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爾豪,河南淅川人。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莽原》《文學界》等。多篇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
1
金子騎車經(jīng)過一片玉米地時,里面?zhèn)鱽硪魂噰W啦啦的可疑聲響,然后一團同樣可疑的東西朝他飛來。金子躲閃不及,東西準確打在他的頭上,金子的思維在一瞬間斷路,失去大腦指揮的身子搖晃著從車子上掉下來。
金子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那團可疑的打在他頭上的東西威力應該不小,到現(xiàn)在腦子還昏沉著,臉上還有粘稠的東西。金子伸手去摸,抓到手里的是一把污血,散發(fā)出難聞的醒味。幾只蒼蠅圍在他腦袋邊打轉(zhuǎn),執(zhí)著地向他的腦門發(fā)起一輪又一輪的攻擊。這是怎么了?金子驚恐地想,被血糊住的眼睛四下里看,就看到那團東西。那團使金子失去知覺的東西現(xiàn)在安靜地躺在金子的面前,無辜得好像這事不是它干的似的。金子伸手把東西抓過來,原來是一塊石頭,有拳頭那么大,棱角分明,凸起的地方還粘著血跡。金子看了一陣,腦子漸漸清醒過來。他向玉米地看過去,那里一片寧靜和平,玉米葉子有規(guī)律的隨著風向搖擺著。金子把手里的石頭摔出去,石頭砸在玉米稈上發(fā)出嘩啦的脆響,這脆響伴隨著金子的咒罵聲在寂靜的村道上回蕩。
金子推著車子趔趄著出現(xiàn)在學校門前,李校長正站在校門前東張西望,看見金子的模樣嚇了一跳,急忙跑過來,說,咋了,你這是咋了?金子的手一松,車子歪倒在地上,身子也依著車子往下出溜。校長抓住金子,又說,咋了,這是咋了?金子努了很大力,才站直身子,說,還能是咋了,我被人襲擊了!校長驚恐地說,誰襲擊你,為啥要襲擊你?金子說,我知道是誰干的,一定是他們干的。金子說著眼睛看向校園的南邊。校長的目光也往那邊看,那里的一個煙囪正往外冒著黑煙,部分煙霧飄過來,散發(fā)出嗆人的味道。校長的臉就有些紅,嘴上說,不會吧,他們咋會干這樣的事?金子說,他們?yōu)樯恫荒芨蛇@樣的事,他們啥樣的事干不出來!金子說著往校園里走,校長跟在后面,說,咋樣,沒事吧?金子說,死不了。校長說,看這事弄的,看這事弄的!
校長的話讓金子停住了腳步。金子想,校長從沒有站在校園門前等過他,今天站在門前等他是為了啥?金子就回頭看校長,校長的兩手仍跟玉米葉子似的左右擺動著。金子就問,校長不是在等我吧?校長支吾了一陣,說,你還是先去包扎一下,然后再說。金子說,有啥包扎的,就跟被狗咬一口一樣,過幾天就好了。校長說,那你先去洗洗。金子說,你先說,事要緊。校長看看金子,說,那到我辦公室說。
跟著校長到了辦公室,校長在辦公室兜起了圈子,嘴巴張了幾次,都沒說出來,好像那話咬嘴巴似的。金子等得都有些不耐煩了,剛才的鈍疼現(xiàn)在清晰的顯露了它的本來面目,傷口仿佛被撒了一把鹽,鉆心地疼。校長兜夠了圈子,這才停下來,看著金子說,早上錢老板過來了,說昨天又有學生往那邊甩東西,把設備砸壞了,還把一個工人的頭給砸了。金子說,那是他活該……金子說著有些狐疑地看著校長說,你跟我說這啥意思?校長說,錢老板說有人看清了扔東西學生的樣子,像是你班上的同學。金子說,扯淡。校長說,錢老板說,讓你管好你的同學。金子說,我該聽你的還是聽他的?你是學校的校長,還是他是學校的校長?校長的臉又紅了。校長的手在臉上搓了幾下,說,不管咋著說,回去跟學生說說,不要讓他們再胡鬧了。錢老板說了,下次抓住就要送派出所。金子轉(zhuǎn)身要往外走,又被校長喊住了,校長說,這有樣東西你拿回去。金子回過頭,校長正撅著屁股從床底下往外拉東西,拉出來的是一個紙箱子,校長說,這是給你的。金子看了看紙箱子。上面清晰標明了箱子里的內(nèi)容,是一箱腐竹。金子立馬明白了咋回事,可他還是問,為啥給我?校長說,人家錢老板送的,每個教師都有,也算是咱們的福利。金子在箱子上踢了一腳,箱子在地上打了幾個轉(zhuǎn),最后躲在了 桌子底下。金子說,我不要,這些傷天害理的東西我不要。金子說著就往外走,后面就傳來校長的聲音,校長說,你看你,不管咋著,這是不要錢的,市場上一箱要好幾十元呢!
金子出來,看見門前站著幾個老師,大家都用關切的目光看著金子。金子吐了口帶著血沫子的唾沫,對著大家笑了笑,血糊的臉就像一張被拍扁了的柿餅。胡教師呀地一聲叫起來,用手捂住臉。胡老師是個女老師,膽子小,金子的樣子一定把她嚇壞了。金子又笑了下,用有些歉意的目光看著大家,然后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2
金子名叫金育生,是上莊村育才小學五年級教師,大家都習慣叫他金子。育才小學原來不叫育才小學,叫上莊小學,校長就是金子的爹。學校就是原來的祠堂。祠堂早就廢棄不用了,土坯墻被風雨剝蝕得連個褲頭都沒有留下。房頂?shù)耐咂褤p壞大半,太陽可以一覽無余的從各個方位照進來。遇到雨天,外邊大下,屋里小下,外邊不下,屋子里還在下。上課時,進入學生耳朵里的除了老師的聲音,還有腐朽的椽子因承受不起重量而發(fā)出的咔嚓咔嚓的聲響。小娃娃們坐在屋子里,家長也是提心吊膽。老師們的膽子并不見得比學生大,每學期都有調(diào)走的老師,可愿來的卻沒有一個,金校長愁得路都走不穩(wěn)。上莊村也想著重建校舍,曾經(jīng)算了一下,結(jié)果嚇得大家舌頭伸得都縮不回來。因為上莊村太窮,窮得村里很多家住的房子不見得比校舍好到哪去。鎮(zhèn)里當然也在想辦法,辦法就是申請國家的教育項目資金,但僧多粥少,輪下來恐怕要等到下個世紀。沒辦法,只有硬挺著。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全國發(fā)洪水的那一年。上莊村也被淹了,各地的救災物資都在往災區(qū)運,慈善人士的捐助也在源源不斷地送過來。其中有一個海外華人不但送來了錢,人也來了,就看到了上莊村那倒了一半的校舍,孩子們就在救災帳篷里念書。老人看到這情景,眼淚就下來了,當場拍板捐助二百萬,??顚S茫ㄒ凰MW,學校叫育才小學。有錢好辦事,在鎮(zhèn)長的主抓下,用了不到一年,育才小學就建成了,漂亮得就像鶴立雞群。鄉(xiāng)親們高興了,孩子們也高興了,老金校長也高興的閉上雙眼,總算沒缺憾地走了。
但孩子們的興奮沒持續(xù)幾年。這一年的夏天,校區(qū)里突然搬進來一些機器設備。大家都不解,就去問校長。原來,上莊小學只有十個班,而建成的校舍足可以再辦一個初中部。也就是說,學校空出來很多校舍。有一天,校長就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鎮(zhèn)教辦室主任打來的,意思是鎮(zhèn)長的一個朋友想辦一個加工廠,沒有廠房,學校那些房子不是空著嗎?就租給他吧。校長捏著話筒半天說不出話,最后才啞著聲音說,那合適嗎?教辦室主任說,我也不知道,不過,鎮(zhèn)長讓跟你說的。很快,老板就找上門。門檻清的人說,啥鎮(zhèn)長朋友,那是鎮(zhèn)長的內(nèi)弟。校長就更沒辦法了,看著眼前的協(xié)議書,手哆嗦得就像楊白勞。但多少讓校長有些安慰的是,這些房子不是白用,一個月五千的租賃費,一年下來就是六萬的收入,實在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可以幫助學校解決很多問題,給老師們發(fā)獎金,發(fā)福利,這樣老師們的怨言就會少些。
校長似乎想得有些簡單,在會上,當他把情況說給教師們聽時,老師們都對工廠建到學校表示不可理解。更有老師對此堅決反對,領頭的就是金育生。金老師畢業(yè)后原來在外地,但他爹金校長無論如何要他回來接他的班。金老師拗不過他爹,就回來了,成了育才小學的一名教師。金老師不但繼承了他爹的衣缽,也繼承了他爹的梗直。金老師說,這是育才小學,不是工廠。人家拿錢建學校是讓我們教孩子的,不是用來開工廠的。校長的臉漲得通紅,跟丟在岸上的魚似的,嘴巴張了幾張卻沒有說出一句話。金老師繼續(xù)說,如果把工廠建在學校,整天機器轟鳴,人來人往的,烏煙瘴氣,那還叫學校?連個菜市場都不如,那對學生學習影響有多大。校長被擠到了墻角,只好把鎮(zhèn)長拿出來做擋箭牌。這一招果然靈,雖然大家仍然反對,但攻擊的對象已從校長身上轉(zhuǎn)移到鎮(zhèn)長身上。但大家都知道自身的斤兩,說幾句話也就是發(fā)泄一下對現(xiàn)實的不滿,圖個嘴上痛快。
可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F(xiàn)在的現(xiàn)實是,機器已經(jīng)安裝好了,馬上就要投入生產(chǎn)了。原來持反對意見的發(fā)現(xiàn)自己的無能為力后就知趣的保持了沉默。高舉反對旗幟的只有金老師。金老師跟他爹一樣倔,認準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金老師一再找校長,要求學校將工廠驅(qū)逐出去。但校長總是苦著個臉,哼哼哈哈說不出一句決斷話。金子知道再找校長已經(jīng)沒有啥實際意義,就決定親自去見那個錢老板。
錢老板叫錢得利。見到錢老板時,學校中間正在筑墻,看那意思是要把學校一分為二,一半做學校,一半做工廠。錢老板親自指揮,但工人們干著干著卻住了手,因為前面有個人在擋著。這個人就是金老師。錢老板走過來,說,咋了,咋不干活了!工人們看著金老師,錢老板也看著金老師,說,你這是啥意思?金子一只腳踏在墻上,說,你這工廠不能建在學校里,影響孩子們上課,你還是搬走吧。錢老板有些疑惑的說,你是……?金子說,我是學校的老師,金老師。錢老板哦了一聲,說,原來是金老師啊,來,抽根煙。金子把煙擋回去,說,你這工廠真的不能建在學校里。錢老板點上煙,抽一口,然后說,你在學校是管啥的?金子說,我就是一個老師。錢老板說,李校長沒跟你們說清楚?金子說,李校長說了,可我們不同意。錢老板甩了甩手,說,這球李校長是咋球做工作的,不是都說好了嗎,又來這一出。說著就摸出手機打電話。一會,校長就顛顛過來了。校長看見金子在,就知道是咋回事了,拉下金子說,金老師還不去上課!金子看著校長說,我今上午沒課。校長說,那你還不回家去,拾掇一下莊稼,我前天從你家地頭過,看見那草都蓋住玉米苗了。金子說,學校不是規(guī)定不到放學時間不能早退嗎。校長怔了下,把金子拉到一邊,說,你就不要摻和這事了,咱胳膊擰不過大腿。金子說,沒人想跟他們擰,不過,他們胡來,就應該跟他們擰一擰。校長兜起了圈子,轉(zhuǎn)得那邊錢老板都煩了,說,李校長你是屬驢的,在那兜什么圈圈。校長這才不轉(zhuǎn)了,跟錢老板笑笑,又轉(zhuǎn)過頭跟金子說。可金子仍然是那句話,墻不能壘,工廠得搬走。校長的臉變成紫茄色,最后拍了腿,說,我不管了,說著轉(zhuǎn)身走了。
錢老板把煙屁股摔在地上,對手下的人說,把他弄開,繼續(xù)干活。手下的人看著他。錢老板說,弄啊,看我干啥,不想要工資了。一個人小聲說了一句話,錢老板甩了一下頭,說,你怕啥,我們跟他們簽有協(xié)議,你們只管干就是,出了事是我的。
手下人再沒有顧慮,過來兩個人,夾著金子的胳膊,把他從墻邊拖開。金子奮力扭動著身子,大聲喊叫著,可終于架不住人家的力氣大,跟個犯人似的被架到一邊。那時正好學生下課,老師和學生們都看到了這一幕,也聽到了金子聲嘶力竭的叫喊,金子喊著說,我不會和你罷休的,我要告你,你等著瞧!
錢老板扭過頭說,我就等著,看你一個破教師,能把我錢得利咋球哩!
但這次錢得利明顯把這個破教師看走眼了。金子安靜了一段,他在等機會。慢慢地,他把食品廠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弄得差不多了,知道錢得利生產(chǎn)的這些產(chǎn)品都是“三無”產(chǎn)品,而且他的食品廠也沒有經(jīng)過食品衛(wèi)生管理部門的批準,金子就寫了舉報信,寄給了市縣工商局和食品衛(wèi)生監(jiān)督管理局。執(zhí)法部門很快就突襲了錢得利的工廠,情況比舉報信上說的還嚴重,生產(chǎn)腐竹和辣條的原料都在腳下踩著,臟得連垃圾都不如。錢得利正在鎮(zhèn)上會情婦,一聽電話臉都綠了,沒立即回去,而是一通通地打電話,直到自己認為事情差不多時,才回到廠子里。執(zhí)法人員要錢得利交罰款。錢得利知道自己的電話起作用了,沒有關他的工廠。錢得利抹著頭上的汗,痛快地交錢。人都走了,錢得利還蹲在地上大口喘氣。
第二天,錢得利找到金子,說,這事是你干的!金子沒說話。錢得利說,金老師,你可真有種啊,一下子讓我丟了好幾萬,咋著,跟我較上勁了。金子說,我一個破老師,咋配得上跟財大氣粗的錢老板較勁。錢得利腳跺得連腳脖子都崴了,咬著牙說,算你狠,咱走著瞧!
3
金子在衛(wèi)生室簡單做了包扎,去給學生們上課。學生們看著金老師,金老師頭上的繃帶把臉都給裹住了,只剩下一對眼睛在那里轉(zhuǎn)悠,就跟戰(zhàn)場上下來的傷兵似的。校長讓金子在家歇著,等傷好了再去上課??山鹱诱f,沒事,死不了,他錢得利還沒有恁大的膽量把我弄死。
金老師像往常一樣開始點名,可點到一個叫張疙瘩的同學時沒有人應聲。金老師又問了一遍,還是沒有學生應聲。金老師就抬起頭往下看,張疙瘩的座位是空著的。金老師說,張疙瘩呢?班長說,今早上就沒見他。想了想又補充說,昨天好像也沒見他來上學。金老師就問和張疙瘩一個村的張土豆。張土豆吭唧了一陣,才說,可能是去對面做工了。金老師說,你說啥?張土豆說,前兩天我就聽他說不想上學了,想去食品廠做工,一天能賺二三十元呢。金老師說,哪個食品廠?張土豆說,就是對面那食品廠。金老師往食品廠那邊看了看,食品廠簡單的石棉瓦搭成的廠房上正往外冒著黑煙,隨同黑煙一起飄過來的還有嗆人的腐臭味。金老師把頭轉(zhuǎn)回來,看著面前的學生,卻沒說一句話。
金老師說上課,金老師像往常一樣喊著讓學生打開課本,可總有學生做出和老師指示相反的動作。金老師不得不把音量提高,最后都成喊了。他們的教室緊靠著車間,巨大的噪音像一頭怪獸肆無忌憚的沖進來,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響,每次上課他們幾乎都是喊著教課的,可即使喊著也有很多學生說聽不清。學校來人把所有的窗戶都封閉起來,可這也不管用。有的學生就拿來了耳帽,不上課時就戴上耳帽,弄得跟發(fā)報員似的。
金老師煩躁地在講臺上轉(zhuǎn)了幾圈,走到學生們身邊,說,今天不講課文了,咱們講點別的。金老師發(fā)狠地說,如果我們國家被侵略了,就像日本鬼子侵略中國一樣,我們該咋辦?同學們看著金老師,不明白他為啥會問起這個。金老師說,你們實事求是說就是。同學們說,當然是團結(jié)起來,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金老師說好。又問,如果我們的家園里進來了一頭狼,一頭張牙舞爪吃羊吃豬的狼,我們該咋辦?同學們說,把狼趕出去。金老師說,回答的好。那我現(xiàn)在問你們,學校是用來做什么的?學生們說,學習的。金老師說,如果咱們校園里來了侵略者,來了惡狼,我們該咋辦?同學們這才明白金老師問話的意思,就說,當然是把它驅(qū)逐出去。金老師說,可我們怎么才能把惡狼驅(qū)逐出去?同學們就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小聲說話。這時有個同學舉起手,金子皺了下眉頭,是一個叫黃伢子的同學,這個學生成績不好,特別喜歡調(diào)皮搗蛋。黃伢子說,這事好辦,把他的設備給拆了,像扔垃圾一樣扔出去。同學們都說好??山鹱訐u頭,說,那不行,學校跟人家簽過合同的,破壞工廠設備是犯罪的。黃伢子說,不讓他看見,他找誰去。金子還是搖頭,可是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就問,聽說昨天晚上食品廠的設備被弄壞了,你們知道不?大家都搖頭。金子就看著黃伢子,黃伢子的嘴角跳了跳,說,我也不知道。金子說,我們要通過正當?shù)氖侄?,把他?qū)逐出去,但違法的事咱不能干,知道不?同學們都點頭,表示知道了。
辦法還沒找到,就下課了。下課后,金子直接去了對面的食品廠,廠門口,正好碰見錢老板,錢老板正頤指氣使的訓斥手下的人。看見金子,就驚訝地說,咋了,頭上這是咋了?金子說,被狗咬了。錢老板說,不是吧,誰打的吧,看這打的,還真夠狠的,都是重傷了,誰他媽下手這么狠,跟我說說,我給你出氣,要不咱報案,我一個哥們就是咱派出所的所長,我一個電話,他準來,說著伸手去摸金子的頭。金子把錢老板的手拿開,說了句賊喊捉賊。錢老板說,你說啥,啥叫賊喊捉賊,我有些聽不明白。金子說,到時候你就會明白的,我終究會把這個疤還給他。錢胖子說,你說的啥意思,我咋弄不明白呢。金子說,咱先不說這事,我班的一個學生在你廠里,我來把他找回去。金子說著就往里進,但被錢老板攔住了。錢老板說,話還沒說清呢,咋就要往里走呢,我這好歹也是一工廠,不是雞籠門鴨籠門。金子止住步,看著錢老板。錢老板說,我這咋會有你的學生呢,我這的工人都是咱附近村的村民,我這廠就是給村民辦的,讓村民多增加點收入,連書記、縣長都說好呢,說我給村民辦了一件好事。金子說,我又不是縣長,你跟我說球,我是來找我的學生。金子趁錢老板不注意,撇開身子鉆了進去。
車間里烏煙瘴氣,散發(fā)出一股股難聞的味道。金子站定了,眼睛適應了屋子的光線,腳下,是做腐竹和辣條的各種原料,被人們踩來踩去。旁邊放了三四個大油桶,一個敞開著口的油桶內(nèi)黑糊糊的油泛著白沫。十幾個工人正在忙碌著,兩個十來歲模樣的小孩滿臉、滿身被熏的黑糊糊的,正站在機器旁不停地往里邊加料。
金子把張疙瘩領出來,錢老板早沒了影。金子想了想,領著張疙瘩去了校長室。
校長室站著幾個老師,也是向校長反映問題的。等大家都說完了,金子就把自己的問題說了,金子說,這樣下去肯定不行,每天工廠里機聲隆隆,臭氣撲鼻,這還叫個學校嗎?現(xiàn)在倒好,又把學生給弄走了,將來說不定也要把教師給弄走了。金子說到這里,聽見邊上站著的幾個老師在笑。金子回頭,那幾個老師收起笑,也對校長說,金老師說的這事確實是個事,我們班上也存在這個問題,上個星期一個學生幾天沒了影,問家長,家長說每天都按時上學了啊。后來還是學生告訴我,我進了廠子把學生抓出來,問他,說是身上沒零花錢了,在工廠里做一天三十元,一天一算。還聽說有的學生星期天就待在廠子里,掙了錢,去鎮(zhèn)上上網(wǎng),這都成啥了!
校長斜坐在椅子上,臉上苦兮兮的。最后才說,這個事需從長計議,大家回去還是先把學生看好。金子說,老師總不能一天到晚啥都不干跟在學生屁股后面,再說,他一心想去,看得再緊也不頂事。校長攤開雙手說,那你們說咋辦?我有啥辦法?金子說,讓他們走,走了學校就安生了??纯船F(xiàn)在學校都成啥樣了,亂糟糟的,上課老師扯著脖子喊,也沒有機器的聲音大。校長說,讓人家走,說著容易,人家是啥來頭,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不說是我,就是教辦室主任在這,也不敢說這樣的話。再等等看,再等等看。
金子和幾個老師往外走,正好遇見兩個女老師,其中一個女老師叫胡玉芝。金子轉(zhuǎn)身要走,卻被胡老師喊住了。
金子跟著胡老師來到一個僻靜處,那里種著一大片竹子,還有幾株夾竹桃、白玉蘭。金子看著胡老師,說,你找我啥事?胡老師低頭弄著自己的衣服。金子又說,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胡老師說,你別聽他們瞎說。瞎說,金子激動了,連我都看見了還叫瞎說。你說你那一天坐著錢胖子的車去鎮(zhèn)上干什么?幸虧那天我在鎮(zhèn)上,這事恐怕就我還蒙在鼓里呢。胡老師說,那天我就是搭錢胖子的車去鎮(zhèn)上,有啥大不了的。金子說,那錢胖子晚上來找你,總不是錢胖子找你借書看,他還是個文學愛好者呢!胡老師的臉紅了,說,也就是說幾句話。金子哼了幾聲,頭別到一邊,場面有些冷。隔了一會,還是胡老師說話了。胡老師說,錢老板其實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壞,人家一年給學校幾萬元錢,老師們都高興著呢,你就不要瞎折騰了,再說,也折騰不出個啥結(jié)果的。金子轉(zhuǎn)過臉,說,你是來給錢胖子當說客了?胡老師的臉又紅了下,說,我只是怕你再受委屈,說著伸手去摸金子頭上的繃帶,但金子閃開了。金子說,你回去告訴錢胖子,他一天不把廠子挪走,我金子就一天跟他沒完。
4
胡老師曾是金子的女朋友。
金子的妻子幾年前突患腦溢血,說走就走了,留下金老師孤兒鰥夫,孤零零的。前年,從外校調(diào)過來一個女教師,就是胡老師,好事人一打聽,是個離婚的,就說,正好,可以跟金老師搭結(jié)個對,扶個貧。但金老師開始有些不自信,主要是胡老師長得漂亮,年輕,雖然離婚了,還不到三十歲。還有,因為沒生育過,身材保持的很好,稍稍打扮一下,說是個女孩子也不會有人異議。可胡老師似乎對金老師很滿意?;A工作不錯,又在學校老師的集體推動下,按著設計好的目標前進,眼看就要成好事了,就差打結(jié)婚證了。殺出來一個錢胖子,一切都亂了。
錢胖子來的第一眼就把目光瞄上了胡老師。錢胖子的手法很簡單,就是前后腳的粘著胡老師,就是花錢給胡老師買東西。錢胖子的彈藥足,金子有什么?除了那成沓的一文不值的先進工作者證書,外加拖著一個油瓶還有什么?金子抵抗了一陣,就敗下陣來?;翌^灰臉的金子就問胡老師,你跟錢胖子究竟咋回事?胡老師就說,你別聽他們瞎說,我跟他能有什么?他有老婆有孩子我會跟他有什么?這話把金子的心照亮堂了。就順著胡老師的話頭說,可不是,不就是一個暴發(fā)戶嗎?除了幾個臭錢還有什么?這話好像又讓胡老師不高興了,胡老師說,有錢有啥不好?人們都叫你金子,你的金子在哪?給我弄點看看。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了。留下金子站在原地一個勁的發(fā)呆。
今天胡老師又給錢胖子做說客,金子覺得自己這心就像被刀尖刺中了,還在一寸一寸的往里扎,疼得他身子都揪巴成一團了。
放學后,金子去了張疙瘩家。昨天張疙瘩沒來學校,也沒在工廠。金子很擔心,想著該做個家訪。張疙瘩和土豆家就在學校附近。金子知道張疙瘩家艱難,早先父親在外打工,一跑就沒了影,十來年了沒一點音信,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母親一聲不吭走了。留下張疙瘩和妹妹跟著奶奶住,全家的收入就是每月那幾十塊錢的低保,奶奶還是一身的病。金子看看這個家,屋子陰暗潮濕,靠墻的地方放著一張床,床上堆著一堆破棉絮。奶奶就在棉絮里躺著。金子跟奶奶聊一會,才知道疙瘩出去打柴了。別人家都快吃過飯了,疙瘩才背著一簍柴回來。金子問了疙瘩幾句話,嘆口氣說,學還要上,主要是你還太小,如果是十六七歲的娃娃我就不說了。至于錢的事,你不用擔心,書費我包了,到你上完初中。不過,以后你不要再到那廠子里干了。小妹妹的書費我去跟村里和學校說說,再發(fā)動捐一點,就夠了?,F(xiàn)在條件這么好了,咋能讓學生輟學呢。奶奶嘆口氣,說,金老師是個好老師,跟你爹一樣,你爹當校長時也是這樣,一心想著娃兒。疙瘩,還不給金老師跪下。張疙瘩看了看金老師,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還磕了三個頭。金老師急忙把疙瘩拉起來,說,疙瘩這娃兒心地善,會操心。這樣吧,娃這三個頭我受下,以后我就認你做干兒子吧。奶奶聽了這話,顫巍巍想從床上下來,但被金子按住了。金子說,不再說別的,明天就上學去,我要在教室里見到你。另外,不要在那廠子干活了。張疙瘩又點點頭。
金子出了張疙瘩家的門,心還揪巴巴的,直接去了村長家。村長看見金子,就說,金老師今兒咋有空了?說著指了指一個板凳。金子在地上蹲下來,給村長發(fā)了根煙,說,嫂子呢?村長吐了口唾沫,說,婆娘家眼皮子淺,看人家掙幾個錢,就心熱了,也去廠子里了。金子狠狠吸了口煙,說,村長,這工廠弄到學校不是個事,你應該去說道說道。村長說,咋個說道?咱球一個村長,人家看得起你叫你一聲村長,看不起連個球都不是。金子說,可小學是咱村里的小學,村里應該負有管理責任的,再這樣下去就把學校給毀了。接著就把張疙瘩的事說了。村長嘆口氣,說,這樣下去確實不行,不過,現(xiàn)在咱也真沒辦法,這事還得從長計議。至于你說的疙瘩家的事,確實該幫幫。我跟村委商量一下,一個月村里拿個百八十元。如果村里拿不出來,我拿。這事你放心,疙瘩還是我的本家侄子呢。
金子往回走,腳步也輕快了些,畢竟疙瘩的事解決了。金子往學校走去,到了學校門口,看見錢老板正領著幾個人扒學校的院墻,邊上有人在看,有幾個是學校的老師。金子的腦袋嗡了一聲,急忙跑過去,說,干啥呢,干啥呢!錢老板說,我的場地不夠用,我把院墻往外面挪挪。金子說,那外面是操場啊,你往外伸不占住操場了,學生咋上操?。″X老板說,就占一點,再說,這操場一年也用不了幾次,閑著都可惜了。金子說,那不行,你這跟誰說過了?說著問邊上的劉老師,劉老師說,校長去縣上開會去了。金子說,校長不知道?劉老師說,應該不知道。金子轉(zhuǎn)過身說,那不行,你咋能隨便就把學校的院墻給扒了呢?扒墻毀屋,你這是拆學校的根基啊!金子這樣一說,其他的老師也跟著說,說這也太不象話了,好歹是個學校,當成自家的房子了,說拆就拆了,這得跟校長說。錢老板見惹了眾怒,就說,好了,就等校長回來再說。說著走近金子,小聲說,你頭上的傷看來是好了,不疼了?說完,嘿嘿笑著領著人走了。
早上,校長來找金子,說,學校要開個緊急會,你也參加。
金子跟著校長來到辦公室,校長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金子想,校長親自去喊他,一定還有別的事。就說,校長有啥事就說吧。校長在位子上安靜下來,從抽屜里拿出幾張紙,說,這是你寫的吧?金子趨前,看了看那些紙頭,說,是我寫的。校長又跟無影手似的在桌子上抓來抓去,一會,才說,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在怪我,我也有我的難處,我也想跟你爹一樣,當個好校長,可時代不一樣了。就說這事,我一個小小的村小校長,能抗得住人家鎮(zhèn)長書記?話說回來,就算我抗住了,不讓他們來,結(jié)果會是啥?無非是把我這個校長撤了或調(diào)走,再調(diào)來一個聽話的校長,人家廠子不是照來?金子說,那我們就一直由著他,由他把學校院墻都拆了,把學校操場給占了?下步整個學校都是他的了。校長說,拆院墻的事我已經(jīng)找錢老板談過了,他答應把院墻按原樣恢復好,他也說以后保證不再發(fā)生此類事情。所以說,這事咱就到此為止,就當啥也沒發(fā)生過。校長說著把手上的紙頭扯碎了,扔在字紙簍里。金子嘴巴張了張,還是把話咽了進去。
不一會,教師們都進來了,校長開始傳達縣教體局會議精神,一個是通報全縣期中統(tǒng)考成績。校長說,咱學校由原來的全縣前十名退到后十名,會上專門點名批評,我這老臉都沒處放,下來鎮(zhèn)教辦室主任也批評我,問我這校長是咋當?shù)?,劈頭蓋臉的訓,跟訓孫子似的,還要我做出保證,保證期終考試成績恢復上去。大家說說咋會弄成這樣了,看看問題出在哪。教師們都看著校長不說話。校長說,我知道你們的意思,是這個工廠影響了學生們的學習。這是客觀原因。大家想想有沒有自身的原因。說實在的,我也不信,一點噪音都能把大家的魂勾走了。六年級的班主任劉老師說,這可不是就一點噪音,這學校里轟隆隆,人來人往的,究竟是個學校,還是個工廠?還有,這學生都不安心上課了,上個月我班里有三個學生連續(xù)曠課,一問,都是到那邊廠子里干活去了,這學習成績還咋能提得上去?不落倒數(shù)第一就算是萬幸了。大家都點頭稱是。五年級的魏老師也說,我們班上一個叫柱子的學生,干脆被他媽拉到工廠做工了,還說這上學出來還是打工,不如現(xiàn)在就開始打吧,能多掙十幾年的錢呢。接下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都把矛頭對準了工廠,會議開成了批斗會。校長坐在位子上,一臉的木然。最后才說,我現(xiàn)在也想讓他們搬走,但是我沒有辦法,原因你們也知道。我能做的,就是現(xiàn)在咱們和他脫離接觸,搞個不合作運動。一個老師問,啥叫脫離接觸?啥叫不合作運動?校長說,就是咱們不再和他們保持聯(lián)系,斷絕一切往來,包括廠子每月給大家發(fā)的一百元補助,咱也不要了。教師們都住了嘴,剛才的喧鬧一下子靜下來,大家相互看著。一個老師說,為啥不要?他租咱們的房子,為啥不要租金。也有老師說,不要白不要,再說,你不要他也不會搬走,這不是便宜他了嗎?校長說,那大家說咋辦?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也想不出啥好辦法。
校長這樣一說,大家都不吭聲了。金老師想說幾句,看校長的目光一直盯著他,金老師也失去了說話的勇氣。校長見大家不再說話,就安排第二項工作,就是下個月市縣教育部門要組織對部分學校聽課,育才小學就是其中之一,大家回去要把學生組織好,課上好。工廠要暫停幾天,這個我親自去跟他們說??h教體局領導說了,這是個大事,一定不能出紕漏。還有,縣上還說,近期人家捐錢的老先生可能要回來參觀學校,大家也要做好準備,管好自己的嘴巴,管好自己的學生,不該說的話不要亂說,不該做的事不要亂做。
金子跟著老師們往外走,在門口卻碰見了錢老板,錢老板跟前的地上放著幾大箱東西。老師們說,錢老板,這次給大家發(fā)啥好東西啊?不會又是腐竹和辣條吧?你上次發(fā)的腐竹我拿回去一吃,晚上都開始拉肚子,一家人拉了一個星期。錢老板打著哈哈說,咋會呢,咱這都是經(jīng)過食品衛(wèi)生檢驗過的,不會有問題的,大家盡管放開吃,有問題了我負責。金子說,你負得起嗎!錢老板看著金子說,哦,這頭上的窟窿都結(jié)痂了,看這跤跌的,以后走路可得小心點啊。說著,看見胡老師從身邊經(jīng)過,就一把拉住胡老師,一手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像是項鏈的東西,就往胡老師手里塞。胡老師閃著身子不接,錢老板就說我給你戴上吧,說著就去拉胡老師。胡老師身子一側(cè)歪,他的手一下子抓到胡老師的胸上。胡老師滿臉緋紅,扭身跑開了。錢老板嘿嘿笑著說,還不好意思呢!
金子摔了手里的茶杯,又在箱子上踢了一腳,才轉(zhuǎn)身走了。
5
這天早上,金子進了校園,就感覺不對勁。校園里站著很多老師,還有學生。地上散落著辣條等小食品,一坨坨,跟屎似的。那邊,校長辦公室傳來一陣陣聲音,是錢胖子的。金子問身邊的劉老師,這是咋了?劉老師說,那邊錢胖子來找事了。金子說,他找個球事,咱不找他事都是了,他還來找咱事?劉老師說,你不知道,昨天晚上廠子里出事了,聽說他的一些設備被弄壞了,今天開不了工。還有那些原料被扔到垃圾溝里,損失上萬元呢。金子說,那他來找校長干嗎?劉老師說,錢胖子懷疑是咱學校的人干的。
不一會,校長出來了,身后跟著錢胖子,因生氣而滿臉通紅,像是一個煮熟了的豬頭。錢胖子邊走邊說,你得給我找出破壞者,不然受到的損失你們賠償。校長的臉也變成一張鵝肝臉,說,你咋就確定是學校的人干的呢?錢胖子說,你們學校的老師一直對我心懷成見,肯定是你們學校的人干的?校長說,不想讓你在這跟直接去干是兩碼事,跟你說多少遍了,咋就拎不清呢。錢胖子說,別的人不會干,村里都給我送錦旗呢,只能是你們。如果你們找不出人,后半年的租賃費我就不交了。
錢胖子走了,校長黑著臉在地上兜了幾個圈子,嘴里嘟噥著不知道是在罵誰。轉(zhuǎn)了一會,校長幾乎是喊著說,讓學生們都出來。一會,學生被集合到操場上,老師們站在邊上。校長對著學生,也是對著老師們說,昨天誰去那邊廠子里搞破壞了?如果誰搞的,趕快承認,咱們既往不咎??蓪W生們看著校長,都不說話。校長又問了幾遍,讓班主任把學生帶回去。回頭叫金子跟他到辦公室。
金子跟著校長到了辦公室,校長說,我也懷疑是咱學校的人干的,搞得確實不象話了。早上我去看過的,把人家設備上的零件都給卸了,把包裝好的食品袋劃爛,地上,垃圾溝里扔的到處都是,有的還隔墻扔到這邊。金子想了想說,你跟我說這些是啥意思?校長說,我懷疑是你們班上的人干的。金子的腦袋嗡嗡直響,說,你不如干脆說是我干的算了。校長擺擺手,說,我不是這意思,你一個教師,咋會干出這事。我跟你說是你班上的同學有依據(jù)的,你班上不是有個叫張疙瘩的學生嗎?昨天晚上他就在廠子里做工。人家懷疑他下工后就沒有出廠。金子說,不可能。張疙瘩早就不在廠里上班了,他親自跟我說的。校長說,他們說的話還能信,現(xiàn)在的學生一個個都成了謊話精。這事你回去再問問他。
金子回到教室,把張疙瘩叫出來,問校長說的事。張疙瘩頭低著,說,晚上我是在廠子里上班了,可那事我沒有干。金子有些生氣,說,你不是說不到廠子里干活了嗎?張疙瘩說,可妹妹的學費沒著落,我不想讓妹妹輟學,就是我不上也不能讓妹妹輟學。妹妹從小就喜歡上學,學習成績還好。張疙瘩說著就哭了。還有奶奶,藥一斷氣都出不上來。看著奶奶難受的樣子我就想哭,我也是沒辦法。張疙瘩哭了一會,抬起頭說,我晚上只是去加三個鐘頭的班,每次都是把作業(yè)做好了再去。金子摸了摸張疙瘩的頭,說,我不是怪你。你家的事我給村里說了,村長答應幫你,撐一撐,就會過去的。
下課后,金子圍著校園的院墻轉(zhuǎn),想自己去破這個案。院墻都是好好的,上面還布有玻璃瓷片,人是翻不過去的。在兩堵墻交界的地方堆著一堆柴禾,是住校老師用來做飯的。金老師踢著柴禾,回頭看見黃伢子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正看著他。金老師走到黃伢子身邊,說,你咋不跟學生一起玩。黃伢子扭了扭身子,轉(zhuǎn)身跑掉了。
金子盯著黃伢子的身影看,心里動了一下。
秋收秋種后,人都閑下來了,沒事的婆姨們都找錢胖子要進他的廠。錢胖子拿起架子,一會說工廠用不了太多人,一會說年齡大了。等拿足了架子,才說,算了,看咱們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辦這廠還不是為了給大家多條致富的門路?老鄉(xiāng)忙說錢老板這是為家鄉(xiāng)造福呢,給老鄉(xiāng)送錢呢。錢胖子聽得滿心歡喜,就擺手說,去吧,去吧。
金子班上的學生又少了兩名,算上上月的,都四個了。上個月的那兩個學生進了錢胖子的工廠,開始學生家長還同意幫助做工作,讓學生回學校,可一看到孩子掙回的鈔票,就改變主意了。金子再上門,家長就說,隨他們的意吧,反正學也上不進去,話說回來,上進去又咋的?花一堆的錢,出來還是打工。金子就講道理,可他也感到自己講的道理虛弱,經(jīng)不起推敲。那兩個孩子最終留在了錢胖子的工廠,可他們只有十二三歲呢。金子覺得自己的心有些疼,可他卻沒有任何辦法。現(xiàn)在,金子看著空蕩蕩的座位,他能想的都想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可都沒有什么效果。他只能還去找錢胖子。
錢胖子正在訓斥一個小孩子,原因是小孩子上班期間偷吃了辣條。錢胖子把一袋辣條塞進孩子的嘴巴,說,吃啊,你吃啊,我今天就看著你把這一箱子辣條吃完。孩子的嘴里塞滿了辣條,眼里裹著淚,卻不敢哭,小手在臉上劃拉,淚水把臉上糊得一道一道的。金子認出是下莊的孩子,家世也很可憐,自己曾教過他。金子走過去,把孩子拉在懷里,對錢胖子說,他偷吃你多少辣條,值得你這么訓他?那點辣條值多少錢?我賠!
錢胖子看著金子,突然笑了,說,金老師,我還沒顧得上去找你呢,你自己倒來了。你來找我干啥?金子說,我來找我的學生,他們都在你的廠子里。錢胖子說,我這廠子里只有工人,沒有學生,找學生你是不是摸錯了地方。金子說,我的學生就在你的廠子里,我要去把他們找回來。錢胖子說,我說過我這里只有工人,沒有學生。金子說,那我就告你非法使用童工。錢胖子說,告吧,告吧,看他們能把我毬咬了。然后又輕聲說,你的頭不疼了,恐怕下次都沒有這好運氣了。金子說,有種你現(xiàn)在就找人把我做了,我保證連動都不動,誰不做他媽的就不是人!
錢胖子看著金子,突然說,他媽的你有毛病?。?/p>
兩人正死磕著,卻看見胡老師從錢胖子的辦公室走出來,看見金子,胡老師愣了,臉也紅了。錢胖子仿佛找到了打擊金子的武器,忙招手要胡老師過來。胡老師站在原地發(fā)著愣。錢胖子就走過去,胳膊蟹爪一樣搭在胡老師的肩上,說,我這睡著還舒服吧。胡老師說,你胡說些啥呀!錢胖子說,有啥不好意思的,咱們都是成年人了。胡老師弄明白自己面前的形勢,撥開錢胖子的爪子,說,你不用拿我當槍使。說著看了金子一眼,離我跟你睡覺還差得遠呢。說完,就走了。
錢胖子說,這女人,有性格,我喜歡。然后看著金子,又說,我看離跟我睡覺差不遠了。
金子真的被擊中了,就像是一串密集的子彈射中他的心臟,心跳得都要蹦出胸膛,身子軟得像一灘泥。他勉強拖著身子走到一個僻靜處,蹲在地上半天沒起來。
金子最終找到了那兩個學生,金子眼睜睜看著他們收拾了自己的小書包,眼睜睜看著他們離開教室,眼睜睜看著他們在面前消失,金子感到從沒有過的失敗,還有心灰意懶。難道是自己錯了嗎?如果不是,那又是誰錯了呢?這個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6
金子被校長安排去縣上,前腳剛走,觀摩的市縣領導就來了。
教學觀摩團的隊伍很宏大,規(guī)格很高,由市教委一個副主任帶隊,縣教體局的領導都來了,鎮(zhèn)上書記鎮(zhèn)長也來了。觀摩團的領導先參觀學校。學校的衛(wèi)生是提前就搞好的,打掃得干干凈凈,窗戶擦得蒼蠅都站不住腳。大門處擺放著不知從哪弄來的鮮花,門頭上寫著歡迎市縣領導視察的橫幅標語。
主任一路看下來,就看到了橫在學校中間的那堵圍墻,就說,這里豎堵墻干什么?校長說,學校的房子有剩余,附近的鄉(xiāng)親們也反映幼兒入學難,學校就準備開辦一個幼兒園,解決幼兒上學的問題。主任點頭說好,稱贊校領導想得周到。說著上到三樓,往那邊看看,可什么也看不到,卻被一陣刺鼻的辣味嗆得連打幾個噴嚏。主任就說,這是什么味道?這么嗆人。校長慌張地往那邊看幾眼,忙說,你看,這學校周圍都是農(nóng)田,農(nóng)田里都種著辣椒,辣椒成熟了,就會散發(fā)出這股味道。我們聞慣了,倒感覺不出來。主任笑著說,這味道好,辣椒可以明目,你這里的學生一定是個個心明眼亮了。大家都笑起來。
聽課很簡單,選的是胡老師的課。胡老師人長得漂亮,課也講得好。又是預先經(jīng)過多次演練的,這課就上得行云流水,如瀑如虹,贏得領導的喝彩。課后,開了一個座談會,縣教體局的領導就把上次全縣中心小學考試成績評比中育才小學排名靠后的情況說出來,說,育才小學這些年的成績在全縣一直是名列前茅的,是全縣的領頭雁,但今年的成績一直處于下滑狀態(tài),你們要找找原因。正說著,突然被一陣機器的轟鳴聲打斷了。主任愣了愣,往外面看,聲音就是從南邊校區(qū)傳來的,傳來的還有那種更濃烈的辣味。主任一邊咳嗽一邊問是怎么回事。校長的臉色變了,說,可能是學校的發(fā)電機,學校沒電,就用發(fā)電機發(fā)電。主任說,發(fā)電機怎么會是這種聲音。說著就站起來,往門外走。校長的臉綠了,跟在后面做著解釋,一邊向副校長使眼色。副校長就匆匆往那邊跑去。要命的是主任也跟著副校長過去了。一行人跟在主任的身后進了大門,看見錢胖子正撅著屁股往下拉閘,可能是閘把生銹了,怎么也拉不下來,錢胖子的頭上冒著一層水花,最后還是在副校長的幫助下才把閘拉下來。
主任在工廠里看,一臉的肅穆。然后走出來,看著校長,說,這就是你的幼兒園嗎!校長也是一腦門子的汗水。校長就看著鎮(zhèn)教辦室主任,教辦室主任就看著書記鎮(zhèn)長。鎮(zhèn)長清了下嗓子說,這事是這樣的,鎮(zhèn)里引進來一個企業(yè),但沒有廠房,學校的房子又空著,就暫時放在這兒?,F(xiàn)在廠子正在建設廠房,等廠房建成馬上就搬走。鎮(zhèn)長想了想又說,廠子開業(yè)那天,縣里余書記親自參加了開業(yè)典禮,縣局領導也知道這事。主任就看著跟隨的縣局領導。局長點頭,想想又說了一句,把工廠放到學校確實不合適,學校的教師也來局里反映過,可縣領導點過頭的,再說又不是長期,就放下了。
主任的臉色稍稍緩和了,說,發(fā)展經(jīng)濟我贊成,但發(fā)展經(jīng)濟不能以犧牲教育為代價。這件事,你們要抓緊督促工廠把廠房建好,盡快把廠子挪出去。大家忙點頭稱是,鎮(zhèn)長甚至給出了搬遷的期限,又說了一大堆支持教育發(fā)展的話,主任緊繃的臉色總算緩和下來。
觀摩團的人要走了,可剛出門,卻被一個農(nóng)民攔下來。農(nóng)民就是張土豆的爹張麻子。張麻子攔在領導的前面,說要向領導反映問題。主任就停下來。張麻子說,我那地原來種得好好的,每年都有大幾千的收入,可自從這廠子建起來后,那污水就灌進我的地里,把莊稼都毒死了。我找學校,學校叫我找工廠,工廠又叫我找學校,把我踢來踢去。我一年的收入全憑這點地了,我要養(yǎng)家糊口,這不是要了我的命嗎!主任看著身邊的人,說,看你們弄的這叫什么事!
校長的腦袋低得都快掉進褲襠里。錢胖子這時倒靈醒,忙走上前,說,咋能不管呢,這賠償廠子里出,走,現(xiàn)在就跟我拿賠償費去。張麻子說,真的?錢胖子說,那還有假。說著架著張麻子走開了。
早上,金子剛準備上課,隔壁劉老師來了,說,校長喊咱們?nèi)ラ_會。金子他們進了校長室,老師都到齊了,校長說,這大半年里大家辛苦,學校都看在眼里,可學校清苦,不是人家行政事業(yè)單位,能拿能要的,還有人送的,每月都能給職工發(fā)獎金,發(fā)福利。咱沒那條件,也拿不出多少東西給大家。不過,我們還是想了辦法,給大家發(fā)點補助,雖然不多,也算是學校的一點心意。說著,副校長已從抽屜里拿出一沓紅包,挨個給老師發(fā),發(fā)到手的,下意識的捏了捏紅包的厚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很快就發(fā)到金子了,金子卻縮著手,金子說,這發(fā)的什么錢?副校長說,你管它什么錢,只管接著就是了。金子說,不明不白的錢我不要。副校長說,啥叫不明不白的錢,這是我們房子租賃……副校長說了一半捂住了嘴。金子哦了一聲,我猜也是錢胖子的錢,這是發(fā)“封口費”呢。校長瞪了副校長一眼,說,啥“封口費”,說得忒難聽,錢老板也是看大家辛苦,想幫幫大家,是不是。金子把紅包摔在地上,說,這昧良心的錢我不要,收了這錢晚上我會睡不著覺。說著走了出去。劉老師看看金子,又看了看校長,也把紅包丟在桌子上,跟著出去了。還有幾個教師,也丟了手里的紅包,出去了。
這時候突然看見魏老師慌慌張張跑過來,說,你們班上是不是有個叫張土豆的同學?金老師說,咋了?魏老師說,不好了,我出去辦事看見他躺在學校邊的辣子地里,地下都是嘔吐物,我也拉不起來。你快去看看,我看著像是啥東西中毒了。金老師急忙跟著魏老師往學校外跑。
到了地里,果然看見張土豆身子蜷得跟個嬰兒似的躺在地上,身上的衣服沾滿了土和嘔吐物,發(fā)出一股難聞的怪味。地里,散落著幾包拆開的辣條。金老師把手指放在張土豆的鼻端,緊皺的眉頭舒緩了些。他和跟來的學生架起張土豆,往衛(wèi)生室跑。醫(yī)生聽金老師說了大概,看了看張土豆,說,是食物中毒,都吐出來了,沒事了,我再給他掛兩瓶水,歇歇就好了。醫(yī)生想了想又說,那些辣條吃不得,都是化學藥品泡出來的,吃多了會吃死人的。
這時候,得著信的校長也過來了,看張土豆醒過來,就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然后問醫(yī)生是咋回事。醫(yī)生說,可能是吃辣條吃的。校長戒備地看著醫(yī)生,醫(yī)生說,吐出來的都是辣條,不是吃辣條吃的還能是咋的!金子插話說,早上我班上還有幾個學生也是吃了辣條,拉稀拉了半天,一個學生還拉到褲子上了。校長在地上轉(zhuǎn)了幾圈,然后對金老師說,回去要開個會,跟學生說,不能再吃辣條了。金子沒好氣地說,你還能管住學生的嘴!校長說,該管的時候就要管,我們要對學生負責。金子說,對學生負責就該把錢胖子攆出去,錢胖子不走,早晚會出事,說完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在門口,碰見了張土豆的媽,一進門就哭,哭著說,我的土豆咋樣了?老天,看你們學校干的好事,污水把我家的地毀了,不但不賠,還把娃他爹給打得起不了床。我這娃兒,也差點讓你們給害死了。你說你們干的啥事,學校就教你們的學,弄這些個事算是啥事,這不是害人嗎?現(xiàn)在連學校也學會禍害人了,嗚嗚——
吃過中午飯,金老師正在教室批改作業(yè),卻感覺身后似乎有人,回過頭,卻是副校長,還有胡老師。胡老師的眼睛躲躲閃閃的,把內(nèi)心的不安都暴露出來了。金老師有些奇怪的看著他們,副校長搓了搓手,看了看班上已到得差不多的同學,又看了看金老師,仿佛是用商量的口吻說,我來宣布一個決定,經(jīng)學校教務會研究,金老師不再擔任五(1)班班主任,改由胡老師擔任。同時金老師也不再任語文課老師,改任道德課老師。副校長說完,看著金老師,金老師還坐在原地,臉上沒什么表情,手卻在不住顫抖。副校長覺得應該再說點什么,就對金老師說,學校也是考慮你家里生活艱難才作出這個決定的,學校也是舍不得你這個全區(qū)語文教學狀元呢,可學校也不能自私,只好忍疼割愛,改了課就有更多時間照顧家了。
金老師去找校長,到了校長室門口,卻聽見里面?zhèn)鱽硪魂嚦臭[聲,原來是張麻子在找校長要賠償。上次,錢胖子要張麻子跟他走,張麻子以為錢胖子真的要給他賠償了,就老實地跟著錢胖子。走到一個僻靜處,錢胖子揮了一下手,就過來兩個漢子,把張麻子放倒就打。張麻子被打得鼻眼竄血,在家里睡了半個月,連收割莊稼都耽誤了。張麻子傷好后,不敢再去找錢胖子,就找校長。可校長說,你找學校鬧球,誰污染你的地你找誰去。張麻子說,我不找工廠,就找你們,工廠是開在你們學校的,你們應該負責。校長說,你看學校軟了就想訛學校,你不要以為就錢胖子敢那么做,你再不出去我就找人把你扔出去。
金子本想進去的,可聽校長這一說,心下就有些涼。這校長咋跟社會上的地痞流氓一個腔調(diào),跟這樣的人還能說些什么?金子往回走,見胡老師在前面站著,就換個方向,可抬起頭,胡老師仍在面前。金子就站住,看著胡老師。胡老師抱著課本,不住腳地踩著腳下的青草,小聲說,這都是他們決定的。金子說,我知道。胡老師又說,他們不該這樣對你,你是一個好老師。金子突然想哭,鼻子酸得就像剛從醋瓶里拎出來,眼窩里蓄著一包淚,可他竭力忍住,沒讓它們流下來。
7
元旦過后,金子的班上只剩下不到三十個學生,其余的十幾個都進了錢胖子的食品廠。按說,這不該金子操心的,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班主任了,什么都不是了,可他拿著道德課本,看著下面越來越多的空位時,心里還是很疼,疼得氣都喘不上來。
讓金子欣慰的是,張疙瘩還在上學。張疙瘩每天晚上到食品廠干三四個小時的活,可以掙十幾元錢。金子也默許了。金子能管張疙瘩的上學費用,可管不了他的全家。張疙瘩從小就是一個善良懂事的孩子,他寧可自己不上學,也要妹妹上學,還要掙錢給奶奶買藥,的確是難為這孩子了。在金子的奔走下,村里給他家一個月補了五十塊錢,雖然沒有達到當初說的一百元錢,可已經(jīng)很不錯了。金子又發(fā)動學校捐了一千多塊錢,都給張疙瘩的奶奶送去了。張疙瘩的奶奶哭得不得了,讓疙瘩給金子磕頭,一家人都哭,金子也抹眼淚,想著這人跟人咋就這不一樣呢?有些人花天酒地,有些人卻在為生存掙扎,苦得比黃連都要苦,這個世界對窮人咋就這樣刻薄呢!
疙瘩也沒讓金子失望,功課在班上一直第一,別的學生被外面轟隆隆的卡車聲和人聲吸引的時候,疙瘩卻專心地趴在位子上學習。由于晚上加班,疙瘩的作業(yè)都是早上起早做的,做完作業(yè)還要干家務,照顧奶奶,這個孩子一天到晚都是困的。奇怪的是,他上課時間從不打瞌睡,加班時總打瞌睡,身邊的鄉(xiāng)親們也知道這孩子的艱難,都由著他,幫他打個掩護??捎袝r也會被神出鬼沒的錢胖子抓個正著。錢胖子又是打又是罵,還要扣疙瘩的工資。鄉(xiāng)親們都站出來跟錢胖子說好話,錢胖子看大家的眼神,也只好氣鼓鼓地走了。
晚上加班,時間長了會加餐。遇到要加餐,疙瘩總是要等到吃過飯再走。加餐其實也就是兩個饅頭,一碗稀飯,咸菜和辣條由著吃。這時候,疙瘩就跟所有的小孩子一樣,把辣條成把的往嘴巴里塞,辣得眼淚鼻涕的。鄉(xiāng)親們就說,娃兒,少吃點那東西,沒看看是咋弄出來的,會吃壞人的。疙瘩只是笑,手和嘴巴卻一點也不閑,面前的一堆散辣條已經(jīng)快吃光了。鄉(xiāng)親們就嘆口氣,說起他的父母,又說到這個學校,都是不務正業(yè)。好好的家不要了去筑啥子窩?好好的學校不教娃娃開的什么工廠?一天到晚鬼叫似的,還能叫個學校?說不定要不了多少天,這學校就要被攆走了,娃兒們都要在野地里上課了。
鄉(xiāng)親們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這些天,錢胖子還是在校長的眼皮子底下把那堵院墻推倒了,學校的操場上豎起一間間用石棉瓦搭起來的小房子,成了錢胖子的臨時倉庫,每天都有車過來拉貨。
不久,廠子又上了兩條生產(chǎn)線,又招了很多人。學校里更熱鬧了。老師們上課扯著脖子喊,可學生仍然說聽不見。已有學生在反映,耳朵一天到晚都嗡嗡響,好像那些機器都鉆到耳朵里開會去了。
金子又寫了份情況反映,去找校長,校長看也沒看,說,你想咋搞就咋搞吧,我管不了,弄不成我這個校長不當了。金子說,那你能不能在上面簽個名,我想搞個集體簽名。校長這次直起了身子,有些惱怒地說,你說我給你簽不簽?金子出了校長室,去找其他的教師,跑了一個上午,上面簽了五六個教師的名字,連三分之一都不到。金子已經(jīng)很滿意了,他把材料復印了幾份,去了縣里。
接下來就是等待,但幾乎和往常一樣,金老師等了兩個月,也沒有等來上面的檢查部門,倒是等來了一個老頭。
老頭是坐出租車過來的,下車后就圍著學校轉(zhuǎn)著看,看著看著臉色就變了。正在周邊地里干活的村民都看著這個奇怪的老頭,覺得似曾相識。有些腦子反應快的人就說,那不是華僑吳老先生嗎?然后大家都想起來了,說,是啊,老恩人來了。村民們就圍上來和老先生說話,老先生指著機器轟鳴的學校,問是咋回事?村民就說了,說得老先生的眉頭都皺成疙瘩了。
這時,校長和一幫人得信出來了,看著老先生一個人,就感到很奇怪,四下里看,仿佛其他領導都藏到莊稼地里了。老先生說,你不用找了,就我一個,順便過來看看的。校長就要給書記鎮(zhèn)長打電話,也被老先生制止了,說,我就是看看,馬上就走。說著老先生指了指繁忙的工廠,和堵在大門前的那些車,眼里滿含疑問。校長的臉紅了,把以前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老先生說,還是搬出去的好,這是學校,這樣鬧著娃兒們還咋上課。校長連連點頭,說,廠房建好了讓他們馬上搬。老先生又在校園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眉頭始終皺著,很不開心的樣子。
一會,前面的公路上來了兩輛車,停下了,書記和鎮(zhèn)長從車里下來。老先生看了眼校長,校長忙解釋說,書記早說過的,老先生來了,一定要見見,向老先生表示表示感謝。老先生說,感謝就不必要了,如果能把廠子搬走就行了。
書記和鎮(zhèn)長過來打了招呼,老先生把自己的想法說一遍,書記說,一定,一定,這都是暫時的,房子建好后馬上就搬。說著向鎮(zhèn)長使顏色。鎮(zhèn)長明白了意思,后退幾步,把錢胖子叫來,黑著臉說,還不去把機器停下,你是豬腦子,沒看領導過來了。錢胖子也在跟著看熱鬧,被鎮(zhèn)長這樣一嚇唬,急忙去停機器,慌得連鞋都跑掉了。
周圍靜下來了,老先生說,這多好。書記就說,咱們?nèi)ユ?zhèn)上吧,給老先生接個風。老先生擺手,說,我馬上就走,飛機票訂好的,這次也是參加省里一個投資洽談會,順便回來看看的。書記的眼睛亮了,說,老先生要來大陸投資嗎?為什么不回來投呢?為家鄉(xiāng)人做點好事。老先生不接話,說,我剛才跟校長說了,這工廠還是挪出去的好。說實話,長這么大我還沒見過把工廠建在學校里的,也不知道學生的課是怎樣上的。鎮(zhèn)長插話說,老先生說的對,這也只是個權宜之計,這幾天我們就督促他們把工廠搬走。
老先生繼續(xù)往前走,猛然感覺有人在拉自己的衣服,回過身,是個腿有些跛的村民。村民就是張麻子。張麻子吭哧半天說,你要賠償我的損失!老先生被張麻子沒來由的話弄得有些懵。張麻子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顛三倒四說了一遍,說得眼淚鼻涕的,還不時抖動著被打得有些殘疾的腿,老先生聽明白了,說,我們?nèi)タ纯?,是不是真是你說的那樣。張麻子就領著老先生往地里走,很快那種難聞的氣味就竄過來,排污口還在突突的往外排污水,直接流進了田里。張麻子指著污水橫溢的莊稼地說,你看,這里都寸草不生了,這樣下去可咋辦呢!老先生來回走著,說,你說他們不但不賠償,還打你,把你的腿都打殘廢了?張麻子點頭。老先生說,那就沒人管?張麻子說,沒人管。老先生說,那校長呢,廠主呢?張麻子說,他們都說不是他們的責任。老先生點頭,說,我明白了,這應該是我的責任,你找我算是找對了。說著,走出莊稼地,跟在場的所有人說,真的不好意思,沒想到建學校還給村民帶來這么大的麻煩,這個責任的確是我的,這個錢我一定賠。說著拿出一沓錢給張麻子。張麻子看著老先生手里的錢,倒猶豫了,然后嘆口氣說,這錢我咋能收呢?你給咱村辦好事,我再要你的錢,我還是人嗎?我就是心里有氣,算了,這錢咋著也不能接,窮死也不能接!老先生執(zhí)意要給,但都被張麻子推回去了。老先生然后說,這樣吧,我建立一個賠償基金,以后凡因?qū)W校原因給村民造成的損失,在協(xié)商不成的情況下,都在賠償基金里支付,我很快就會把這筆錢打過來,委托市一個基金會管理,再次因我的過失給老鄉(xiāng)們造成的損失表示歉意!老先生說著給鄉(xiāng)親們鞠了個躬。
老先生起身往校外走,鎮(zhèn)長忙過來,請老先生上車,但被老先生拒絕了。鎮(zhèn)長說,那老先生這是去哪里?老先生說,去縣里。鎮(zhèn)長說,那我讓車送你。老先生搖頭,路邊就有客車,很方便的,就不打擾你們了。鎮(zhèn)長說,那書記剛才說的投資的事老先生能不能考慮一下。老先生停住腳步,奇怪的看著鎮(zhèn)長,說,換做是你,你會來投資嗎!說完,徑直往前走,后面跟著張麻子,張麻子開著一輛“三馬車”。張麻子說,老先生,如果你不嫌棄,就坐我的車送你到縣里,正好我也去縣里有事。老先生說,那好!
8
黃伢子被派出所的人帶走了。
金子得到這個消息,正在吃早飯。消息還是胡老師打電話說的,胡老師說話很急,說早上派出所的人來了,把黃伢子帶走了。金子的碗當?shù)牡粼诘厣希奔钡卣f,你咋才告訴我?學生都讓派出所的人帶走了,你這個班主任是咋當?shù)模磕沁?,胡老師只是一個勁地說,咋會出這事呢,咋會出這事呢!
用錢胖子的話說,黃伢子是被他當場抓獲的。
星期五晚上,錢胖子親自值班,到了晚上十二點,錢胖子和幾個人在打麻將,中間有些尿急,就到后院撒尿。正尿著,錢胖子就聽見車間有響動,錢胖子摸回車間,果然看見一個人影在晃動,伴隨著晃動的身影,那些原料天女散花般在車間里飛舞,滿鍋的辣條調(diào)料被掀翻在地。成箱的產(chǎn)品也被撕開,把箱里的東西扔在地上,腳在上面踩。錢胖子再也看不下去了,噢一聲沖過去,一把抓住黑影。黑影也被突然的襲擊給嚇壞了,抽身就跑。
車間的響動把錢胖子的麻友也給招來了,錢胖子已追了好幾圈,可那影子滑溜得很,就是追不上。錢胖子指揮麻友,尾追堵截,果然厲害,很快就把黑影捉住了。拉到燈下一看,卻是個小孩子,而且認識,就是金老師的學生黃伢子。錢胖子就把辦公室當成審訊室,在黃伢子的屁股上踹,說,誰讓你半夜來搞破壞的?黃伢子不吭聲,被問急了,才說,你把我耳朵都震懵了,我就是要攆你們走。錢胖子認為一定有人指使,不然這么大點的娃兒懂個屁,就軟硬兼施要黃伢子把背后指使的人說出來。可黃伢子就說沒聽誰的話。折騰了大半個晚上的錢胖子有些累了,把黃伢子關在一間屋子里。早上,錢胖子給派出所打了電話,派出所的人很快就來了,到現(xiàn)場看了,派出所的人做了筆錄,又照了相,就當著師生的面,把黃伢子給帶走了。
金子去鎮(zhèn)上看黃伢子,黃伢子被關在一間屋子里。金子說,是我害了你。黃伢子卻滿不在乎地說,也不全是因為你,從那王八蛋來的第一天我就在想咋收拾他了。他前些年禍害我姐姐,我一直在記著呢。金子聽說過錢胖子以前和黃伢子的姐姐談過戀愛,后來不知道咋又不成了,沒想到這娃兒還記著。金子出來,找了里面一個熟識的朋友,朋友說,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果錢胖子那邊不說啥,這邊就會放人。如果人家死盯著不放,那就有些麻煩。金子說,總不會判刑吧,他還是個娃兒呢!朋友說,那可不好說,說不定也會弄到少教所里。金子忙說,那怎么成,那怎么成!
金子去找錢胖子。錢胖子說,我知道你會來找我,說吧。金子說,饒了那個孩子吧,我保證他以后再也不會破壞你的東西了。錢胖子看著金子,說,你保證是啥意思,是不是說這事是你指使他干的。金子搖頭。錢胖子說,那就沒辦法了,他毀壞我那么多東西,這事可不是說了就了的。金子說,毀壞的東西值多少錢我賠。錢胖子突然就生氣了,說,你賠,你賠個球,你連自己的女人都圈不住,我這廠子你賠得起?金子的臉漲得通紅,額頭上的青筋嘣嘣直跳。錢胖子蔑視地看著金子,說,咋了,吃住勁了。我他媽的就是不明白,你一個破教師,整天跟我扭個啥子勁?你說你整天拿個破相機這照照那錄錄,你想干啥?你知道不知道,我點點頭就會卸你一條胳膊。你說,那孩子是不是你指使的?金子仿佛下了很大決心,說,如果我說是我指使的,你就放了他?錢胖子說,你承認了我就放了他。金子說,好,是我指使的。錢胖子說,嘴皮子上的事最不牢靠,你給我寫上字才算數(shù)。金子就寫了。錢胖子拿著那頁紙,吹了聲口哨,說,金老師果然不愧書香世家,這字寫得漂亮,都能賣錢了。金子說,你不要以為拿著這個東西,我就屈服你了,你一天不走,我就耗你一天。錢胖子彈了彈紙頭,說,那我就奉陪到底,看你究竟有多大能耐。
金子再次被騙了,自首書雖然寫了,但黃伢子還是沒放出來。
金老師去找派出所,見到熟人,熟人說,錢胖子的話你還信?你這老師真是都當成傻子了,那錢胖子是啥?賣膏藥的。我實話跟你說,錢胖子壓根就沒來說過這事,相反,我們還親自打電話問錢胖子,意思這事能不能撤案算了,娃兒畢竟小。可你知道錢胖子咋說,錢胖子說,該咋辦就咋辦,還說我們是不是收人家錢了,這個王八蛋!
金子請了幾天假,和黃伢子的父母跑了幾天縣上,可仍然沒啥效果。金老師回來后,很少說話,陰沉著個臉。學校的老師每天看見金老師在學校里走來走去,頭低著,有時會取出隨身帶的小錄影機在這錄一下,在那錄一下,然后就往鎮(zhèn)上跑,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老師們都理解金老師的心情,出了這事情,擱在誰班里都不會好受,更何況,金老師對學生就像父子一樣,父子連心哪!
錢胖子找到金子說,我確實跟派出所的人說了,可人家不放人我也沒辦法。金子轉(zhuǎn)身就要走,可被錢胖子拉住了,錢胖子說,咱們和解吧,金子看著錢胖子。錢胖子說,你把那帖子撤了,把市長信箱的東西也撤了,我以后叫車間的聲音小些,咋樣?金子不說話。錢胖子仿佛下了很大決心,說,我知道你的心思,說著看了眼站在邊上的胡老師一眼,你不是喜歡胡老師嗎?我就把胡老師送給你,總行了吧?金子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啪的一聲,錢胖子的臉上已挨了一巴掌,胡老師冷冷地看著錢胖子,說,你媽個X!
金子去了鎮(zhèn)上,進了一家網(wǎng)吧,打開各大網(wǎng)站,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的《學校被工廠侵占,學生無法上課》帖子和照片以及視頻都在顯要位置刊登。金子難得高興起來,他想起胡老師,想起胡老師的憤怒,也許胡老師并不是他想象的那種人,班上接連出的這些事,胡老師都跑在前面,一個女人,也真難為她了。
9
春天說來就來了,荒蕪的田地一下子就綠了,綠得鄉(xiāng)親們滿心歡喜。再過些天,就要栽辣苗、煙苗,點花生、玉米。金老師也在自己的那片地上忙碌著,卻看見胡老師慌慌張張跑過來,胡老師跑到地邊,說,你咋不接電話呢,人都急死了!金子緊張地問,出啥事了?胡老師說,不好了,張疙瘩中毒了,恐怕不行了。金子的頭發(fā)豎起來,說,咋回事,咋回事?胡老師喘口氣,說,昨天晚上,張疙瘩在食品廠加班,可能吃了過多的辣條,還有其他小食品,在一個地溝里躺了一天,今下午才發(fā)現(xiàn),送到鎮(zhèn)醫(yī)院,現(xiàn)在正在往縣醫(yī)院送,聽鎮(zhèn)醫(yī)院的醫(yī)生說,耽擱的時間太長了,恐怕不行了。金子踢倒地上的水桶,說,誰跟著去呢?胡老師說,張疙瘩家里沒人,劉老師跟著去了。金子扔了手里的鋤頭,說,走,去,去縣里。
金子拖著疲憊的身子從縣上回來,一下子就躺倒了。胡老師來看他,兩人卻說不出一句話。到了學校,錢胖子的廠仍是緊張地忙碌著,似乎一點也沒受影響。金子憤憤的說,出了這么大的事,他倒跟沒事人似的。胡老師說,錢胖子說出事跟他沒一點關系,張疙瘩是自身有病,又不是在他廠里暈倒的。金子說,放他娘的屁,我就不信上面人的眼睛叫雞糞糊住了,會聽他胡說。胡老師說,昨天來了一撥人,聽說是衛(wèi)生監(jiān)督管理局的,弄了東西說是化驗去了。金子說,別又是走走過場。
金子去了張疙瘩家,張疙瘩的妹妹也跟去了。家里就剩下了老奶奶,金子幫著把屋子打理好,又去找了村長,把自己的想法說了,村長同意這些天村里每天安排一個人照顧老奶奶,錢由村里出。金子這才安下心,又去了縣上。
這天中午,金子紅著眼剛從校長室出來,看見胡老師站在一棵合歡樹下等他。
金子剛和校長吵了一架,因為張疙瘩住院的費用,學校在支付了半個月的費用后,不愿再掏錢了。校長的意思和錢胖子的意思差不多,張疙瘩出事和學校沒啥關系。校長還有一個意思,即使要負責任,也是食品廠的事。金子說,食品廠現(xiàn)在不是耍無賴嗎?校長說,那也不該學校出,咱一個窮學校,哪來的錢。金子說,那也不能就這樣看著娃娃斷了藥,那不是要娃娃的命嗎!校長說,那你說該咋辦?你去看學校賬上有沒有錢。金子說,上半年錢胖子給的租賃費不還在嗎?校長說,那錢早就花光了。金子說,我們咋都不知道,可就花光了。校長的聲音有些尖利,說,學?;ㄥX一定要你知道嗎?一定要跟你匯報嗎?你說你咋這么多事啊,你看看,這好好的學校,讓你給弄得整天不得安生。你再這樣下去,我也保不了你了!金子怔了下,說,你保護我,你保護我什么。校長擺手說,不說了,你出去吧。
金子去找錢胖子,錢胖子的辦公室坐著一個陌生人。錢胖子看見金子,主動介紹說,這位是咱們省報的鄭記者,說來我還真得感謝你呢,他看了你在網(wǎng)上的反映,來做了調(diào)查,寫了一篇報道,你給斧正斧正,說著把幾頁打印紙遞給金子。金子掃了一眼,新聞的題目是《借雞生蛋致富有方》,金子知道這個記者又被錢胖子給拿下了,一時氣得說不出話。
金子鄙夷地看著那個記者,把文章扔在地上,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我信了。錢胖子驕傲地說,信了就對了,這有錢就是能讓人變成鬼,也能讓鬼變成人。你是想變成人還是想變成鬼?金子看著記者說,我啥也不變,我就是一個人,誰也別想讓我變,你那些臭錢對我不起作用。記者忙站起來說,你們有事先談,我走了。
屋里只剩下錢胖子,錢胖子說,又想給我找什么事?金子說,張疙瘩的事你管不管?錢胖子說,他生病和我有啥關系,我為啥管?我是他爹,還是我有錢沒處花了?金子說,錢胖子你嘴上積點德,你敢說不是你的責任?張疙瘩是吃你的辣條中的毒,醫(yī)生的診斷書上寫明的,你敢不承認?錢胖子說,哪的診斷書,拿來我看看,如果診斷書真的這么寫著,我一定管。金子說,你說的是真的!錢胖子說,我說的是真的。
金子轉(zhuǎn)身就走,錢胖子卻喊住金子,說,你可得快點,聽說你馬上就要調(diào)走了,調(diào)令還沒下達嗎?那些人工作效率也太低了,整天就知道喝茶看報紙。不過,我還真舍不下你,這幾年,沒有你在背后推著我,我這事業(yè)還干不了這么大呢。你走那天,言一聲,我一定去給你餞行。
金子回到大門口,發(fā)現(xiàn)大門又被堵死了。金子在堵門的車上踹了幾腳,然后去翻大門,衣服卻被尖利的鐵護欄給掛住,怎么也撤不開,伸手去撥掛住的衣服,手一松,人卻從上面掉下來,摔得半天都沒爬起來。
張疙瘩因為用藥不及時,還是死去了。
往家拉的那天,金子和胡老師去了。張疙瘩尸體蜷縮,被白布蓋著,看上去更小了,就像剛生下來的嬰兒。張疙瘩的妹妹哭得跟淚人似的,跟車去的幾個人都是哭,這孩子太可憐了,也太懂事了,可他為啥就死了呢!
金子蹲在張疙瘩面前,一遍又一遍撫摸著孩子的臉,心里酸痛,卻一滴淚也沒流出來。
張疙瘩本來可以不死的,可中間有幾天因支付不起治療費,停了藥,把人耽擱了。
學校確實是拿不出來錢了,校長說話都帶了哭音,甚至把自己的錢包都拿出來,里面癟癟的。金子再去找錢胖子,順手還拿了一個石塊,準備和錢胖子打架。金子的心里窩著一團火,即使錢胖子不和他打,他也要和他打一架。
也許只有打一架,才能祛除心里的怒氣。前些天,金子和村長一起去了鎮(zhèn)醫(yī)院,要張疙瘩的病歷診斷,可醫(yī)院說啥也不給,最后總算要出來了,可上面說的根本沒有中毒的字樣。金子知道,醫(yī)院把病歷給換了。金子又去了縣醫(yī)院,結(jié)果也是一樣。金子知道是錢胖子在背后動了手腳,金子知道找也沒用,可他還是去找了。錢胖子聳著肩膀,說,那是你的娃子?你操那么多心干嗎?金子說話都帶了哭腔,金子說,就當你可憐他,積富行善,你出點錢,就可以救一條人命的。錢胖子撇著嘴,說,我出錢,我那錢都是撿來的?再說了,我出錢,不等于我認可這個事了?你他媽的金子,少在我面前裝蒜,說的好聽,你咋不把你的錢拿去救人呢。金子說,我的錢都花光了,還有學校的很多老師,學生們都捐了錢的,我們實在是沒辦法了,你就幫幫孩子吧!錢胖子說,你金子也有求我的時候,可惜你求晚了,我都快見不著你了,你就省省心吧。金子走近錢胖子,兩人的臉幾乎都要貼在一起了,金子說,王八蛋就是王八蛋!說著從口袋里摸出石塊。錢胖子后退一步,驚慌的說,你干嗎?金子說,把去年你砸我那一石塊還給你,說著把石塊砸在錢胖子的臉上。金子看著血從錢胖子的臉上流下來,快意地地了拍身上的灰,轉(zhuǎn)身走了。
錢沒要來,金子也被派出所關了兩天。由于錢不夠,醫(yī)院催張疙瘩出院,還停了幾天的藥,孩子最終沒有保住。
金子和老奶奶商量孩子的后事,老奶奶只是木然的說,弄出去埋了吧。金子只好去找村長,把自己的想法說了,金子說,不能便宜了錢胖子那王八蛋,孩子因他死的,不能就這樣算了。村長嘆口氣,說,你看他這個家,連一個頂事的人都沒有,想要錢胖子認罪,那得跑斷腿呢。再說,就是跑斷腿,也不一定能弄翻錢胖子,那人手眼通天呢,工廠的事你跑了這多天不還是這個樣。金子說,情況不一樣了,現(xiàn)在出人命了,只要弄,就一定能把他弄翻。村長說,那誰來弄呢?這個家都沒人了。金子說,實在沒人,我來弄,我就不信這世上沒有一點公理了。村長說,那你就去弄吧,弄倒了也好,賠點錢,這個家還能撐下去。金子惡狠狠地說,不但要他賠償,還要讓他的工廠從學校消失,讓他去蹲監(jiān)獄!
張疙瘩奶奶委托金子對張疙瘩死因進行調(diào)查和起訴的消息很快就傳到錢胖子的耳朵里,聽說金子不但聘請了律師,還找了公安上的人對尸體做了解剖。公安上的人還去了鎮(zhèn)上和縣上的醫(yī)院,對原來的病歷消失原因進行調(diào)查。更讓錢胖子不安的是,前天突然來了幾個人,對他的產(chǎn)品封存,并帶走一部分,說是拿去化驗。錢胖子急忙去縣上打探情況,看來事情正朝著對他不利的方向發(fā)展。
錢胖子在上上下下的一通折騰后,最終找到了村長,和村長進行了長時間密談。村長就把金子叫回來了,村長說,錢胖子同意賠償,二十萬,真不少呢。金子說,賠償還不夠,我要把他弄到監(jiān)獄里去。村長說,算了吧,娃兒已經(jīng)沒了,再折騰也折騰不出一個娃兒來,還是賠點錢實惠,這樣,奶孫倆以后的生活就有個依靠了。金子說,這事不能這樣算了,錢胖子的廠一天不弄走,學生們就一天得不到安生,還會有學生跟著出這樣的事。我要他的廠子和人都徹底消失。村長說,這法律的事我也知道一點,叫打了不罰,罰了不打,只能占一頭。就算是你有能耐把他人弄進去,這家落啥?一點錢都落不到。你要替這家人以后的生活想想呢。金子突然說,那他為啥不找我說呢?村長怔了下,說,金子你這樣說就不對了,好歹我也是個村長呢,也是娃兒的本家呢。金子說,那不行,我去找老奶奶說說。村長說,你不用去找了,老人也是這個意思,賠償協(xié)議都簽了。
金子暈暈乎乎往外走,后面還傳來村長的聲音。村長說,你把這些天的所有花費拿過來,還有你以前墊支的,都從賠償款里支。這事全靠了你了,金子你是個好人呢!
金子突然站住了,他回頭看著村長,啞著嗓音說,好人就是我在前面跟個傻瓜似的跑,你們在背后密謀拆我的臺。金子說著哭了,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傷心得跟個孩子似的。
金子去學校,在大門處遇見了錢胖子。錢胖子笑瞇瞇地看著金子,說,咋樣,不就是二十萬嗎?我有的是錢,你還能折騰個啥給我看看。金子冷冷地看著錢胖子,足有一分鐘,然后從牙縫里吐出幾個字,錢胖子,你去死吧!
張疙瘩被安葬的這天,也是金子拿到調(diào)令的這天,食品廠發(fā)生了火災。正在下葬的鄉(xiāng)親們,看見食品廠的上方,一股股濃煙升起來,很快就遮蔽了天空。屋架轟然倒地的聲音和人們競相奔走的聲音遠遠傳過來。而在這雜沓的聲音里,居然傳來一陣陣讀書聲,從鄉(xiāng)親們的耳邊輕輕劃過,那樣清晰,那樣明朗,天籟一般!
責任編輯:張?zhí)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