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俊銘

(武漢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再探寵物死亡所致精神損害賠償

任俊銘

(武漢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當今社會，寵物和人的關系取得了歷史性的進展，寵物甚至被其主人視為兒女。飼養(yǎng)寵物的人將其情感寄托在寵物身上，對寵物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寵物的死亡會間接導致其主人人格利益受損，有必要用精神損害賠償予以救濟。而已有的司法解釋并沒有違背《侵權責任法》的明文規(guī)定，仍可以適用，而且為最佳保護路徑。

寵物；精神損害賠償；保護路徑

在現(xiàn)代社會，人們物質生活水平提高的同時，精神生活也越來越豐富，其中表現(xiàn)之一就是寵物和人的關系越來越密切，甚至有媒體稱：飼“寵”正在成為一種流行的生活方式。該媒體還指出，中國的寵物數(shù)量在2003年到2013年的10年間增長了近900%，2013年，中國寵物數(shù)量已增至1.2億只，中國人對寵物的關愛日益濃烈。 由此，寵物死亡能否引發(fā)精神損害賠償以及以何種路徑保護寵物死亡所致精神損害的問題亟待解決。本文試圖以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案例為依托，對此問題作出說明，以期拋磚引玉。

一、案例回顧

案例一：在“鄭雪霞訴鐵建民侵權責任糾紛案” 中，原告帶著自己飼養(yǎng)的薩摩耶犬遛狗時，被被告駕駛的轎車所撞，且被告沒有停車。狗被撞后，原告急忙將狗送寵物醫(yī)院治療，但終因搶救無效死亡。事后，雙方在賠償數(shù)額上存在分歧，原告將被告訴至法院。就原告要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脑V訟請求，法院以“薩摩耶犬根本不是法律上所說的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物品 ，自然也不包含人格利益內容”予以駁回。

案例二：香港夫婦刁志超和林希婷為丁克家庭，視愛犬“米奇”為家人。由于林希婷需要回香港照顧生病住院的丈夫，不得不將愛犬寄養(yǎng)到精心挑選的寵物店。后由于寵物店在代養(yǎng)過程中存在過錯，致使“米奇”死亡。這對夫婦將寵物店訴至內地法院。法院以最密切聯(lián)系原則為依據(jù)，適用中國內地法律進行審理，并支持了原告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該院民一庭副庭長李淑梅認為，只有當該寵物成為法律上所指的“人格象征意義”的物時，才可能產(chǎn)生所謂的精神損害賠償?shù)膯栴}。

通過以上兩則案例，不難發(fā)現(xiàn)，法院對于寵物死亡能否引發(fā)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存在不同的立場。不論是在《侵權責任法》頒布以前還是頒布以后，大多數(shù)法院在司法實踐中，都與案例一中法院的立場保持一致，譬如“尹松等訴北京寶龍盛業(yè)數(shù)碼科技有限公司財產(chǎn)損害賠償案” 、“鄭曉暉等訴鄭福成等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 等等。

二、司法新動向：“不賠”到“賠”

雖然主流司法實踐態(tài)度否定了寵物死亡引發(fā)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但是“廣東佛山首宗寵物死亡引發(fā)精神索賠案”出現(xiàn)，預示著司法實踐的新動向。筆者之所以得出這個結論，基于兩個層面的考慮：

第一，人民法院報的地位與作用。1992年4月28日，最高人民法院就創(chuàng)辦《人民法院報》召開了全國電話會議。官方將《人民法院報》定性為最高人民法院進行對外宣傳的官方報紙，反應著最高人民法院的態(tài)度與觀點，也是全國法院成果進行集中展示的陣地。 隨后，在《人民法院報》創(chuàng)刊二十周年的座談會上，官方又強調《人民法院報》是全國各地各級人民法院進行審判工作經(jīng)驗交流的重要平臺，為我國社會主義法治的建設與宣傳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也是對外進行司法宣傳的主要渠道、主要力量、主要陣地。 《人民法院報》享有如此崇高的地位與殊榮，而不吝嗇版面對“廣東佛山首宗寵物死亡引發(fā)精神索賠案”大加報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代表著最高人民法院的態(tài)度，對地方各級人民法院的審判具有重要的影響作用，必將導致司法態(tài)度的轉型。

第二，“賠”的理據(jù)充分、有力(此處暫不考慮法律適用問題，留待后文加以探討)。1990年8月20日修正通過的《德國民法典》第90條a規(guī)定“動物不是物”，旨在回應動物保護運動，突出了動物有別于一般的物。而一個“寵”字又突出了寵物的特殊性，蘊含了主人的感情成分和付出的心血。據(jù)調查表明，飼養(yǎng)寵物的人中，有一半婦女將感情寄托于寵物而非丈夫；百分之八十三的人視寵物狗為孩子；三分之二的人帶狗看醫(yī)生的次數(shù)勝過自己就診的次數(shù)。 又伴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口的流動性越來越大，生育觀念的革新，空巢老人、丁克家族等社會現(xiàn)象已屢見不鮮，寵物對這類人群的意義更為明顯。可見，寵物承載著人類的感情與精神寄托等人格利益，具有人格象征意義。 主流司法實踐所采的“不賠”立場忽視了這一利益，還有可能對寵物的主人造成二次傷害。

當然，有損害不一定存在賠償，也有可能基于種種理由而受到限制，那么寵物所蘊含的人格利益是否應該得到救濟？為加強對人的價值的尊重和權益的保護，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經(jīng)歷了否定其存在到普遍肯定其存在的過程，其賠償范圍也有不斷擴大的趨勢。 早在20世紀60年代，美國佛羅里達州最高法院在處理類似的案件時就指出“主人對狗的感情是一件非常真實的事情，惡意擊斃愛犬所致狗的所有人的損失，應予賠償，且不以狗的價值為限”。 在法國，《法國民法典》第1382條是過錯侵權的經(jīng)典規(guī)定，行為人出于過失而使他人合法權益遭受損害，需要對該他人承擔賠償責任。法國法院在實踐中對該條作出了擴張性解釋，認為‘損害’包括了財產(chǎn)損害和精神損害，如此一來，若是有精神損害發(fā)生，受害人也可以依據(jù)該條文請求精神損害賠償，而不致于得不到救濟。 在日本，《日本民法典》第709條即是日本過錯侵權的一般規(guī)定，行為人若是基于故意或過失侵害了他人權利，那么就負有承擔賠償?shù)呢熑?。?10條對第709條進行了具體化，指出不論是侵害他人的財產(chǎn)權，還是侵害他人的人格權，例如他人身體、自由或名譽等情形，依照第709條的規(guī)定應負賠償責任者，即使是非財產(chǎn)損害也須賠償。 我國也應該順應這一發(fā)展趨勢，支持寵物死亡所致精神損害賠償?shù)恼埱蟆?/p>

我們需要注意的是，支持“賠”并不代表所謂的“犬道主義”大于“人道主義”。人對自身同類的關愛理應勝過對寵物的熱愛，這無可厚非。因寵物死亡而要求侵權人支付精神損害賠償，可能會導致侵權人經(jīng)濟狀況的惡化，但這絕不意味著“犬道主義”大于“人道主義”，構成侵權人免于賠償?shù)睦碛?。“賠”仍舊是從人的利益出發(fā)，具體說來是從受害人利益出發(fā)的，并非從寵物本身出發(fā)的。

三、保護路徑的反思與選擇

有學者認為，從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4條確認“損毀他人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物品，受害人可以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到《侵權責任法》根本沒有類似的規(guī)定，反映出立法者試圖與已有的司法解釋保持適當?shù)木嚯x，拒絕完全照搬已有的司法解釋的態(tài)度和決心，也體現(xiàn)出立法者謹慎使用民事責任方式，尤其是精神損害賠償。 在《侵權責任法》頒布以后，司法解釋不違背《侵權責任法》的規(guī)定和精神，按照司法解釋來處理糾紛尚可；倘若司法解釋與《侵權責任法》有“距離”，仍舊按照司法解釋來處理相關問題，那么法律適用就存在問題。如此一來，“廣東佛山首宗寵物死亡引發(fā)精神索賠案”就存在“合理不合法”的疑慮。

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民法室對《侵權責任法》 第22條的釋義為，精神損害賠償存在的基礎是行為人侵害了他人的人身權益，倘若是行為人侵害了他人的財產(chǎn)權，就不在此限。 是否就意味著確認了損毀他人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物品取消了精神損害賠償責任？學界存在不同理解：有學者認為，從法的位階來看，司法解釋違背法律的明確規(guī)定， 應該自動失效； 也有學者認為，把物的損害提升為人格的損害，在倫理上多有不符，贊成損毀他人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物品取消了精神損害賠償責任； 還有學者認為，對于精神損害的范圍，《侵權責任法》第22條包容了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1-4 條規(guī)定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的情形。

在前兩種觀點下，學者分別提出了對人格物損害給予精神損害賠償?shù)谋Ｗo路徑。具體來說，在第一種觀點下，學者主張雖然司法解釋違背法律的明確規(guī)定，但是從法律的正義和司法解釋的慣性效力來說，司法實踐的態(tài)度是否改變預期尚不明朗。換句話說，基于法律正義和司法解釋的慣性效力，法院極有可能放棄《侵權責任法》第22條的規(guī)定，沿著老路走下去。在第二種觀點下，學者則主張以《侵權責任法》第19條的規(guī)定為依據(jù)進行保護，我們可以將該條文中的“其他方式”解釋為情感價值或修理費用，那么受害人可請求賠償物的情感價值。筆者認為，這兩種觀點以及建議的保護路徑實屬不妥：一是既然司法解釋違反了《侵權責任法》的明文規(guī)定，理應就無適用之余地。填補法律漏洞的方法有很多，還不至于以違背法律的方式來填補法律的漏洞。“借著種種名義，行違背法律之實”的先例不能開，否則就放任了法官的自由裁量權，減損了法律的可預測性、權威性。二是《侵權責任法》第19條旨在規(guī)定財產(chǎn)損失的計算方法，用情感價值來衡量財產(chǎn)損失具有不確定性，與財產(chǎn)的可量化性不符，而且當情感價值小于財產(chǎn)市價時，情感價值的意義何在，保護反倒沒有不保護好。三是通過法律解釋能夠在不違背現(xiàn)有法律規(guī)定的情況下，沿用既有保護路徑應為最佳方式。《侵權責任法》第22條規(guī)定的人身權益既包括身份權益，也包括人格權益，而“對其他人格利益的保護主要表現(xiàn)為對侵犯‘死者人格利益’和‘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殊紀念物品'的精神損害賠償” 。這里侵害不僅僅指直接侵害，還有間接侵害。寵物死亡給其主人帶來的精神損害，可以視作間接侵害了主人的人格利益，與物的損害升格為人格的損害無關，只是由于媒介因素的介入將物的損害與人格利益的損害連在一起了。試想，在侵害死者生命權的情況下，死者近親屬也享有固有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其依據(jù)在于近親屬的人身利益遭到了損害，根本不代表死者生命的損害轉化為近親屬人身利益的損害。故而，第三種觀點為妥，應該沿用以前的保護路徑。

也許有人質疑上述理解有違立法者主觀意思。誠然，一般而言，立法者主觀目的解釋要優(yōu)于社會客觀目的解釋。但是，法律一旦制定即脫離了立法者的意思，當立法者的意思不能滿足社會發(fā)展需要，適用社會客觀目的解釋具有更強的理由時，我們不應該再拘泥于立法者的主觀意思。

事實上，上述理解也符合立法者的本意，至少不完全違背立法者的本意，這可以參見相關立法資料。早在21世紀初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向全國人大常委會提交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草案)·侵權責任法編》審議稿第16條就是關于精神損害賠償?shù)囊?guī)定，清晰地表明：損毀他人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物品的，行為人負有賠償因此產(chǎn)生的精神損害的責任。在時隔將近六年后即2008年9月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提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草案(修改稿)》第20條沿用了2002年民法典草案的規(guī)定，依舊作出明確表態(tài)：毀損他人具有特殊紀念意義的物品，造成他人嚴重精神損害的，受害人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 直到一年以后，全國人大常委會在中國人大網(wǎng)向社會公開征求對《侵權責任法草案》的意見(具體時間為2009年11月5日至12月5日)中，有一條建議為：“增加規(guī)定‘毀損他人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物品的，被侵權人可以主張精神損害賠償’?！?/p>

四、結論

寵物滲進了人的精神利益和人格價值，使寵物成為人的精神寄托、人格的寄托或者人格的化身，寵物的死亡能夠給該寵物的主人造成精神損害，必須用精神損害賠償?shù)姆绞竭M行救濟。 在我國目前的法律架構下，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4條并不違背《侵權責任法》第22條的規(guī)定，仍可以用來作為寵物等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物所蘊含的人格利益的保護依據(jù)，此路徑是最為適當?shù)谋Ｗo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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