?!?/p>
聽章哥這樣說,金萍就不由自主地又把他和老馬比較起來了,她想老馬咋就沒這樣的想法呢。章哥這樣的男人真是太難得了,哪有女人不喜歡的道理??上呐藳]那福氣,早早的就走了。她想安慰章哥幾句,又覺得無從說起。
章哥酒量很大,那天他把一瓶酒都喝完了,走的時候那本就紅光滿面的臉更紅了。他肯定也有了些醉意,聲音忽高忽低,也很隨意,沒了平時那正兒八經(jīng)的樣子。臨出門時他還拍了金萍的肩膀,邊拍邊說:“妹子,謝謝啊。一看你就是個好人,長得也漂亮,這小臉吧,圓圓的,一笑還倆酒窩……哥喜歡?!?/p>
他的話讓金萍有些心慌,金萍想大概喝多的人都這樣吧。
五
和章哥吃了頓飯,金萍就覺得自己和章哥的關(guān)系更近了,也覺得章哥對自己更體貼了,說話總是很親切的樣子,問長問短。金萍進出小區(qū)的時候,也總要站在門衛(wèi)室的門口和章哥聊上幾句。都是些客套,話不多,但能讓金萍心里舒適愜意,一整天腦子里就有了章哥的影子,和和氣氣地在她腦海里晃悠,讓她空虛的日子有了念想。但這個時候金萍和章哥的關(guān)系還是很正常的。
金萍和章哥關(guān)系發(fā)生突變是源于她的一次重感冒。那次金萍白天就覺得渾身無力,還不時流清鼻涕。她知道這是感冒了,憑著經(jīng)驗她沒把這當回事,以往感冒她就不看醫(yī)生,一個字:熬。每次熬過兩天自然就好了。為這老馬還說過她,說她生就的諱疾忌醫(yī)。她沒想到這次這么厲害,到半夜就發(fā)起了高燒,把被子都燒得滾燙,下床喝水人都搖搖晃晃走不穩(wěn)。后來實在堅持不住了,就在被窩里給老馬打了電話,她說:“老馬,我感冒了?!?/p>
老馬很平靜地嗯了一聲,說:“沒看醫(yī)生吧,就知道你不會去看,你呀。”
金萍就說:“你回來吧,我渾身無力,我想去看醫(yī)生呢。”
老馬就不滿意了,說:“我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就不看醫(yī)生,現(xiàn)在我不在你身邊你卻要看,你叫我咋辦?我走了誰看店,現(xiàn)在都幾點了?我就是想去公交車也沒了啊?!?/p>
金萍想告訴老馬,這次感覺和以往不一樣,真的很厲害。可她還沒開口,老馬就又接著說:“金萍,我知道你啥意思,你那點小心眼我還能不知道?你別這樣了,別沒事找事了,你就安心在那邊住吧。都一兩點了,你還讓不讓我休息?明天我還要掙錢呢。”說完老馬就在那頭先把手機關(guān)了。
金萍心里恨透了老馬,太冷淡無情了,她就給章哥打了電話,她在電話里說:“你能來一趟嗎?”
章哥說:“有事?”
“我快死了!”
章哥很快就來敲金萍家的門。金萍扶著墻去開門,打開門她有氣無力地對章哥說:“章哥,我發(fā)高燒了,燒得路都走不成才給你打電話的。老馬離得遠,再說現(xiàn)在也沒公交車了,他想回也回不來……”金萍沒有把她已經(jīng)給老馬打了電話的事說出來,她不想讓人知道老馬對她的漠視。
章哥說:“你說啥呢,我就在這院子里,喊我多方便,又不是別人。你看你看,早就應(yīng)該給我打電話了,臉都燒成什么樣了,紅撲撲的,有病可千萬別挺,要挺出事的。咋回事?你說說,家里有藥嗎?”
“感冒,就感冒,我也想不到會燒成這樣。哎哎,哥,哥,你扶扶我……頭暈,家里哪有藥啊,有藥我就不打擾你了,大半夜的?!?/p>
章哥趕緊把金萍扶到床上,說:“你就躺下吧,躺著別動,我這就給你買藥去,感冒也不能熬,尤其是發(fā)高燒,不管會燒成肺炎的?!?/p>
“不好意思,那就麻煩哥了?!?/p>
“說啥呢,啥麻煩不麻煩的。又不是外人,我這就去給你拿藥?!闭f完,章哥又急匆匆地出了門。
那天,章哥到外面給金萍拿了退燒藥,又伺候著金萍喝了,見金萍好了些,他才說:“沒啥事了吧?這樣吧,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就先回去,有事你隨時都可以打電話,一個電話我就過來?!?/p>
其實金萍真希望身邊有個人,她喜歡章哥守在她身邊的這種感覺,讓她心里踏實,讓她有了依靠,可是看著章哥的眼皮似乎也有些打架了,金萍只好點了頭。她很想再說一句麻煩人家了,或者是謝謝之類的話,又覺得沒有必要,人家不讓說,再說就真的見外了。再說這也不是說句謝謝的事,人家比老馬強多了,這是該老馬做的事,人家做了,做得她心里暖暖的。
金萍看著章哥退出臥室,聽著章哥關(guān)門的聲音和下樓梯的腳步聲,內(nèi)心再一次陷入了某種空寂。不過金萍的燒很快就退了,她就在那一片空寂中睡去。
第二天一早,老馬就打來電話,問金萍感冒好了沒有,金萍心里有氣,哼了一聲就把手機關(guān)了。后來章哥就來敲門,那聲音不大,很沉穩(wěn)。金萍一聽就知道是章哥敲的,她急忙穿好衣服去開門,親熱地把章哥迎到屋里。章哥還是那一身保安服,還是穿得整整齊齊的,還是散著那淡淡的混合香味,看不出是忙了大半夜的人。他站在客廳里器宇軒昂地環(huán)顧了一下,問:“咋樣?好點了嗎?要不要給老馬打個電話?”
金萍說:“好了好了,好了還給他打啥電話,他那也離不開人?!?/p>
“不會好那么快的,你還要繼續(xù)吃藥,鞏固鞏固,我看最好還是給老馬打個電話,讓他回來陪你再到醫(yī)院去檢查檢查,看看有沒有別的什么毛病?!?/p>
“不用,自己的病自己知道,真的好多了,身體也不乏了。妹子我身體好著呢,就像這感冒吧,要放以前,誰吃藥啊,也就這一次吧,也不知道咋回事,人變嬌貴了,嘻嘻,章哥,你可別笑話我啊?!?
章哥見金萍也確實沒什么事了,就準備離開。金萍一把扯住章哥的胳膊,說:“你別走了,別走嘛,我給你做早飯,吃完再走?!?/p>
章哥說:“一點點小事就要請我吃飯???把我這當哥的看成啥了?”
“不,你別走嘛,我又不是專門請你的,我不想讓你走,就想讓你陪陪我,就陪人家吃個早飯唄,也不耽擱你啥?!苯鹌家膊恢涝趺淳颓椴蛔越乩≌赂绲母觳膊凰墒至?。
章哥握住了金萍拉他胳膊的手,笑了,說:“吃飯也要我陪啊?”
“嗯。”
章哥說:“我知道,你是好心人,你同情章哥是個單身漢,是吧。”
“哥,話可不能這樣說,我有啥資格同情你,你看我,說是有家有口的,不也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嗎,有個病還得指望你。我就是覺得你人好,就想看見你在我眼前晃蕩……不是同情嘛,也不是啥報答……就是喜歡你……”
“真話?”
“真話?!?/p>
章哥沉默了。
看章哥認真了,金萍心里也有些慌亂,跳動不已。說:“我說話是不是不合適了,我不會說話,哥,你別誤解了?!?/p>
章哥看了看金萍,說:“沒有啊,我喜歡你這樣說,其實我也喜歡你,你人心好,長得也漂亮。”
聽章哥這樣說,金萍就把頭低下了,很羞澀的樣子,她低聲說:“我可沒那意思啊,你是大哥呢。”
金萍羞澀的樣子很動人,讓章哥不由自主地就把金萍抱在了懷里,說:“那,我就不走了。”
金萍下意識地掙了幾下,沒掙開,也就伸開雙手放在了章哥的腰間。
章哥說:“你請我吃啥?”
“你想吃啥都中……”
“算數(shù)?”
“嗯?!?/p>
章哥就在金萍的胸脯上拍了拍,說:“我想吃你這倆棗饃呢?!?/p>
金萍被章哥說得面紅耳赤,說:“看你是個好人,咋也會這呢……這可不行,我不是那人?!?/p>
章哥眼一閉什么也不說了,急急地把金萍抱在懷里,嘴也吻到金萍的嘴上。吻了一會他才說:“還熱著呢?!?/p>
金萍說:“章哥,別,別,我的感冒會傳染給你的?!?/p>
章哥不等金萍再說什么,就把金萍抱到了床上。金萍幾乎沒怎么反抗,她嘴里一遍遍地說:“別,別,你會傳染上的,你會傳染上的……真的,會傳染的……”
章哥手忙腳亂地把金萍的衣服剝光了,自己也急匆匆地脫了衣服鉆進被窩,鉆進被窩時他又說:“這被窩也還熱著呢,昨晚你燒得好厲害啊,看你燒成那樣,我真想替你去病一場?!?/p>
金萍閉著眼說:“說那,我要是不病你還沒機會呢?!?/p>
后來章哥就什么話也顧不上說了,他在金萍身上上來下去好幾次,氣喘吁吁的。過了一個時辰后,章哥才無力地癱在床上,身子伸得直直的,一動不動,仿佛得了一場大病。金萍把頭枕在章哥的胳膊上,她想到底是長時間沒碰女人的男人,干柴烈火呢,自己的男人可從來沒這樣過。怎么就會這樣呢?自己是有男人的人,咋就會讓別的男人在自己身上做這事呢?金萍心里亂亂的,覺得對不起老馬??伤娴氖窍『鄙磉呥@個男人,枕著他胳膊的感覺真好。
金萍問:“哥,你多久沒碰女人了?”
“唉……別說這了,你問這干嘛?”
“哥,我可不是那隨隨便便的女人,真的,你會小看我嗎?”
章哥說:“咋會小看你呢,你是個好女人,我也不是那隨便的男人?!?/p>
“你是不是和我玩玩就算了?送上門的女人你們男人都會小看吧?”
“說啥呢?!?/p>
“章哥,這也怪你,我就說留你吃吃飯的,沒想別的,你咋就要吃我的那呢,看著你是個好人,想不到你還會這。”
章哥笑了,在金萍的臉蛋上拍了幾下,說:“好人,好人也是人啊,是人就會這?!?/p>
章哥走的時候在門口又在金萍的臉蛋上拍了好幾下,讓金萍的臉跟發(fā)燒時一樣紅撲撲的。金萍對著鏡子看著自己的臉,好長時間不敢出門。她心里忐忑了一個上午,很有些內(nèi)疚,想以后不了,再也不了,絕不了,這樣太對不起老馬了,也不是一個正經(jīng)女人做的事。
六
下午金萍出門買菜,經(jīng)過門衛(wèi)室時腿肚子就有些發(fā)軟,喘息也有些緊張,她不敢再往門衛(wèi)室里看,怕見到章哥,也怕別的保安看出破綻,快步經(jīng)過了那里。到了家門口她又有些后悔沒看章哥一眼,章哥會怎么想她呢?會對她不滿嗎?想想金萍又覺得這樣做真的不合適,也對不起老馬,自己也不是小姑娘了,咋還能犯這樣的錯誤呢。
搞得夜晚金萍看電視都心神不寧,那熒屏上到底出現(xiàn)的是什么,她都沒看明白。她把懷里的抱枕扔了又抱,抱了又扔,滿腦子都是章哥,驅(qū)也驅(qū)不走。她內(nèi)疚地想,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她腦子里裝的應(yīng)該是老馬才對,可是老馬就是進不來。金萍想自己肯定是不能再這樣一個人待下去了,這心里是真放不下章哥了,再這樣一個人待在這就會毀了這個家,她必須快快離開這里。于是金萍就撥了老馬的電話,她有些心虛地問:“你,這兩天咋樣?。俊?/p>
“中,還中啊?!?/p>
“生意還好吧?”
老馬在那邊依然是樂樂呵呵的,說:“那——是,有我在能差嗎?!?/p>
“今天賣了多少錢?”
老馬猶豫了片刻,說:“這會還沒收攤呢,還沒算。”
金萍也猶豫了片刻,說:“老馬,我不住這了,去給你幫忙?!?/p>
“我這不用幫忙,挺好的。”
“反正我要過去。”
老馬很干脆地說:“不中,你說得老美,你來這住哪?咱總不能再去租房子吧?咱這邊還還著房貸呢,哪有那么多閑錢。”
“那咱把新城區(qū)的房子租出去,不也一樣的嗎?”
“租出去?大傻子,誰跑那去租房子?你就是,就是不要錢人家也不住呢,人家住那弄啥,啥事也做不成?!边@回老馬不說新城區(qū)好了,也不說再讓她堅持三五個月了,言語間已沒了底氣。
金萍賭氣地說:“反正我不住這了,要住你住?!?/p>
“我一個大老爺們,閑在家里算個啥。你也不想想,真是。”
“我也不能沒完沒了地住在這啊,一個人守著一套空房子,守著一棟樓,你判我死刑?。 ?/p>
老馬見金萍賭氣,就好聲好氣地勸了金萍一番,金萍還是那兩個字:不住。
老馬就有些不耐煩了,說:“你咋這樣說話,我讓你住就是讓你休養(yǎng),挨著水庫,空氣清新,多好的地方,別人想休養(yǎng)還休養(yǎng)不成呢,咋不知好歹哪?!?/p>
“我就不知好歹!”
“你胡攪蠻纏,不可理喻。”
“我就胡攪蠻纏,就不可理喻,我就?!?/p>
“反正我不會給你租房子,那家又不是我一個人的。我不管,你愛咋弄就咋弄吧!”
“好,這是你說的啊,我愛咋弄就咋弄?!?/p>
“那是?!?/p>
金萍狠狠地說了句:“你別后悔!”就把手機掛斷了。老馬也沒再給她打過來。到了下半夜,金萍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有些后悔對老馬發(fā)了火,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實在是受不了這里的寂寞,她也實在是抵御不了自己對章哥的眷戀。她要離開不是沒有理由的,老馬根本不理解她,這些年她在老馬心中還依然是個學生,還依然是個傻子。以前老馬喊她大傻子,金萍感到的是親切,覺得是昵稱,可喊著喊著金萍就覺得變了味,是漠視,是不理解。
金萍有心不再和章哥來往,她想章哥要是再來找她的話,她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章哥,他們這樣來往是不好的。金萍菜買得也多,她待在家里兩天都沒出門,自然也不需要經(jīng)過門衛(wèi)室。章哥居然也沒再來找她,連個電話都不打。這又讓金萍有些憤憤不平起來,她覺得有些事要和章哥說說清楚,要問他個明白,她覺得章哥占了便宜就想拍屁股走人。她早就聽人說過,男人得到哪個女人的時候,就是他離開那個女人的時候。想不到章哥也是這樣的人,她當初真是看錯了。想著想著金萍就有些憋不住了,要斷也她和他斷啊,她要主動提出來,別讓他小看了。第二天金萍收拾停當,穿了件馬甲一樣的短短粉紅色外套,就對著鏡子邊整理頭發(fā)邊給章哥打了電話,她在電話里低聲說:“你來一趟。”
章哥說:“有事?”
“你來,叫你來你就來唄。”
章哥那邊就把電話掛了。一會金萍就聽見了敲門聲,她打開門讓章哥進來,有些哀怨地望著章哥。
章哥進門就坐在了沙發(fā)上,笑著說:“又咋啦?又哪不舒服了?”
金萍沒好氣地說:“哪都不舒服!心里堵。”
章哥就在金萍的臉上拍了拍,說:“到底咋了?”
金萍打開章哥的手,說:“你是不是在躲我?怕我沾上你???”
“說啥呢?!?/p>
“沒說啥,你那天是乘人之危你知道嗎?我不燒糊涂,絕不會有那事發(fā)生,你把我當什么人了,心里會有愧的?!?/p>
“……”
“我也不說你啥,以后不允許了,我這樣做對不起老馬,你知道嗎?夫妻間不能做對不起對方的事?!?/p>
“知道了?!?/p>
“我叫你來就是給你說這的,以后我們家的事再也不會找你幫忙了,你走吧?!?/p>
章哥垂著眼皮,默默起身,出門,門關(guān)得很輕很輕,下樓的聲音也很輕很輕。
聽著章哥下樓的腳步聲,金萍又覺得自己做得有點過分了,想再給他打個電話,安慰一下。就撥了一下章哥的手機,響聲卻在屋里響了起來,把金萍嚇了一跳。金萍低頭一看,章哥的那個手機居然遺忘在沙發(fā)上了,方方的一大塊,跟老馬的手機很像。她想他一會該回來拿吧,有話那個時候再告訴他。
一直到晚上章哥也沒來敲門,金萍想是他不好意思再來了,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手機忘在哪里了,這說明他心里也很亂,還是有自己的。一個單身漢,也怪可憐的。第二天金萍就把電話打到門衛(wèi),叫章哥接電話。在電話里金萍說:“你的手機忘這了,來拿吧。”
那邊還支支吾吾的,金萍說:“來吧,東西忘這了不怨你?!?/p>
一會章哥就進來了,他站在門口,沒進門,低聲說:“我是來拿手機的。”
“知道,自己拿吧?!苯鹌家呀?jīng)把章哥的手機放在茶幾上了,她指著茶幾說。
章哥就進門拿了手機,便要走。
金萍說:“先別急,我昨天的話還沒說完呢。”
章哥就站在茶幾旁一動不動,等著聽金萍說話。
金萍說:“你坐吧,今天是特殊情況。昨天我的話有點狠是吧,其實我也很同情你的,知道你人不錯,不是我說話狠。你想啊,我是有夫之婦,跟你不一樣,你明白吧。”
章哥點了點頭,嗯了一聲,依然沒有坐下。
“我們這樣做不好,你明白吧,以后我們就做正兒八經(jīng)的兄妹,別再那樣就行了?!?/p>
章哥說:“中。”
“我說的你聽明白沒有?就這樣啊,就這樣啊……就是兄妹關(guān)系?!闭f著金萍就去拉章哥讓他坐下,章哥似乎想躲開,身子一歪就讓金萍拉空了。金萍一晃正好倒在章哥的懷里,兩個人又不由自主地抱在了一起。
章哥的手也就不由自主地伸到金萍短衣和褲子之間的縫隙中了,這回他更激動了,手直接伸到金萍的肚臍眼上盤桓,后來就像一條蛇似的向上延伸,一直延伸到了金萍的懷里,去纏繞那兩個熱乎乎的棗饃。纏繞著纏繞著兩個人就氣喘得緊了,就相擁著進了臥室。
金萍低聲喃喃道:“這樣做不好……這樣做不好……”
章哥說:“我知道,我知道……”
兩個人卻抱得更緊了,像一個人似的。章哥把金萍放在床上,自己跪在床頭從下往上去解金萍的衣扣,去剝金萍的上衣。衣服被剝開后,他一口就把金萍那粉紅的乳頭含在了嘴里。金萍就像觸電一般,身子一顫,整個就酥了,她輕輕地哼了一聲,不由自主地就把腿蜷起,讓章哥去再褪她的褲子……
章哥離開的時候,金萍依依不舍地站在門口拉著章哥的手說:“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啊……這樣不好的……”
章哥點著頭應(yīng)道:“嗯,嗯。”
可是章哥一出門,金萍就忍不住又想他了,想他的面孔,想他的手,想他身上那淡淡的香味,想他的一切。金萍滿腦子都是章哥,一夜都翻來覆去的,天快亮的時候她給章哥發(fā)了一個短信:“都怨你,害得我一夜未合眼?!?/p>
七
金萍心里裝了章哥,就忽略老馬,很少給老馬打電話。偶爾老馬打電話給她,她也是心不在焉地嗯幾聲就把電話掛了。一般老馬回家都要先給金萍打個電話,那次老馬突然就回來了。門被打開的時候,金萍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打瞌睡,她隱約聽到了門響,睜開眼就看見老馬進了屋,他手里還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那情景把金萍嚇了一跳,金萍捂著心口說:“我還以為誰呢?門咋就開了,回來也不打個招呼。”金萍暗想是不是老馬聽到什么風聲,偷著回來抓他們。
老馬笑著說:“床單太臟了,拿回來洗洗。”
金萍這才把心放下,問:“店里呢?有人沒有?”
“哪有人啊,關(guān)了門,不關(guān)門咋弄?!?/p>
金萍就接了老馬手里的編織袋,打開去看,果然是一張床單,還有老馬幾件換洗的衣褲,她說:“衣服你就不能自己洗?也拿回來?!?/p>
“順便,反正你要開洗衣機,打兔子摟草——順帶一起做了?!?/p>
“嘖嘖,懶死了?!?/p>
“趕緊,趕緊做飯吧,我吃了飯就回去。這大白天的,關(guān)門可惜了?!崩像R好像在屋里待不住似的,才坐下就催金萍去做飯。
金萍沒有馬上去廚房,倒是貼到老馬的身上去了,她并不是真想和老馬纏綿什么,如今她心里只裝著章哥??伤睦镉惺拢睦锇l(fā)虛,覺得自己做了對不起老馬的事,要對老馬好點才是,要讓老馬看不出來才是。她得試探試探老馬有沒有什么心事,所以金萍拉著老馬不松手,說:“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咱多長時間沒那個了?你就不想?是不是外面有相好的?”
老馬把金萍的手拿開,說:“老夫老妻了,有啥好親熱的,我哪像你這么享福啊,待在屋里休養(yǎng),我累啊,都沒工夫想這事?!?/p>
金萍不依,說:“別人想嘛,別人要嘛——”
老馬還想推,金萍就故意做出生氣的樣子,撅著嘴說:“你有義務(wù)滿足我沒有?”
老馬只好依了金萍,就在沙發(fā)上和金萍做了那事,衣服都沒脫盡,皮帶扣嘩啦嘩啦地響著。金萍能感覺到老馬做得沒有一點激情,例行公事一般。不過看樣子老馬心里對她還沒什么,在和金萍做那事時是竭盡全力的,哼哧哼哧的只喘氣,只是身不由己力不從心。金萍想到底是人老了,不行了,對這事也沒熱情了。老馬離開后,金萍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這個想法。她在給老馬洗床單時,在那床單上發(fā)現(xiàn)了點點的白色污漬,很難洗,她不得不用手去搓,使勁地搓。細想想她覺得這白色的污漬和翠翠身上的白色污漬肯定是有關(guān)聯(lián),怎么就弄到了老馬的床單上呢?那答案是很明確的,那騷女人不知道在這床單上打了多少滾。金萍越想心里越不舒服,這樣的床單她就不該洗,憑啥讓她為他們服務(wù)!要是以往金萍是放不過老馬的,要吵要罵要和他鬧離婚,非要他說說清楚。可是現(xiàn)在金萍鬧不起來,沒那份心勁了,她的心思已經(jīng)不在老馬身上了,她想老馬愛咋的咋的吧,自己不是也和別的男人有了那事,算是和老馬扯平了,這樣的日子沒有外遇才怪。金萍就閉著眼把那床單洗完,掛在陽臺上。老馬的床單是天藍色的,陽光撒在床單上,讓整個陽臺都被渲染了一層藍色,床單也顯得格外明亮,那點點的白色污漬依然隱約可見,還是沒洗掉。金萍看看自己搓紅的手,心里又不舒服起來,她想,你們亂搞就亂搞唄,別搞壞了我的床單啊。把那臟東西搞到床上,叫我來洗,這不是明里腌臜人嗎?看不起人也不是這樣看不起的。金萍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一股無名火從心底冒起,她拿起手機給老馬打了過去,劈頭蓋臉就問老馬:“那床單是咋回事?”
聽老馬的語氣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問金萍:“床單咋啦?沒咋啊?!?/p>
金萍說:“別以為我不知道啊,那床單上的白色東西是啥?誰弄上去的?”
“啥白色?啥白色?”
“我不管你啥白色,你要亂搞我也不管,你們少在我的床單上搞,別把我床單搞壞了!你到她家去搞去。”
“神經(jīng)?。 ?/p>
“你才是神經(jīng)?。 ?/p>
“你犯傻啊,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p>
“我不是傻子!告訴你,以后別叫我傻子,誰也不是傻子,我啥都明白。”
“有病啊你,莫名其妙的。”
“我告訴你,老馬,別以為別人啥都不知道?!?/p>
“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啥???你到底知道啥!”
“告訴你,老馬,我不想和你鬧,沒勁,只是你們別太過分了,我不是你們的保姆,那不正當?shù)臇|西,那腌臜的東西別弄到床單上!”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瞎懷疑啥呢,天天鬧天天鬧,你有完沒完?像夫妻嗎?我不解釋了,你愛咋想就咋想吧?!?/p>
“本來我們就不像夫妻,一個東一個西的,哪有一點夫妻的樣子?!?/p>
老馬在那邊罵了句粗話,然后金萍的手機里就只有嘟嘟的忙音了。金萍也沒再去撥老馬的手機,不想吵了,她想她和他已經(jīng)連架都吵不起來了,過到這個份上,這婚姻還叫婚姻嗎?也許早就該解脫了。她和他已經(jīng)不是地理上的距離了,心里也隔了一層,金萍心里一陣悲哀。
八
在老馬的床單上看到那些白色的污漬后,金萍對老馬有種絕望的感覺,你出軌就出軌吧,你去找個漂亮的出軌啊,跟一個男不男女不女的瘋子也能出軌,什么層次?還把東西搞到床單上。金萍再和章哥做那事的時候就很坦然了,就很放得開了,她覺得她該做,是老馬的報應(yīng)。
那天金萍提著菜籃子經(jīng)過門衛(wèi)室時,章哥急匆匆地從門衛(wèi)室里出來,平時他見到金萍總是故意拉開距離,還從沒這樣過。金萍感到章哥大概是有啥事,于是腳步也放慢了。章哥急匆匆地走到金萍身后說:“我有話跟你說?!?/p>
金萍沒回頭,低聲說:“到家去說吧。”
章哥就跟著金萍一直上了樓,到了金萍家。金萍把菜籃子里的東西一一拿了出來,笑著說:“你真有口福,正好我今天買了五花肉,可以做紅燒肉呢,就在這吃吧?!?
章哥看了看那五花肉,沒說什么。
金萍說:“還是你做,你燒的好,我就喜歡吃你做的菜。”
章哥還是沒說什么,一肚子心思的樣子。
金萍乜斜了章哥一眼,笑著說:“咋了?看你心里有事,說吧,啥事。”
章哥說:“嗯,就是想跟你說說呢?!?/p>
金萍自己先坐在長沙發(fā)上,然后拉著章哥的手,把章哥拉到自己身邊。依著章哥的肩膀說:“說吧哥,我聽著?!?/p>
“我是來跟你告?zhèn)€別的?!?/p>
金萍一驚:“告別!告啥別?”
章哥把金萍的手拿開,他望著金萍的眼睛說:“我要走了?!?/p>
“走,到哪去?”
“到青海去,遠得很哩?!?/p>
“青海,那么遠的地方?你在這干得好好的,咋說走就要走?還到那么遠的地方,是因為我們的事?你害怕了?想離我遠遠的?”
“你想哪去了,我躲你干啥。是這樣的,金萍,不瞞你說,我不會在這里干一輩子保安的,有啥出息。這兩年我是敗走麥城,才憋屈著在這里混口飯吃。我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我以前有自己的生意,做物流,有錢的時候,我也排場著呢,大車小車好一長溜,我一揮手都前進,天天在大飯店里迎來送往,胃也是那個時候喝酒喝壞的。后來叫人家給騙了,又趕上老婆得了大病,花了好多錢也沒治好。我就落單了,就家破人亡了,就落到這步田地了。其實我心有不甘,一直想東山再起。這不,有機會了,一個老鄉(xiāng)的車隊在青海給人家煤礦拉煤,那是青藏高原,有高原反應(yīng),氣候他也不適應(yīng),現(xiàn)在身體垮了,不能去了,他知道我的能力,叫我過去替他管理,給我分干股呢,到那一年可以掙個二三十萬。你看,我咬著牙到那干幾年不就翻身了嘛,這是個機會呢,天上掉餡餅的機會。”
金萍沉默了好一會,她舍不得章哥離開,也知道章哥身體并不是多好,有胃病,就有些擔憂地說:“人家受不了,你就能受得了?你那胃,到那邊能習慣?那么遠?!?/p>
章哥說:“受不了也得受,不受咋辦,永遠當個保安?”
這些日子章哥就是金萍的精神支柱,是她寂寞世界中唯一的慰藉,她不想讓章哥離開,她不想失去這唯一的慰藉。心里難受了好一會,她才又問:“那你啥時候走?身邊有人沒有?不跟誰道個別?”
章哥說:“事情緊急,收拾收拾,拍拍屁股明天就走,除了你,我也沒別的牽掛。”
金萍說:“你真牽掛我?”
“真?!?/p>
“你心里有我?”
“有?!?/p>
金萍聽章哥這樣說,眼睛就濕了,說:“那你還走?”
章哥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其實我也不想走,但凡有辦法誰愿意往那去啊,這不是沒辦法嘛?!闭赂缯f著就要去抱金萍。
金萍身子一偏,躲開了章哥的手,撇著嘴說:“你們男人是不是都這樣啊。為了出人頭地,為了你們那啥啥事業(yè)的,什么情什么意啊,都無所謂,都可以丟掉……”
章哥搖搖頭,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金萍,兩個人突然就沉默了起來,相互望著好久不說話。最后金萍起身說:“哥,今天不要你動手了,我給你做飯去,八成這是最后一次在我家吃飯了,我親手做給你吃?!?/p>
章哥擺手說:“不了不了,班上的兄弟們知道我要走,說是給我踐行,說好了中午一起聚的?!?/p>
“他們比我還主貴?”
“話不是這樣說的,一碼是一碼,那是朋友?!?/p>
“你們晚上坐吧,中午你就在我這?!?/p>
“那哪行,菜和酒他們都買好了,哪也不去,就在我們門衛(wèi)室里聚。我是說到你這拿點東西,他們才放我出來的,哪敢在你這吃飯啊。”章哥說完也站了起來,金萍就撲到了章哥懷里,兩個人抱在一起好一會才分開,章哥又在金萍的臉上拍了好幾下。章哥出門的時候金萍交代說:“少喝點,你胃不好,晚上過來啊,一定……我還有話和你說……”
章哥點了頭,但目光似乎有些閃爍不定。
九
金萍午飯也沒吃,沒一點口味,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她想著章哥如何和那些小保安們觥籌交錯,大呼小叫,想著老馬如何和翠翠調(diào)情,想著兒子和他的朋友們?nèi)绾螣狒[,而她就是個孤苦伶仃的命,身邊的男人都離她而去了,只有這間空空蕩蕩的房子陪著她。金萍越想越覺得難受,越想越覺得絕望,這屋子里就有一種死一樣的氛圍在籠罩她,讓她心灰意冷,讓她忍無可忍,讓她想抓住章哥這根最后的稻草,她真的不想失去這個男人。金萍胡思亂想地等著章哥再來,金萍等了幾個小時門都沒響,金萍就忍不住下樓去了,她徑直來到門衛(wèi)。站在門衛(wèi)室門口她看見那些小保安一個個都面紅耳赤地在門外相互調(diào)笑著,唯獨不見章哥。她就問一個瘦瘦的小保安:“你章哥呢?”
那保安笑著和金萍開玩笑說:“嫂子,來找章哥了,心疼了?沒關(guān)系的,我們哪敢讓他喝多啊?!?/p>
金萍覺得話有些不好聽,就放下臉,說:“喝多了吧,小小年紀,別說話不著調(diào),誰心疼誰???我有事要找他?!?/p>
那保安見金萍臉色不好看,伸了下舌頭就往門衛(wèi)室里指。金萍往屋里一看,就看見章哥伏在桌子上,臉色蒼白。她喊了幾聲章哥,章哥抬了抬頭,眼睛紅紅地望著她也不答應(yīng)。金萍心疼得咬牙,她走過去要扶章哥,扶了幾下沒扶動,就走到門口就指著那些小保安說:“年輕人,真不知道厲害,他幾十幾了,能這樣灌他啊,出了事咋辦?你們真有膽!”
那些小保安都狡辯說:“我們可沒灌他,真的,是他自己心里不痛快,非要喝,攔都攔不住,真的,真的。”
金萍說:“快,給我?guī)蛶兔Γ阉轿壹胰バ研丫?,要出了什么問題,你們一個也跑不掉?!?/p>
那些小保安聽金萍這樣說,都七手八腳來幫忙,大家一起動手把章哥弄到金萍家,幫著金萍給章哥灌了一大碗醋,讓章哥躺在沙發(fā)上,這才一個個躡手躡腳地離開,最后一個離開的還縮著脖子輕輕地把門給帶上。金萍想,這些小家伙心里都賊著呢,對他倆的關(guān)系都心知肚明??磥砑埨锸前蛔』鸬?,早晚老馬會知道的……真該有個決斷了,不管是什么決斷。
章哥是晚上十點來鐘清醒過來的,他到衛(wèi)生間里吐得一塌糊涂,出來就捂著心口說胃疼。這些日子,金萍知道章哥的胃不好,家里準備的有治胃疼的藥品,金萍拿出藥看著章哥服下。她心想就這樣的身體還要去青海呢,能行?只怕是要把命都扔到那,總不能要錢不要命,她不能讓他就這樣走了,他在那邊有個三長兩短,她可真對不住這個男人。
金萍說:“哥。你為啥喝這么多?”
章哥抬起紅紅的眼睛望著金萍說:“為你啊,離開你我心里難受?!?/p>
金萍輕輕地坐在章哥旁邊,說:“哥,你可要想好了,就你這身子骨,到那邊忙起來恐怕是飯都吃不好吧,能行?”
“能行不能行都得去?!?/p>
“沒有退路?”
“沒有?!?/p>
“就不怕一輩子見不到我了?你舍得下我?”
金萍的話讓章哥沉默了好一會,眼睛紅紅的。最后章哥說:“金萍,我喜歡你,也舍不下你,可舍不下又咋樣?我知道你好,可我沒那個福氣,我們只是露水夫妻。我常常想要有你這樣一個女人陪著,這輩子死也無憾了?!?/p>
金萍見章哥說得真切,心里就發(fā)了狠,說:“那我問你一句話,我要成了你的女人,你會一輩子對我好?”
“會?!?/p>
“說話算數(shù)?”
“算?!?/p>
金萍咬著牙說:“那好,我晚上收拾收拾,明天就跟你走!”
金萍的話讓章哥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愣了好長時間,才說:“你說啥?你再說一遍。”
“沒聽明白吧,那我就再說一遍,我跟你一塊去青海?!?/p>
“這話可不是瞎說的,那你的家呢?那老馬咋弄?”
“不用操他們的心,老馬辦法多,啥也難不住他,這個我知道。我放心不下的倒是你,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心里受不了,我不忍看著我的男人去送死。有我照顧,不會讓你吃苦的?!?/p>
“你舍得了孩子?”
“沒啥舍得舍不得的,孩子大了,自己顧住自己了,哪還稀罕我這個娘啊,再說走哪他都是我的孩兒,到哪都斷不了這血肉。我們也還會回來的啊,他也可以去青??次野?。到時候我會把一切給孩子說清楚的?!?/p>
“到底咱倆沒啥手續(xù),也不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夫妻,不明不白,讓你去跟著受苦說不過去……”
“要啥手續(xù),不就是一張紙嘛。當年我跟老馬離開老家的時候也沒開什么狗屁的結(jié)婚證。我先跟你去青海,就對老馬說我到青海去打工,將來你不要我了,就給我一筆錢,我再回來找老馬,老馬不要我就去當尼姑。人咋活都是一輩子,不怕。我當初一個人離開家,現(xiàn)在不也是一家子人啊,怕啥?!?/p>
“只是,只是,咱就這樣走了有點對不起老馬?!?/p>
“顧不了那么多了,只怕那幾個小保安早就看破我們關(guān)系了,看我的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樣,還有樓下那老兩口,老在貓眼里往外瞅,你來來去去上上下下的,人家還能看不見?。磕懿幌雴??這不,你醉了酒,我又風風火火地把你搞到這來,還不啥都叫人看個透亮了?早晚會傳到老馬那去的,早晚的事。他能依我?就算他依我,不計較我,我自己的臉面也擱不下,待在這里還有啥意思?下午我自己在家里想了好半天,既然已經(jīng)走出這一步了,就只該往前走了,兩眼一抹黑地往前走吧。”
章哥低下了頭,低聲說:“哎,是我害了你……”
“別說那,我看得出來,你不是啥壞人。你妹子也不是那壞人,做事對得起天地良心,這家產(chǎn)是我和他一起掙下的,我也耗了半輩子的心血,現(xiàn)在全都給他,我凈身出戶,也算對得起他吧?!?/p>
章哥聽金萍這樣說,眼睛就有些紅了。說:“金萍,我是單身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沒啥拖累,啥也不怕,你可要好好想想……別后悔了,真的?!?/p>
“哥,你還看不透我的心?我不光是舍不下你,我也是為了我自己,我不愿意一個人待在這里,日子過得跟死人似的。其實我和老馬夫妻關(guān)系早就名存實亡了,說是兩口子吧,就不在一起住。他大我十幾歲,心思又不往我身上使,整天就想著他的中產(chǎn)階級夢,在一起我們也早就不做那事了,還過個啥勁,我可是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p>
章哥見金萍說得堅決,不是隨便說的,就點了頭。最后又加了一句:“我再等你一夜,今天晚上你好好想想,只要你想好了,不后悔,明天我?guī)阕摺!?/p>
十
章哥在車站的大門口把兩張去青海的火車票遞給金萍。金萍把車票拿在手里摩挲了好一會,又拿在眼前看了看,才對章哥說:“青海,青海,以前聽人說過,上學時在課本上也看到過這個地方??傆X得可荒涼了,沒想到自己真的就要去那了,真是背井離鄉(xiāng)呢,以前離開老家到這里就覺得可走老遠了,這回是真遠了,是真遠了……”
章哥微微一笑,說:“有啥,如今越洋過海都是常事,這比那越洋過海的可近多了。時代不同了,地球也就是一個村莊,通訊交通都方便著呢,想回來看看隨時都可以。”
“咋說也是幾千公里,萬水千山的,真是遠了,那話咋說的,對,心有多遠就能走多遠。這話一點也不假?!苯鹌紱]告訴章哥這話是老馬常對她說的。
“人挪活,樹挪死。我也是沒有辦法,不出遠門哪有富貴。”
金萍有些傷感地對章哥說:“章哥,我有句話想說?!?/p>
“說話?你說吧?!?/p>
“我說了你可別生氣啊,我想再去我家水果店看看,這么多年都在那里打拼,有感情了?!?/p>
章哥點了頭,很通情達理地說:“去吧,即便是去看老馬也是應(yīng)該的,這我能理解。去吧?!?/p>
金萍又把車票放回到章哥手里,說:“你先拿著,我去去就來?!?/p>
章哥又點了點頭,這次點得有些沉重和緩慢,望著金萍轉(zhuǎn)過去的背影,他又大聲囑咐道:“要不你把實話告訴老馬吧……”
金萍回過頭看著章哥,一臉的疑問。
“金萍,我知道你為難,要是動搖了,不想走了,到那邊就給我打個電話,我一樣領(lǐng)情,我自己走就是了。”
金萍說:“你說啥呢哥——別想那么多,等著我,啊?!?/p>
金萍這次沒有走近那個她再熟悉不過的水果店,她站在街角的一個隱僻處,遠遠地看著她家的水果店。這里的一切都那樣親切,商戶的招牌,街面的擺設(shè),街頭的人流,甚至連街上的空氣都是熟悉的。金萍深深地吸了一口,好親切啊。甚至連翠翠家的豆腐坊也不再那么刺眼了。金萍當然也看見了老馬,他還是那件灰不溜秋的舊西裝,黑色的西褲,袖子和衣兜都打著皺。這就是老馬,從來不講究穿戴的老馬。沒有顧客的時候,老馬似乎也永遠是一個姿勢,撅著屁股沒完沒了地整理水果攤。老馬喜歡把那些水果排放得井然有序,有型有樣,把熱賣的水果放在最顯眼最突出的地方,把配攤的水果搭配得恰到好處,而且每一樣放多少,堆成什么形狀都極為講究。所以每次顧客離開,老馬就要把那些水果再重新擺放一次。金萍曾經(jīng)嘲笑老馬書呆子氣。老馬撇著嘴說:“你懂啥,這叫主次分明,相映生輝。擺攤也要講究藝術(shù)性,只要顧客看著舒服,購買的欲望就會增加。這收拾水果攤啊,跟你們女人收拾自己人一樣,收拾得漂亮了人見人愛,收拾得窩囊了人見人嫌?!?/p>
老馬收拾了好一會才算收拾完,他直起身子時,頭頂上那層白霜般的短發(fā)就格外顯眼,陽光映在上面,那銀絲仿佛根根都透明。老馬在自己的腰上輕輕地捶了幾下,又長長地出了口氣,然后從衣兜里拿出一支香煙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口,銀色的頭頂之上就緩緩地升起幾縷青煙,那些青煙繚繞盤旋著散去。老馬似乎對自己的收拾很滿意,他退后幾步,瞇著眼,翹著下巴看著水果攤。
金萍好久沒這樣仔細打量老馬了,她突然感到老馬的這副樣子既熟悉又陌生,她不明白那黑頭發(fā)的老馬啥時候就變成了白頭發(fā)的老馬,那個和她一起私奔的青年啥時就變成這副鬢角滿霜的模樣,幾乎是在不經(jīng)意間,歲月過得了無痕跡又銘心刻骨??刹皇菃??孩子都這么大了,都參加工作了,人還能不老嗎?可老馬追求的那個中產(chǎn)階級的日子難道就是這樣的?在城里有自己的水果店又如何?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子又如何?買了套新房,住進了空城,他們就又回到了赤貧,還背了一身債,他們的日子過得更困惑了,老馬也操勞得更辛苦了,她金萍也過得心力交瘁,要離開這個家了。也許老馬說得那中產(chǎn)階級日子還遠沒到來,老馬還得為他的夢想去操勞。老馬還要走多遠,老馬還能走多遠?實在讓金萍困惑。金萍知道老馬這個老東西這輩子是刻在她的骨子里了,要想把老馬放下其實很不容易。
金萍想到她就要永遠離開這里了,就要永遠離開老馬了,心里不由得酸酸的,眼里也蒙上了一層霧水。她心里怨恨道:老馬呀老馬,怪你怪你,就怪你!是你不珍惜我,跟了你半輩子,你還是不懂得我呀,我圖你啥呀,圖你富貴啊?圖你前程???你就這樣把我孤孤單單地扔在一個空城里,你只要你的中產(chǎn)階級,你就要你的中產(chǎn)階級去吧。我這就跟章哥遠走了,章哥要的是我這個人,章哥知道疼惜我,別怨我跟了章哥,別怨我不能跟你守一輩子,我守不住這心如死灰的日子,守不住一座沒有人煙的空城。想著想著金萍就有點抑制不住眼淚流了出來,讓她的面頰熱乎乎的。她沒有去擦拭,也不想擦拭,她甚至很想痛哭一場,痛快痛快地哭,嚎啕大哭。
金萍知道自己不能在這里繼續(xù)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也許就走不了人了,金萍咬著嘴唇扭過身子就走,身后突然響起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哎——哎——金萍,你咋來了,你別走啊,你別走??!你是咋啦?是咋啦?”
金萍知道這是老馬看見她了,在喊她呢,于是就加快了腳步。她想若是老馬不顧一切地來追她,或許還可以追上她,追上了她也許會回頭的,但她知道老馬是不會這樣做的,老馬有老馬的處事方式。金萍身后傳來了關(guān)卷閘門的聲音,“嘎嘎嘎嘎——”很緩慢,這聲音再次刺痛了金萍的心。一輛公交車就停在前面,金萍咬著嘴唇很快就擠上了上去,她挎包里的手機也幾乎是同時響了起來,金萍沒接。她等到在座位上坐穩(wěn),等到那手機不再響,才緩緩地把手機拿出來看,來電顯示上顯示著老馬的手機號……
金萍長嘆了一聲,望著眼前的車流,人流,她淚如雨落,心亂如麻,她不知道老馬會不會追到車站,假如老馬追到車站她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再折回來。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