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競澤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西安710119)
杜甫的文學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戲為六絕句》中,郭紹虞先生云:“蓋其一生詩學所詣,與論詩主旨之所在,悉萃于是,非可以偶而游戲視之也?!保?]3筆者認為,《戲為六絕句》“開論詩絕句之端”[1]3,并非“無所依傍”,正如黃庭堅《答洪駒父書》所云:“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2]同樣,《戲為六絕句》在理論體系之建構和文學觀點之闡發(fā)上,亦自有其“來處”,那就是全面繼承了《典論·論文》的文學思想,這應當不是偶然和巧合?!兜湔摗ふ撐摹返奈膶W理論體系主要包括批評論、作家論、文體論、文氣論和價值論五個方面,杜甫《戲為六絕句》中的詩學思想可以說與之環(huán)環(huán)相扣,極為契合。全面比較研究這兩篇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重要論文,這對杜詩學研究的深入拓展當不無裨益。
曹丕的“文人相輕”觀點與杜甫《戲為六絕句》的“輕薄為文哂未休”之論很相近。從曹丕的“輕”到杜甫的“輕薄”有一個發(fā)展過程,而曹植、劉勰、鐘嶸的相關言論則是連接起二者的重要鏈條。以此為依據(jù),對“輕薄為文”這一充滿歧義并為歷來學者聚訟紛紜的命題進行詳盡而全面的辨析。
首先,《論文》開門見山指出了文學批評界的不良風氣,即“文人相輕”,“輕”為輕薄、輕鄙、譏嘲之意,就如“而固小之”之“小之”。《戲為六絕句》也在第一、二首指出了這種“文人相輕”的陋習,所謂“今人嗤點流傳賦”、“輕薄為文哂未休”云云,以嗤點、哂笑、輕薄等詞對應“相輕”和“小之”。杜甫這種觀點和語詞上的對應繼承是有其依據(jù)和淵源的。如曹植《與楊德祖書》針對孔璋不自見之患,“前有書嘲之”,又稱“吾亦不能妄嘆者,畏后世之嗤余也”[3]166,“世人著述,不能無病。仆常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應時改定”,“劉季緒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詆訶文章,掎摭利病”[3]166。曹植《與楊德祖書》與曹丕《與吳質書》和《典論·論文》之間的關系不言自明,這里曹植以嘲、嗤、譏彈、詆訶、掎摭等語詞來指責文學批評的弊端,正可為中介,讓人們清晰看出杜甫嗤點、哂笑、輕薄與曹丕“相輕”的承傳關系。
其后,劉勰《文心雕龍·知音》對《論文》借鑒引用最多,不但直接引魏文帝“文人相輕”之言,而且在具體引班固、傅毅的例子時,稱“而固嗤毅云‘下筆不能自休’”以及“于是桓譚之徒,相顧嗤笑”云云[4]714,徑以嗤、嗤笑來代替和表述。此外,如稱“彼實博徒,輕言負誚,況乎文士,可妄談哉?”[4]714很明顯,這里,“博徒”與“輕言”互文見義,即輕薄之徒的輕薄之言。
同樣,鐘嶸在《詩品序》中也對當時批評界的弊端有所指責,且直接用“輕薄”之詞,如云:“次有輕薄之徒,笑曹劉為古拙,謂鮑照羲皇上人,謝朓今古獨步?!保?]對此,可以說,杜甫“輕薄為文哂未休”之“輕薄”當是繼承了曹丕、曹植、劉勰、鐘嶸等大批評家之意,這應該是不錯的。
其次,以此為根據(jù),來辨析歷來學者賦予“輕薄為文哂未休”的諸多歧義,并給出一個較為令人信服的結論。綜合郭紹虞先生《杜甫戲為六絕句集解》來看,歷來對其解釋可以歸納為如下三種:
其一,稱爾曹、今人哂笑四杰“為文輕薄”或文體輕薄。如郭紹虞云:“輕薄為文,是說當時人譏笑其文體輕薄。”[6]61這種觀點自宋代以來差無異議,如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引趙次公云:“四子之文,大率浮麗,太公以之為輕薄為文,而哂之未休也?!保?]17劉克莊《后村詩話續(xù)集》:“杜子美笑王楊盧駱文體輕薄?!保?]17汪師韓《詩學纂聞》:“‘輕薄為文’四字,乃后生哂四家之語,非指后生輩為輕薄人也?!保?]21史炳《杜詩瑣證》云:“輕薄為文,乃譏哂四子之言。以后生自為輕薄之文而反哂前輩,亦與上句不貫?!保?]21
其二,指后生、爾曹、今人“輕薄為文”、“為文輕薄”或文體輕薄。如盧元昌《杜詩闡》云:“‘輕薄為文’,謂今人文體輕薄,非謂輕薄四杰?!保?]20張溍《讀書堂杜詩注解》:“輕薄為文,即今人也?!保?]21
其三,“輕薄為文”是分指的,“輕薄”指后生、爾曹、今人為輕薄之人及輕薄之口,這里的“輕薄”是與“文人相輕”的“輕”同義,也就是嗤點、哂笑之義,“為文”指四杰所作之文,合起來就是(爾曹、后生、今人)“輕薄”四杰為文而哂笑之。關于這一點,施鴻保《讀杜詩說》所言最詳:“四公之語言,當時杰出,今乃輕薄其為文而哂笑之……今按‘輕薄’字,始見《西京雜記》,‘茂陵輕薄者化之’,言人之輕薄也。絕句漫興云:‘輕薄桃花逐水流’,《贈王侍御契》云:‘洗眼看輕薄’,《貧交行》云:‘紛紛輕薄何須數(shù)’,皆是此意。此詩謂后生輕薄之人,譏笑前輩為文也。前二說皆非。”[1]22之前亦有諸家持此觀點,如宗廷輔《古今論詩絕句》:“輕薄,即指后生輩?!保?]18黃生《杜工部詩說》:“‘當時體’三字,出后生輕薄之口,非定論也?!保?]20洪邁《容齋四筆》:“身名俱滅,以責輕薄子?!保?]20周甸《杜釋會通》:“當今輕薄子每以前賢為可笑?!保?]20盧世漼《讀杜私言》:“若王楊盧駱為輕薄所哂,幾無完膚,而子美直罵輕薄身名俱滅,仍以‘萬古江河’還諸四杰?!保?]20吳見思《杜詩論文》:“楊炯、王勃、盧照鄰、駱賓王當時文體杰出,今日輕薄之流,為文何似,而哂之哉!”[1]21張爕承《杜詩百篇》:“‘輕薄’、‘爾曹’,皆指后生?!保?]21仇兆鰲《杜詩詳注》:“四公之文,當時杰出,今乃輕薄其為文而哂笑之?!保?]21
對于以上歷代注杜學者的三種解釋,郭紹虞先生總結道:“然謂杜推尊四子,而以輕薄為文指后生嗤點之輩,則亦未當?!省p薄為文’當為譏哂四子之語?!保?]44由于郭紹虞先生之于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地位影響,并專力集解《戲為六絕句》,再加上《中國歷代文論選》在高校中普遍為本科生和研究生之教材,故而他所支持的第一種解釋基本成了學界的不易之論。第二種解釋與第一種相近,只不過是主體的改換。
筆者認為,第三種解釋當更為符合杜甫之原意,尤其是仇兆鰲和施鴻保以杜詩“其他論詩之句互為印證”,顯得更為合理,而這正運用了郭紹虞先生的闡釋方法,即“至于加以抉擇,斟酌去取,則又一以杜甫論詩主旨為衡。本其集中其他論詩之句,觸類旁通,互為印證,則群輻共轂,一貫非難,而諸家曲說,昭昭然白黑分矣。”[1]3惜其在本句中對此方法則未如施鴻保般加以運用。
我們說第三種解釋更為符合杜甫原意,即“輕薄之人,輕薄之口,輕薄之意”,總起來說有三個理由:一是同意施鴻?!氨酒浼衅渌撛娭?,觸類旁通,互為印證”的闡釋學方法和依據(jù)。二是內(nèi)證鑿鑿,即本組絕句中“不薄今人愛古人”之“薄”,亦僅為“輕薄”之意,而非輕薄之文或文體輕薄。三是旁證,即上文所論述的杜甫繼承了曹丕、曹植、劉勰、鐘嶸以來的相輕、輕薄、輕鄙、輕賤、嗤笑、譏哂等語詞涵義和理論內(nèi)蘊,而上述這一切文獻論證都是為了說明杜甫對曹丕理論的接受和繼承及兩文之間的關系。
與上文曹、杜所認識到的“文人相輕”及“輕薄為文”這一批評界弊端相關,在文學批評的方法和標準上,杜甫“不薄今人愛古人”的主張則完全繼承了曹丕“貴遠賤近”等論斷。在如何實踐這一正確的批評原則上,劉勰指出批評家的基本素養(yǎng)就是博觀、博練、博見,而曹丕所謂“勤學、重寸陰、著書不朽、少壯當努力”以及“備歷五經(jīng)四部”等博學苦讀的見解與杜甫“讀書破萬卷”這句經(jīng)典亦不謀而合。此外,關于“文人相輕”這一命題中的批評對象、批評家主體以及涉及到的各自兩組文人群體等,《絕句》和《論文》都有很強的可比性。
首先,“貴遠賤近”與“不薄今人愛古人”。針對“文人相輕”的不良風氣,曹丕提出“審己度人”的觀點,同時指出“貴遠賤近,向聲背實,崇己抑人(又患闇于自見,謂己為賢)”的三種錯誤批評方法。劉勰《文心雕龍·知音》篇受其影響,在引用曹丕“文人相輕”之論后,提出了“賤同而思古”這一總的說法,同時提出與曹丕相近的三種觀點,即貴古賤今者、崇己抑人者和信偽迷真者。對此,正如彭玉平所云:“最為典型的相輕形態(tài)——貴古賤今。文人相輕的現(xiàn)象在同時代人中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我們耳熟能詳?shù)摹F古賤今’、‘賤同思古’、‘厚古薄今’都是對這一現(xiàn)象的概括?!保?]
《戲為六絕句》中,杜甫也在論述文人相輕即嗤點、哂、輕薄之后,提出了他的學習和批評標準,即“不薄今人愛古人”,在如何對待古今遺產(chǎn)的態(tài)度上,給出了一個正面的說法,可以說是對曹丕“貴遠賤近”,劉勰“賤同思古”和“貴古賤今”之反面說法的一個總結。另外,“不薄今人愛古人”也正同于劉勰“無私于輕重,不偏于憎愛,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辭如鏡矣?!薄氨?、愛”與“憎愛”同義,在句中是互文見義的。這與之前葛洪《抱樸子·廣譬》所云“貴遠而賤近者,常人之情也;信耳而遺目者,古今之所患也”,之后白居易《與元九書》所云“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所言相同,諸如此類頗多,茲不贅舉。而元稹所謂“好古者遺近,務華者去實”之論顯然是對杜甫“不薄今人愛古人”以及曹丕、劉勰理論的深入總結,其《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云:“由是而后,文變之體極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遺近,務華者去實?!M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保?]66
其次,“備歷五經(jīng)四部”與“讀書破萬卷”。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篇中認為,要想做到文學批評上的公允,即“不偏于憎愛,無私于輕重”,那么,“務先博觀”,即博覽群書,勤學苦讀,要重視學問積累,也即“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4]714,這顯然繼承了曹植《與楊德祖書》所謂“蓋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于淑嬡;有龍淵之利,乃可以議于斷割”云云[3]166?!兜湔摗ふ撐摹冯m未有直接談博覽讀書,但從其著書立言說及《與吳質書》和《典論·自敘》相對照則可以推而及之。
《論文》最后稱“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繼承了儒家立言不朽的傳統(tǒng),并在司馬遷“發(fā)憤著書”的基礎上,提出了“窮達著書”說,即“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顯而制《禮》,不以隱約而弗務,不以康樂而加思?!保?]159并稱徐干“著論,成一家言?!边@種立言不朽、發(fā)憤著書而成一家之言的志向,顯然是以“重寸陰”“懼乎時之過也”的珍惜時間的讀書博觀為基礎的。在《與吳質書》中也用與此相似的說法,如稱“少壯真當努力,年一過往,何可攀援”,以及徐干“著《中論》二十篇,成一家之言,辭義典雅,足傳于后?!保?]165再如《與王朗書》:“人生有七尺之形,死為一棺之土。唯立德?lián)P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8]16而《典論·自敘》則明確提到“勤學”“備歷五經(jīng)四部”“靡不畢覽”云云。如云:“上雅好詩書文籍,雖在軍旅,手不釋卷。每定省從客,常言:‘人少好學則思專,長則善忘;長大而能勤學者,唯吾與袁伯業(yè)耳。’余是以少誦詩論,及長而備歷五經(jīng)四部,史漢、諸子百家之言,靡不畢覽。”[8]12
同樣,杜甫之“不薄今人愛古人”、“別裁偽體親風雅”及“轉益多師是汝師”等都是說要廣泛學習古今作家作品,唯有“讀書破萬卷”,才能“下筆如有神”。也就是說,杜甫“不薄今人愛古人”的公允批評標準,是與“轉益多師是汝師”及“讀書破萬卷”分不開的,這顯然繼承了曹丕、曹植、劉勰以來的相關觀點。
第三,“文人相輕”這一文學批評現(xiàn)象中,文人中的“輕者”和“被輕者”都是批評家主體,即是互相的。而作為《論文》和《戲為六絕句》之作者的批評家曹丕和杜甫,則是第三者,是旁觀者,他們獨立于“文人相輕”這一批評現(xiàn)象之外,所謂“旁觀者清”,故而二者的批評標準都是客觀公允的,這也是二文和二人的相似之處。當代學者諸如來新夏、彭玉平等的相關“文人相輕”論文中,也已同時提到杜甫和曹丕,從中可以看出二者的前后承傳關系。
關于曹丕,來新夏在《文人相輕與文人相親》一文中稱:“魯迅對曹丕‘文人相輕’的口號有重大的突破,在《五論》一文中,認為‘相輕’之說只是站在旁邊看文人輕來輕去的第三者,而真正卷入窩里斗的只有‘被輕’和‘輕人’兩種?!保?]關于杜甫,彭玉平在《論“文人相輕”》一文中也引用魯迅《五論文人相輕》云:“文人之間輕來輕去,難免有人看不過眼,起來棒喝一聲‘文人相輕’,遂在相輕的文人之外多了一位第三者,雖也是文人,卻不在相輕的文人之列?!噍p’的文人與說‘文人相輕’的文人始終是生存在兩個圈子中的?!苯酉聛矸Q“杜甫在《戲為六絕句》中對于批評初唐四杰‘輕薄為文’、‘劣于漢魏近風騷’的‘爾曹’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就屬于相輕的圈外人,也就是第三者。”又稱:“杜甫從詩歌歷史發(fā)展的角度肯定了六朝、初唐文學的價值,從第三者的角度對‘爾曹’因為無知而相輕的現(xiàn)象做了嚴肅批評?!保?]
最后,《論文》和《絕句》中的“文人相輕”各有兩組文人,其行文順序及所論作家群體都有可比較之處,亦能看出二者之間的承傳關系?!墩撐摹烽_篇“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接下來古以傅毅、班固為例,“今之文人”則以“建安七子”為例,一為個體,一為群體。進而提出他“審己以度人”的正確批評標準?!督^句》開篇兩首論文人之嗤點哂笑,第一首以古代南朝庾信為例,第二首以今朝“唐初四杰”為例,也是一個體,一群體,然后提出他“不薄今人愛古人”的公允批評標準。
二者的不同之處在于:一是,《論文》中“文人相輕”的現(xiàn)象,古代是古代文人間即傅毅和班固之間,今之文人是七子之間的“良難以相服”。而《絕句》中,“輕者”皆為同一批人即今人、后生、爾曹,而被輕者分為古人庾信和今人四杰。二是,《論文》中不管古今文人,他們之間相輕的原因都是因為“貴古賤今”“貴遠賤近”的,而《絕句》中的“今人、后生、爾曹”之輕薄之徒的輕薄之處就在于,他們既“賤古”(庾信)又“薄今”(四杰),眼中只有自己,真是“可笑不自量”(韓愈《薦士》語)。也因此,《論文》最后便以描述事實的反面批評標準“貴遠賤近”和“向聲背實”來作結,而杜甫則以與實際批評情況相反的正面批評標準“不薄今人愛古人”作結。
二者還有兩點相似之處:一是,《絕句》中第一首和最后一首的前賢、后生之說,即前賢畏后生,(后生)未見前賢云云,《論文》中雖未有相關言論,但曹丕《與吳質書》中則提到:“諸子但為未及古人,自一時之俊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后生可畏,來者難誣,恐吾與足下不及見也?!保?]165兩文是互補而且必須對照解讀的,所謂“諸子但為未及古人”正與《絕句》“未及前賢”同,而“后生可畏”則是“前賢畏后生”的翻版了。另一個是,《論文》中稱揚七子“咸以自騁驥騄于千里,仰齊足而并馳”,而《戲為六絕句》中贊賞“四杰”亦以“龍文虎脊”和“歷塊過都”為喻,同時在杜甫另一篇重要的論詩詩《偶題》中亦有“騄驥皆良馬,麒麟帶好兒”之句[6]64,俱以俊馬為喻。
文體論是《典論·論文》理論體系中的重點之一,《絕句》中相關的文體觀點與之有一定的相合之處,雖不是很鮮明,但若與后世學者對杜甫詩文文體創(chuàng)作的評論總結進行對照,可以看出,杜甫的“能詩不能文”和“盡得古今之體勢”與曹丕的“文非一體,鮮能備善”及其“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極為契合。
首先,曹丕的“文非一體,鮮能備善”與杜甫的“能詩不能文”?!墩撐摹吩诘谝欢握J為“文人相輕”的表現(xiàn)是“以己所長,相輕所短”,而所長所短都指文體而言。他反對這種文壇不良風氣,認為“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此外,因為四科八體不同,包括體裁體制之“奏議、書論、銘誄、詩賦”“八體”以及文體風格之“雅、理、實、麗”“四科”之不同,故而“能之者偏也”。也就是說作者個性稟賦不同,才能有限,故而大多只能偏長一體。他在具體以文體和文氣(才性)評論七子的時候,七子都是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的,鮮能備善。如云“王粲長于辭賦”,徐干的辭賦雖“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對于其它文體,二者則都不擅長,即“然于他文,未能稱是?!保?]158陳琳和阮瑀長于章表書記一類文體,為“今之雋也”,言外之意其它文體為其所短。這是從文體體裁的角度來說明他的“能之者偏也”的文體觀。同時他還從文氣清濁也就是文體風格的角度來說明他的作家“偏長一體”也即擅長某種風格的文體論,如稱“應玚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也就是說在“和與壯”及“壯與密”這兩組因文氣清濁不同而形成的對立文體風格中,二者都是偏長某一風格而不能兼?zhèn)渲?/p>
《絕句》中,杜甫看到了庾信由南入北之前后期文體風格的轉變和不同,前期之“徐庾體”是“清新庾開府”(《春日憶李白》),后期則“文章老更成”,形成了“凌云健筆意縱橫”的壯闊豪逸風格,而“今人嗤點”的則是他的“流傳賦”也即前期宮體詩風,不免有偏,失之公允。此外,王楊盧駱的“當時體”,則指四杰擅長四六駢文文體體裁,即宋長白《柳亭詩話》所云“初唐四杰草創(chuàng)初開,未脫陳、隋風調”[1]19,黃生《杜工部詩說》所謂“四子未泯齊梁余習”[1]20,故而“輕薄”者“哂”之“未休”。這正如張溍《讀書堂杜詩注解》所云:“‘當時體’三字。文章各代別有體裁,不得執(zhí)一以論?!保?]21
在《絕句》偏長某體的文體理論之外,自宋代以來歷代學者爭議老杜創(chuàng)作上“能詩不能文”的文體論則一直綿延不絕,可以說是對曹丕《論文》“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文體論的某種回應,對照起來頗有意味。大多學者認為“少陵拙于為文”,“無韻者殆不可讀”。如陳師道云:“少陵不合以文章似吟詩樣吟,退之不合以詩句似做文樣做?!标愓駥O《直齋書錄解題》云:“世言子美詩集大成,而無韻者幾不可讀,然開天以前文體,大略皆如此?!眲⒖饲f云:“余觀杜集無韻者,唯夔州府詩題數(shù)行頗艱澀,容有誤字脫簡?!背鹫做椩?“杜詩皆熔經(jīng)鑄史,而散文時有艱澀?!保?0]魯迅也稱:“杜甫的詩好,文章也就不行?!保?1]其原因,如熊禮匯所云:“前人分析杜文成就不高的原因,有一種較為流行的看法,即杜甫平生專注于詩的創(chuàng)作,僅以作文為余事,而作文又是以詩為文。”[10]
當然,對此也有持不同意見者,通過反駁杜甫“能詩不能文”的文體觀,進而肯定杜文的成就和地位,如劉開揚《杜文管窺》云:“世人每讀杜詩而厭讀杜文,以為非其所長,于我何益,蓋未深思耳。杜文與太白、獨孤及諸人之文亦四杰之后、韓柳之前文章發(fā)展之里碑也……欲知文章發(fā)展之歷程者,不可不讀杜文也。”[12]唐代司空圖認為子美之文與其歌詩一樣優(yōu)秀,如《題柳柳州集后》云:“然則作者為文為詩,格亦可見,豈當善于彼而不善于此耶?思觀文人之為詩,詩人之為文,始皆系其所尚,既專則搜研愈至,故能炫其工于不朽?!謬L觀杜子美《祭太尉房公文》,李太白佛寺碑贊,宏拔清厲,乃其歌詩也。”[13]所謂“善于彼而不善于此”“文人之為詩,詩人之為文”云云,以杜甫為例,正可與曹丕“文非一體,鮮能備善”之論相參看。
其次,曹丕“唯通才能備其體”與杜甫“兼?zhèn)浔婓w”和“集文體之大成”?!墩撐摹分性诳隙ā拔姆且惑w,鮮能備善”以及大多作者偏長一體的同時,與之相對立的,則提出“唯通才能備其體”的論斷,涉及到偏才與兼能的關系。這一點體現(xiàn)在《絕句》中,因為杜甫具有“別裁偽體”的辨體眼光和“轉益多師”的學習態(tài)度,故而能夠取得集文體之大成的巨大成就。關于杜詩的“集大成”特征和原因,自唐代元稹提出以來,歷代學者多有論述,雖然所言各有千秋,但無疑“集文體之大成”應是杜詩“集大成”最核心的內(nèi)容,其中包括集“文體風格”和集“文體體裁”之大成兩個方面。他的這種“兼?zhèn)浔婓w”的“集文體之大成”說是對曹丕文體學思想的全面體現(xiàn),并影響了宋以來相關文體理論的熱議和爭鳴。
具體來說,最早當屬元稹在《唐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所云:“至于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古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保?]66其后宋人繼之,歐陽修、蘇軾、黃庭堅、秦觀、陳師道、嚴羽等大家都有精到論述。如歐陽修等《新唐書·杜甫傳贊》云:“然恃華者質反,好麗者壯違,人得一概,皆自名所長。至甫,渾涵汪茫,千匯萬狀,兼古今而有之。”[14]秦觀《韓愈論》云:“杜子美之于詩,實積眾家之長,適當其時而已?!薄皢韬?,杜氏韓氏,亦集詩文之大成者歟!”[15]陳師道《后山詩話》云:“蘇子瞻云:‘子美之詩,退之之文,魯公之書,皆集大成者也?!保?6]嚴羽《滄浪詩話》云:“少陵詩,憲章漢魏,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得其妙,則前輩所謂集大成者也。”[17]明清以來所論亦不乏人,如李東陽《麓堂詩話》云:“執(zhí)此以論,杜真可謂集詩家之大成者矣”[18],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李杜詩話》云:“微之、少游尊杜至極,無以復加,而其所尊之之由,則徒以其包眾家之體勢姿態(tài)而已”,釋普聞《詩論》云:“老杜之詩,備于眾體,是為‘詩史’”[19]。
曹丕認為“唯通才能備其體”,也就是一個作家能夠兼?zhèn)浔婓w與其才能有關,必須是“通才”方可。而杜甫之所以“諸體兼善”,這與他的“通才”是分不開的。如元傅若金云:“子美學優(yōu)才贍,故其詩兼?zhèn)浔婓w,而植綱常、系風化為多,三百篇以后之詩,子美其集大成也”;清翁方綱《石州詩話》也認為杜甫之集眾家文體之長,“非有兼人之力,萬夫之勇者弗能當也”[19];王運熙等在論杜甫時則將兼?zhèn)浔婓w和偏長一體結合起來:“杜甫歷來被認為是詩歌藝術的集大成者。元稹在《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中指出,唐代許多詩人在創(chuàng)作上往往偏長一體,而杜甫則‘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20]。顯而易見,上述歷代批評家對杜詩兼?zhèn)浔婓w、備于眾體、諸體兼善、盡得古今之體勢、盡有古今文章之體的集文體之大成的高度評價和激賞,可以說就是曹丕“唯通才能備其體”文體觀的絕妙注腳,尤能說明杜甫對曹丕文體論的理論繼承并通過創(chuàng)作實踐體現(xiàn)出來。
第三,從文體風格論的角度來看,曹丕認為,不同才能、個性、稟賦的人,其詩文便顯示出不同的風格來,也就是“文如其人”這一傳統(tǒng)命題?!墩撐摹分形臍庹摰暮诵氖恰皻庵鍧嵊畜w”,也即清氣、濁氣和清體、濁體。這既是一種才性論也是一種文體風格倫。從才性論的角度看,曹丕指出作家的才能稟賦和氣質個性是先天的,不可力強而致,提出了作家的才能、才氣、通才之論?!稇驗榱^句》中,杜甫則提出作家的“才力”,即“才力應難跨數(shù)公”。很明顯,才力與才性相配。
所謂清氣和濁氣,清氣指清健、陽剛之文體風格,也叫逸氣,屬壯美,也就是劉勰以來所說的“建安風骨”。濁氣則指舒緩、陰柔之文體風格,也叫齊氣,屬優(yōu)美,也就是齊梁綺靡之文風。曹丕顯然欣賞的是前者。他在批評徐干“時有齊氣”時,也肯定了劉楨有“逸氣”。在《絕句》中,杜甫稱許庾信文章的“老成”和“凌云健筆”及“縱橫之意(氣)”,便屬于清剛之氣,這正是曹丕所具有和肯定的“建安風骨”,相對應的則是老杜所代表的“盛唐氣象”。杜甫欣賞“清”氣在他文也處處可見,如所謂“清詩句句盡堪傳”、“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等。盡管他極力贊賞清剛之氣,但由于“轉益多師”的態(tài)度,使他對不同的風格也能兼容并包,如《絕句》中的“翡翠蘭苕”屬優(yōu)美陰柔之風格,而“鯨魚碧海”則屬壯美剛健之風格。
除此之外,關于文學的價值論方面,二者亦不乏相似觀點?!墩撐摹分?,曹丕極大地肯定了文章和文人的價值,認為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世”,年壽榮樂等都“未若文章之無窮”,“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便“聲名自傳于后”,提倡“發(fā)憤著書”、“窮達著書”而“成一家之言”,這完全繼承了儒家立言不朽的文學價值觀?!督^句》中,這種立言不朽和揚名于后的觀點,集中體現(xiàn)在“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之中,可以說就是對曹丕理論的濃縮和概括。而杜甫另一篇重要且能代表他詩學觀的論詩詩《偶題》,開篇四句則又是對這一觀點的重申:“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聲豈浪垂?”其間關系,讀者當自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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