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桂先
王老太病了,病得很重,誰都說可能再也好不了了。
王老太的兒子王君是個孝子,他收拾好自己的席夢思把母親安頓在上面,可是王老太就是不愿享用那東西,她那雙渾濁的眼睛一個勁地向窗外看去。無奈,王君找來自家從上輩傳下來的高背椅,鋪上被褥,把母親抱上去后再抬到窗口邊,任她盡情地向窗外看去。窗外,是這座城市中最繁華的街道,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其實,自從被兒子接來,王老太就整天倚在窗邊往遠(yuǎn)處看。晚報的一位記者曾把這一情景攝成照片,在報上發(fā)表時取名為《畫框中的白發(fā)親娘》。
對于母親整天從窗口往外看,王君不理解,也不放心。她不知道母親要看什么?是看這座城市的景象嗎?不可能,因為母親這個年紀(jì)的人對這些不會感興趣。王君不放心的是,他家畢竟住在十二層高樓上,窗口沒有防盜網(wǎng),無遮無擋,萬一栽下去,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有人說王老太可能患上了老年癡呆癥,但王君覺得不像。他多少懂點醫(yī)學(xué)常識,他發(fā)現(xiàn)母親只是話很少很少,神志還是清醒的。
王君是母親一手拉址大的。他剛出生還未滿月,父親被年輕力壯的李隊長叫去幫生產(chǎn)隊蓋倉庫,被一根水泥橫梁砸中頭部,一個“疼”字沒有喊出口就咽了氣。母親在家坐月子,見父親遲遲不回家做午飯還在生著氣呢。有人趕來報信,母親一下子暈倒在地,醒來后便抱著小王君哭得死去活來。她最擔(dān)心的是自己個子矮,身子單,還帶著個孩子,現(xiàn)在頂梁柱沒了,家中的糧草會斷。那時沒有賠償一說,李隊長噙著眼淚向母親保證,由生產(chǎn)隊負(fù)責(zé)他們娘倆的口糧。李隊長說到做到,生產(chǎn)隊真的沒有斷過他們家的糧草。
后來,生產(chǎn)隊沒了,田地都分了,李隊長也成為普通的農(nóng)民了,但王君家的糧草并沒有斷過。到了讀書的年齡,他便和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樣背上了書包,從未因為學(xué)費而過多犯愁。他隱隱約約感到,雖然生產(chǎn)隊沒有糧草可以供應(yīng)了,但有人在接濟他們娘倆。母親常常對王君說:“你盡管用心讀書,家里糧草不會斷?!?/p>
再后來王君到外地上了中學(xué)又上了大學(xué),母親常常托人捎口信給他,捎得最多的話還是那句“家里糧草不會斷,你安心讀書。”王君大學(xué)畢業(yè)一來到這座城市工作就想把母親接來,可她怎么也不同意,理由還是那句“家里糧草不會斷,日子過得蠻好?!贝喝ザ瑏?,花落花開,一晃又是好幾年過去了。今年春上王君回去接她,她還是不肯來,嘮嘮叨叨的仍然還是那句老話,但王君硬是把她接來了。
被兒子接來沒過多久,一向身體還行的王老太竟然病了。
王君盡心盡力為母親查治,但小醫(yī)院大醫(yī)院查遍了就是查不出到底是什么毛病,醫(yī)生說只能保守治療。先是在醫(yī)院住了一段時間,但母親整天嚷著要回家。無奈,王君只好答應(yīng)。母親很高興,以為是送她回鄉(xiāng)下的老家。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不是送她回鄉(xiāng)下的老家,而是重新回到兒子在城里的家時,她的情緒一落千丈,成天成天緊鎖眉頭不說任何話。
王老太的病越來越重了,高背椅坐不住了,但那雙無神的眼睛仍然整天向窗外看去。王君無法可施,只得把她抱在懷里,手輕輕地托起她的頭,讓她的臉朝著窗外。
第二天,王老太更不行了,身子骨全癱了下來,只有一絲游氣無力地從鼻子里透出,眼皮耷拉著,但仍然朝著窗外。王君抱著她的身子,把她的頭擺平了,但她的頭馬上又轉(zhuǎn)了過去。
幾天過去了,王老太仍然沒有斷氣,仍然躺在兒子的懷里,仍然眼睛朝著窗外……
這天,鄉(xiāng)下的表嬸來了,看著彌留之際的王老太,她一邊抹眼淚,一邊不停地感嘆人生苦短。她說:“李隊長昨天去了……”
這時,王君突然覺得母親身子一顫,腦袋一歪,眼睛不再望著窗外了,但干癟的嘴唇翕動著,好像要說什么。王君趕緊把耳朵側(cè)過去,隱隱約約中,他聽到母親好似夢囈一般的話語:“他說過……要……要送我一輩子糧草,這下,我……我再也不……不怕他……不怕他摸不著門了……”
王老太死了。她躺在自己兒子的懷里,猶如一個熟睡的孩子。
王君抱著自己的母親,問表嬸:“哪個李隊長?是他給我家送糧草嗎?”
表嬸抖開王老太的壽衣,滿臉的狐疑:“就是村上那個打了一輩子光棍的李銀喜。他當(dāng)過隊長,雖然現(xiàn)在生產(chǎn)隊沒了,但大伙還是那樣叫他……這些,難道你不知道……”
“母親很少說話,從讀書時起我就很少回去,我能知道什么?”王君覺得心中有一口氣壓著,出不來,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