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敏瑛

星期一上午，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老高，小容還在鏡子前面慢吞吞地梳頭，她把辮子編來編去，編了好幾遍，還是不滿意，就干脆梳成了馬尾。馬尾有些散，她用手在龍頭下接了一些水，將頭發(fā)攏了攏。

她一點也不想去學(xué)校。她媽媽這兩天一直對她嘮叨，讓她考試成績一公布，就回來告訴一聲。

爸爸倒是沒有這么催，但是，她知道，他不是不在意她的學(xué)習(xí)，而是這么多年，她在學(xué)習(xí)上從來沒有優(yōu)秀過，他是對她失望了。

小容的爸爸老方是蹬三輪的，滿大街跑，每次經(jīng)過這個小城的重點中學(xué)門口時，里面的學(xué)生有要坐三輪車的，他從來不收錢。他好幾次跟小容說：“我就是佩服讀書好的學(xué)生，能把書讀好，那也是一種本事。”

雖然小容沒有頂嘴，可是，爸爸的這種做法她卻不認可。成績好又怎么啦，成績好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忽視人家的勞動和付出嗎？他好幾次辛辛苦苦將那些學(xué)生送到目的地，他們當(dāng)真拍拍屁股走人一分錢不付，有的甚至連句感謝話都沒有，所謂的優(yōu)秀生，不過是這么一副德行！

在小容看來，爸爸是個思想簡單的人，有些事，還不如她一個初中生看得明白。爸爸曾明確要求她讀書期間不準看電視不準玩電腦，可是，他根本不知道，不看電視，和同學(xué)們就沒有共同的話題可以聊，因為他們在聊《名偵探柯南》，在聊《花樣男子》，在聊《惡作劇之吻》時，她一句也插不上。而電腦，除了玩游戲，還可以用來查資料的，學(xué)校還有電腦課呢，要求學(xué)生做PS，做Flash，不玩電腦，這一切怎么能學(xué)會？班上的同學(xué)還建了個QQ群，每個人都可以在里面盡情地說話、發(fā)牢騷，輕而易舉便結(jié)成同盟，而這一切，全都和小容沒半點關(guān)系。爸爸同樣不知道的是，班級里的同學(xué)，幾乎全有手機，他們偷偷拿手機刷微博、玩微信，過得充實無比。小容雖然不在乎這些，她一直覺得玩游戲純粹是浪費時間，但是，有時候想想，就是因為自己的那么多不在乎，現(xiàn)在總是被人家排除在外。

小容的媽媽素云是個沒有多少話的人。她成天在菜場里賣菜，每天出去得早，回來得晚。在菜場里站了一整天，應(yīng)該很累吧，可是一回到家，打掃房間、洗衣服、做飯，一件都不能落下。小容常常覺得她媽媽生活得很累，卻毫無意義，每天一個樣，從蔬菜批發(fā)市場到菜場再到家，三點一線，從來不會變更，毫無樂趣可言。如果長大了只能像這樣生活，那還不如不長大。

媽媽總是把一袋子從菜場帶回來的錢放在桌上叫小容清點，小容知道，那是媽媽想借此告訴她生活的艱辛，讓她上進呢。她每天睡覺前必做的事，就是將錢倒在桌子上，將紙幣從大到小理在一起，將硬幣五十元一小堆地分別裝在幾個小布袋里。這個事很簡單，因為要數(shù)的錢并不多，有時是兩百，有時是三百，四百以上沒有幾次，這里面還有一百元是用來找零的本錢。小容每次告訴媽媽數(shù)目的時候，媽媽總是嘆氣，對她嘮叨：“要好好讀書，以后考個好學(xué)校，找個好單位，坐在辦公室里，風(fēng)吹不到，雨淋不到，靠聰明腦袋賺錢，不要再像你爸和我，只能熬這樣的苦日子?！?/p>

小容有一次玩笑地頂撞她媽：“你上次不是說，王伯伯的兒子本科畢業(yè)了，找不到工作在家啃老，還說讀大學(xué)也沒有用，還不如你一個賣菜的實在嗎？”

媽媽聽了，氣起來，沖她嚷：“講了幾千遍讓你好好學(xué)習(xí)，你聽不進去，這樣的閑話你倒是一聽就記住了。你不讀大學(xué)，倒是說說看要去做什么？讀個職高，然后整天在家晃蕩，要么在工廠里賣苦力？你這么不求上進，將來誰會要你？”

小容沒有回答，但她想自己不會四處晃蕩混日子的，她也不想去工廠里做活。所有的功課里，她喜歡的只有英語，她是英語高手，還拿過省級比賽二等獎，她打算初中畢業(yè)去讀職高，可以報考旅游專業(yè)，到時候做一個國際導(dǎo)游，天南地北到處跑，還怕不能養(yǎng)活自己？說不定還能嫁給外國人，從此在風(fēng)景如畫的干凈地方過日子呢。

但是，這種想法她是不敢光明正大說出來的，媽媽如果聽了這些，不暈過去才怪。

小容出門的時候，將放在兜里的鑰匙取出來，在鎖孔里轉(zhuǎn)了兩圈，上了保險。然后轉(zhuǎn)過身，朝著門前的矮山深深地吸一口氣。山上的樹木從沒有人修剪，翠綠的枝條肆意生長，野灌木一叢叢，一年里，有三個季節(jié)，野花爛漫地開，滿山芬芳。樹林里，常有清脆的鳥鳴從近處滑到遠處去，拖出長長的尾音，讓人覺得神清氣爽。

小容家這里屬于老城區(qū)，可是，和其他幾個家在老城區(qū)的同學(xué)家不同，因為就在山腳，政府改造老城區(qū)的時候，把這里給忘了，所以，人家都住新房去了，只有她家還住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建起來的一幢灰色的四層樓商品房里。

小容家在二樓，屋子里只有兩個臥室，加一個小廚房、一個小客廳和一個小衛(wèi)生間。但是，小容一點也不羨慕那些住寬敞大房子的同學(xué)。她非常喜歡這里清幽的環(huán)境，喜歡山上那些美麗的小鳥。她認得一種黃綠色的小鳥，知道它們的名字叫“暗綠繡眼”， 那白眼圈的鳥兒，她不止一次看見過它們在枝子上戲耍。它們的歌聲婉轉(zhuǎn)清亮，似乎永遠不知疲倦，每次邂逅它們，都讓人覺得歡喜。

去年夏天，有個外鄉(xiāng)人背著一團漁網(wǎng)上山，當(dāng)時她還以為那個人是去山上捕魚。山上有一個水庫，挺大的，水很干凈，常有釣魚的人支著釣竿，在水庫邊從早坐到晚?？墒牵翘?，當(dāng)她悄悄跟在后面，看見外鄉(xiāng)人將漁網(wǎng)罩在樹與樹之間，罩在野灌木上的時候，她才知道他的目的。她一點也不聲張，悄悄回到家里，打電話給派出所，半個小時不到，就有人趕來抓走了那個捕鳥的人，沒收了捕鳥的網(wǎng)。

為這事，小容開心了好幾天——她喜歡看那些小鳥自由自在張開翅膀輕盈飛翔的樣子。

山上的水庫邊是小容最愛去的地方，那里很安靜，水清，卻看不到底。有一次，小容搬了一塊大石頭扔下去，“撲通”一聲，濺起很沉悶的水花，似乎很深。

幾乎每個周末，小容都會帶著英語書或語文書到水庫邊看。水庫邊有一棵大銀杏樹，夏天的時候，樹上千萬片小扇子不停搖晃，坐在樹下開著青苔花的山石上，清涼愜意。而在深秋，紛紛揚揚的金黃的落葉總會一夜間在地上鋪起一層厚厚的柔軟的地毯，小容覺得，這時候上山來坐在樹下的自己，簡直像個女皇。她常常仰著頭，尋找某一條枝干的走向，一條一條，那些枝干極力延伸，直到交錯掩藏到另一根枝子后為止。冬日里，正午的陽光透過枝柯照下來，小容閉著眼，感覺一團輕柔的小貓咪在她臉上偎著，加上風(fēng)漫不經(jīng)心地吹來一絲野草的氣息和一兩聲鳥兒婉轉(zhuǎn)的鳴聲，這是小容最覺輕松的時候。她有時候會想，不知道那些小生靈，每天在枝頭飛來飛去都吃些什么，吃小昆蟲？小漿果？抑或小花蕊？反正不會像人那樣俗氣，要吃大米飯，要吃魚要吃肉還要把菜放在油里炒啊炒，整個房間從廚房到衛(wèi)生間到臥室到客廳，都是油煙味。

2

小容到學(xué)校的時候，早讀課已經(jīng)開始了。八（1）班的門口，班主任楊美美正在訓(xùn)一個遲到的女生。見小容過去，楊老師瞪了瞪她，說：“你們家就這么窮，連鬧鐘都買不起？為什么又遲到？害班級扣分?！?/p>

小容低了頭，輕聲跟老師道歉，說：“對不起?！?/p>

楊老師說：“晚上放了學(xué)留下來罰掃。”

看見小容她們進來，值日組長拿了粉筆在黑板左下角寫了她們的名字。小容她們班向來這樣，早讀課遲到的，都得放學(xué)后留下來罰掃。小容最討厭的事情就是掃地了，曾經(jīng)有一次，她跟小欣抱怨：“真是倒霉，為什么總是要我勞動改造，我犯罪了嗎？”

這話不知怎么的，傳到楊美美耳朵里，小容被叫到辦公室去訓(xùn)了半天，連科學(xué)課都沒讓上。小容很生氣，下課了，她回到教室，對著空氣就罵：“哪個告狀鬼亂嚼舌頭，將來生個兒子沒屁眼?！?/p>

教室里沒有一個人接話。小容又說：“人心險惡，跟這種人做同學(xué)，真是我的恥辱?！?/p>

不知道那個告密的人是誰，小容想，一定不會是小欣，在這個班級里，小容只有一個最要好的朋友，那就是小欣。

小欣家里辦了一個公司，她父母是做外貿(mào)生意的，家里柜子上常常可以看到美元、英鎊甚至法郎，小欣的個人戶頭上，光壓歲錢就攢了十幾萬。

小容常和小欣一起玩，卻不愿意去小欣家，小欣再三邀請也不去。小欣總是說：“我爸媽待人可好了，尤其是對我的朋友。”

小容還是不答應(yīng)。她在心里想，做生意的人，沒有好講話的，俗話說“無商不奸”，她覺得，越是會賺錢的人，就越是會算計，她討厭會算計的人。

這個學(xué)期初的時候，小欣的媽媽給小欣生了一個弟弟，家里原先就有一個做家務(wù)的保姆，為了照顧好剛出生的小寶寶，另外又雇了一個保姆來，專門負責(zé)嬰兒的一切，奶瓶要及時消毒，小寶寶的衣物要專門清洗，撒尿了、拉屎了，都要立即用清水洗干凈……一家人忙得團團轉(zhuǎn)。

小欣每次跟小容說起來，總會樂不可支，說她弟弟長得像個小葫蘆娃，胖胖的，她有一次抱他，才一會兒胳膊就沉死了，差一點把弟弟扔在地上。說她爸爸媽媽想了好些日子也不知道該給弟弟取啥名，實在想不出，反正姓羅，就取了羅貫中這個名字。

小容說：“現(xiàn)在你們家也有一個羅貫中了，到時候看看，哪個羅貫中更厲害?！?/p>

小欣笑得捂住肚子。

課間的時候，小欣從座位上跑過來對小容說：“晚上自習(xí)課結(jié)束后我?guī)湍銙叩?。?/p>

小容說：“不用啦?！?/p>

小欣看她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就說：“你渴了吧？我去超市，要不要幫你買聽椰子汁？”

小容沒吃早飯，這會兒也餓了，就從兜里掏出五塊錢給小欣，說：“好吧，順便幫我買顆烏龜巧克力?！?/p>

小欣拍了一下小容拿錢的手。

小容明白她的意思，就把錢又揣回兜里，說：“那好吧，下次我請你。”

小欣跑出去了。

小容在心里記下了這個事，準備下次找個機會回請小欣。她不愿意讓別人覺得自己和小欣好是想占便宜。

她從抽屜里拿出英語書，預(yù)習(xí)下節(jié)課要學(xué)的單詞。

可是，一個單詞也背不進去，肚子餓得咕咕叫。

過了一會兒，小欣跑回來，對她說：“我忘了問，巧克力你要白的還是要黑的？”

小容說：“白的。”

小欣跑出去，過了會兒又跑回來，氣喘吁吁地問她：“白的沒有了，黑的要嗎？”

小容說：“黑的就黑的吧，快一點，我餓死了，也渴死了?！?/p>

可是，過了一會兒，小欣還是空著手跑回來，不好意思地說：“現(xiàn)在黑的也沒有了，椰子汁這兩天剛巧斷檔，要不要冰紅茶？”

小容看著小欣沮喪的樣子，再也忍不住笑起來。

晚上自習(xí)課結(jié)束后，小欣真的留下來幫小容掃地。小欣一邊掃地，一邊唉聲嘆氣地說：“一想到星期天家長會的事我就心里煩，為什么非要考試呢？期中考、期末考，沒完沒了的?！?/p>

小容聽了，問：“你們家誰厲害，你爸還是你媽？”

小欣說：“當(dāng)然是我媽，她好是挺好的，但對我的學(xué)習(xí)要求很高。我上學(xué)期期末考排年級段兩百名，她還嘮叨了半天，說我不夠好，要我成績再上一點，爭取考上重點高中?，F(xiàn)在，徹底玩完?！?/p>

小容嘆了一口氣，說：“唉，如果我像孫悟空會七十二變就好了，要么化作一朵云飄去，要么化作一只小蟲子飛去，再也不要見他們?！?/p>

小欣笑了，說：“誰不想這樣。化作蒼蠅嗡嗡嗡，化作蚊子嚶嚶嚶。”

小容聽了，笑起來，說：“你就這么點志向？我才不要做蒼蠅，也不要做蚊子，再不濟也要做一只蜜蜂，可以被人類贊美?！?/p>

小欣笑著說：“反正不要做癩蛤蟆就行，丑死了。”

小容也笑了：“萬一不巧，正好做了癩蛤蟆怎么辦？”

小欣說：“那我就躲在洞里面永遠不出來?！?/p>

小容說：“還是出來吧，人類需要你呢?！?/p>

小欣笑著說：“要出來你出來，我就是不出來。”

小容說：“看不出你這只癩蛤蟆還挺倔的?！?/p>

說完，兩個人一起笑起來。班級里同學(xué)都走光了，只剩下她們兩個。

小容說：“還是快掃吧，不然你去寢室該遲了?！?/p>

小欣掃著地，說：“我不明白，我們要學(xué)那么多知識做啥？我爸爸把生意做得很好，他也不用懂這些啊。上次我拿一道最簡單的證明題讓他做，他連題目都看不懂?！?/p>

小容說：“只是為了中考唄。你不懂你就考不好，所以必須得學(xué)?！?/p>

小欣點點頭，贊同她的觀點。

小容倒不是怕爸媽說她，爸媽一向不怎么說她的，是她自己，怕看到爸媽一聽到她的成績就愁眉苦臉的樣子。

掃完地，已經(jīng)快九點了，小欣住校，小容和她在樓梯口告別后，就一個人往家走。大街上還有一些店鋪在營業(yè)，燈火明亮?？墒牵畞矸昼姾?，拐到小巷里，就仿佛忽然進入了黑暗的世界。從這里開始，一直到家里，只有寥寥的幾盞昏暗的路燈，每盞燈都隔了好長的距離。迷宮一樣的小巷，忽明忽暗，神神秘秘的，似乎藏有鬼魅。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兩次不好的事，所以，小容爸爸老方就總是帶著手電筒來小巷口接她。從這里回家，比從大路走要近三分之二的路程。

小容心里虛，跟在爸爸身后，說這次期中考，全班同學(xué)都考得不理想。爸爸沒吱聲。小容跟著他跳過一兩個水洼，出了巷子，走過一座石頭橋，家就到了。山影黑魆魆的，風(fēng)吹來，野草簌簌作響，小容覺得有些冷，趕緊跟了爸爸進屋。

爸爸把小容剛才跟他說過的話又跟媽媽說了一遍。媽媽聽了，嘆了一口氣，說：“八成是知道成績了吧，都沒臉說是不是？也知道不好意思，怎么平時不用功？”

小容說：“我也用功的，可是我學(xué)不會啊，什么全等三角形、相似三角形，什么溶解度、浮力，老師在講臺上說，我腦子里總是暈乎乎的像攪著一團糨糊?！?/p>

聽她這么說，媽媽惱了，說：“人家怎么學(xué)得好，就你不行？隨你去好了，你不想讀書就不用讀，等你以后四處碰壁找不到門路，你才會知道當(dāng)初沒好好學(xué)是多么傻，世上沒有后悔藥你知道吧？”

小容悶悶不樂地進了衛(wèi)生間。一邊洗臉，一邊委屈地想，她從來都沒有不想讀書，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數(shù)學(xué)和科學(xué)對她來說，就像是天塹，永遠無法逾越。她有好幾次做夢夢見數(shù)學(xué)考試、科學(xué)考試，她總是一道題也解不出來，急出一身冷汗，從夢里掙醒。她非常羨慕班級里那些學(xué)習(xí)好的人，比如班長，好像什么題都難不倒她。

3

星期天下午，小容的媽媽和小欣的媽媽都到學(xué)校開家長會了。八年級段有五百三十名學(xué)生，小容排在三百五十名，比起上學(xué)期又退步了一點，小欣則更是一落千丈，從上學(xué)期末的二百名直接掉到全校三百六十七名。小欣的媽媽拿著排名表追著班主任楊美美問，小欣怎么突然成了差生了。楊美美看推脫不了，就把她拉到辦公室外面，在走廊角落里跟她竊竊私語了好一會兒。小欣的媽媽聽著，一臉陰郁。她回家的時候，小欣和小容正站在走廊上，看到她，小欣叫了一聲媽，她理也不理。

小容對小欣說：“你回家肯定要挨罵了?！?/p>

小欣愁眉苦臉地說：“唉，怎么辦？”

小容說：“沒關(guān)系，挺住就是了，反正他們也不能把你給吃了?！?/p>

小欣說：“我倒是希望他們能把我吃了，我就解套了?！?/p>

星期三上午第二節(jié)數(shù)學(xué)課后，課間十分鐘，小容想去學(xué)校超市買面包吃。她繞過一排桌子，去叫坐在第一排靠墻角落里的小欣。小欣正和同桌小靜嘀嘀咕咕說著話，聽見小容叫她，抬起頭。

小容笑著對她說：“我去超市買早餐，你去不去？”

小欣說：“我不餓，不去?！?/p>

小容有些奇怪。以往每次只要她叫小欣，小欣不管在做什么都會放下，開開心心和她一起去，有時是去超市買東西，有時只是隨意地和她一起在校園里走走。今天是怎么了？

小容看看小欣，見她別過頭又和同桌說話去了，她只好一個人去超市。她買了面包出來的時候，看見小欣和同桌一起，也到超市里來了，便笑笑，說：“小欣，你也來了，剛才不是說不餓嗎？”

小欣的同桌小靜瞥了她一眼，說：“是我叫她一起來的，怎么樣？”

小容在心里愣了一下，她看看小欣，小欣沒有看她，若無其事地進了超市。小容站在門口，讓冷風(fēng)吹了一會兒，本來想等等小欣的，但是忽然心里有些不愉快，就不想等了，自己一個人回了教室。

下午第二節(jié)課是體育課。小欣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和小容自愿組成一組練習(xí)排球，而是和同桌小靜在一起，后來又和班長在一起。晚上自習(xí)課結(jié)束的時候，等小容整理好書包，回頭四顧，早不見了小欣的身影。

這是兩個人成為好朋友以來第一次放學(xué)的時候沒有互相道別。

放學(xué)路上，小容一直都在想心事，可以肯定的是，小欣不理自己了，連傻瓜也看得出來?！八欢ㄊ窃诩野ちR了，心情很不好，”小容想，“可是，那也不至于不理人啊。”

晚上洗了澡，睡在床上，小容還在想這件事。想起自己和小欣成為同學(xué)的一年多的時間，無論上學(xué)、放學(xué)，去食堂吃飯，去圖書館借書，哪怕上個廁所，兩個人也是形影不離的?，F(xiàn)在小欣這樣突然就不理自己，真的有些不習(xí)慣。

第二天早上小容起來時，眼睛澀澀的，媽媽看見了，問：“眼睛怎么回事？”

小容低聲回了一句：“不知道?！?/p>

到學(xué)校門口，小容碰巧看見小欣從一輛黑色寶馬車上下來，開車的是小欣的媽媽。小欣下車的時候往后面看了一眼，看到小容了，小容沖她笑笑，剛想過去打招呼，可是，小欣卻裝作沒看見她。

小容心里一抖，便低下頭放慢腳步走自己的路。

一直到走廊那兒，看不到校門口了，小欣才站下，等小容走到身邊的時候，她低聲對小容說：“班主任楊美美跟我媽說，我成績直線下降，是因為交了你這個朋友，還說差生學(xué)習(xí)差，不是智力跟不上，而是因為身上有許多壞習(xí)慣，會把別人帶壞的。”

小容沒想到是這樣，她看著小欣，問：“你也覺得自己成績下降是被我害的嗎？”

小欣說：“我當(dāng)然不會這么想了，傻瓜才會這么想?？墒牵覌屧手Z，只要我肯跟你絕交，放寒假的時候，就帶我去馬爾代夫旅游。你知道，這個條件我真的拒絕不了。而且，除了這個，我媽還答應(yīng)給我買一個新的蘋果手機?！?/p>

小容心里很難受，她努力在臉上做出無事的樣子，笑笑，說：“怪不得，那當(dāng)然要絕交了，要是我媽這么誘惑我，我也會跟人家絕交的。”

聽了小容的話，小欣的臉漲紅了，她沒想到小容會這么說，她原來還想，小容一向跟她這么好，聽了她說絕交的話一定會難受，說不定會哭起來。如果這樣的話，她就悄悄繼續(xù)跟小容好?？墒?，看小容那樣的態(tài)度，好像不把她們之間的友誼當(dāng)回事，而且，小容的語氣里，分明把她當(dāng)成一個見利忘義的人，這讓她有些難受。她想了想，說了一句：“我心里還是跟你好的，只是，我媽媽讓楊美美管著我，楊美美又讓小靜留意我呢。所以，這段時間我暫時表面上不和你說話，也不能和你在一起玩。等過了寒假，旅游過了，新手機也有了，我們再講話怎么樣？”

小容本來想說“沒必要、不稀罕、拉倒”之類的話，可是想想又好像有點說不出口，就沉默著站在那里。

小欣說：“楊美美不光跟我媽這么說，她還跟小靜說過，讓她不要跟你玩，說你不三不四。”

小容生氣起來，說：“我哪里不三不四了？”

“就是?！毙⌒勒f，“誰知道楊美美為什么這么說?！?/p>

小欣說完，上樓去了。

小容知道楊美美是小靜的表姐，她這么跟小靜說，完全是有可能的。小容心里有些悶，默默地站在樓梯口等了一會兒，才上去。

坐在位子上，小容看見小欣和同桌小靜頭挨著頭，知道她們在說她。掀開桌板往抽屜里放書包的時候，她的眼淚滴到了課本上。怕人家看見，她故意裝作整理書本的樣子，半天才把頭從書桌里抬起來。

4

上語文課的時候，小容聽楊美美講《橋之美》，她覺得，楊美美的聲音是那樣的虛偽和做作，令人厭惡。一個喜歡挑撥是非的人，她的內(nèi)心能感受到美嗎？小容這樣想著，白了楊美美一眼，不料，正巧被楊美美看到。楊美美便叫她站起來，問她：“你上課在想什么？”

小容說：“楊老師，你有個詞發(fā)音有誤，應(yīng)該是悠閑的閑，而不是悠斜的斜。”

全班一陣哄堂大笑。

班級里所有同學(xué)都知道，班主任老師普通話不怎么標準，有好幾個音一直是發(fā)錯的，但大家都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現(xiàn)在小容忽然提出來，大家還是忍不住笑。

楊美美氣得走下講臺，將小容扯出教室，她在走廊上推了小容一把，訓(xùn)斥小容：“你這是干什么，想當(dāng)女流氓嗎？”

小容被這么推了一把，心里很不舒服，說：“老師，我怎么就變成女流氓了，我只是指出你說錯的一個音，不可以嗎？”

楊美美看教室里同學(xué)們都伸長了脖子在看，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就拿手指戳小容的額頭，說：“你不要狡辯，不遵守課堂紀律，打電話叫你爸媽來?！?/p>

小容覺得額頭很痛，好像被楊美美的指甲戳出一個洞了，她吸了一口氣，摸摸痛的地方，還好沒流血，她生氣地說：“叫我爸媽我也不怕，在我爸媽來之前，我想你該告訴我，你為啥跟小欣媽媽說小欣成績差是因為我？”

楊美美漲紅了臉，說：“你造謠，我什么時候說過這話了？”

小容聽楊美美這么說，一下子反應(yīng)不過來，不知道該怎么接楊美美的話。她在心里想：“難道是小欣的媽媽在亂說話？”

楊美美氣呼呼地說：“你把你父母叫來，你這樣的孩子，我教不了，讓他們自己教你吧?！?/p>

小容本來還想爭辯一下，就算沒有跟小欣媽媽說什么，和小欣的同桌小靜說她不三不四總是真的吧?？墒撬w快地放在心里想了想，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說了也沒用，楊美美一定會賴掉的，而且，小靜是楊美美的表妹，一定也會幫著楊美美。于是，就把蹦到嘴邊的話給咽了下去。

楊美美看小容不說話了，覺得這招奏效，就說：“不想叫他們的話，就自己寫兩千字的檢討，你選哪個？”

小容低聲說：“我還是寫檢討吧?！?/p>

下午放學(xué)前，小容將檢討書交了上去，為了湊夠兩千字，她下課寫，上課寫，一整天什么也沒聽進去。她在檢討書里寫了好多贊美老師的話，說老師教書辛苦，說老師像春蠶一樣吐絲結(jié)繭無私奉獻，說老師像蠟燭一樣發(fā)光發(fā)熱，將溫暖照亮同學(xué)們的心靈……小容一邊寫，一邊在心里罵自己睜著眼睛說瞎話。

但是，楊美美老師的氣還是沒有消掉，下午放學(xué)的時候，她把整個班級的同學(xué)都留下來反省。“為什么有同學(xué)侮辱老師大家都會笑？那是因為大家心里都沒有學(xué)會一點，就是尊敬老師?！?/p>

到了吃飯時間還沒得飯吃，幾個饑腸轆轆的學(xué)生坐不住了，教室里唉聲嘆氣的。

楊美美說：“你們記住，你們被留下來，就是因為方曉容。沒有她不遵守紀律，大家都不用這么累?！?/p>

有同學(xué)就說：“老師，我低血糖，經(jīng)不得餓，既然是她一個人的錯，為啥要我們?nèi)剂粝?？就把她一個人留下來好了，留到半夜留到天亮我們也沒意見。”

大家都笑起來。小容抬頭看見小欣也在笑，心里一陣刺痛。

晚上放學(xué)回到家里，小容的媽媽見小容悶悶不樂的，就問：“怎么了，嘴上都可以掛十把油壺了，挨批評了？”

小容頭也不抬，說：“我怎么會挨批，難道每天就非得高興？”

小容媽媽聽了，過來打了她一下，說：“一個姑娘家，怎么這么跟你媽說話？”

小容不理，洗了洗，就去自己的小臥室。

她聽見爸爸在她身后嘆氣。

半夜里，小容躺在床上，不停地翻來覆去。

5

小容每天一個人去學(xué)校，又一個人放學(xué)回家。

其實，以前她也是一個人上學(xué)，又一個人放學(xué)回家的，那會兒從來不覺得有什么，但是，現(xiàn)在小欣不再和她說話了，她又不想和班級里別的女生說話，看上去，她就顯得孤孤單單的。她總是把頭縮在她的紅圍巾里，像一只鴕鳥。每天出了家門，經(jīng)過石頭橋，走過一條幽長幽長的曲曲彎彎的小巷，然后，拐上一條熱鬧的大街，往西行上約莫二十來分鐘，就到學(xué)校門口了。大街上的店鋪很多，賣金銀首飾的、賣水果的、賣手機的、賣小吃的，還有藥店、服裝店。巷子口原來有家小書店，小容以前經(jīng)常會去光顧，但是，后來書店的隔壁變成了一家狗肉鋪，她每次在看書的時候，總有狗肉的香氣一個勁地往鼻子里鉆，讓人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時間久了，她覺得，每本書上都沾了狗肉的氣味，看書的時候，聞不到書香，這種感覺讓人不愉快。所以，后來小容就不去小書店了，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書店終于關(guān)了門，變成了一家修車鋪。

開狗肉鋪的，是一對奇怪的夫妻。男主人留著長長的頭發(fā)、長長的指甲，常常一聲不吭，看上去有些女氣。他的妻子則是一個很粗壯的女人，嗓音沙啞，像個漢子一樣抽煙，而且抽得很兇，小容常聽她支使她男人該去采購了、該去結(jié)賬了，他領(lǐng)了命令，馬上行動。這讓小容覺得好笑，什么男人，老婆那么丑，他居然也怕成這樣。

狗肉鋪門口立著一個鐵爐子，爐子上放著一口大鍋，蓋子一打開，能看見里面的狗肉已經(jīng)煮好，黃燦燦的，一大塊一大塊，還有蔥、姜、蒜、辣椒，各種香料，弄得香氣四溢，每天都有好多人來買。

小容從來不吃狗肉。她覺得，吃狗肉的人和煮狗肉的人一樣，都是劊子手。狗對人那樣的忠誠，到頭來還要被人吃，那些人，心里怕是從來沒有“道義”二字。一次，一個來買狗肉的男人看見小容一個人經(jīng)過，就笑嘻嘻地問她：“妞，狗肉要不要？又香又辣，味道好極了！”小容翻了翻白眼，說：“這輩子吃狗肉，下輩子老天罰你變條狗?！?/p>

買狗肉的男人說：“下輩子的事誰知道，說不定下輩子你也是條狗，我是公狗，你是母狗?！闭f完便和狗肉鋪的男人一起大笑起來。小容覺得這話說得非常惡心，氣惱地“呸”了一聲，一跺腳跑遠了。

6

星期五的下午，學(xué)校為一名患白血病的學(xué)生組織了一次捐款活動。這個學(xué)生是七年級的，小容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常常見到，知道她叫陳巧。每次總覺得她臉色過于蒼白，看上去就像有病的樣子，沒想到現(xiàn)在查出來是這樣可怕的病。班主任楊美美讓同學(xué)們捐款，每個人至少五十元，上不封頂。那些家庭條件好的當(dāng)場就一百一百地往捐款箱里塞，還有一些住校生，平時兜里也有錢，也當(dāng)場交了。楊美美要班長將同學(xué)名字和捐款數(shù)額一一登記在一張白紙上。還有一半同學(xué)沒交，楊美美就讓大家星期天下午回校的時候交上來。

布置了作業(yè)，大家都散了。小容在整理書包的時候，小靜過來問她：“你是不是討厭我們班級里所有女生？”

小容愣了一下，然后低下頭，繼續(xù)收拾自己的書，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小靜就說：“你不回答，就是默認了。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嗎？”

小容把頭抬起來，笑笑，說：“你搞什么？我懶得跟你說?！?/p>

小靜說：“你懶得說，我還懶得聽呢。你媽是賣菜的，你爸是蹬三輪的，你有什么好神氣的？”

小容看見遠處小欣正在座位上整理書本，明明聽見小靜這么說她，居然也像沒聽到，為了去旅游，為了得到新手機，她已經(jīng)徹底把她們之間的友誼給拋棄了嗎？自己交的是什么朋友呀。她這樣想著，心里頭起了火，便拔高了嗓門說：“賣菜怎么啦？蹬三輪怎么啦？就算你家里有錢，也不是你自己賺的，你才沒啥好神氣呢?！?/p>

說完，拎著書包跑出了教室，聽到后面小靜在罵她“臭屁”，還有同學(xué)的哄笑聲。

在經(jīng)過楊美美辦公室的時候，小容看見楊美美臉上帶著笑，正和科學(xué)老師說話，手里還拿著剛削好皮的蘋果準備吃。她就在心里罵了楊美美一聲。

小容覺得，一切都是楊美美造成的。如果她沒有挑撥小欣的媽媽讓小欣和她絕交，如果沒有因為一點小錯而把全班同學(xué)都留下來，女同學(xué)也不會那么討厭自己，不會弄成現(xiàn)在這樣，連原來唯一的好朋友也把她徹底拋棄了。

小容一路上走走停停。大街上人來人往，有許多穿著他們學(xué)校校服的學(xué)生，但是，她一個都不認得，他們也不認識她。他們?nèi)齼蓛傻刈咧蛘唑T著車從她身邊過去，一溜煙就不見了。一路上，一棵又一棵的梧桐樹，樹上的葉子黃黃綠綠，映著上面藍如水的天空，干凈、美麗。她抬頭仰望的時候，一道陽光穿過稀疏的葉片射到她眼睛里來，刺了她一下。她的眼里頓時盈滿了淚。

從大街上拐到小巷，周圍安靜下來，小巷里很少有人走動，只有她的足音傳來傳去。幾堵蓋滿青藤的老墻，葉子依舊碧綠，纏繞著，從墻上披下來，在風(fēng)里輕輕搖晃，不像是深冬的樣子。

小容想，如果能成績優(yōu)異，老師、同學(xué)，還有爸爸媽媽，至少能待她好一些吧?？墒?，想把成績搞好，對她來說，真的是太難了。

小容不著邊際地想著，在一個四合院門口，看見一個皮膚黝黑的人，手里搖著鈴，正在做一個儀式，將一個死去不久的老人的魂從院子里引出去。小容站著看了好一會兒。這個搖鈴的人沉默著，眼光深邃，他遠遠望過來的一眼，仿佛看到她的心里去。小容的心怦怦直跳。她想，人真的有靈魂嗎？那清澈的鈴聲，?！！?，一下，一下，緩慢，又有節(jié)奏，仿佛也在把她的魂引走……

7

回到家，小容看見門口停著媽媽的三輪車，知道媽媽已經(jīng)回來了。她心里有一點點高興，不知道為什么，她現(xiàn)在很想跟媽媽說會兒話。

她開了門進去，叫了一聲媽媽，卻不見回應(yīng)。就這么點大的地方，廚房里沒有，衛(wèi)生間也沒有。推開媽媽的臥室，才看見她在床上躺著。

聽見她進來，媽媽睜開眼，對她說：“我頭痛，一點力氣也沒有，還有兩件衣服沒洗，你愿意洗的話就洗一下，不愿意洗就等你外婆來了叫她洗。賣菜的錢都放在桌子上，你做完作業(yè)再整理?！?/p>

小容答應(yīng)了一聲，放下書包，去衛(wèi)生間，她看見爸爸的兩件短大衣濕淋淋地搭在洗衣臺上，正滴滴答答在滴水。就拿起衣服，用刷子刷了幾下，才幾下，手便凍得又痛又木。她扔了衣服，想讓外婆來洗，但是想到外婆也許比她更怕冷，就又拎起來堅持著用刷子刷。

東邊的窗戶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鳥鳴，一串串，像滾圓的水珠子。小容靠近窗戶，睜大眼睛，卻看不見鳥影，小山陰沉沉的。小容傻傻地想，不知道那些唱歌的鳥兒，它們會不會覺得冷，它們有沒有東西可以吃，它們的小巢夠不夠暖？

小容洗完衣服從衛(wèi)生間出來的時候，輕手輕腳地進臥室看了看。媽媽好像睡著了，閉著眼，蹙著眉，臉色非常蒼白。她有些擔(dān)心，想問媽媽是不是要去醫(yī)院，是不是要吃藥。但是，又怕吵醒了媽媽。她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又悄悄地退了出來。

一袋錢放在桌子上。小容過去，把錢從袋子里倒出來，一張一張開始整理，三張二十元、五張十元、兩張五十元。小容算了算，除去每天準備好的零錢一百元，只剩下一百多，而這一百多里，還有批發(fā)蔬菜的本錢，賺到的恐怕只有二三十元。錢雖然少，還好沒有一張是假幣，小容最怕數(shù)到假幣了。

上一次，她點錢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張五十元的假幣，她覺得有些奇怪，媽媽在菜場里這么多年，不會不認得假幣呀。她拿著錢問媽媽。媽媽嘆了口氣，說：“是幾個年輕人干的，他們十幾個人一下子圍過來，這個要茄子，要蘿卜，那個又要番茄，都拿著錢催著要找錢，我心里一亂，就收進來這張假的。一群狗崽子?！?

小容問媽媽，既然知道是假幣，怎么還放著？

媽媽抬眼看看她，說：“先放著吧，下次用用看，看是否能用出去?！?/p>

小容默默地把錢放回袋子里。可是，過了一會兒，仍然去把錢拿出來，摩挲了好一會兒，慢慢撕掉了。她去自己的臥室，從枕頭下的書里拿出一張嶄新的五十元來放在袋子里。

為了這事，小容挨了媽媽一頓罵。媽媽罵她太不精明，這樣大手大腳，長大了只會敗家，怎么可能還靠她賺錢來養(yǎng)老？

小容很生氣，沖她媽媽嚷：“知道那是假的，用來害人總不對吧？假若最后這錢流到像外婆這樣年紀大的人手里，人家還不得心疼死?！?/p>

媽媽這才不響了。

從那以后，小容對數(shù)錢的事總是心里存著害怕，擔(dān)心又會數(shù)到假的人民幣。

小容放暑假的時候，常常早起幫媽媽賣菜。每天從凌晨四點鐘出去，先到城南的批發(fā)市場批發(fā)來各種蔬菜，再一棵一棵整整齊齊碼在攤上，青菜、菠菜、卷心菜、番茄、胡蘿卜、馬鈴薯……袋子總是沉得要命。而在眼下，除了累，還有冷，每次整理菜后，手總是會凍僵，像不是自己的手，但是，買菜的客人快要來了，連歇下來搓一搓的余暇都沒有。媽媽的手，到了冬天，沒有一天會是好的，看上去像一截又一截的胡蘿卜。

小容在桌前坐下，準備做作業(yè)的時候，外婆夏蘭來了，她帶了小容愛吃的豬排、一把嫩黃的金針菇和碧綠的芹菜。每個星期五下午，外婆都會來幫小容做飯。她一進門就問小容：“今天你媽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見外婆來了，小容忽然很想哭，她拼命忍住了，對外婆說：“我媽不舒服，在床上躺著?！?/p>

見是母親來了，素云的頭從枕上抬起一點，說：“媽，我不舒服，晚飯還是你做給小容吃?！?/p>

夏蘭去探了探她的額頭，說：“發(fā)燒了，吃藥了沒有？”

“剛才睡了一覺，現(xiàn)在感覺好點了，不用吃藥?！?/p>

“是累過頭了吧？我不是告訴過你，什么事都應(yīng)該分點給自己男人做，不要事事管著讓自己累死。賣一整天菜，回到家里，什么事都不肯落下一點點，身體不舒服也硬撐著，不生病才怪，你當(dāng)你是鐵打的呀？”

聽了這話，素云嘆了一口氣，說：“我苦，難道他就不苦嗎？”

夏蘭也嘆了一口氣，說：“怎么都攤上這樣的男人，賺錢沒本事，心也是那么粗的?！?/p>

說完，去廚房做飯，小容幫著把金針菇放在臉盆里洗，又和外婆一起給芹菜擇葉子。外婆將豬排放在菜板上敲一會兒，再放到大碗里拿黃酒、醬油、生粉、鹽和味精腌了腌，然后一片一片拿出來放在油里炸，等到正面反面都炸成金黃色，小容幫著往鍋里加一點點水，“刺啦”一聲，廚房里漾起一陣肉香，小容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等炒好了菜，鍋里冒出豬排的香氣，可以吃了，飯也已經(jīng)煮熟。外婆就拿著一個托盤，盛了一點飯，又夾了一些菜放在碗上，叫小容給媽媽送去。

素云說：“我不想吃?！?/p>

夏蘭說：“不想吃也得吃，人有了體力身體才恢復(fù)得快?！?/p>

看拗不過，素云就起來了，把碗端到餐桌上，三個人一起吃飯。

夏蘭對小容說：“你外公生前也一樣，我有時候胃痛得很，早上都不想爬起來，他也只是問我，好點了嗎？從來不說，今天不舒服就別去做事了，也不會說，這堆衣服臟了，讓我來洗；這地臟了，讓我來拖；飯就不要做了，我們?nèi)ワ埖瓿园伞！?/p>

素云聽了這話，默默地抹了抹淚。

小容一邊吃飯，一邊聽外婆和媽媽說話，心里想，爸爸有時候的確不勤快，他出去蹬三輪，回來常常像個死人一樣躺在床上。有時候，連飯也要媽媽放在小凳子上，端到床上吃，吃完了筷子一丟，繼續(xù)睡。

素云對母親說：“我一個女人家，怎么會不知道累？可是，叫苦又有什么用？”

見小容看著自己，素云說：“你快點吃完，去做功課吧，早點做完早點上床睡覺?！?/p>

夏蘭聽了，看看小容，說：“你要懂事點，我們窮苦人家，還是要靠讀書吃飯的。你看，我們幾個親戚家的孩子，不都是靠讀書出去的嗎？小剛的爸爸是種田的，小剛自己讀書好，考上了國防生，一邊讀書，一邊還有工資拿，現(xiàn)在手下還有幾個兵，從來不用自己洗衣服，從部隊出來到地方上就是國家干部。小林的爸爸是做小生意的，賺來的錢不夠家里人吃喝，但是，小林就是讀書好，現(xiàn)在在一家雜志社當(dāng)編輯，最近還升了主任，每年花錢請他爸媽出去旅游，他爸爸說起來，總是開心得不得了。還有小柔，小柔的爸爸是個養(yǎng)豬的，可是，她因為讀書好，大學(xué)畢業(yè)考進省城的移動公司，在同一單位找了老公，結(jié)了婚，現(xiàn)在也變成城里人了。”

素云點點頭，說：“上次跟你說的，和我一起賣菜的王伯，他兒子也是高材生，原來一直找不到工作，可是我昨天剛知道，他今年考上公務(wù)員了，九月份開始就已經(jīng)在鄉(xiāng)鎮(zhèn)里上班，端上了金飯碗。我每次聽到這些，總是替人家高興，我希望小容以后也能活得有出息?！?/p>

小容喜歡媽媽，也喜歡外婆，但是不喜歡她倆在一起，每次她們在一起，說著說著總會說到學(xué)習(xí)的事情上去。她默默地放了筷子準備走開。

素云說：“你別不愛聽，你看媽媽，小時候不懂事不肯讀書，才初中畢業(yè)，這么點知識，去哪里找工作？沒有工作只能賣菜，自己條件不好，怎么找得到好男人？找不到好男人，就只能自己吃苦，你知道吧？”

小容答應(yīng)著說：“我知道了，我會好好讀書的。”

小容回到小臥室里做她的作業(yè)，可是，拿起數(shù)學(xué)書，看了半天，想破了腦袋，卻一道題也解不出來。唉，毫無辦法，只好星期天下午回學(xué)校的時候問同學(xué)了。對現(xiàn)在這樣的情形，她也很討厭自己，她覺得眼下最難做的事就是把學(xué)習(xí)搞好。面對外婆和媽媽的期許，她覺得心里沉甸甸的。

素云見小容一聲不響地在房間里做作業(yè)，臉上有了一點笑容。她對母親說：“媽，我想再去睡一睡，你洗了碗把老方的飯熱在電飯煲里就好了，回去的時候不要叫我?！?/p>

夏蘭答應(yīng)了一聲，問她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

素云搖搖頭，說不用。

8

小容在衛(wèi)生間洗澡。她家沒有安裝浴霸，每次洗澡，剛開始的時候總是冷得要命，渾身哆嗦，起雞皮疙瘩。得洗上好一會兒，等衛(wèi)生間里充滿了水汽才會熱起來。所以，小容每次洗澡前總是接一大盆熱水，把所有換下來的衣服都泡進去，等到整個衛(wèi)生間熱氣騰騰，等到鏡子蓋滿了霧氣再也看不到人影，才開始洗澡。一個星期里，也就這時候最讓人覺得舒服，所以，她每次洗澡總會洗好久。

剛洗完澡，全身都是熱乎乎的，小容站在鏡子前，臉上白里透紅，眼睛里像是含著一個夢。她的嘴唇小巧紅潤，加上皮膚白，怎么看她都應(yīng)該是漂亮的。可是，因為成績不好，大家好像都無視這一點。前一次，楊美美說要玩一個職業(yè)測評的游戲，按期中考成績來劃分：平均分90分以上的，以后可以當(dāng)公務(wù)員、科學(xué)家、教授、學(xué)者；平均分80分以上的，以后是公司主管，像總經(jīng)理、董事長；再差一點的就是工程師、寫字樓白領(lǐng)、車間主任；最末一等的，就是工人、酒店服務(wù)員、三輪車夫、清潔工或者菜場里賣菜的。楊美美說：“大家以后想要過上等人的生活，就只能拼命努力，不要被淘汰?！?/p>

毫無疑問，小容的成績只能做最末等的工作。每次輪到小容值日的時候，同組的兩個男生總想早一點開溜。他們說，最末一等的，你能做什么，服務(wù)員嗎？那當(dāng)然什么事都得靠自己啦，誰會拍服務(wù)員的馬屁呀。而班長就不一樣了，幾乎成了“香餑餑”，輪到班長值日的時候，每次總有男生幫著她擦黑板、掃地。這讓小容覺得好笑，她覺得，那些男同學(xué)，都是一群勢利的人，好像班長真的已經(jīng)是公務(wù)員了一樣，他們這樣溜須拍馬，是想讓當(dāng)了公務(wù)員的班長提攜一下自己嗎？一想起他們，小容心里就不愉快。不過她忍著，從來不說什么。

小容非常討厭這個學(xué)校。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對不對，常常見同學(xué)們寫作文，說到愛母校、愛老師，但是，她卻一點也沒有這樣的感想。她覺得，老師其實沒有那么高尚，不值得受學(xué)生這樣的愛戴。像科學(xué)老師，每次上課總是草草講完，然后叫他們自己看書，自己則在淘寶上購物。像數(shù)學(xué)老師，教得那么快，有多半知識她都沒有理解。其實，她也知道，科學(xué)老師和數(shù)學(xué)老師一樣，他們都只肯把熱情花在私下所帶的學(xué)生身上。一個學(xué)生輔導(dǎo)費一個學(xué)期得一千八，加上暑假和寒假，一年下來，起碼得七八千以上。一對一教就更貴，得一千多一個月。小容是不敢跟父母提這個事的，這么多錢，媽媽得賣多少菜才能賺到，爸爸得踩多少天的三輪車才能賺到？可是，她知道，像她這樣，原來基礎(chǔ)差，又沒能找機會補習(xí)的，只會眼看著成績噗噗噗往下掉，根本不要想有咸魚翻身的機會。

小欣自從期中考試以后就去科學(xué)老師、語文老師和數(shù)學(xué)老師家里補課了，現(xiàn)在好像沒有再像以前那樣喜歡抄作業(yè)，以后會慢慢好起來的吧，她想，那么，她們之間的距離只會越來越大，畢了業(yè)，小欣去重點高中了，自己去職高，也許永遠也不會再見，那么現(xiàn)在打不打招呼、說不說話也就沒有多大意義。

小容照著鏡子，覺得自己傻傻的。她在心里想，熬到初中畢業(yè)就好了，離開這個學(xué)校后，永遠都不要回來。

媽媽在外面敲門，問她洗好了沒有，她去把門開了。媽媽虛弱地問：“怎么洗澡要那么久？”看見小容不開心的樣子，以為她還在為期中考考砸了的事而難過，就對她說，“期中考考砸了沒有關(guān)系，還有期末考，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努力一點，上課認真聽，爭取期末考把成績往上提一點?！?/p>

小容答應(yīng)了一聲，看媽媽還是沒有力氣的樣子，就問媽媽病好一點沒有。媽媽咳嗽了兩聲，說：“哪里會好得這么快。身上的力氣，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一點點。”

又說：“你不用擔(dān)心我，你自己把讀書這件事管好就行了?！?/p>

媽媽洗了把溫水臉，出去了，小容在洗衣臺上開始洗自己的衣服。她本來想跟媽媽說會兒話的，她很想和小時候一樣，纏著媽媽玩一會兒，可是，媽媽一定不會答應(yīng)的，說不定還會罵她兩句，說她浪費時間。所以，她只是把這個念頭放在心里想了想。

9

星期天下午回校的時候，班級里還沒有捐款的同學(xué)都把錢交上去了。只有小容一個人沒交錢。楊美美在晚自習(xí)的時候表揚了大家及時伸出援手，他們班級四十幾名同學(xué)，捐款竟達五千元，最多的，一個同學(xué)捐了八百元。但同時也批評說：“班級里只有一個同學(xué)沒參加捐款，沒想到我們班上居然有這樣冷漠的人，在別人深陷困境需要幫助的時候，她居然可以置之不理。下次她如果需要幫助，我看也不會有任何人愿意幫助她?！?/p>

楊美美雖然沒有點明這個同學(xué)的名字，但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在說小容。小容心里很難過，她本來是想跟爸媽要錢的，可是因為媽媽生病，她一擔(dān)心，就把這事給忘了。她如果開口，爸媽不會不給她錢。她想跟楊美美說第二天早上把錢帶來，可是，沒想到楊美美已經(jīng)把她歸到冷漠之類的人里了。她趴在桌子上，等待風(fēng)暴過去?？墒牵瑳]想到，楊美美居然愈說愈激動，什么“害群之馬”，什么“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小容受不了，從座位上站起來，說：“老師您說話不要這么刻薄好不好，我只是忘了跟我父母要錢了，我明天帶來不行嗎？”楊美美冷笑一聲，說：“人命關(guān)天，你居然忘了，你有沒有心啊，你的心叫狗吃了嗎？”

同學(xué)們都笑起來。

小容受不住了，她趴在桌子上哭起來。

楊美美說：“要哭你自己出去哭，不要在這里影響同學(xué)學(xué)習(xí)?！?/p>

小容不知道楊美美為什么這么討厭自己。她覺得心里痛痛的，好絕望。

下課了，小欣經(jīng)過小容身邊的時候，看了她一眼。小容很希望她能悄悄跟自己說一句安慰的話，可是，小欣一轉(zhuǎn)眼就過去了，一個字也沒說。

小容想起剛才楊美美的侮辱和大家的嘲笑，就在心里跟自己說：“這個班級的人簡直就是一群得了冷酷病的人。”

楊美美沒有等到星期一，星期天下午就把錢交到教導(dǎo)處去了，校長吩咐過，所有的捐款得由教導(dǎo)處統(tǒng)一收了，再去醫(yī)院交到陳巧同學(xué)手里。楊美美在辦公室跟科學(xué)老師李敏說，她一向討厭拖班級后腿的人。像方曉容這樣的學(xué)生，成績差得要命，卻敢肆無忌憚地跟她叫板，真想給她一頓好打。李老師深表贊同，說起自己小時候，每次父母見到老師，總是會說，要是小孩子不聽話，老師只管打好了?，F(xiàn)在正好相反，許多家長都溺愛自己的孩子，維權(quán)意識又強，只要動小孩子一個指頭，就不知道會出多大的亂子。楊美美說：“誰說不是？”想起這個學(xué)生，她就抑制不住內(nèi)心冒火。都說上梁不正下梁歪，真不知道她的家里人都是怎樣的人！

10

星期一的中午，小容放學(xué)后沒有去食堂吃飯。她帶著一瓶子千紙鶴去醫(yī)院看陳巧了。這只許愿瓶是去年她生日的時候跟外婆要的，里面裝滿了她平時折起來的五顏六色的千紙鶴。所有的紙鶴都是小小巧巧，粉藍的、粉紅的、粉黃的、粉綠的、粉紫的……她一直像寶貝一樣帶在書包里。

小容在住院部大樓底樓的大廳里，從電腦查詢系統(tǒng)里查到陳巧所在的病房和床號。她出現(xiàn)在陳巧病床前的時候，陳巧認出了她?？匆娝齺?，陳巧臉上現(xiàn)出開心的笑，告訴小容，她是第一個來探望的同校同學(xué)，并問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在這里住院的。小容本來想說，生這個病，當(dāng)然會住在最好的醫(yī)院，但是想到陳巧或許會難過，就說是從老師那里打聽到的，并問她：“你好點了嗎？”

陳巧笑著點點頭，說：“我覺得舒服多了，真想早點回到學(xué)校去，可是，我媽不讓。”

小容覺得陳巧看上去瘦了好多，一雙眼睛黑黑的，顯得更大了。她問：“就那么想去學(xué)校？”

陳巧說：“是呢，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看書學(xué)習(xí)，可是，現(xiàn)在只能這樣躺著，很難受?！?/p>

小容笑笑說：“我可不愛去學(xué)校，如果你的病能給我就好了。我喜歡生病，你喜歡學(xué)習(xí)，大家都快樂?！?/p>

陳巧笑起來，說：“這個你可不能亂說，誰還愿意生病？而且，我這個病，如果找不到相配對的骨髓，就是一個死，你知道嗎？”

聽了她的話，小容心里有些難過，她把手里的瓶子遞給陳巧，對她說：“希望你的病能早點好。”

陳巧的媽媽正和一個戴眼鏡的姑娘在說話，看見小容帶了一瓶漂亮的千紙鶴來看陳巧，那個姑娘停止交談，用手機給小容和陳巧拍了一張合影。

小容只在病房里坐了二十來分鐘，就回學(xué)校去了。她剛踏進教室，午間自習(xí)就開始了。因為沒有吃午飯，一個下午，她肚子一直嘰里咕嚕地叫。

下午放學(xué)的時候，小容聽見小靜和幾個女同學(xué)在嘀咕：“錢一分沒捐，好人倒是讓她給做去了。”

她心里一個咯噔，想，她們難道是在說她？

她到晚自習(xí)前才知道，她去醫(yī)院看陳巧的照片已經(jīng)被發(fā)到微博上了。她被迅速轉(zhuǎn)發(fā)微博的博友們昵稱為“千紙鶴妹妹”。

難怪她們要生氣，在她們看來，沒有捐一分錢的她，是不配得到這樣的贊譽的，她們覺得她這是投機取巧，而投機取巧的人，她們最瞧不起了。

小容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反正不管怎么做，她們總會挑她的刺。

11

天愈來愈冷。小容坐在窗戶邊上，常常凍得上下兩排牙齒直打架，左邊的手臂總是那樣冷，像沒有穿衣服?？墒?，輪換位子的時間早過了，楊美美卻一直不調(diào)換位子，說是沒幾個星期了，干脆就這么坐著，下學(xué)期再說。對于她的決定，同學(xué)們都沒有異議，大家都知道，坐在中間的那一片，都是成績優(yōu)秀的學(xué)生，班級要靠這些學(xué)生提分數(shù)的，成績一般或墊底的同學(xué)，既然沒能力在學(xué)習(xí)上為班級爭光，這點犧牲精神總該有吧。

中午放學(xué)時間，學(xué)校門口的油條攤開工了，一根根胖乎乎的油條，在鍋里滾來滾去嗞嗞作響，眼看著一點點變得金黃，香氣四溢。許多人圍著看，看著看著眼饞起來，就掏錢買兩根嘗嘗。

下課鈴響后，三三兩兩出來好些學(xué)生，老方朝里面張望。他本來不用經(jīng)過這里的，踩了一上午的車，怪累的。但是，早上親眼目睹的一件慘事讓他心里有些慌，他忽然就想來看看女兒。

他在校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后來想想，小容是在食堂吃飯的，中午吃飯不用出來，就準備離開，沒想到小容卻在這時候出來了。

小容站在校門口，不知道該去吃點啥，她肚子有些餓，但沒有胃口，不想吃飯，沒想到，在校門口看見了爸爸，她有些奇怪。

小容過了馬路，站到爸爸跟前，問他是啥時候來的。

“站了有一會兒了。”老方看著她。

小容不知道爸爸為什么這個時間站在這里，她忽然有些擔(dān)心，但她不敢問，怕爸爸告訴她，媽媽的病加重了。

老方問她：“你吃過飯了嗎？”小容搖了搖頭。

老方說：“那我?guī)闳コ悦姘?。?/p>

小容跟著爸爸到學(xué)校附近的小面館里。老方幫小容點了一碗小排面，坐在座位上等的時候，又幫她拿了一雙筷子。

吃面的時候，老方對小容說：“上午我載一位老人去醫(yī)院，見到件慘事，讓我心里很不好受。有一個年輕媽媽，沒有工作，在家里帶孩子。早上她去陽臺上曬衣服的時候，把五歲的孩子單獨留在書房里。書房靠窗的地方擺著一張大沙發(fā)，不知道怎么回事，從來不敢爬高的小孩子居然爬上去了，然后，推開沒有遮攔的窗，從六樓的窗臺上掉了下去，腦漿迸裂，鮮血濺了一地。送到醫(yī)院時早沒氣了。我就站在急診室門口，看著那個媽媽坐在地上，抱著渾身血糊糊的小孩，像一個瘋子一樣。孩子的奶奶打媳婦，說她害自己沒了孫子，孩子的爸爸也不來拉一下。有鄰居說這個媽媽是很勤快的，從來不肯少做一點，一天到晚，買菜、做飯、洗衣服、打掃、帶孩子，在那個家里，活得就像一個傭人?？墒?，有用嗎？沒用。她有一點點做得不周到的地方，就會遭到婆婆和丈夫的辱罵。出了這樣的事，等于是要了她半條命，她寧愿自己替孩子去死。可是，不光她的婆婆扇她耳光，那個做丈夫的后來也用腳踹她?！?/p>

小容靜靜地聽著，一聲不響。

老方見小容一臉平靜，知道她并不關(guān)心這件事，就對她說：“過些日子就期末考了吧？你要加油，拼一拼，等放了寒假爸爸帶你去影視城看3D電影，人家都說很好看的?！?/p>

“知道了?！毙∪莼卮稹０职终f的這個事讓她有些高興，她們班沒有看過3D電影的，大概就只有她了。

吃完面，小容回學(xué)校去了。

老方看著她進了校門，忽然覺得鼻子有些發(fā)酸。女兒的背影看上去是那樣的孤單瘦小，甚至還有一點點駝。他記得，她小時候挺活潑的呀，可是現(xiàn)在，似乎沉默的時間更多。老方不知道別人家里的小孩是怎樣的。他覺得小容在學(xué)校里似乎并不開心。他平日里一直在怪小容讀書不夠上進，從沒有想過，她只是一個孩子，是不是也在沒有辦法地默默承受著她不喜歡的一切？

女兒的背影消失后，老方還站在那里，好久。直到有人在校門口招呼，要乘他的三輪車。

老方在他的三輪車座墊外掛了一層透明的塑料薄膜，所以，就算有時候風(fēng)大一些，坐車的人也不會被風(fēng)吹到，即使下雨，坐在里面也不用擔(dān)心會被雨淋，所以，他的三輪車總是生意很好。

叫車的是一個女子，一坐上三輪車就直催老方快快快。老方說：“你去哪兒呀？叫我快快快。”女人說：“叫你快你就快好了，到轉(zhuǎn)彎的地方，我自然會告訴你該往哪里走?！崩戏叫α?，回頭看看這個性急的女人，覺得有些面熟，但一下子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老方試著問：“你是這個學(xué)校的老師吧？”

女人答了一聲：“是”。

老方開心地說：“我女兒就在這個學(xué)校讀書，您坐我的車，我不收錢。”

女人也笑起來，說：“你女兒是哪個班的？”

“八（1）班?！?/p>

“??！你孩子是哪個？”

一聽老師這口氣，老方頓時想起來，上學(xué)期期中考試后，他到學(xué)校開家長會，見過這個老師。于是，他笑呵呵地說：“原來是小容的老師啊。”

老方踩了好一會兒車，小心翼翼地問老師：“我們小容在學(xué)校里表現(xiàn)怎樣？”

女人搖搖頭，說：“你女兒不行，成績差，抄作業(yè)，不團結(jié)同學(xué)，不尊敬老師，也不遵守課堂紀律?！?/p>

老方一聽，心里一下子急起來。他把車停下，說：“不會啊，我孩子在家里很乖的，還會幫她媽媽洗衣服，怎么您說的這個孩子，一點也不像我家孩子啊，是不是您班級里還有一個方曉容？”

女人搖搖頭，說：“不是別人，就是你女兒，她就是這樣的，所以，我說，沒事的時候，你們做家長的應(yīng)該多和我們溝通，不然你們孩子在學(xué)校怎樣你們也不知道?！?/p>

說著話，女人到了，下了車，從袋里取出五塊錢車費，老方不肯收老師的錢，女人見老方不肯收，推了一下，就將錢放回去，拎了袋子走了。

老方踩著車心急火燎地往家里去。一路上，有人攔他的車他也不理睬了。他從來沒有想到，小容在老師的眼里居然是這樣一副糟糕的情形，這么讓老師討厭，這書能讀好嗎？他整個人都氣得發(fā)抖，他想快點到家里，跟老婆說一下，看看這樣的情形該怎么辦。他飛快地踩著車，車輪差點碾到一只流浪狗，那只受驚的狗嗷嗷叫著，飛快地逃遠了。

回到家，開門進去，房間里靜靜的，老婆坐在床頭吃藥，丈母娘在廚房里做午飯。老方進廚房叫了一聲媽，在龍頭下洗了洗手，然后，將洗菜盆上橫著的砧板拿起來洗干凈了，掛到墻上的一枚釘子上，又開了碗櫥拿盤子裝菜。

夏蘭看女婿悶聲不響的樣子，心里有些氣。就說他，回來也不曉得問一聲孩子媽身體是不是好點了。

老方?jīng)]有應(yīng)聲，而是悄悄掩了門，輕聲跟她說了剛才遇到小容老師的事。

聽了他的話，夏蘭嚇了一跳，忙說：“怎么會這樣？什么老師，怎么這么說我們小容？”

老方說：“是小容的班主任，晚上小容回來我得問問清楚。”

老方盛了飯，去臥室叫老婆吃飯。素云心里有些氣，自己這么不舒服，早上去菜場的時候，這個做丈夫的也不肯讓她休息一下。她在菜場里待了半天，拼命撐著，早上批發(fā)來的菜才賣了一半，就實在撐不住了，幾乎連站住都有困難，就把剩下的菜轉(zhuǎn)給隔壁的王伯了。

見老方來叫吃飯，素云本來想說氣話的?？墒?，抬頭看見丈夫滿臉疲倦，她又覺得開不了口了。而且，她也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以前感冒，兩三天就好了，現(xiàn)在快一個星期了，一點也沒有好起來，反而感覺越來越糟。她本來想去醫(yī)院看看的，可是，一去醫(yī)院準得好幾百，又要耽誤工夫，她有些舍不得。

老方看她一臉煞白，心里有些不安，就說：“我?guī)闳メt(yī)院看看吧。”

素云搖搖頭，說：“要浪費錢做什么？剛剛吃了和前兩天不一樣的藥，睡一覺，發(fā)發(fā)汗，應(yīng)該就會好了。我現(xiàn)在不想吃飯，你們吃完幫我熱在電飯鍋里好了?！?/p>

老方嘆了口氣。

素云聽他嘆氣，曲解了他的意思，說：“放心吧，我不會拖累你的，如果睡一覺還不見好，我會自己去醫(yī)院看看。”

聽老婆這樣說，知道她誤解了，老方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把小容班主任的話告訴她?？此裆俱猜上聛?，他終于忍住了沒說一個字。

12

晚上放學(xué)后，小容一個人往家里走，經(jīng)過大圓橋，在一個小街口，一條小狗從昏暗的路燈下走過，瘦骨嶙峋的，在一個垃圾堆里東嗅嗅西嗅嗅，在找東西吃?！拔?，小狗?！毙∪輿_小狗打了一聲招呼。小狗嚇了一跳，抬起頭看看她，隨時準備要逃。看看小容沒動靜，就又低下頭忙自己的?！吧倒罚忝魈爝€在這兒嗎？”小容走過去問小狗，“如果你明天還來這里，我就帶香腸來?！毙」窙]有聽懂她的話，往別處去了。小容看著小狗孤零零地越走越遠，覺得小狗可憐，雖然自己也那樣孤單，但是，至少衣食無憂，不用擔(dān)心沒有地方去。

老方像往常一樣站在小巷口等小容?？匆娝^來，還是那樣沒有話說的樣子，他故作輕松地對小容說：“你好像不高興？”

小容說：“沒有啊，我本來就這樣?！?/p>

老方想了想，還是說：“我今天下午見到你們班主任了?！?/p>

小容嚇了一跳，她看看老方。

老方說：“你不想知道你們班主任說了你什么嗎？”

小容想了想，說：“她一定會說我成績差，抄作業(yè)，不團結(jié)同學(xué)，不尊敬老師，也不遵守課堂紀律?！?/p>

老方有些意外，說：“怎么老師會這樣看你？”

小容聽爸爸這樣問，就說：“爸爸你是站在我這邊還是站在她那邊？如果站在我這邊，我就都告訴你；如果你是站在她那邊，那我就什么也不說，你行使家長的權(quán)力好了，要打要罵隨便?！?/p>

老方?jīng)]有想到女兒會給他這樣的回答。顯然，她已經(jīng)不再是小孩子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那你就說說看，我來分析一下，看你說得有沒有道理?！?

小容想了想，鼓起勇氣說：“因為我成績不好，她就跟我最要好的同學(xué)的媽媽說我是差生，讓同學(xué)跟我絕交，還鼓動全班同學(xué)孤立我。你看，我衣服上寫著什么：J、R。人家是在罵我賤人……”小容背過身，老方用手電筒照到她背上，果然有字母，一個大，一個小。

他的心頓時揪成一團。

小容忍不住哭起來：“我忘了交捐款，她就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說我是害群之馬，說我是老鼠屎。天這么冷，她讓好學(xué)生坐在中間，窗子邊上那么冷，就一直讓我們這些差生坐。爸爸，這個學(xué)校我真的不想去了，老師像魔鬼，同學(xué)也像冷血動物?！?/p>

老方的心里沉甸甸的，他從來沒有想過，在學(xué)習(xí)之外，女兒居然承受了那么多?！拔揖褪怯幸淮卧谡n堂上指出她一個讀錯的音，她就恨上我了。你知道嗎，她是教語文的，讀音卻常常不準，‘佛像總是被她讀成‘否像，‘襯托總是被她讀成‘寸托，就是那樣沒水平的老師，還會在班級里孤立我，現(xiàn)在，每次體育課都沒有人跟我搭檔，仰臥起坐、排球，都沒法練……有一次我想，班長總會不一樣吧，就過去想讓班長幫我遞個球，可是我還沒走到邊上，她老遠就沖我搖頭，好像我是個瘟疫病人?！?/p>

老方聽得心里越來越堵，雖然女兒的話聽起來有些偏激，但是，作為一個老師，那樣做也是不對的。他說：“原來你們老師是那樣的，早知道我就不讓她坐我的車了，給再多的錢也不讓坐。我明天早上去學(xué)校找她說說看，讓她以后不要這么對你?！?/p>

小容搖搖頭，說：“沒有用的。她肯定會跟別的老師說我這樣糟糕就是被像你這樣的家長給慣出來的。你不用去了，我反正已經(jīng)一半時間熬過來了，還有不到一半的時間，咬咬牙也能挺過去的。”

老方心里沉沉的，嘆了一口氣。

第二天一早，素云還在床上躺著，睡了一夜，還是覺得沒怎么好，她想去醫(yī)院看看。

小容剛出門，外婆夏蘭就來了。她把老方叫到門外，問他有沒有問過小容在學(xué)校到底怎么個情形。老方在石橋上，把小容告訴他的情況復(fù)述了一遍。

“這可怎么好？”夏蘭一聽，就著急起來，“孩子怎么受得了這許多委屈？”

“我得到學(xué)校去找那個老師?！崩戏秸f。

“可是，”夏蘭遲疑地說，“萬一把老師惹毛了怎么辦？她既然是這樣一個沒有耐心的老師，就不會那么好說話的。你去說一通撒了氣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她每天報復(fù)小容，找小容的茬，我們怎么幫？你一個蹬三輪的，又不是國家干部，有什么能耐？得罪了老師，只怕會讓小容的日子更加難過。”

“那怎么辦？難道就裝聾作?。俊崩戏接行┲?。

夏蘭說：“這當(dāng)然不行，我們小容，一個孩子，那么多人排擠她，她怎么受得了？”

“那到底該咋辦？”

“要不這樣，你不是知道老師家在哪里嗎？改天你帶點補品，準備一千塊超市購物券，我跟你一起去，求她照顧我的孫女。我這張老臉，她總該給面子吧?！?/p>

“要這么多？”老方嚇了一跳。

“這還算是少的。我平日不是給民政局打掃嗎？上次聽單位里一個家長說，她的孩子每天在學(xué)校里挨罵，她就把孩子送到老師那里補習(xí)，每個學(xué)期給老師一千八學(xué)費，就再也不說她孩子不好了?！?/p>

老方還在想，夏蘭說他：“這么拿不定主意做什么？一千塊超市購物券，比起一千八學(xué)費，哪個更劃算你不會算啊？”

老方說：“把孩子送到老師那里補習(xí)，至少還能對學(xué)習(xí)有幫助，就這樣白白送錢給她，對小容的學(xué)習(xí)不是一點好處也沒有嗎？”

夏蘭說：“去補課成績也得不到提高的，老師不過是管著學(xué)生把作業(yè)做完，做錯的幫助訂正一下就完事了，什么幫助也沒有，反而養(yǎng)成依賴的壞習(xí)慣，自己不會開動腦筋了。民政局那個女干部，她孩子照樣成績很差。花了錢得到的唯一的好處，就是不用再挨罵。而且，如果送到老師那里學(xué)習(xí)，這個學(xué)期送了，寒假也得送，暑假也得送，那錢花得不是更多？”

老方聽丈母娘這么說，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罵了一聲：“這世道，師德都不講了?！?/p>

夏蘭白了他一眼，說：“說那些廢話有什么用？”

老方準備去超市換購物券。夏蘭正好當(dāng)天不用去打掃，就問他要不要陪素云去醫(yī)院看病。老方說：“一個多星期了，這感冒還不好，是該去醫(yī)院看看?！?/p>

13

老方排隊的時候，夏蘭就陪女兒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女兒嫁出去這十幾年來，從沒有因為生病讓她陪過上醫(yī)院，這次不知道為什么，感冒這么難好，她這樣想著，問女兒：“難受不？”

素云深吸了一口氣，用手指指自己的胸口，說胸悶，頭暈，沒有力氣。

看著女兒一臉憔悴，夏蘭有些擔(dān)憂，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祈禱，希望女兒不要有事，能趕快好起來。

老方一直在忙著排隊，先是掛號，等見過醫(yī)生，又拿著開來的化驗單去付錢，等素云到化驗室窗口抽了血，又去放射科拍了胸片，已經(jīng)快中午了，化驗結(jié)果要到下午才能出來，老方?jīng)Q定送老婆和丈母娘回家去歇著，下午等他拿到X片和化驗單再去看醫(yī)生。

等到了下午，老方又載著丈母娘和老婆去醫(yī)院。

盡管中午睡了一覺，但是，要去醫(yī)院的時候，素云還是渾身沒力氣，她起身的時候跟老方說：“我這次身體不太對，肯定是出大問題了。”

老方勸她不要胡思亂想，說不定看了醫(yī)生，對癥下藥，過幾天就好了。

在勸老婆的時候，其實老方心里是沒底。因為家里條件不好，有時候，老婆有點小病小痛總是能熬就熬著，這個他都知道。他作為一個丈夫，除了努力賺錢，別的也不能做什么。他非常擔(dān)心，萬一老婆一病不起，這個家就算完了。還有小容的事情沒有解決，一直在他心里纏繞著。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醫(yī)生來上班，見到醫(yī)生了，老方拿著化驗單和X片，和小容外婆賠著小心，在一邊靜靜地等醫(yī)生看。醫(yī)生很年輕，但看上去卻是有經(jīng)驗的樣子，他皺著眉，看了化驗單和拍片結(jié)果，就問：“怎么現(xiàn)在才來？”夏蘭一聽，心里就一個咯噔，她連忙問醫(yī)生：“沒事吧，能治好吧？”

醫(yī)生白了她一眼，說：“你看看，坐都坐不住的人，能沒事嗎？趕緊住院，不然命都保不住了?！?/p>

老方聽醫(yī)生這么說，嚇了一跳，傻了一會兒，夏蘭就在一邊抹開了淚。老方也不敢勸她，怕自己會撐不住。他讓丈母娘和素云先到住院部九樓呼吸內(nèi)科等他，他自己趕緊去辦住院手續(xù)。他把上午帶出來準備換超市購物券的一千塊錢交到繳費窗口，再乘電梯上去。素云和母親就坐在護士站對面的一張小床上等他，見他過來，素云的視線落在他臉上，老方接了她無助的眼神，心里一酸。

等護士長分配了床位，居然是14號床。夏蘭心里非常嫌這個數(shù)字，覺得它不吉利，想讓護士長換一個床號?？墒亲o士長說病床已經(jīng)沒有了，要不就在走廊上加床，可是，走廊上走來走去都是人，想安靜都不能，而且不安全，萬一碰上小偷什么的，東西丟了醫(yī)院可不管。

老方看沒有辦法，就勸丈母娘別計較，醫(yī)院里哪張床是招人喜歡的。夏蘭聽女婿說得也在理，只好同意搬進去，但這個號碼像一根魚刺卡在她的腦子里，她心里不停地祈禱，希望不要有什么事。等到醫(yī)生開來藥，素云在病床上躺下開始打點滴，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

老方叫丈母娘看著，自己去醫(yī)院門口的饅頭鋪買了兩個大饅頭，吞完了，又幫老婆和丈母娘各買了一碗面帶到病房里去。素云只吃了兩口就不吃了，只是躺在床上大口喘氣。老方和丈母娘站在她床邊，靜靜地，等待正在輸入她體內(nèi)的藥水快些產(chǎn)生作用。

晚上，夏蘭去家里休息了兩個鐘頭，不放心，就又回到醫(yī)院看看，她和老方商量了一下，決定第二天開始，白天由她守，傍晚開始到第二天早晨由老方守。

本來老方想自己一個人來的，可是，想到為了治病不知道要花多少醫(yī)藥費，白天還是交給丈母娘算了，自己得去蹬三輪車，能賺幾個算幾個。

快到晚上放學(xué)時間了，看老婆已經(jīng)睡著，老方出來，跑步前進，去巷子口接小容。老方剛站下，小容就過來了。

老方接過女兒背上的書包，把她外婆和他商量后的決定說了。他對小容說：“我和你外婆決定去找你老師，讓她關(guān)照你一下，不要再這樣當(dāng)眾批評你?！?/p>

小容卻搖搖頭，說：“不用了。”

老方說：“你同學(xué)都排擠你，你心里會難受的，每天那么難受，書怎么讀得進去？解鈴還須系鈴人，我們得找老師好好說說，讓她想辦法把這個事態(tài)挽回來?！?/p>

“我說不用就不用，”小容說，“我知道你們?nèi)フ依蠋熥鍪裁?，不就是送錢送禮嗎？班上有好幾個差生家長都在教師節(jié)和過年的時候給老師送紅包，她雖然不再批評他們，可是他們還不是一樣讀書不好，這錢等于白花。再說了，我還不至于那么嬌氣，頂多聽到了就像沒聽到，看見了就像沒看見，死豬不怕開水燙?！?/p>

老方說：“什么話，有誰會說自己是死豬，你是不是變笨了？應(yīng)該說‘金剛不怕火煉才對?！?/p>

小容笑了一下，說：“反正你和外婆都不許去找老師，如果你們瞞著我去的話，我會討厭你們的。有這個錢，還不如給我報個培訓(xùn)班，讓我去補一補科學(xué)和數(shù)學(xué)呢。”

老方聽小容這么說，問她：“學(xué)校發(fā)的那些參考書，你自己看不懂嗎？”

“能看懂的話，我學(xué)習(xí)就不會這么差了?！毙∪菡f，“我們班同學(xué)，哪個不補課？不是在學(xué)校任課老師那里補，就是在外面補?！?/p>

老方看看女兒，心里有些內(nèi)疚，他在小城里蹬三輪這么多年，知道各種補習(xí)班在大街小巷星羅棋布，到處都是，有補文化課的，有補才藝的，因為價格超貴，他從來沒有想過送小容去補一補，現(xiàn)在小容成績這樣差，也不能全怪她自己不努力，作為父親，他不是也沒有盡到責(zé)任嗎？

回到家里，小容在衛(wèi)生間洗了洗，要去睡了，她站在客廳里，忽然覺得屋子里冷冷清清的，就問正在洗腳的老方：“媽媽睡了嗎？”

老方?jīng)]想到她忽然問起媽媽，愣了愣，點點頭，說：“睡了?！?/p>

“她好些了嗎？”

老方點點頭，笑著對小容說：“好些了，你別擔(dān)心。”

14

開始倒計時了，一個星期以后就是考試，這個學(xué)期的最后一個星期，小容覺得，無論是老師，還是同學(xué)，仿佛都是在瘋狂的狀態(tài)里，他們還像附近那所高中里的學(xué)生那樣，在后面黑板上寫上“打敗官二代、富二代，唯一的路就是學(xué)習(xí)”，越是成績好的同學(xué)越是瘋狂。小容是差生，所以，不像成績好的同學(xué)那樣要做全品、做培優(yōu)、做奧數(shù)，但是，人家忙成一鍋粥的時候，她也沒有放松，她認真看書，六門功課，就算每天晚上不睡覺，要看一遍也是來不及了，她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盡管自己是努力了，但結(jié)果很難說，說不定會比期中考更慘。她有時候很希望能有一個機緣可以忽然改變這種狀態(tài)，就像人家中彩票，空空的手上忽然多了幾百萬；就像習(xí)武之人忽然在無人的山谷中得到秘笈，從此豁然開朗，成為天下一等高手，人生從此進入妙境?？墒?，現(xiàn)實是，她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得掙扎在水深火熱里。多么希望現(xiàn)在就中考，等到一切都塵埃落定就好了。想到這里，小容覺得眼下的每一分鐘都是那樣的難挨。

楊美美每天都布置一篇作文、一張講義，古文要一篇篇背誦，抄寫一遍，聽寫一遍，默寫一遍。同學(xué)們在QQ群里抱怨，稱這是魔鬼訓(xùn)練，說楊美美發(fā)神經(jīng)了?？墒牵f歸說，沒有一個人敢不聽話。幾乎所有的老師都拖課，楊美美拖得尤其厲害，有時候一拖就是十分鐘，她剛說“下課”二字，下一節(jié)課的上課鈴就響了，弄得大家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有一次，數(shù)學(xué)老師正在講課，男生包育新舉手，胡老師問他做什么，包育新漲紅了臉說要上廁所。胡老師很生氣，沒有批準，還說他怎么上節(jié)語文課下課后不去上。包育新解釋說，是因為語文老師拖課，所以沒有時間上廁所。胡老師更生氣了，說：“她拖課的時候你們怎么不舉手說要去上廁所呢？你們是以為我很好說話是不是？”

就這樣，包育新憋了一堂課的尿，到下課的時候，都憋到肚子疼了，下課鈴一響，他就像箭一樣飛射向廁所，班級里其他同學(xué)都笑死了。

15

吃過中飯，小容坐下來準備做數(shù)學(xué)，翻翻書包才發(fā)現(xiàn)忘了帶課堂作業(yè)本，必須得回家去拿來。她跑到校門口，趁保安沒留意，一個人飛快地溜了出去。

快要過年了，街上隨處是采集年貨的人，幾乎每條道上都擠滿了車，一輛接著一輛，慢吞吞的，比蝸牛挪得還要慢，一些性急的，就一個勁摁喇叭，惹來一片罵聲。她在人行道上，倒是步子飛快。才十幾分鐘，就跑到巷子口了，累得快要喘不上氣來，就站下歇一會兒。遠遠看見巷子口的電線桿上，倒吊著一條狗，已經(jīng)被剝了皮，渾身血淋淋的，白森森的牙齒，從狗嘴里滴下來的血已經(jīng)在地上積了一攤。小容被嚇住了。她每次經(jīng)過這里，要么是早上，要么是晚上，還有星期五的下午，從來沒有看見過殺狗的血淋淋的場面。她呆呆的，渾身的血仿佛都要凝固。

一群來買狗肉的人在鍋邊等著，看老板拿著大鏟子在鍋子里翻來翻去。一張長方形的木桌上排著許多容器，都是買狗肉的人從家里帶來的，代替他們自己在排隊。他們紛紛贊著狗肉美味，一個老頭說：“這家的狗活殺，吃了放心。”邊上幾個就附和，贊這家的狗肉地道。老頭說要多買點，放在速凍箱里，過年這兩天親戚朋友來拜年，來上一盤香氣四溢的狗肉，要么煮上一鍋狗肉粉絲，便是錦上添花！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對一個胖婦人說：“這狗肉你們女人吃了有什么用？應(yīng)該我們男人吃的。”胖婦人說：“我就是買給我男人吃的?！闭f罷，眾人哈哈大笑。小容不知道他們說這些話什么意思，但是看見他們笑得猥瑣，就猜不是什么好話。她走到桌子邊的時候，才看到桌腳上綁著一根塑料繩子，繩子的另一頭居然拴著一條黃毛的家狗。小容剛才沒有看到它，是因為它一直趴在地上。它渾身黃色的毛，只有耳朵是棕色的，圓而黑的鼻子使它顯得可愛，但是，它看上去神情懨懨，整個兒趴在地上，沮喪的樣子。小容看著，忍不住過去，輕輕地摸摸黃狗的腦袋。黃狗抬起頭，默默地看她，伸出舌頭舔舔她的手。在這樣的時候，它居然還是那樣乖，這讓小容很難受。那些該死的人，為什么就這么喜歡吃狗肉呢？

狗肉出鍋了，買狗肉的一擁而上，老板忙著招呼眾人，過秤，收錢，找錢……小容看看沒人留意她，就蹲下身，悄悄靠近桌腳，去解那根繩子。沒想到，繩子系得很復(fù)雜，她解了一會兒解不開，就在地上撿了一塊很薄的小石頭，飛快地將繩子磨斷。

等這一撥客人忙完，老板回頭，發(fā)現(xiàn)桌腳上的狗不見了，只剩下一段繩子系在那里，便哎呀呀叫起來，說是狗咬斷繩子跑掉了。老板娘聽說狗跑了，趕快從屋里頭跑出來，果然，桌腳那兒空空的。她便罵她男人：“真是沒用，我說過要關(guān)在籠子里吧？這一丟就是八百塊，你這一個星期都白干了，你去死了算了?！?/p>

老板哭喪了臉，蹲在地上不敢吭一聲。

小容牽著黃狗沖過石頭橋，她跑得氣喘吁吁的，心里充滿了緊張，拽著繩子的手心里出了汗。還好，一路上一直沒見著人。她飛快地跑到家門口，牽著狗上樓，進了屋子就將門給關(guān)了。

黃狗仿佛知道自己獲得了安全和自由，沖著小容直搖尾巴。

小容站在那里，緊張地想了想，接下來該怎么辦？她先到衣櫥里找了一塊花布，用剪刀裁成繩子，然后一截一截接起來。黃狗很懂事，一聲不吭，由著她換掉拴在脖子上的塑料繩。

小容去廚房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掀開菜罩，看見桌上還有一些剩飯和骨頭湯，就把骨頭湯放在鍋子里熱了熱，那些油化開了后，再把飯倒進去，廚房里便漾起肉香。小容把裝了肉湯飯的大碗放在地上，黃狗看樣子餓壞了，飛快地吃起來。

狗兒吃飯的時候，小容想到了一件事，每天她都得去上學(xué)，她不在家的時候，狗就沒人帶了。萬一狗叫起來，不是要吵著人嗎？

等狗把碗里的飯?zhí)蛲?，小容決定了，把狗送到外婆家去，讓外婆幫忙養(yǎng)這條狗。外婆家離她家并不遠，在屏山公園腳下的一個院子里，跑步去，十分鐘就夠了。

小巷當(dāng)然是不敢走了，小容繞遠路過去。

外婆家院子里靜靜的，門也關(guān)著，好像沒有人。小容站在那里“外婆、外婆”叫了好幾聲，沒有人回應(yīng)，就用手遮著，把頭趴在玻璃上往里面看，什么也看不見。她不由得著急起來，下午上課要遲到了，狗又不能帶到學(xué)校去，怎么辦？她等了好一會兒，外婆還是沒來，她只好把狗拴在外婆家院子里的桂花樹下，然后，端來一把椅子，把狗給擋住。她沒有帶筆，也不能給外婆留個條子，但她想，外婆應(yīng)該會知道是她把狗拴在這里的吧，不然還會有誰呢？

可是，她跑出來幾步后，還是覺得不放心，就又跑回去。黃狗吐出舌頭，朝她望著。她鼻子一酸，上去抱了抱狗，然后，取下頭上扎馬尾辮的小球扎在狗腳上。這個扎辮子的小球是外婆給她買的，外婆以前常常給她梳頭，看到這小球，應(yīng)該就知道這只狗是她送來拴在這里的了。

她想到這里，放下心來，撒開兩腿往學(xué)校跑。

16

小容到校時，下午第一節(jié)課已經(jīng)開始了，校園里靜悄悄的。初一年級后面的小花園里，一株臘梅正在悄然開放，薄如蟬翼的黃色花瓣，很遠就能聞到濃郁的香氣。小容沒有心思閑看，她蹲下身，想偷偷溜進去，但還是被保安攔住了。保安翻開記錄本問小容是哪個班級的，叫啥，為啥披頭散發(fā)的。

小容沉默著不吭聲。

保安嚴肅地說：“不說你就別走?！?/p>

小容說：“你給我一根橡皮筋，我就會把頭發(fā)扎起來?！?/p>

保安說：“我哪里來的橡皮筋？”

小容說：“你不能幫我的忙，為什么一定要記我的名字?！?/p>

保安說：“我的工作就是記不遵守校規(guī)的學(xué)生的名字?！?/p>

小容說：“我沒有不遵守校規(guī)，我只是沒有把頭發(fā)扎起來?！?/p>

保安說：“你擅自離校，有跟班主任請過假嗎？如果沒有，又上課遲到，那就是違反校規(guī)，算是曠課。還有，你儀表不整齊，當(dāng)然也是違反校規(guī)?！?/p>

小容說：“你是想讓校長開除我嗎？”

保安說：“這是你們班主任的事，你違反校規(guī)，班主任有權(quán)叫校長開除你?！?/p>

小容說：“嚇唬誰呢，現(xiàn)在九年制義務(wù)教育，你當(dāng)我傻呀，你們沒有剝奪我學(xué)習(xí)的權(quán)力。既然你怎么也不放我進去，那我就回家去了，到時候我們老師問起來，我就說你不讓我進去。”說完小容抬腿就走。

保安一看情形不對，一把拉住她，說：“我放你進去，你們老師怎么說你我可不管。”

小容沒等他把話說完，就飛快地朝里面跑。

她跑到三樓教室門口的時候，正好楊美美從辦公室出來，小容剛要朝里面喊“報告”，楊美美把她喊住了：“方曉容，你到辦公室來?！?/p>

小容嚇了一跳，知道自己這一次準要倒霉了，她還從來沒有聽班主任用這樣尖銳刺耳的聲音喊過任何一個同學(xué)。她心里好慌亂，真想逃掉。

辦公室里靜悄悄的，胡老師正在埋頭改作業(yè)。小容進去，他抬頭看了一下，又繼續(xù)忙自己的。因為小容的數(shù)學(xué)成績一向不好，胡老師也是不太喜歡她的。有一次她被叫到黑板上做習(xí)題，因為不會做，罰站了半天，胡老師戲稱她為“蠟燭”。

楊美美開始批評小容，說她無組織無紀律，如果班級里每個人都像這樣不批準就擅自出去，那學(xué)校還能像學(xué)校嗎？訓(xùn)了半天，小容一聲不吭。楊美美說：“你給我寫檢討，說明為什么未經(jīng)請假就擅自出校門，為什么出校門一次，回來就披頭散發(fā)了。寫完檢討，從今天開始罰掃，一直掃到期末考結(jié)束?！?/p>

小容一聽又要寫檢討，還要罰掃，忍不住說：“我不想寫檢討，我沒有做壞事，我這樣都是有原因的?！?/p>

楊美美生氣起來，把桌子拍得啪啪作響，她指著小容說：“我看你爸爸蠻老實本分的，怎么養(yǎng)出的小孩這個樣子??？被你外公外婆爺爺奶奶給慣的吧。讀書不努力不說，現(xiàn)在什么壞毛病都來了，我管不了你了，學(xué)校也管不了你了，你叫你父母來?！?/p>

這時候，下課鈴響了，學(xué)生們紛紛聚到辦公室門口來看熱鬧，有個嗓音尖細的女生說：“嚇一跳嚇一跳，披頭散發(fā)，簡直像是日本鬼貞子。”哄笑聲傳來，小容心里很難過，她告訴自己得趕緊想些別的，不然就忍不住眼淚了，她不想哭給楊美美看。于是她就想，現(xiàn)在如果能瞬間飛到另一顆星球上去就好了，不是有科學(xué)家說，宇宙里還有另外一些像地球一樣的星球嗎？可惜的是，到離地球最近的那顆星球也要七十光年，算算看，就算是一個嬰兒，剛出生就讓他上飛船，飛到那里也已經(jīng)是古稀老人，或者，人還沒有到那里，就已經(jīng)老死了。所以，這個發(fā)現(xiàn)實際推敲起來好像也沒有多大意義。她這樣想著，嘆了一口氣。

科學(xué)老師搬著課堂作業(yè)本從教室回來了。她在水龍頭上洗了洗手，說：“女生也這么不聽話，到底怎么啦？”

楊美美說：“擅自離校，上課遲到，這個能算是曠課了?！?/p>

英語老師陳老師也回來了，看見得意門生站在這里，奇怪地問是為啥。

楊美美就又說了一遍。

陳老師對小容說：“要好好讀書，爭取考個普高?！?/p>

楊美美笑了笑，說：“她能上普高？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p>

陳老師聽楊美美這樣說，有些忍不住，說：“楊老師，有些說過頭了，我跟你提個意見，請不要老是拿消極的話說孩子，也不要老是罰他們。”

楊美美聽陳老師幫小容說話，就生氣地說：“現(xiàn)在我是班主任，你們年輕老師沒有資格在這里指手畫腳，我有我的教學(xué)理念，沒有懲罰的教育是無力的教育。”

小容在心里罵了楊美美一句：“放屁，什么破教學(xué)理念?！?/p>

陳老師看楊美美惱怒起來，就不再說什么。

小容知道，同一個辦公室，老師和老師之間一般都是不會吵架的，他們既然是一個團隊，就得保持一個團隊的和諧。陳老師能這樣幫她，已經(jīng)讓小容心里很暖了，她充滿感激地看了陳老師一眼，沒想到，正好接到楊美美翻過來的一個白眼。這么被人討厭，這讓小容覺得心里難受，這么一想，眼淚又要下來了，她趕緊對自己說，還是唱歌吧，唱唱歌心里就不會那么難受了。

她在心里唱起歌來。先唱了《春天里》，從“還記得許多年前的春天，那時的我還沒剪去長發(fā)”開始唱，一直唱到“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在這春天里”……可是不行，她發(fā)現(xiàn)自己胸口被堵住一樣，有更多想哭的情愫涌上來，趕緊換一首歌。她換了一首《怒放的生命》，可是，唱著唱著，眼淚又要止不住了。她趕緊停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了想，不知道該唱哪一首，忽然地，腦海里就跳出那首她一直無比討厭的《忐忑》來，“啊——噢——，”才唱了幾個音，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就想笑了，想起那個歌手身穿奇怪的衣服，臉上化著濃妝，像一個精神病一樣一抖一抖地唱歌，她終于忍不住，捂住嘴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楊美美回頭盯著她，一臉愕然：“瘋了，瘋了。”

陳老師看見小容的樣子，也笑了，她拉開抽屜，埋頭在里面找了一會兒，沒有找到一根橡皮筋，也不能幫小容將頭發(fā)扎起來。上課鈴響了，她在三班還有一節(jié)英語課要上，就抱了講義和作業(yè)本出去，在經(jīng)過小容身邊的時候，對她說：“傻孩子，別笑了，等一會兒我找到橡皮筋就過來幫你把頭發(fā)扎起來?！毙∪萏ь^看看陳老師，兩顆眼淚齊齊滑下來。

17

老方在素云的床前整理一些剛買的點心，一個小面包、二兩糖炒栗子、還有幾兩杏仁條。因為素云咳嗽不能吃水果，而她晚飯沒吃幾口，怕她夜里醒來會餓，他就準備了這幾樣。素云拿眼神怪他，花那個錢做什么。老方對她笑笑，說：“別算那個錢，吃光用光身體健康。”

打了三四天點滴，錢已經(jīng)花了兩三千，素云的狀況卻沒見怎么好轉(zhuǎn)，老方心里有些著急，他下午的時候和丈母娘一起去找過醫(yī)生，醫(yī)生說：“誰叫你們這么晚送來的？肺炎、下呼吸道感染，重癥肺炎引起心肺功能減退，有那么容易好嗎？現(xiàn)在我們都是在用最好的藥，青霉素、阿奇霉素、先鋒霉素，能用的都用過了，能不能好起來，就看她自己了，體質(zhì)好不好，還有求生意識強不強?！?/p>

從醫(yī)生那里回來后，老方和丈母娘相對默默無言，丈母娘哽咽著說：“素云要是有什么事，我們小容怎么辦？”

老方覺得心里有些悶。他沒有想到，素云的病會那么兇險，居然牽涉到生死，早知道應(yīng)該不讓她拖的，現(xiàn)在這個樣子，真是讓人心里懸著。

傍晚，正是吃飯的時候，隔壁忽然傳來盆碗砸碎的聲音，接著一陣陣哭聲傳來，走廊上頓時吵吵嚷嚷的，醫(yī)生們救火一樣全跑到隔壁去了。急救了半天，卻沒有成功，那個病人還是靜靜地死去了，走廊上哭聲大作。病人的妻子抱著病人的尸體，不肯讓他被推到太平間去，她像瘋了一樣。這個病人的陪護在一邊小聲對別人說：“還好不是我喂的飯?！崩戏铰犃艘粫?，就把事情聽明白了。原來，這個突然死掉的年輕人，是個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因為才能出眾，被提拔到省城去。就在前晚，原來單位的同事為他餞行，一高興，就喝多了。從酒店里出來的時候，一班朋友看著他慢慢溜到地上，然后爛泥一樣倒下來，就送到醫(yī)院搶救了。救了一夜才醒過來，他妻子心疼他，晚飯煮了他愛喝的牡蠣粥來，想給他補一補身體。沒想到，躺著喝的，姿勢不對，喝的時候，一不小心就噎著了，居然就救不回來了。

雖然這個死去的人和老方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但是老方還是黯然站在那里好久。人生無常，樂極生悲，這種事，居然讓他親眼看見。走廊里一直回響著心痛欲絕的哭聲。平安才是福呢。老方這樣想著，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這一輩子，圖個什么呢？只要妻子能好起來，一家人健康平安就好。孩子能把書讀好當(dāng)然最好，如果不是讀書這塊料，那就干脆讓她活得輕松快樂一點，哪怕以后只能賣菜，只能做勞力活。做人嘛，不管以什么方式生活，不都是苦的嗎？沒錢人有沒錢人的苦，有錢人有有錢人的苦。他以前騎夜車的時候，看見那些開著奔馳、寶馬、法拉利、保時捷來夜總會接小姐的，都是這個城里的有錢人，他們的老婆怎么可能幸福？再說了，世界這么大，到哪里不能生活？

老方想明白了這件事，忽然覺得壓在心上的一塊大石頭沒有了。他很想立即就去學(xué)校告訴小容，學(xué)習(xí)不好沒關(guān)系，那些公務(wù)員，千辛萬苦，還不是為人民服務(wù)嗎？大不了長大了練一身力氣，去蹬三輪，也是為人民服務(wù)??！他這樣想著，情不自禁地笑起來。他想，素云如果知道他忽然這樣轉(zhuǎn)變了思想，肯定會覺得他是發(fā)神經(jīng)，但他有信心說服她。

18

好不容易挨到下課鈴響，小容顧不得掃地了，她沖出教室，飛快地往回跑。她一整個下午都在想她的狗。不知道外婆啥時候會回家，有沒有看到狗腳上她系上的小球，有沒有喂它吃晚餐……她想，外婆一定會喜歡的，它是那樣的乖，而且，外婆一個人怪孤單的，多個伴不是正好？

她從學(xué)校一口氣跑到外婆家。

外婆家的燈亮著，小容松了一口氣。

院子里沒有狗的影子，本來擋著狗的椅子放在一邊，看樣子，外婆是把狗牽進屋里去了。也是，天這么冷，關(guān)在外面會凍壞的。

小容在外面叫了兩聲外婆，夏蘭過來開門，見是小容，便奇怪地問：“容容？怎么沒回家？”

小容探頭看看里面，并沒有狗的影子，就問外婆把狗關(guān)在哪里了。

夏蘭說：“什么狗，哪里來的狗？”

小容指著院子里的桂花樹說：“我下午拴在這里的。”說完這句，她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外婆根本沒有看到這條狗，就說明，這狗在外婆到家之前已經(jīng)不見了。在她離開后，又有人偷了它。人家為啥要偷狗，還不是為吃它的肉？想到這里，小容一下子好絕望，她大聲問外婆：“為什么你下午不在家？”說完，放聲大哭。

外婆看小容哭了，自己也忍不住傷感起來，她一邊安撫小容，一邊對她說：“你媽生病住院了，你爸沒有告訴你嗎？也不知道能不能好起來，你已經(jīng)十四歲了，該懂事了?！?/p>

忽然聽到媽媽生病住院的事，小容一顆心就像跌到深井里去，雖然好幾天沒看見媽媽了，她早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但是爸爸沒有跟她說過，她就假裝不知道，她希望媽媽只是小病，希望早上起來，能看見媽媽好好的坐在桌邊等他們一起吃早飯?？墒牵犕馄诺恼Z氣，媽媽的病好像沒有這么讓人樂觀。

她沒有和外婆告別就往外走。

外婆在后面叮囑小容：“快點回去，爸爸在等的?！?/p>

小容答應(yīng)了一聲。

很靜的夜晚，大概是天氣冷的緣故，街上并沒有幾個行人。小容走了一段路，還是不能止住傷心，她從來沒有這么難受過，心里難受得連一步路都走不動了。

去年有一次和小欣在網(wǎng)吧一起看電影《泰坦尼克號》的時候，她曾經(jīng)掉過許多眼淚，但是，那種感覺和現(xiàn)在是不一樣的，那時是一種沒有負累的傷心，難受一會兒，出了網(wǎng)吧，傷心就飛走了。在學(xué)校，楊美美的責(zé)罵、嘲笑，同學(xué)的奚落、疏遠，雖然也讓她不愉快，但是，這些從來都像一陣煙一樣，風(fēng)一吹，也都會過去。她有這個本領(lǐng)，可以做到不讓這些難受的事在她心上留下一點點。然而，她覺得她沒有辦法像往常一樣若無其事地面對眼下經(jīng)歷的事。

小容沒有從小巷回去，而是直接走上了大路，沿著中午她將狗牽出來的路線回去，她希望它能像中午來時一樣，回到她的家里，在她家門口等她。

然而，顯而易見地，希望落空了。她家樓前空落落的，她上了樓，門口也是什么都沒有。

小容慢慢下了樓，走上山去。山上黑魆魆的，到處都是暗影，她從兜里取出去年買飲料時超市贈送的小手電筒照了照。風(fēng)吹來，小容仿佛聽到動物的咻咻聲。她像中午一樣，叫了兩聲“乖狗”，還追了好一陣子，卻沒看到任何影子。就到水庫邊了，她決定爬到水庫邊那棵銀杏樹上去看看。那株銀杏樹，她早就想爬上去了。去年初夏的時候，上面曾經(jīng)有兩只相思鳥筑巢，那鳥兒，有小巧的紅嘴，綠衣裳黃圍脖，總是兩只待在一起，你一聲“咕兒”，我一聲“咕兒”，一樣的眉眼，一樣的神態(tài)，在同一根枝頭，非常親密地挨在一起。

小容慢慢攀到高枝上的時候，手電筒的光照到一個玲瓏的小巢，在樹枝間，像一個小酒杯，她開心地笑起來。不知這是什么鳥留下的，是相思鳥嗎？她把鼻子貼近鳥巢，看見小巢里有一根彩色的小羽毛，異常美麗，巢里隱隱留著小鳥的氣息。到春天的時候，它們應(yīng)該會飛回來吧？小容將小羽毛拿在手里，情不自禁地遐想。她想眺望遠處，然而，盡管葉子已經(jīng)落盡，許多橫著的枝條還是將手電筒的光遮住了，她什么也看不見。小容在心里嘆了一口氣。雖然戴著手套，但是，爬了半天樹，手也感覺快要凍僵了，又有些倦，她將身體靠在一根粗大的樹干上，縮成一團，想歇一會兒再下去。手電筒往下照的時候，下面有波光明滅，她知道，現(xiàn)在她是坐在水的上方了，因為，這棵樹雖然離水庫還有一點點距離，但是，因為它是斜著長的，它粗大的枝干愈往上，就離水愈近。“得小心一些。”她提醒自己。

也不知過了多久，隱隱約約地，她似乎睡去了，她覺得很冷，迷迷糊糊間，仿佛聽見有人在山腳下喊她的名字。她很吃力地辨別，一定是爸爸，好像還有外婆，她希望那幾個喚自己的聲音里能有媽媽，她希望媽媽的病能好起來。一會兒，她模模糊糊地夢見已經(jīng)是春天了，小草、小花、小雨點，一切都是那樣的美，一陣風(fēng)吹來，雖然很冷，但是有別樣的芬芳。她看見樹下，幾個人仰頭看她，那是爸爸的笑臉，媽媽的笑臉，外婆的笑臉，她很開心，媽媽果然病好了。她聽見外婆說：“傻孩子，快下來，叫爸爸接著你?！毙∪蓍_心地笑著，她覺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只鳥，腋下生出翅膀，無拘無束，優(yōu)美地從這棵樹上滑翔到另一棵樹上。

責(zé)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