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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僧

2015-03-16 10:54顧偉
延安文學 2015年2期
關鍵詞:僧人西藏

顧偉,江蘇南通人。現為南通大學中文系大四學生。作品散見于《江南》《鐘山》《山東文學》《上海文學》《山西文學》《飛天》等。

我站在瀾滄江上游的佛堂里,只有不到十四平米的面積。烏梵披掛著西藏僧人的傳統(tǒng)服飾站在門口朝里觀望,我朝拜的是殿堂內唯一的佛陀,金色的光芒不像傳說中那么刺眼,只是升騰出一種祥和的氣韻。西藏的佛,相比其他廟堂里的佛像,顯得簡樸而平易近人,猶如活著的喇嘛。

烏梵轉過身跟我說,西藏的佛廟即便低矮陳舊,也是巧而玲瓏的,佛身雖然被歲月侵蝕了光澤,但佛的光芒出自人性對它的敬畏。我聽完不禁愧疚,中原傳統(tǒng)的佛已經被人們扭曲了形象,日夜香火鼎沸卻飽含各種欲望和索求,往往只有節(jié)假日的時候,朝拜的人才會多些。我對烏梵說,到了西藏才懂得如何去供養(yǎng)一尊佛——它就住在你很深的心底,安靜的角落里。

贊布走到烏梵的身旁說著什么,好像是呢喃細語抑或耳語,周圍的一切變得寂靜深邃,既充滿著慈穆,也包含了一絲欣慰。他們進到廟堂大殿內,對我說想繼續(xù)帶我游覽方圓數里的風景。而且還說沿岸還有許多寺廟都是藏王時期遺留的,規(guī)模不大卻也讓人敬畏,關鍵是真實感。佛就坐臥在人的眼前,沒有撩人的煙熏火繞,沒有跪地后的欲望渴求……

當我進行三次跪拜,走到佛廟門口再回望時,發(fā)現靜默的臧佛猶如淡黃色的慈愛的母親。它不比之前的威嚴了,嘴角充溢著笑容,清淡勾勒起淺墨線條,伏案上擺著香鼎,插著不知何處進奉的兩三柱香。佛像的衣衫襤褸,正如西藏僧人平日的穿著打扮,活脫脫的生氣便顯露出凡間的姿態(tài)。聽說藏僧的服飾是根據西藏佛陀的衣服樣式精心設計的,懸空的藍珠,僧人掛在領口的佛珠與象征祥和的幡布無不是敬畏與神圣的體現。原以為藏僧設計了佛陀,但根據《藏傳佛教史》與克拉親廟的《藏僧簡記》包括一些自傳看來,事實恰好相反,是臧佛指引著藏僧跟尋它的步伐與佛光,為藏僧開辟了一條正確的修行之路。

行至瀾滄江邊,烏梵讓我跟著他與贊布去西藏僧人在古代營造的幾座寺廟,說是還剩十余里路。我問他們平時是否也走相當遙遠的路程,他們先誦一段經文,然后才回答了我。答案是不言自明的,以至于我都感覺到自己的愚鈍和世俗氣。

太陽在西藏,尤為熾熱,像火的起源,一旦佇立在正午的陽光下就通體透明似的,被映照得毫無保留。世間凡體的污垢也好,心靈中儲存的圣潔也罷,都會毫無遺留地展現在藏僧與當地民眾的眼里。因此,瀾滄江與稀疏的草木,連綿的雪山群峰,就像營造無邊祭臺與朝拜的佛殿,提醒著西藏僧人心中裝著寧靜與平和。

烏梵說,西藏最著名的格?;ㄉL在山腳下,我尋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是喜馬拉雅山余脈,陽光猶如金色的粉塵撲滿潔白、積雪的山峰,在如同寶石鏡面的峰頂折射出萬縷霞光。早晨八點多,西藏邊陲的太陽出生,像極了哇哇啼哭的嬰兒朝著圣潔如母乳般翹起的山峰凝視著、哭鬧著,又仿佛純潔的夢境被籠罩一層神秘的光環(huán),隨著徐徐從山間吹襲的風把每個人的心都擄去了……

烏梵陪我坐在瀾滄江支流的河邊洗漱。按照藏僧對于高潔的要求,凡是接觸格?;ɑ蛘咂渌耐芯竦氖浪桩a物前必須將手腳清洗干凈。我們把手緩緩伸入河水中,是種激爽的感覺,其后將內心的不安乃至人性里的欲望,繁復心情如同塵埃般落地,我逐漸閉上眼睛以示自己對西藏這塊圣潔土地的尊重。閉上眼,黑暗隨之而至。寒流猶如初春的風裹挾斑駁的樹葉在我的指尖流轉,好像枯黃了的佛像吐出一口千年的氣在我的手縫間竄過。任何描述水流與江河的詞語在西藏河流的洗滌中都顯得蒼白,它如同白蓮開于雪水,又浸泡在了荒野的石縫中一樣素淡質樸。大概隔了三分鐘,烏梵讓我們睜開眼,理由是先感受再觀察。

這是為了更客觀地觀察世間事物,為了盡量規(guī)避人心衍化出的欲望,須閉眼感受,悟出一番心得再行觀看,以達到最客觀的審視。臧佛的目光中也有這樣的審視,冷靜而凝練,慈祥而高潔,既有親近之感又具高遠之意。于是,我在瀾滄江支流邊感受到的即是這種令人深思,頓然發(fā)省的客觀。把眼睛睜開,我與烏梵、贊布依膝坐著,手還未曾從河中抽拔出來,就已感到滲入骨髓的涼意。烏梵為我戴上了哈達,說是代表神圣與歡迎的意思。贊布笑著,如同天真未泯的孩子,暗紅的臉頰上映得透亮,發(fā)出一種暗淡中才能衍生的光芒。我重新審視河水,逐漸發(fā)覺出新的意蘊。瀾滄江據北向南流逝,仿佛貫穿中國萬物并滋潤生命誕生美景的母親,她用濕潤的乳尖哺育著稚嫩的生靈,使萬物得以休養(yǎng)生息。而西藏扮演的即為文化中精神源頭的母親角色。無論是最高山峰珠穆朗瑪或是我手底的江水,它的至寒在于高而潔白如雪,不經歷史的風煙,不受世俗時代的污穢所染。流過我手掌的正是哺育了文明千萬年的乳汁,繼而也給人潔凈似雪的感覺。我的心變得沉寂,我的手在水中沉浮,像忘卻了它與藏僧的存在;手像是擺脫了生命的舟船浮游著,一片樹葉向遠方飄去。我凝視冰冷的河水,猶如清澈透明的碧玉鑲嵌在距離雪山不遠的地方。

我意識到烏梵果然是位真正的藏僧,因為他能把世俗凡人的心在不知不覺中引入佳境,然后又在適當的時段喚醒對方。他讓我與贊布將鞋襪脫去,手掌從水里抽出。腳剛伸進水里,一陣徹人心骨的寒涼差點使我叫出聲來。他說,忍受住寒冷與炙熱的生命才配見到神圣的東西,比如臧佛與頑強的格?;?,我明白他是讓我學到格?;ǖ钠焚|。寒流襲過腳心的感覺與手掌完全不同,先是一股寒冷,其次是攝人的恐懼,皮肉的麻木無感,最后才掙脫苦難,變得逍遙自在。我說,寒冷的西藏水將我的精神煥發(fā)出新活力。他們都笑了。藏僧烏梵對我說,居住三十余年的贊布可不怕寒冷的水,因為人家每天洗滌生活用品都需要接觸從山頂流下的雪水,山泉清澈但也寒冷,世間萬物都富有兩面性。這是我跟藏僧在最初學到的真諦。

花了半個小時,我與烏梵踏過山巒與凹凸的巖石,碎裂的河床,終于抵達了當初觀望到生長著格?;ǖ牡攸c。我說想要摘一朵帶回寺廟,他不允;我說想親手撫摸一番,他亦不允。我跟贊布,站在烏梵的身后像被保護、教導的孩子。我的耳邊,佛語的聲音隱約傳來,好像是梵音為格?;ㄔ谏侥_所受的嚴寒稱頌。贊布默默地拉著我的手,拽著我的袖子,一副緊張的樣子讓我覺得開始真正產生敬畏之心。格?;ǚ埙斓幕ò暝谘凵竦幕淅镒兊贸林亍j柟庹凵湓谏窖膸r石上,繼而反射在我們站著觀賞的地方。藏僧烏梵的雙手緊握胸前,這是他內心的虔誠、謹慎,和對佛的敬畏。

深秋的西藏猶如遲暮的美女,風韻猶存但又讓人尊敬。藏僧每年一度的朝拜也在十月份的深秋進行,在著名的布達拉宮里,他們猶如千年前的古人沉默,以頑強堅韌的毅力抵御著外界襲來的寒風、寂寥與誘惑。但站在我的跟前不是布達拉宮的藏僧,而是普通至極的藏僧。我聽贊布透露,烏梵的故鄉(xiāng)在西藏與吉爾吉斯斯坦接壤的哈薩克鎮(zhèn)。他是徒步走到西藏佛教最傳統(tǒng)的中心地域,然后懷揣虔誠與敬畏,以及對臧佛的解讀長久地居住在贊布隔壁的一所小房子里。透過陽光的折射,我好像看到了佛陀一樣的人物在面對一株草、一朵花垂淚。那種慈祥與磅礴的愛意無法用贊美的詞匯表述,唯獨用心細細體會他的苦心孤詣——對臧佛的崇敬體現在對山腳格?;ǖ膽z愛,敬畏。

我的目光幾乎全部集中在烏梵身上,只見他撩起藏僧長袍,上面猶如鑲滿寶石般的顏色,淡藍如清澈幽深的湖水,深紫如同秋季的梧桐在瀕死前所綻放的絢爛,斑駁的灰黛猶如僧人孤苦無依的影子在一襲僧袍上被顯露出來。藏僧開始對格?;〒崦氖窒衿〉脑粕斓骄嚯x花朵很近的地方,柔和美妙。他的手終于撫摸在格桑花瓣了,如同一片云朵停留在頑強的生命之上,為其增添神圣的光輝。烏梵解釋說,這是藏僧應該的禮儀,是對生命在歷經磨練后的愛,也是種撫慰。

我看到藏僧的僧袍上繡著一些花紋圖案,好像是天邊飄散四去的祥云?;蛟S是烏梵發(fā)覺了我的心思,于是主動解釋:藏僧必須在朝拜或者徒步修行時穿僧袍,以表示心中銘記佛祖的教誨與長者的叮囑,還表示自己對臧佛的尊敬。我頓時覺得西藏的僧人堅持的規(guī)章遠比久居繁華城市中的僧人更為苛刻、繁雜,比名寺古剎中的和尚更有一種神圣感。我心底明白,這是對佛學的信仰——藏僧之所以讓人側目,高望,往往由于對佛學的堅守,對宗教的信仰。

藏僧烏梵走在我與贊布的前頭,猶如世外修行的高僧。他的腳步迅疾卻不慌張,我留意過烏梵走路的情形,腳步總踏穩(wěn)在干涸的泥地,踩在不長花草的土壤里,如若遇到草木,他的腳步又會輕柔許多。藏僧的高潔與堅守也許跟西藏本身的環(huán)境不無關系。西藏相對高聳的雪山,像極了純潔的源泉汩汩流淌,滋潤著藏人的心靈世界;也隔絕了與外界的道路。當整個世界都淪陷,我想西藏中的僧人也不會陷落。藏僧烏梵在道路兩側的石墩坐下,他讓我們也坐著歇會兒。我看見他的眸子里有無盡的甘泉,也有一種保持距離的寒冷;有藏僧居于山中的坦然、釋然,也有一貫雷厲風行的凌厲。陽光透過茫茫的雪山——珠穆朗瑪與次峰格魯山上的積雪朦朧地流淌過來,金黃幻化為淡雅的一抹紅暈照在我們端坐的石頭上面。我看到太陽的紅暈下,有位熟悉又陌生的藏人出家了,他懷著對未知精神世界的憧憬、敬畏,對臧佛的喜愛與堅守毅然走過山川河谷、怪石嶙峋的地帶。太陽滲流的光彩猶如五色燈火緩緩地灑在藏僧烏梵的身上,他的腳踝、僧袍、額頭乃至手上佛珠的轉動,一切都靜謐了。當地人贊布跟我說著話,談及家鄉(xiāng)的內容。我卻想烏梵的家鄉(xiāng)是何方,竟會誕生如此執(zhí)著的僧人。光芒在烏梵的身后隱約幻化為五彩祥云的樣貌,仿佛轉瞬間藏僧成了佛,得了道。他是自由的藏僧,在西藏的陽光下靜坐,滴水不沾。他的嘴中對我與贊布說著話,內容是關于心靈寧靜。烏梵說,唯獨內心不受蠱惑、能抵抗人性欲望的人才有資格出家。內心的寧靜除了自己可以感知,其他人也能通過深處的環(huán)境與氣氛覺察出來。我說,是呀,就像藏僧烏梵這般讓人切身體會到佛的意蘊,關鍵是它的慈愛。烏梵與我說著話,他說寧靜足以致遠,足以令四方和睦,六根清凈。我感覺意外,因為那是中原佛教徒才會說的話。

烏梵還說,現在的朦朧是因為我們漫步過崎嶇山路并在清澈圣潔的河水中渡過,格?;ㄩ_啟的只是佛學上所稱的慧眼。

西藏與新疆接壤的地帶多數為高原山脈最集中的區(qū)域,常年平均氣溫只有零下二度。這是我與烏梵、贊布返回家園的路上通過媒體渠道得到的數據。烏梵一路上都在跟我說,藏僧的修行一般都住在深山或者雪原里,因為蒼茫的大雪與寂寥開闊的視野能讓僧人看到更高的山峰,然后企圖去建造一座屬于自己的寺廟。藏僧畢生追求的是精神高度——猶如那座雪峰高山,他將我拉出帳篷當著所有人的面就直直地指向那兒了。我看見西藏遼遠的云如同飛翔的鳥翅與聳立的山脈交融,水乳交融般滔滔滾動著,在我這位俗人與藏僧不同的眼睛里。事后,我覺得烏梵想表達某種情懷與精神境界,但對于藏僧神秘、傳統(tǒng)的規(guī)矩,我還知之甚少。逐漸地,我坐在了回鄉(xiāng)的機動車上,烏梵在前座開動,我和贊布說話的過程中得知西藏僧人的寺廟建于山峰之巔的占絕大多數。我想起了烏梵親口說的“看到”與之前藏僧的“慧眼”,把兩者結合起來便在我的私心里撩起對藏僧的傾慕與崇敬,猶如藏僧敬重佛典與西藏的大佛;我像是一名普通的虔誠遠客從雪山另一邊過來,請教藏僧的精神與信仰。烏梵的腦袋從后方望去卻也潔白得很,或許外面的雪景過于白嫩了,猶如嬰兒的皮膚,頭顱上還隱約生長著幾撮低矮、微弱的毛發(fā),像枯黃了的殘余草皮在風里搖曳、垂蕩著。大概時間在此刻停滯于我的腦海,藏僧烏梵在我的心底好像神靈般存在,發(fā)出幽茫的圣光,他是藏僧間最質樸的代表,從烏梵的坦途跟行為細節(jié)里,我看到了藏僧修為的理念。不久,我也見到了他們的生活方式。

2008年冬季,我到西藏探訪僧人是很隨興的,全憑興趣,包括數千年來他們的保守、神秘都作為吸引我的魅力。我記得到達布達拉宮那日正好也是大雪節(jié)氣。我站在布達拉宮的三層殿堂中觀望西藏最著名的僧人——與烏梵的表情相異,他們的面目是凝重而遲緩的變化,胡須一縷,佩戴高揚的僧帽,紅底藍邊悠悠地低垂著,簡直是保守、麻木的僧人;殿堂內部粉飾一新,露出火紅的顏色,猶如太陽光輝鋪灑滿整片拱形墻壁與陰沉的里屋。我記得有個生了重病的女子攜帶不足五歲的兒子在殿外跪拜,行僧人禮儀,說是想請住持幫忙看病,但無人過問。香客與僧人南北有序排列著,猶如編織縝密的麻布。烏梵卻不同,他所居住的屋子與認識的其他僧人,也與當年冬季我在布達拉宮見到的不一樣。藏僧總是最崇尚高潔與兼愛的出家群體,烏梵是在午飯與我盤膝而坐的時候說道。由于大雪封山,路途也被滾落的雪球堵塞了,我們在吃好午飯后沒有回到贊布的家中而是選擇跟著藏僧烏梵去往卡克拉瑪山頂峰的寺廟。烏梵說,里面有他許多熟人,在寺里短住幾天總沒問題。那是一座建在4580米高的小型寺廟,共含十余間臥室,供奉佛像的廳堂。我進廟門時,特別留意了正規(guī)的寺名,但都是以藏文書寫,我看不太懂。

進入院內便是佛殿,占地85平米,除了藏傳佛祖以外,還有金身羅漢數十尊,全是小的塑像。由烏梵引路,我與贊布漫步在陌生的寺里,繞過正殿的后院又出現一棵蒼天大樹。沉落的雪片飛揚、濺落,猶如純潔的雨滴浮動在樹枝凌空的淡黃色葉子簇擁的懷抱。據寺中僧人說,樹木已有數百年,整座寺廟都圍繞百年老樹而建造,或許是當年的西藏僧人用以每日自省的神木。令人遐思的是,我在諸多文學作品中讀到過“神木”之類的樹,往往都有驅魔除妖之效。由此看來,西藏最古老的僧侶對于自然界中的古老生命也同樣懷揣著愛與敬畏。夜間的高原雪依舊在遙望天際的空中飛舞,又像極了遲暮美人的白發(fā),讓人悲愴。我回憶起雪落于寺廟之神木的情景,陡然認為藏僧內心深處的精神高地就是一棵千年老樹了?,F珍藏于布達拉宮《西藏僧人筆錄》中記載:公元前四百余年,藏僧棲居于南藏高原東,漸遷其北至僧木茂密、山嶺縱橫處建統(tǒng)一寺址以俟臧佛感化。我徹夜未眠思考,書中的“僧木”究竟指的是何物?歷經西藏數年、訪問有緣藏僧的我漸漸覺得,僧木也許是種泛指,意思是倍受僧人們信賴、精神依靠的古樹。《西藏寺廟及僧人大觀》里也曾記載:藏僧躲避山雪、疾風于藏寺,日漸古樸素淡;天竺之經卷傳與藏地,后而漸受感應。遂即獻身以法肅立,現藏僧一類如哈格翰、莫里克、松贊干布等……這是關于古代藏僧緣何出家、修行、對佛教崇敬的文字,乃至王族子弟亦受藏僧影響。

凌晨,如沾染鐵銹的月牙往西方沉匿了,身旁的贊布早已睡熟許久。唯獨我還臥在禪房的棉褥上沉迷地想著日前所經歷的事跡。窗外的燈火隱約,好像明亮的眸子在很遠的地方透照過來光亮卻阻隔于山間樹林。有個人走過門外,我聽到簌簌的雪落。敲門的人是藏僧烏梵,我與他的結識已經三年余。最初認識烏梵是在2010年到西藏索米亞與瀾滄江上游交界的途中。當我午夜以后見到失眠的烏梵,眼眶里盡是淚水,我睡不著,他亦無法安眠。再者,我已然在禪房休息時回憶了許多往事,情緒猶如沸騰的水液。藏僧烏梵與我的三時凌晨會面,讓我聯(lián)想起蘇軾和同為貶官的摯友張懷民。蘇軾《記承天寺夜游》所述:月色入戶,欣然起行。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水中藻荇,蓋竹柏影也。今夜的月色朦朧淡雅,在西藏地區(qū)已是難得,只缺少稀疏的竹柏。我跟烏梵說關于蘇軾與張懷民的這段文字,并解釋了知己在其中的含義,令他感動良久的是我對藏僧的關懷、理解。烏梵回憶了我們結識的經歷,說有緣分的人終究會相聚,《藏經》里說到緣分,認為人世的緣分除了人的個體種下的因果外,還須感受到自己于靈魂的存在;任何有緣人都需要感知自己的緣分在何方,之前,上天早在思想、性格里為之安排了。

烏梵借用古代藏僧的傳說,試圖向我表明有緣分的人必然有共同的思想、性格。他拿出一卷經書塞在我的懷中,說是以備不時之需。我迷糊地應允了他贈送的請求,卻沒想到經書對于凡塵中的人有什么樣的含義。九月中旬,我在居住了半月后,收到烏梵的信件。他讓我?guī)ьI贊布去一趟普力索達山,告訴我在雪山的半腰間建有一座西藏僧人常逗留靜坐的亭子。由于贊布身體不佳而且也對臧佛興趣盎然,于是專門請人指引我們過去。盡管我的心遲遲不能從藏僧的信仰跟自己家鄉(xiāng)的精神高度相比的沉痛、慌張中恢復平和,但迫于情面還是去了。深秋的西藏已然飄起了小雪。中國邊疆的氣候其實沒明晰的季節(jié)可分,等過了暑期即是初冬來臨,九月初突降的大雪便是最好證明??蔀蹊鬄楹芜€要我?guī)е眢w羸弱的贊布共赴喇嘛寺庭,理由好像不太充分。我的內心猶如顛簸的山路與硌人腳底的石頭般難受,最大的疑惑在于藏僧在敬畏自然、堅守精神高地中流露的神秘色彩源于何方。

風不緊不慢地吹過我的耳朵,仿佛是山谷深處吹襲的寒流掠過冬季的西藏草,沉寂而安靜的河流除了洗滌石塊發(fā)出的聲音再也沒有任何值得人注意的地方。贊布依偎在我的手邊,他今年二十五歲,比烏梵小了整整二十歲。如此柔弱的年輕人為何會跟著我這個世俗的人一起前往藏僧心底圣潔的庭落呢?我的心好像蒸騰出另一番天地,像被無數刀片割裂,一只禿鷲翱翔過去,猶如安靜死去的藏僧幻化的生靈,遙不可及的神秘。等贊布蘇醒的時候,我們的車隊已經走了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但西藏的山路狹窄崎嶇,在人煙稀少的路上行進猶如在直觀感受上延長了走路的時間。這讓我在自己都無法察覺的情況下,內心逐漸變得平靜祥和。臨行前還惦記安全的我,在快到目的地的半路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了,蒼茫的雪如同晶瑩的薄片清涼滑入我的皮膚里,宛如天仙下凡后扔下了一粒剩下的米飯。我將手伸向飄雪的大地和天空,竟是飛一般地自由……

我在即將到達前盡量調節(jié)一己心境以求理解藏僧的思想及生活方式。于是,通過西藏寺廟作為精神高點來感受藏僧跟信仰佛教的藏人內心的領悟。在烏梵裝在包裹里的一本書《藏心亭的起源》中讀到:建于唐代的藏僧亭子之所以被喚作藏心亭,是由于它建造的位置在大雪紛飛的山腰;足以觀賞西藏最美的雪景,藏心亭南方直朝喜馬拉雅山余脈。由此可知,藏僧的寺廟往往代表著藏僧內心對佛學的理解,美景中面朝高山無人之境的磅礴雪林是一天中敲響銅鐘的最佳時辰。當我到達藏心亭,贊布跟在身后,車馬隊伍在山腳的樹林中歇息。當我回望,人群里盡數為蒼茫的白雪所染。心境猶如茶水,漸漸地平靜、平和、瑞和……贊布問我該去找哪位高僧,我說隨緣吧。話音剛落,我們的腳步隨即站在了亭子里,大抵只有十幾平米。厚實圍墻內涂抹了藏僧真實的生活場景以及精神向往的天堂。

其中一幅畫作講述了天竺佛教的故事,天王遮斂私處的嫵媚多姿、慈愛的笑容全部展現在亭子的壁畫中。我開始明白藏僧的精神世界,既有凡塵的不舍、情愫,也有對清靜、高潔智慧的無盡向往。兩者的矛盾使古代藏人修建了位于半山的亭子——以厚實的磚瓦泥沙蓋住幾根柱子撐起的主梁。我的身后,贊布稱謂了一聲大師,接著行跪拜禮;隨即我就知道藏心亭的主人來了。我跟著行禮作揖,也不知高僧是否看懂便起身求教。我說起西藏的僧人和佛學,求之以根本。高僧嘆了口氣,他的須發(fā)花白,在山風中微微顫動著,猶如藏山谷底飄著的煙塵。老年藏僧對我說,一切文化好比人們的精神訴求,任何時代都會有文化的出現,而文化誕生的前提是信仰。沒了信仰,何來文化?他提到。老年藏僧的名字是普拉達——很罕聞的名稱。他說,佛學是文化之一,組成文化的一種樣式,佛乃是任何形式的佛只存活在崇敬佛的人們心里,見不到的佛才恰好證明了存在。談話間,夕陽下了山,余暉在珠穆朗瑪朦朧的雪煙中穿梭到我的眼睛里,仿佛親眼目睹了圣光,如萬籟齊鳴的祥和,又如萬絡絲綢裹挾著一輪紅日起舞作歌……

藏僧說道,佛教之所以不能迷信,是因為它是人類的精神文化;之所以躋身于新時代,是由于佛學于藏僧的心未死,也不滅,因為世界需要一種敬畏精神才能避免自墮地獄。藏僧的話如同《藏經》中的句子,一時竟難以全部理解。于是,我問何為地獄。藏地老僧的回答令人咋舌,說“無邊的恐懼即為地獄,藏傳佛教倡導的萬物兼愛、高潔精神信仰為的就是在尋找心靈美感的過程中徹底清除人性中的恐懼?!彼硎荆绕涫菍ξ镔|欲望的貪婪,與之相悖卻又同一刻產生的恐懼。

在藏僧的心目中,對物質的恐懼是最后發(fā)生的事情卻又是最可怕的結果。等我沉靜地在藏心亭里思索時,他下到山林中提出一桶雪水來,說是給我啟發(fā),他問我身上可有西藏的俗物。我想了也只有烏梵贈予的那卷經書,于是把手伸進衣服中取出經卷給老藏僧閱讀,他一眼就認出了經書的來歷——明朝洪武年間,由一位名喚“企芎”的藏僧所著,寫的就是欲望跟人性深處的不安、恐懼。我趁著老僧人思考的空隙望了亭外,大雪封山,如鵝毛的雪片仿佛最純凈的靈魂飄搖地從高聳的山崖邊落下,人世最美的景致必在藏心亭中方可見到。

藏僧叫我時已是傍晚五時許,我回身聆聽他的解釋和感悟。藏僧在包袱里取出衣袍,赤紅色的卻呈現綿軟的感覺,仿佛立即涂抹上一層僧人的肅穆,遠隔世外的寧靜。他問我為何數度來到西藏,想尋找什么。我說,對西藏的精神高度頗感興趣,于是在每次無功而返的困頓中找尋。他說,藏僧的世界寄托于虛無、有形兩個方面;虛無指的是連綿高山上的白雪,有形指的是暫避風雨的寺院,包括眼前久負盛名的小亭子。藏僧說道,山腰間常年有雪,偶有事故。為何不懼不怕,遠赴藏心亭?我回答,因為受到摯友僧人的指點、邀請。真正的藏僧不言語了,他端起早已熱沸的白開水,架起簡樸的爐膛,再放入些樹枝將燒火的水壺放置在我跟他之間,不足半米的區(qū)域內。水化作了蒸汽不斷噴涌著,好像快要爆炸的熱量源。由于距離很近,我甚至可以清楚聽到雪水如何變熱為溫水、漸至沸騰的過程。壺蓋被水蒸氣頂開的一刻,我看到藏僧的表情絲毫沒有變化,只問及我的感受:你害怕嗎?為了喝一壺熱水。我說有點恐懼。

接著,藏僧拖拽著僧袍,猶如華麗的貴族坐下又站起,給我的杯中倒入蒸汽朦朧的熱水。等我發(fā)現水滿而溢出,不免叫出聲時,藏僧說,人們的不安、恐懼如同杯子里的水。當心靈被注滿后,就再也注不進其他善良、高潔的東西了,這就是許多人以各種名義來到西藏的根本理由;藏僧的生活也如同半杯熱騰的雪水,之所以寒冷、孤寂,是因為他們擁有一顆至純向善的心以及遙望著像山巔高潔的白雪一樣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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