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鵬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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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陸游的七言絕句

陶文鵬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732)

陸游的七絕數(shù)量為宋人之冠，詩中洋溢著強(qiáng)烈、豐富、深刻的愛國情思，取材極廣泛，幾乎每種題材都有歷代傳誦的經(jīng)典作品。陸游七絕詩立意高遠(yuǎn)，構(gòu)思新巧，想象奇麗，或直抒胸臆，或比興寄托，多用對比反襯的章法結(jié)構(gòu)，語言俊爽，音韻諧美，風(fēng)格多樣，具有宋詩中最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清代和近現(xiàn)代詩論家對陸游七律的藝術(shù)缺陷頗多非議，卻無一人低評其七絕。其七絕的藝術(shù)成就與影響在七律之上，僅遜于蘇軾天才超卓的七絕，高居榜眼，實至名歸。

陸游；七絕；成就

在中國古代詩史上，陸游是繼屈原、杜甫之后又一位偉大的愛國詩人。他滿懷著掃滅胡塵的理想抱負(fù)，渴望征戰(zhàn)沙場，為國立功，卻請纓無路，壯志成空。他才思敏捷，辛勤寫作，“六十年間萬首詩”(《小飲梅花下作》)*本文所引用的陸游詩文，均見錢仲聯(lián)、馬亞中主編《陸游全集校注》，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12月版，為省篇幅，不一一注出。，至今仍存九千三百多首。在宋代詩壇上，他與蘇軾都是集大成者。其詩無體不備，無體不工。其七律數(shù)量第一，古今評論亦多；七絕數(shù)量僅次于七律，仍為宋人之冠，但幾無專門的深入研究。學(xué)界多認(rèn)為陸游七律成就最高，影響最大。在筆者看來，其七絕的成就和影響勝于七律。本文擬從三個方面展開論述。

一

陸游的全部血液和骨髓中都沸騰著愛國激情，所以他的七絕和七律作品，都以愛國主題為核心內(nèi)容，但七絕體式比七律短小輕靈，故而其所表現(xiàn)的題材更寬廣、豐富。陸游的七絕，幾乎每一種題材都有膾炙人口歷代傳誦堪稱“經(jīng)典”的杰作，這是筆者判定陸游七絕的成就和影響勝于七律的一個重要理由。

我們先看陸游的一首行旅詩《劍門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yuǎn)游無處不消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xì)雨騎驢入劍門。

孝宗乾道八年(1172)九月，川陜宣撫使王炎被調(diào)回京，漢中軍幕解散，在幕中任軍事政治參議官的陸游調(diào)任成都安撫司參議官，此詩作于詩人從南鄭赴成都途中。首句先寫在邊防前線沾滿“征塵”的衣裳，如今卻摻雜了斑斑酒痕。詩人先從衣服的細(xì)節(jié)著筆，勾勒出借酒澆愁又顧影自憐的自我形象。次句用樂景寫哀的反襯手法抒情：出外遠(yuǎn)游，到處風(fēng)光綺麗，我卻無心觀賞，反而黯然神傷。三、四句說：此刻，在細(xì)雨蒙蒙中，我騎著驢子走進(jìn)了劍門關(guān)，該算是個詩人了吧？這里暗用了唐代杜甫、賈島、鄭棨等人騎驢賦詩的典故，貼切巧妙，不著痕跡。詩人先有意一問，再推出一個人物形象活靈活現(xiàn)、環(huán)境氣氛孤獨凄情的畫面，從而既表現(xiàn)出他在漢中前線詩境飛躍的自喜自賞，又蘊含著殺敵壯志破滅卻不甘于作詩人的自嘲自悲。詩的情思豐富復(fù)雜又含蓄深婉，令人尋味無窮。近人陳衍引友人掞東評語云：“劍南七絕，宋人中最占上峰，此首又其最上峰者，直摩唐賢之壘。”[1]423此評極精當(dāng)。筆者認(rèn)為，此詩不僅占宋人紀(jì)行詩的“最上峰”，而且可占中國古代紀(jì)行詩“最上峰”。

再讀一首《小雨極涼，舟中熟睡至夕》：

舟中一雨掃飛蠅，半脫綸巾臥翠藤。

清夢初回窗日晚，數(shù)聲柔櫓下巴陵。

此詩作于淳熙五年(1178)五月，陸游奉詔離蜀東歸途中。詩的前半幅，寫小雨突來，驅(qū)除暑熱，掃盡飛蠅，詩人半脫青絲頭巾，臥于翠藤編織的躺椅上，很快進(jìn)入夢鄉(xiāng)。這兩句妙借景物烘托詩人悠然自得的儒雅風(fēng)度。后半幅純是寫景，景中透露了詩人清夢初回發(fā)現(xiàn)船到巴陵的喜悅之情。全篇將動靜、聲色、虛實、情景自然融合，營造出一個清新柔美的意境?！短扑卧姶肌芬R世榷評語贊：“只末一句，有多少蘊含在。”[2]223此詩自然雋永，尤富唐人風(fēng)味，歷來廣獲贊賞，亦堪稱行旅詩的經(jīng)典之作。

陸游熱愛生活，熱愛氣象萬千的大自然，熱愛神州大地上的壯麗山河。他從乾道六年(1170)出任夔州通判起，先后在南鄭、成都、蜀州、嘉州、榮州等地任職八年。奉命出蜀后的十多年中，又在閩、浙、贛等地任地方官。此后二十年間，他都在千巖競秀、萬壑爭流的故鄉(xiāng)山陰度過。因此，他一生得江山之助，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山水詩，其中就有多首堪稱經(jīng)典的七絕，如《過靈石三峰二首》其一：

奇峰迎馬駭衰翁，蜀嶺吳山一洗空。

拔地青蒼五千仞，勞渠蟠屈小詩中。

淳熙五年(1178)十月，陸游赴閩途中作。靈石三峰在今浙江江山市南，又名江郎山，山有三峰，各有巨石，高數(shù)百尋，奇崛雄峻。此詩落筆即奇峰陡起，前三句揚山抑己又抑彼揚此，極盡藝術(shù)夸張之能事，令人心驚神駭。結(jié)句突作轉(zhuǎn)折，詩人竟將這三座奇峰收入小詩中，又以“勞渠蟠屈”的幽默語言與之對話，顯出詩人的廣闊胸懷與恢宏氣魄。詩句看似無理，卻妙趣橫生。奇思異想，前無古人。毛澤東《長征》中的“五嶺逶迤騰細(xì)浪，烏蒙磅礴走泥丸”一聯(lián)，可謂同一機(jī)杼，古今映照。

再看淳熙四年(1177)陸游在四川邛州兼用潑墨與潑彩繪出的《雨中山行至松風(fēng)亭忽澄霽》：

煙雨千峰擁髻鬟，忽看青嶂白云間。

卷藏破墨營丘筆，卻展將軍著色山。

雨后初晴，詩人把“煙雨千峰”忽變?yōu)椤扒噌职自啤钡钠婢?，想象是天公“卷藏”了李成的破墨山水，“卻展”開了李思訓(xùn)的著色山水。全篇以畫寫真，想象新奇貼切，意境瑰麗變幻。錢鍾書《宋詩選注·文同小傳》說：“具體的把當(dāng)前風(fēng)物比擬為某種畫法或某大畫家的名作，……這可以說是從文同正式起頭。例如，他的《長舉》：‘峰巒李成似，澗谷范寬能’；《長舉驛樓》：‘君如要識營丘畫，請看東頭第五重’?！谒院?，這就成為中國寫景詩文里的慣技?！盵3]36但陸游此詩已不是把眼前風(fēng)景簡單比擬為畫家的畫法名作，而是以“卷藏”與“卻展”兩個動詞展現(xiàn)兩個畫家的不同畫法，藉以生動逼真地描繪山景雨晴的瞬間變化，這就把“以畫寫真”的“慣技”大大向前推進(jìn)了一步。僅憑此點，此詩就可鐫刻在中國山水詩史上。

陸游長期在故鄉(xiāng)山陰農(nóng)村閑居，“日課一詩”或多詩，正如清人王士禛所說：“務(wù)觀閑適，寫村林茅舍、農(nóng)田耕漁、花石琴酒事，每逐月日，記寒暑。讀其詩如讀其年譜也。然中間勃勃有生氣。中原未定，夢寐思建功業(yè)。其真樸處多，雕鏤處少?！盵4]在陸游的農(nóng)村田園詩中，確有不少清新真樸、生氣勃勃的經(jīng)典之作，例如《小園》：

小園煙草接鄰家，桑柘陰陰一徑斜。

臥讀陶詩未終卷，又乘微雨去鋤瓜。

初夏的小園，如煙細(xì)雨籠罩著青草。在桑柘陰陰中，一條小路連接著鄰家。詩人于茅舍里臥讀陶淵明詩。也許是陶詩中“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這類句子使他怡然神往吧，于是他也拿起鋤頭，趁著微雨去瓜地松土了。詩人純用白描寫景敘事，情融景與事中，其村居耕讀的生活趣味與悠然心境洋溢于字里行間。后聯(lián)對仗，句意卻如行云流水，詩境自然渾成?！肚飸选芬彩撬未呓^田園詩的精品：

園丁傍架摘黃瓜，村女沿籬采碧花。

城市尚馀三伏熱，秋光先到野人家。

園丁傍著棚架收摘黃瓜，村女沿著竹籬采擷碧花，鄉(xiāng)村的秋光多么美麗動人！后兩句把喧囂炎熱的城市與清幽涼爽的鄉(xiāng)村作對比，抒發(fā)出詩人對農(nóng)村的喜愛和贊美。南宋大詞人辛棄疾《鷓鴣天》詞云：“城中桃李愁風(fēng)雨，春在溪頭薺菜花。”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都表現(xiàn)了農(nóng)村的樸素風(fēng)景和日常勞動生活的詩情畫意美。陸游還有一首描寫鄉(xiāng)村文化風(fēng)俗的七絕名篇《小舟游近村，舍舟步歸》：

斜陽古柳趙家莊，負(fù)鼓盲翁正作場。

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

這是陸游七十一歲時寫的。詩人在夕陽斜照古柳掩映的江邊小村中，看見背鼓盲翁正在說唱蔡中郎的故事，滿村的人都興致勃勃趕來觀賞。蔡中郎，指蔡邕，字伯喈，東漢文學(xué)家，有才華，性至孝，但因董卓專權(quán)時當(dāng)過左中郎將，故南宋時盛行的南戲中，竟編造出他拋棄父母妻室，終為天雷打死。詩中第三句的感慨，寄寓著詩人對自己屢遭投降派讒毀的無奈與憤懣之情，卻含蓄不露，耐人思索尋繹。全篇描寫民間藝人在鄉(xiāng)村演唱情景真實生動，散發(fā)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又是研究南宋曲藝的珍貴史料。所以明代朱承爵評曰：“雖嬉笑之語，亦自有味。”[5]清人劉熙載評陸游詩：“明白如話，然淺中有深，平中有奇，故足令人咀味?！盵6]此詩即是典型一例。

陸游與農(nóng)民喜樂與共，休戚相關(guān)，他深切同情農(nóng)民疾苦，還為農(nóng)民送藥治病，以下三首七絕寫得十分感人。其一，《秋旱方甚，七月二十八日夜忽雨，喜而有作》云：“嘉谷如焚稗草青，沉憂耿耿欲忘生。鈞天九奏簫韶樂，未抵虛檐瀉雨聲?！鼻锖禑o雨，嘉谷如焚，詩人也沉憂耿耿，心如火焚。當(dāng)夜雨忽降，詩人歡喜若狂，竟覺得天宮上演奏的仙樂，也比不上虛檐瀉雨聲那么美妙動聽。此詩大憂大喜，對比強(qiáng)烈，撼人肺腑。詩人的老師曾幾有七律名篇《蘇秀道中，自七月二十五日夜大雨三日，秋苗以蘇，喜而有作》，寫得精神飽滿，淋漓酣暢。二詩對讀，可更強(qiáng)烈體驗曾幾陸游師徒二人與農(nóng)民同呼吸共憂樂的情懷。其二，《山村經(jīng)行因施藥》云：“驢背每帶藥囊行，村巷歡欣夾道迎。共說向來曾活我，生兒多以陸為名?！痹妼懷矍罢Z。讀之，如見詩人騎毛驢馱藥囊經(jīng)行于山村，人們走出村巷夾道歡迎的動人場景。其三，《春日雜興》云：“夜夜燃薪暖絮衾，禺中一飯直千金。身為野老已無責(zé)，路有流民終動心！”八十五歲的詩人早已停止祠祿，生活困窘。連年天災(zāi)，成批百姓餓死，詩人目睹路上有難民向城市逃亡，不禁心弦震動。詩人直抒胸臆，把愛民之情表現(xiàn)得多么真摯深切！晚宋詩人劉克莊評贊說：“韋蘇州詩云：‘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啬転榇搜哉啧r矣。若放翁云：‘身為野老已無責(zé)，路有流民終動心?！耸磕転榇搜?，尤未之見也。”[7]如此赤忱愛民的詩歌，自然歷代傳誦。陸游的好友范成大，創(chuàng)作了以大型七絕組詩《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為代表的田園詩，被譽為中國古代田園詩的集大成者。陸游的七絕田園詩抨擊官府與土豪對農(nóng)民的剝削與敲詐，似不如范成大犀利深刻，卻更豐富多彩地表現(xiàn)了農(nóng)村的生活場景和他與農(nóng)民的親密感情，其成就不在范成大之下。

陸游有一顆永不衰老的童心，對自然界的花草魚鳥，農(nóng)村中常見的雞鵝貓犬，都滿懷喜愛之情，在七絕詩中為它們寫照傳神。放翁詠物，數(shù)量最多的是詠梅詩，計一百六十多首，包括絕句三十一首，還有幾十首詠荷、詠海棠的。放翁常借梅花象征一種堅貞孤高的人格氣節(jié)，寫得十分精彩。最為人傳誦的是下面這首：

聞道梅花坼曉風(fēng)，雪堆遍滿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

《梅花絕句三首》其三)

在早春中，詩人聽說梅花迎著破曉的寒風(fēng)開放了，就像堆堆晶瑩白雪布滿山間。他忽發(fā)奇想，希望化身千億，讓每樹梅花都有放翁陪同。詩人與梅花相依相伴，合二為一。這個奇妙的想象表達(dá)出詩人對梅花近乎癡迷的熱愛之情。唐代詩人柳宗元《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詩云：“海畔尖山似劍芒，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xiāng)?！标懹巍盎砬|”的奇想出自柳詩，但“一樹梅花一放翁”有新的創(chuàng)造，近代陳衍評：“柳州之化身何其苦，此老之化身何其樂！”[8]563也看出了二者的不同。再看一首《燕》：

初見梁間牖戶新，銜泥已復(fù)哺雛頻。

只愁去遠(yuǎn)歸來晚，不怕飛低打著人。

杜甫《絕句漫興九首》其三詠燕曰：“熟知茅齋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銜泥點污琴書內(nèi)，更接飛蟲打著人?！憋@然，陸游的《燕》仿效了杜詩。杜甫有廣博的仁愛胸襟，他寫到天地間的多種生靈時都懷著愛撫之情。但在上引的這首絕句中，為了表現(xiàn)他孤居草堂的客愁，移情于物，嗔怪調(diào)皮的燕子頻頻進(jìn)擾，使他煩惱。陸游在《燕》詩中弘揚了杜甫的仁愛精神，描寫燕子不辭辛勞，銜泥作巢，喂哺雛燕，出外覓食又牽掛雛燕，趕著歸來，不怕飛低打著人。詩人表現(xiàn)了燕子深摯的愛子之情，也表現(xiàn)了自己的感動、欽佩與喜悅。由于給燕子注入了無私無畏的母愛靈魂，翻新了杜甫詠燕詩的情感和意趣，陸游此詩的思想境界大大提升，可謂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從而具有杜甫五律名篇《春夜喜雨》所表現(xiàn)的博愛情懷與崇高品格，成為一首詠物七絕詩的經(jīng)典。

在陸游的題畫詩、讀書詩和論詩詩中，也有精品杰作。先看題畫詩《題詹仲信所藏米元暉云山小幅二首》其一：

一棹朝南暮北風(fēng)，奇峰倒影綠波中。

定知漸近三山路，認(rèn)得漁翁是放翁。

詩的前二句生動展現(xiàn)畫中美景，第三句把畫境看作故鄉(xiāng)山陰的三山，結(jié)句說畫中漁翁就是放翁，抒寫自己村居的漁耕生活情趣。詩人以真景寫畫境，又將自我引入境中。構(gòu)思巧妙，語言精練流暢，自然灑脫。

再看讀書詩《夜讀范至能〈攬轡錄〉，言中原父老見使者多揮涕，感其事，作絕句》：

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岳飛。

遺老不應(yīng)知此恨，亦逢漢節(jié)解沾衣。

孝宗乾道六年(1170)，范成大出使金國，寫了一本日記《攬轡錄》。其中記載他過相州(今河南安陽)時，“遺黎往往垂涕嗟嘖，指使人云：‘此中華佛國人也?！蠇灩虬菡哂榷??！标懹未嗽娮饔诠庾诮B熙三年(1192)冬。因被投降派讒毀，詩人再次罷官閑居山陰，夜讀友人二十二年前的日記，觸動了中原失地未能收復(fù)的內(nèi)心傷痛，信筆寫了這首七絕。詩的前聯(lián)直斥朝廷公卿大臣如黃潛善、汪伯彥等投降派結(jié)成朋黨，排擠抗金名將宗澤；而軍事決策機(jī)關(guān)卻沒有人肯任用另一位抗金名將岳飛。后聯(lián)用飽含激情的議論說：料想淪陷區(qū)父老不知道這些令人憤恨的事情，但在遇見故國使節(jié)時，也會流下傷心的眼淚沾濕衣裳?！昂蕖弊譃橐黄娧?，“不知此恨”四字暗寓著對投降派喪盡天良的切齒之恨。沉痛徹骨，催人落淚，言外有意，發(fā)人深省?！短扑卧姶肌吩u曰：“南渡之不振，實由于此，扼腕而言，自成高調(diào)?！盵2]228清人潘德輿說：“宋人絕句，亦有不似唐人，而萬萬不可廢者。如陸放翁《讀范至能攬轡錄》云云?！蹲犯型隆吩疲骸T公可謂善謀身，誤國當(dāng)時豈一秦！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對泣亦無人！’此類純以勁直激昂為主，然忠義之色，使人起敬，未嘗非詩之正聲矣?！盵9]評得中肯。

《題廬陵蕭彥毓秀才詩卷后》是陸游論詩七絕中著名的一首，詩云：

法不孤生自古同，癡人乃欲鏤虛空。

君詩妙處吾能識，正在山程水驛中。

前二句借用禪宗的口號和佛經(jīng)的比喻，說明詩人決不可閉門造車，面壁空想；后二句贊揚蕭詩是從“行萬里路”的生活閱歷中體驗了自然、社會與人生之真境真諦，獲得新鮮獨到的詩思寫出來的，所以才“妙”。陸游這首絕句指出了生活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源泉，并用帶情韻有形象的語言表達(dá)出這一高見卓識，因此深得歷代詩人和詩論家的認(rèn)同與贊賞，成為繼杜甫《戲為六絕句》后七絕論詩詩的經(jīng)典名篇。

唐代詩人劉禹錫、杜牧、李商隱等人擅長寫作懷古詠史的七絕。他們題詠與前朝史事有關(guān)的風(fēng)景遺跡，融深長的懷古幽思與深刻的現(xiàn)實憂患意識于一爐，突出抒寫家國興亡與世事滄桑之感，引出歷史教訓(xùn)或寄寓人生哲理，使讀者同時獲得審美享受與思想啟迪。陸游繼承和發(fā)揚唐人這一優(yōu)秀傳統(tǒng)，創(chuàng)作了不少懷古詠史的七絕，下面兩首尤為傳誦：

中原草草失承平，戍火胡塵到兩京。

扈蹕老臣身萬里，天寒來此聽江聲！

(《龍興寺吊少陵先生寓居》)

江上荒城猿鳥悲，隔江便是屈原祠。

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

(《楚城》)

屈原和杜甫是陸游最推崇的愛國詩人。這兩首詩是淳熙五年(1178)陸游東歸途經(jīng)忠州(今重慶忠縣)和歸州(今湖北秭歸)時作。前一首憑吊杜甫。詩人感念在安史之亂中曾經(jīng)隨駕的老臣杜甫，孤身流落萬里之外，于寒風(fēng)蕭瑟中來到這忠州龍興寺聆聽浩蕩江聲。陸游和杜甫都身經(jīng)國難并且入蜀，都有憂國憂民情懷。陸游憑吊杜甫，為其不幸的遭遇悲哀，也是為自己抗金壯志成空而悲哀。詩從空間構(gòu)思，側(cè)重敘事，情溢事外，兼有吊杜與自詠內(nèi)外兩重意，跌宕悲涼，感慨深沉?！短扑卧姶肌吩u此詩是“雙管齊下，一寫兩枝”[2]223，眼光獨到。后一首憑吊屈原。詩寫楚王城一片荒涼，只聞猿鳥悲鳴，隔江便是已經(jīng)破敗的屈原祠堂。一千五百年過去了，楚國早已滅亡，此后還發(fā)生無數(shù)事變，只有江上險灘急流聲還和以前一樣轟響不息。詩從時間構(gòu)思，側(cè)重寫景，情融景中，含蓄表達(dá)了對屈原的懷念和對世事的感慨。這兩首詩分別以“江聲”“灘聲”的意象扣人心弦，寄寓無窮感慨。王士禛認(rèn)為《楚城》是“宋人絕句可追蹤唐賢者”，又舉王龜齡詩：“城郭舊為夔子國，人民多是楚王孫?！焙沃倌姡骸肮趴ど筋^數(shù)家住，客舟江上一燈明。竹枝慣聽巴人曲，鳥道才通楚國程?！比缓笳f：“荒山寒日，江聲怒號，獨坐吟此數(shù)詩，不必猿鳴三聲淚沾裳也?！盵10]可見陸游這首懷念屈原詩強(qiáng)大的藝術(shù)感染力。

宋人常以議論為詩，故宋詩以意理勝。大詩人蘇軾尤擅長在抒寫情、景、事中寄寓哲理，其詩理趣深長，發(fā)人妙悟。陸游的七律《游山西村》頷聯(lián)：“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妙寫故鄉(xiāng)山陰春景，蘊含哲理，啟迪人們遇到困境時要有信心，堅持前進(jìn)，就能豁然開朗，見到光明美好前景。這是歷代傳誦的理趣名句。陸游的七絕理趣詩不及蘇詩精彩，但也有耐人涵詠諷味之作。如：“大船已泊燈火明，小舟猶行聞櫓聲?；㈩^崔嵬鹿角橫，人生實難君勿輕。”(《泊虎頭灘下》)“憶昔西行萬里馀，長亭夜夜夢歸吳。如今歷盡風(fēng)波惡，飛棧連云是坦途。”(《秋晚思梁益舊游》)前一首在對旅途情景描寫中揭示人生的艱難；后一首說，在歷盡宦海之后，反而覺得“飛棧連云”的蜀道是坦途了。這兩首詩都蘊含社會人生哲理?！稌馊住菲湟辉疲骸罢麜鲙桩?dāng)閑嬉，時取曾孫竹馬騎。故故小勞君會否？戶樞流水即吾師?！庇蔑L(fēng)趣的筆墨寫日常生活情事，表達(dá)生命在于運動和老年的養(yǎng)生哲學(xué)?！恶R上作》是兼具詩情畫意理趣的佳篇：

平橋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靄浮。

楊柳不遮春色斷，一枝紅杏出墻頭。

此詩描繪鄉(xiāng)村春色，狀景細(xì)致，色彩明麗，詩人在馬背上賞春的欣悅之情流溢紙上。結(jié)句一枝伸出墻頭的紅杏給予讀者哲理的啟迪：世間一切新生、美好的事物，總是能沖破各種遮蔽阻擋，顯露其蓬勃的生命力。后來，江湖派詩人葉紹翁寫了一首《游園不值》：“應(yīng)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备鼜V為傳誦。錢鍾書評葉詩說：“第三句寫得比陸游的新警?！盵3]266但從詩的構(gòu)思章法，第三句的鋪墊轉(zhuǎn)折，特別是第四句幾乎完全相同來看，葉詩其實模擬甚至可說是剽竊了陸詩。陸游才是這首理趣詩經(jīng)典的原創(chuàng)者。

宋代愛情詩極少，幾乎所有詠唱男女戀情的題材內(nèi)容，都轉(zhuǎn)移到長短句的詞里了。陸游卻寫了與妻子唐婉伉儷情深的詩，尤其是抒寫被母親逼迫離婚后深切懷念唐氏的詩，共十一首，其中有八首七絕?！渡驁@二首》是古今傳誦的經(jīng)典：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陸游與唐婉離婚數(shù)年后，在沈園(故址在今紹興禹跡寺南)偶然相遇，不久唐氏就郁郁去世。陸游晚年兩次經(jīng)過沈園，懷念唐氏，十分傷感。第一次是紹熙三年(1192)，寫了二首七絕和一首七律。第二次是慶元五年(1199)，陸游已七十五歲，寫了這兩首七絕。第一首前聯(lián)寫城上斜陽畫角與沈園破敗，繪聲繪色，渲染凄涼悲哀的環(huán)境氛圍。后聯(lián)再寫詩人俯看橋下綠波，仿佛仍映照著唐氏翩若驚鴻的倩影。這美麗的幻象令詩人傷心欲絕。第二首寫唐氏死去四十年了，沈園的楊柳也已衰老，不再揚花飄絮；自己亦將辭世，化作會稽山的泥土。而今憑吊她的遺蹤，仍止不住淚水流淌。“不吹綿”的老柳，對比映襯出行將入土的老詩人“一泫然”的神情。二詩情景交融，沉摯深厚，哀婉動人。陳衍評為“古今斷腸之作”，并感嘆：“無此絕等傷心之事，亦無此絕等傷心之詩。就百年論，誰愿有此事；就千秋論，不可無此詩。”[8]560、562

趙宋王朝重文輕武，軍事上孱弱。士大夫文人普遍缺少唐人那種時代自豪感和建功邊疆的進(jìn)取心，赴邊從軍的詩人寥若晨星，所以唐代那種情調(diào)昂揚的邊塞詩在兩宋幾乎絕響。而陸游曾在抗金斗爭前線南鄭過了八個多月的軍營生活，多次參加部隊的軍事行動，在詩中高唱“從軍樂事世間無”(《獨酌有懷南鄭》)。直到臨終，他的心仍在前線。他寫了大量回憶軍旅生活和想象沙場殺敵的詩，其中就有不少弘揚唐代邊塞詩風(fēng)的七絕，如《雪中忽起從戎之興戲作》四首：

狐裘臥載錦駝車，酒醒冰髭結(jié)亂珠。

三尺馬鞭裝白玉，雪中畫字草軍書。

鐵馬渡河風(fēng)破肉，云梯攻壘雪平壕。

獸奔鳥散何勞逐，直斬單于釁寶刀。

十萬貔貅出羽林，橫空殺氣結(jié)層陰。

桑乾沙土初飛雪，未到幽州一丈深。

群胡束手仗天亡，棄甲縱橫滿戰(zhàn)場。

雪上急追奔馬跡，官軍夜半入遼陽。

詩人在嚴(yán)州(今浙江建德)任職的一個冬日，雪花紛飛，他又萌發(fā)了從軍殺敵的豪興，一氣呵成這四首詩。詩中寫鐵馬渡河，寒風(fēng)破肉，髭須結(jié)冰，他用馬鞭在雪地上劃字草軍書；又寫云梯攻壘，敵兵丟盔棄甲如獸奔鳥散；最后寫北伐大軍殲滅金兵，夜入遼陽，直搗敵巢。詩出于回憶和想象，但詩人有過軍營生活體驗，故寫得細(xì)節(jié)精妙，情景逼真。這組詩豪邁奔放，情調(diào)昂揚，氣勢磅礴，境界壯闊，讀之令人氣壯神旺，完全可與盛唐詩人岑參、王昌齡的邊塞詩名篇媲美。

在《劍南詩稿》中，最有思想與藝術(shù)光彩的是表現(xiàn)愛國情懷的詩篇。詩人揭露南宋朝廷屈辱議和的罪惡行徑，表達(dá)廣大百姓渴望恢復(fù)故土、統(tǒng)一祖國的心愿，抒發(fā)自我殺敵報國的英雄氣概與壯志難酬的悲憤。其中，就有多首堪稱經(jīng)典的七絕名篇。限于篇幅，這里只舉出三首，其一是《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

三萬里河?xùn)|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

詩人秋夜迎涼，北望中原，如見三萬里黃河怒濤滾滾東流入海，五千仞華岳巍峨屹立上摩青天。詩人以藝術(shù)夸張手法創(chuàng)造出這兩個壯麗意象，作為中原的象征，表達(dá)他對祖國的熱愛和對淪陷區(qū)河山的懷念。山河之壯與遺民之悲對比強(qiáng)烈，令人扼腕。后兩句運用“對面寫”的手法，展現(xiàn)遺民淚盡胡塵年復(fù)一年南望王師北伐的情景?！氨M”與“又”字，下得沉痛酸辛、蒼涼悲憤，力透紙背。

其二是《十一月四日風(fēng)雨大作》：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

夜闌臥聽風(fēng)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在冬夜里僵臥孤村的老詩人，并不為自己貧病交加的境況悲哀，仍然想著為國家守衛(wèi)邊疆。傾聽著窗外急風(fēng)吹雨之聲，夢見自己騎著披甲的戰(zhàn)馬，馳過冰封的河面，在邊塞長驅(qū)破敵。詩的情景真幻對比，頓挫跌宕，豪邁悲壯，感人至深。

其三是詩人臨終的絕筆《示兒》：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寧宗嘉定二年(1210)元月，八十五歲的詩人在臨終之際，仍堅信王師定能收復(fù)中原，并諄諄囑咐兒孫在家祭時，切勿忘記把捷報告訴自己。這首詩直抒胸臆，一句一轉(zhuǎn)，起伏跌宕，鏗鏘有力，最鮮明強(qiáng)烈地表達(dá)了陸游堅貞不渝的愛國激情和勝利信念，是中華民族精神的集中體現(xiàn)。八百多年來，此詩深深感動和激勵了無數(shù)愛國志士。明人胡應(yīng)麟說：“忠憤之氣，落落二十八字間?！盵11]清代賀貽孫評曰：“率意直書，悲壯沉痛，孤忠至性，可泣鬼神！”[12]愛國詩人陸游的這首絕筆詩，堪稱千古絕唱。

限于篇幅，筆者無法把陸游所有題材的七絕詩名篇佳作都列舉出來。但以上所舉二十多首詩基本上都被選入多種陸游選集，大多數(shù)還被選入了各種宋詩選或宋人絕句選。在多種宋代文學(xué)史、宋詩史、中國文學(xué)史，還有各種中國古代詩歌選，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選中，都對其中一些作品作了評析。諸如《劍門道中遇微雨》《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示兒》《梅花絕句》《秋懷》《小園》等篇，還被選進(jìn)各種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的語文課本里。多數(shù)作品曾被古今詩評家評點、贊賞，至今仍然為廣大人民群眾喜吟樂誦，繼續(xù)煥發(fā)著藝術(shù)生命力，給予人們思想啟迪和美感享受，說它們是不朽的經(jīng)典，洵非虛譽。上述那么多經(jīng)典詩歌作了有力的發(fā)言：陸游不愧是宋代第一流的七絕高手。在他的各體詩中，七絕最佳，影響也最大。

二

筆者在這一節(jié)里要探討陸游七絕詩的創(chuàng)作方法、表現(xiàn)手法、體式特點以及藝術(shù)風(fēng)格，從而更全面、深入地揭示陸游七絕的成就。

近人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13]王國維所說寫境與造境、寫實與理想二派，亦即西方文論所謂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兩個流派、兩種創(chuàng)作方法。在中國詩歌史上，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在唐代都獲得了高度的發(fā)展和成熟。杜甫、白居易是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李白是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岑參、李賀、李商隱也都堪稱杰出的浪漫主義詩人。宋詩的浪漫主義遠(yuǎn)不及唐詩。北宋青年詩人王令有些詩歌表現(xiàn)出遠(yuǎn)大的理想抱負(fù)，有奇特的想象，頗具浪漫主義色彩。就詩歌創(chuàng)作方法來說，蘇軾和陸游的詩歌主要是現(xiàn)實主義的，但都有勝于其他詩人的雄奇瑰麗的浪漫主義。據(jù)我看來，陸游詩歌的浪漫主義色彩比蘇軾詩更加鮮明、豐富、濃郁。陸游常借助夢境和幻想寄托其救國的理想，他的記夢詩與醉中作的詩多是“造境”而非“寫實”的。這些閃耀著浪漫主義奇光異彩的詩歌主要是七言古詩，七絕中也有不少，例如《夢海山壁間詩，不能盡記，以其意追補(bǔ)》其二、其三：

海上乘云滿袖風(fēng)，醉捫星斗躡虛空。

要知壯觀非塵世，半夜鯨波浴日紅。

一劍能清萬里塵，讒波深處偶全身。

那知九轉(zhuǎn)丹成后，卻插金貂侍帝辰。

詩人夢中寫夢，補(bǔ)足其曾在海山壁間題寫之詩。詩里寫他乘云蹈海，醉捫星斗，壯觀鯨波浴日。他有“一劍能清萬里塵”的豪氣與神功，卻被卷入讒波深處，僥幸得以全身。那知修煉成仙后，還要飛到上清宮去侍候道君。這里借虛荒誕幻的夢境描寫，宣泄出殺敵救國壯志難酬的失望與憤懣。再看《醉中作四首》其一、其二：

晚途豪氣未低催，一飲猶能三百杯。

爛爛目光方似電，齁齁鼻息忽如雷。

駕鶴孤飛萬里風(fēng)，偶然來憩大峨東。

持杯露坐無人會，要看青天入酒中。

這組詩是乾道九年(1173)十月，陸游攝知嘉州(今四川樂山)時寫的。詩人在嘉州為當(dāng)?shù)匕傩兆隽瞬簧賹嵤?，故《樂山縣志》稱贊他“流風(fēng)善政，至今頌之”。但他卻被猥鄙的“臣僚”捏造“燕飲頹放”的讕言誣謗。陸游不畏不避，反而自號“放翁”，繼續(xù)借酒澆愁，放浪不羈。這兩首詩寫他一飲三百杯，乘萬里風(fēng)駕鶴孤飛，在大峨山之東持杯露坐，要看青天被他吸入酒杯之中。真是奇思妙想，筆力橫絕，意象雄奇。陸游被稱為“小李白”。這幾首詩明顯受到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等詩的影響，表現(xiàn)出詩人超塵出世的浪漫理想，閃耀著窈杳惝怳、奇譎變幻的色彩。

在陸游的詠花七絕詩中，也有幻想大膽、造境奇特的浪漫主義佳作，如《花時遍游諸家園》其二：“為愛名花抵死狂，只愁風(fēng)日損紅芳。綠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hù)海棠?！碧K軾《海棠》詩云：“東風(fēng)裊裊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zhuǎn)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二詩都寫愛惜海棠的深情。蘇軾恐花睡去，故燃紅燭照之。陸游卻寫青詞乞求玉帝多施春陰，庇護(hù)海棠，把蘇詩現(xiàn)實主義的“寫境”，化作浪漫主義的“造境”。再看陸游一首夢中賞花的七絕：

天風(fēng)無際路茫茫，老作月王風(fēng)露郎。

只把千尊為月俸，為嫌銅臭染花香。

這是《劍南詩稿》最末第二首詩，其下緊接終卷絕筆詩《示兒》。八十六歲的老詩人在行將辭世之時寫下這首記夢詩：天風(fēng)拂拂，水路茫茫，詩人行走在萬頃荷花之中，他已出任月王所封的“風(fēng)露郎”。他表白月俸只要千尊酒，不要別的，因為他嫌憎錢的銅臭味會損害荷花的芬芳。夢行荷花萬頃中，帶有人將離世的幻覺，但這夢幻境界多么美麗空闊，清香馥郁！它表明詩人對于追求利祿榮華的流俗之輩的厭惡，對投降派的種種毀謗的憤慨，對自身高潔清白的人格尊嚴(yán)的維護(hù)。鄒志方先生評曰：“如果說臨終《示兒》詩是詩人一生愛國精神的集中表現(xiàn)，那么此詩是詩人一生人格力量的真實寫照?！盵14]筆者認(rèn)為，更確切地說，詩中夢境是詩人高潔人格理想虛幻的、象征的、浪漫的表現(xiàn)。

明人胡應(yīng)麟說：“絕句最貴含蓄。”[15]清代沈德潛說：“七言絕句，貴言微旨遠(yuǎn)，語淺情深，如清廟之瑟，一唱而三嘆，有馀音者矣?！盵16]又說：“七言絕句，以語近情遙，含吐不露為主。只眼前景，口頭語，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遠(yuǎn)?！盵17]219無數(shù)七絕的成功創(chuàng)作表明，妙用興寄，托物寓端，尤能言微旨遠(yuǎn)，語近情遙，一唱三嘆，弦外有音，韻味無窮。陸游深諳七絕創(chuàng)作這一出奇制勝的藝術(shù)奧秘，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要“托情寓物”[18]。這個“物”，可以是人物、景物、事物等。借人物畫像寄情寓意的，如《題海首座俠客像》：“趙魏胡塵千丈黃，遺民膏血飽豺狼。功名不遣斯人了，無奈和戎白面郎！”法名“?！钡氖鬃蜕兴匾环鶄b客像，使敬慕俠客的詩人聯(lián)想到金兵在中原殘害遺民，南宋朝廷竟不重用“俠客”去殺敵立功，只用那些不敢也不會打仗的“白面郎”向敵人屈膝求和。詩人巧妙構(gòu)思，使情溢言中，意在象外。南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四載：“《劍南集》多豪麗語，言征伐恢復(fù)事。其《題俠客圖》云云，壽皇(宋孝宗)讀之，為之太息。臺評劾之。”[19]明人高明《題放翁〈晨起〉詩卷》評此詩“愛君憂時”，“其雄心壯氣，可想見已。詩意高語健?！盵20]評得精切。借景物寓意的詩更多，如下面二首詠聞雁的詩：

過盡梅花把酒稀，熏爐香冷換春衣。

秦關(guān)漢苑無消息，又在江南送雁歸。

(《聞雁》)

新雁南來片影孤，冷云深處宿菰蘆。

不知湘水巴陵客，曾記漁陽上谷無？

(《聞新雁有感》)

這兩首七絕分別描寫他在江南送雁北歸和迎雁南來，含蓄地表達(dá)他對北方淪陷區(qū)人民的關(guān)懷，對朝廷一直不能出師北伐的深深失望。馮振先生《詩詞雜話》評論說：“陸放翁《聞雁》云云，又《聞新雁有感》云云，二詩托興相似，皆感慨中原之不復(fù)也?！厍笆啄┒溆杀闭f到南，后首末二句由南說到北耳?！盵21]晚唐著名詩人杜牧的七律名篇《早雁》云：“金河秋半虜弦開，云外驚飛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shù)聲來。須知胡騎紛紛在，豈逐春風(fēng)一一回。莫厭瀟湘少人處，水多菰米岸莓苔?！标懹芜@兩首詠雁詩可能受了杜牧詩的啟發(fā)，但比起杜牧詩中用了“虜弦”“胡騎”等字面，陸詩更顯得含蓄蘊藉。劉勰《文心雕龍·比興》說：“比顯而興隱?！标懹纹呓^詩多用興象寄情寓意，故多有空靈微妙、含蓄曲隱、耐人尋味的佳作。在這一點上，也勝于其更多雄直激切之作的七律。

七言絕句僅四句二十八字。詩人要在短小篇幅中獨到、深刻地表達(dá)情思意蘊，首先須在立意構(gòu)思上下功夫。陸游的七絕，具有立意高遠(yuǎn)、構(gòu)思新穎的特色。上文引述的《過靈石三峰》其一，就表現(xiàn)出詩人想落天外的浪漫詩思。此題其二，在立意構(gòu)思上也是詩心獨運，不同凡響。詩云：

曉日曈昽雪未殘，三峰杰立插云間。

老夫合是征西將，胸次先收一華山。

詩人由眼前的靈石三峰，立即聯(lián)想到仍被金人侵占的西岳華山的蓮花、朝陽、落雁三峰，于是說：既然老夫還想做東漢馮異那樣的征西大將軍，那就讓我先把眼前這一座華山收入胸中吧！詩人從收復(fù)北方河山的思想高度立意，在一首山水詩中表現(xiàn)出殺敵救國的激烈壯懷。詩境之高，也如華岳三峰，聳峙云霄。再看一首《梨花》：

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華。

常思南鄭清明路，醉袖迎風(fēng)雪一杈。

這首七絕是開禧二年(1206)春天，八十二歲的陸游在山陰寫的。詩人眼前的梨花，粉淡香清，有自成一家的風(fēng)采，未容艷俗的桃李獨占年華。這兩句寫出梨花高潔素雅的形神與氣質(zhì)，也寄托著詩人對自身清白無瑕人格的贊譽。后兩句，詩人由眼前的梨花，聯(lián)想和回憶昔年在南鄭軍中的生活。他只展現(xiàn)一個場景：清明時節(jié)，他乘著醉意，走在南鄭的山路上，把一杈如雪梨花放在袖中，讓它迎風(fēng)散發(fā)出陣陣清香。這里既拓展了時空境界，使之遠(yuǎn)大悠長，又提升了思想境界，點燃?xì)硤髧臒崆?。詩中梨花的意象，比興兼具，反復(fù)唱嘆，小題材表現(xiàn)出了大主題。

陸游積極抗金收復(fù)中原的壯志抱負(fù)與南宋朝廷茍安一隅屈辱求和的政策有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詩人為更鮮明強(qiáng)烈地抒發(fā)報國無門、請纓無路的悲憤，他在大量七絕詩創(chuàng)作中采用了對比反襯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而兩聯(lián)四句的絕句體式也很有利于展現(xiàn)這種章法結(jié)構(gòu)。于是，我們就接二連三地看到昔與今，壯年與老年、前線與后方、理想與現(xiàn)實、遺民的盼望與王師的不發(fā)等等情景在七絕詩中的對比，讀來心弦震撼！請看：“大散關(guān)頭北望秦，自期談笑掃胡塵。收身死向農(nóng)桑社，何止明明兩世人！”(《追憶征西幕中舊事》)“百騎河灘獵盛秋，至今血漬短貂裘。誰知老臥江湖上，猶枕當(dāng)年虎髑髏。”(《感舊》)“初冬常憶宴梁州，百炬如椽滿畫樓。三十七年猶未死，茅檐霜冷一燈幽?！?《初冬》)“少攜一劍行天下，晚落空村學(xué)灌園。交舊凋零身老病，輪囷肝膽與誰論！”(《灌園》)“白發(fā)蕭蕭病滿身，凍云野渡正愁人。揚鞭大散關(guān)頭日，曾為中原萬里春?！?《北園雜詠》)“北望中原淚滿巾，黃旗空想渡河津。丈夫窮死由來事，要是江南有此人！”(《北望》)“小閣憑欄望遠(yuǎn)空，天河橫貫斗牛中。他年鼓角榆關(guān)道，馬上遙看與此同?！?《即事》)這些作品，或自昔至今，或自今憶昔，或今昔交錯，或由眼前到將來，都是對照鮮明，反襯強(qiáng)烈。詩人回憶當(dāng)年雄關(guān)策馬，河灘獵虎，真是意氣風(fēng)發(fā)；眼看今日空村灌園，交舊凋零，貪病交困，不禁悲憤填膺；想到日后王師北伐，掃滅胡塵，又熱血沸騰，躍躍欲試。對比反襯的章法結(jié)構(gòu)，形成巨大的抒情張力，使詩篇抑揚頓挫，跌宕起伏，如波翻浪涌，扣人心弦！

錢鍾書先生指出：“放翁善寫景，而誠齋擅寫生。放翁如畫圖之工筆；誠齋則如攝影之快鏡?！盵22]118、124又說放翁寫景敘事“工細(xì)圓勻”，善于“熨帖出當(dāng)前景物的曲折情狀”[3]170。此乃錢先生的慧眼卓識。陸游前期多展現(xiàn)雄奇壯麗的山川景色，后期更多地描畫清麗自然或真樸有趣的鄉(xiāng)村風(fēng)景畫與風(fēng)俗畫。七古和七律有較多的篇幅寫景，但陸游在寫作短小的七絕時，仍能飛騰想象和幻想的靈翼，調(diào)動多種感覺和修辭手段，營構(gòu)出不少寫景精美的篇章和聯(lián)句。例如《秋思》其一：

烏桕微丹菊漸開，天高風(fēng)送雁聲哀。

詩情也似并刀快，剪得秋光入卷來。

前兩句寫烏桕紅、菊花黃、天高曠、西風(fēng)緊、雁聲哀，把秋光展現(xiàn)得有聲有色、有高低遠(yuǎn)近，清麗如畫。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有“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吳松半江水”之句。陸游把杜甫借以剪取江水的“并州剪刀”，用來比擬“詩情”的快利，進(jìn)一步化實為虛，可謂巧妙化用，情景深融，通體靈妙。又如《舍北晚眺二首》：

紅樹青山帶暮煙，并橋常有賣魚船。

樊川詩句營丘畫，盡在先生拄杖邊。

日日津頭系小舟，老人自懶出門游。

一枝筇杖疏籬外，占斷千巖萬壑秋。

二詩皆寫山陰秋色，饒有詩情畫意和水鄉(xiāng)生活氣息?！短扑卧姶肌吩u前首“自然入畫”[2]230。后首用“一枝筇杖”將自我招入畫中，用小景物帶出大景遠(yuǎn)景，真是妙趣橫生！

放翁善于調(diào)動多種感覺和修辭手法，在七絕詩中寫出不少精彩的景句。如“村南村北鵓鴣聲，水刺新秧漫漫平”(《小園》)純用白描，繪出一幅有聲畫。“云迷江岸屈原塔，花落空山夏禹祠”(《三峽歌》其一)，亦用白描借景寫人。顧隨先生說：“如此偉大人物屈原，塔在云迷之江岸”；“如此偉大人物(夏禹)，在空山中之祠住，暮春花落”，“放翁詩中蓋無美過此二句者”[23]224。“黃蛺蝶輕傍曲檻，紅蜻蜓小過橫塘”(《秋思絕句》)，運用色彩映襯和動態(tài)描寫，兩只小動物活靈活現(xiàn)；“暮云細(xì)細(xì)鱗千疊，新月纖纖玉一鉤”(《倚樓》)妙用比喻，意象奇麗迷人；“風(fēng)搖北斗柄欲折，雨溢天河浪正生”(《風(fēng)雨》)大膽夸張，無理而妙；“正疑白鷺歸何晚，一片雪從天際來”(《秋日雜詠》)寫錯覺幻象，意外出奇?！跋彩乱浑p黃蛺蝶，隨人來往弄秋光”(《暮秋》)巧用擬人，蛺蝶多情。還有一首《水亭》：“水亭不受俗塵侵，葛帳筠床弄素琴。一片風(fēng)光誰畫得：紅蜻蜓點綠荷心?！卞X鍾書說，結(jié)句這種句法和顏色的對照，在唐人白居易、李商隱、韓偓的詩中各有一例[3]84。筆者想補(bǔ)充說，在宋詩中，陸游是最先運用“這種句法和顏色的對照”的。其后，才有樂雷發(fā)的“一路稻花誰是主？紅蜻蛉伴綠螳螂”(《秋日行村路》)。筆者還在晚宋蕭立之的《武陽渡》中拈出“落日平江晚最奇，白龍鱗換紫玻璃”一聯(lián)[24]。

錢鍾書指出，陸游七絕寫景妙句，沾溉后人者不淺，王士禛獲益尤多。南宋葛天民《郊原避暑》“竹疏身共瘦，湖近意先涼”一聯(lián)，脫胎自陸游七絕《枕上聞風(fēng)鈴》的“老人不辦搖團(tuán)扇，靜聽風(fēng)鈴意已涼”。王士禛《息齋夜宿即事懷故園》“螢火出深碧，池荷聞暗香”，也從陸游七絕《橋南納涼》“風(fēng)定池蓮自在香”化出。王氏《池北偶談》卷十八記少作《題壁絕句》云：“仿佛夢中尋蜀道，打包身度棧云西?！比居陉懹巍逗透粎⒆h二絕》的“大似無家老禪衲，打包還度棧云西”[22]131。上文曾引王士禛贊賞陸游田園詩描寫景物真樸自然，生氣勃勃。王士禛的《真州絕句五首》《江上看晚霞三首》《江上二首》《即事》等寫景的七絕名篇，很明顯地從陸游寫山水田園風(fēng)景的詩中汲取了藝術(shù)營養(yǎng)，可見陸游七絕詩影響深遠(yuǎn)。

陸游對七言絕句的體式也作了多種嘗試。他寫了一些不拘平仄、押仄聲韻的古絕句，如《夜坐》：“大風(fēng)橫吹斗柄折，迅雷下?lián)羯奖诹?。放翁閉戶寂不聞，《楞嚴(yán)》卷盡燈花結(jié)。”但多數(shù)是律絕，其中有通篇散行的，更多是對起散結(jié)或散起對結(jié)的。對起散結(jié)式，如：“小艇上時皆綠水，短筇到處即青山。二十四歲中書令，不換先生半日閑?！?《閑中自詠》)前兩句對仗寫景，自然流暢。散起對結(jié)易致章法板滯，很不好寫。陸游卻喜愛寫這種體式，如：“行歌曳杖到新塘，銀闕瑤臺無此涼。萬里秋風(fēng)菰菜老，一川明月稻花香?！薄棒~咸滿缶酒新篘，處處吳歌起垅頭。上客已隨新雁到，晚禾猶待薄霜收?！?《秋日郊居》其五、其六)一用正對，一用流水對，都流轉(zhuǎn)不滯。對起對結(jié)式更不易作，前人作品很少，杜甫《絕句四首》其一云：“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柳中庸《征人怨》云：“歲歲金河復(fù)玉關(guān)，朝朝策馬與刀镮。三春白雪歸青塜，萬里黃河繞黑山?！贝嗽姴粌H兩聯(lián)各自成對，還兼用當(dāng)句對，顏色對、數(shù)字對、疊字對，真是精工至極。北宋詩人王安石也寫了一些通篇對仗的七絕。陸游喜愛并擅長對仗，因此有意“以律為絕”，通篇對仗的七絕更多，如：“薄云韜日未成雨，野水嚙沙爭赴溪。書冊懶看聊成伴，酒壺不飲亦常攜。”(《秋日出游戲作》)“不酸金橘種初成，無核枇杷接亦生。珍產(chǎn)已從幽圃得，濁醪仍就小槽傾?！?《雜詠園中果子》)“東西相望兩湖橋，來往無時一畫橈。買酒每尋村市步，煮蔬時就野僧寮。”(《湖山雜詠》)等等。雖非杰作，但詩意貫通，并無板滯之感。

作為一個具有集大成性質(zhì)的詩人，陸游詩歌以悲憤激昂的愛國詩和清淡自然的田園詩為主體，具有豐富多樣的風(fēng)格，諸如豪放、雄奇、綺麗、疏野、沉郁、曠達(dá)、淡泊等。就連楊萬里“誠齋體”七絕詩特有的那種幽默、詼諧、風(fēng)趣，在陸游詩中也并不少見。例如《贈貓》：“裹鹽迎得小貍奴，召護(hù)山房萬卷書。慚愧家貧策勛薄，寒無氈坐食無魚。”寫對家貓的喜愛和歉意，趣溢紙上。又如《贈雞》：“青銅三百買烏雞，辟地墻東為擇棲。更聘一雌全物性，莫辭風(fēng)雨五更啼?！北磉_(dá)對烏雞的愛護(hù)與希冀，詼諧中見深情。楊萬里很愛表現(xiàn)大自然的景物，并從中發(fā)現(xiàn)諧趣；陸游更多寫農(nóng)村日常生活景物，喜作自我調(diào)侃，自嘲自樂，例如：

白發(fā)無情日日生，散愁聊復(fù)作山行。

幽禽似欲嘲衰病，故學(xué)禪房杵藥聲。

(《搗藥鳥》)

詩人把有如杵藥聲的鳥鳴，看作是嘲笑他的衰病。又如：

月白庭空樹影稀，鵲棲不穩(wěn)繞枝飛。

老翁也學(xué)癡兒女，撲得流螢露濕衣。

(《月下》)

老詩人竟然學(xué)小孩在秋月下?lián)渥搅魑?，不顧露濕衣裳。真是童心爛漫，詩意天真，諧趣盎然。

三

宋、元、明詩論家都很贊揚陸游詩愛國憂民的深厚情思，公認(rèn)陸游是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冠。到了清代與近現(xiàn)代，才有人對陸游詩作分體的研究和評論。其中，對其七律與七絕詩的評論尤多。

先看對陸游七律的評論。清人宋長白認(rèn)為陸游“以七律擅長，遠(yuǎn)撮錢、劉之標(biāo)，近萃蘇、黃之勝”[26]。相反，朱彝尊批評陸游七律“句法稠疊，讀之終卷，令人生憎”。他舉出陸游七律中用“如”“似”字重復(fù)對仗的共三十九聯(lián)，還說“難以悉數(shù)”[27]。

王士禛也推重陸游七律，認(rèn)為唐、宋以來寫七律的不止千百人，“求其十分滿者，唯杜甫、李頎、李商隱、陸游及明之空同、滄溟二李數(shù)家耳?！盵28]而賀裳卻苛評陸游七律“大抵才具無多，意境不遠(yuǎn)”[29]451。

查慎行贊揚陸游七律“工于用事，屬對天然”，又指摘其“蹊徑太熟，章法句法未免雷同，不耐多看”[30]。

沈德潛對陸游七律有褒有貶：“放翁七言律，隊仗工整，使事熨帖，當(dāng)時無與比埒。然朱竹垞摘其雷同之句，多至四十馀聯(lián)?！娖?，不暇持擇也?！司渲猩舷聲r不承接，應(yīng)是先得佳句，續(xù)成首尾，故神完氣厚之作，十不得其三?！盵17]234

李調(diào)元是褒少貶多，他說：“陸放翁詩，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得名，其馀七律名句輻輳大類此，而起訖多不相稱。人以先生先得好句后足成之，情理或然。……余獨愛其《感憤》一律，頗近唐人?！盵34]

趙翼極力推崇說：“放翁以律詩見長，名章俊句，層見疊出，令人應(yīng)接不暇；使事必切，屬對必工；無意不搜，而不落纖巧；無語不新，而不事涂澤：實古來詩家所未見也?！盵35]姚鼐也說：“其七律固為南渡后一人。其馀如簡齋、茶山、誠齋諸賢，雖有盛名，實無超詣。”[36]洪亮吉說：“七律之多，無有過于宋陸務(wù)觀者，次則本朝查慎行。陸詩善寫景，查詩善寫情。寫景故千變?nèi)f化，層出不窮；寫情故宛轉(zhuǎn)關(guān)生，一唱三嘆。蓋詩家之能事畢，而七律之能事亦畢矣。”[37]舒位亦云：“嘗論七律至杜少陵而始盛且備，為一變；李義山瓣香于杜而易其面目，為一變；至陸放翁，專工此體，而集其成，為一變；凡三變，而他家之為是體者，不能出其范圍矣?！盵38]

潘德輿說放翁七律：“佳者誠多，然亦佳句耳；若通體渾成，不愧南渡稱首者，嘗精求之矣。”他舉出陸游十?dāng)?shù)首七律，認(rèn)為“著句既遒，全體亦警拔相稱”，但“較之全集七律數(shù)十之一耳”。他還指出陸游七律閑居遣興之作，時仿唐人許渾，“雖圓密穩(wěn)順，一時可喜，而盛唐之氣魄，中唐之情韻，杳然盡矣”[39]。他的評價有揚有抑，比較審慎，有分寸。

李慈銘對陸游七律優(yōu)缺點的認(rèn)識也較切當(dāng)。他說：“放翁律句，太平切近人，又往往句法相似，與全篇氣多不貫，其詩派之不高，自由于此。”但又說《感憤》《題接待院壁》《書憤》等五首“皆全首渾成，風(fēng)格高健，置之老杜集中，直無愧色。此外清新婉約者，尚有數(shù)篇，然僅到得中晚唐人境界”[40]。

施補(bǔ)華只說放翁七律有逼近盛唐人的佳作，如《新夏感事》之“百花過后綠陰成”，《感憤》之“今皇神武是周宣”[41]。

近代陳衍說陸游“最工七言律、七言絕句。七言律斷句，美不勝收”[42]。

錢鍾書對陸游七律，只肯定其“寫景敘事之工細(xì)圓勻者”，與中晚唐人相似，卻批評其毛病太多：“多文為富，意境實尟變化”，“古來大家，心思句法，復(fù)出重見，無如渠之多者”，“往往八句之中，啼笑雜遝，兩聯(lián)以內(nèi)，典實叢疊；于首擊尾應(yīng)、尺接寸附之旨，相去殊遠(yuǎn)。文氣不接，字面相犯?！薄敖^無章法，只堪摘句?！薄爸祁}之寬泛因襲，千篇一律”?！昂谜笪Ｗ?，講唐虞孔孟，說《論語》《孝經(jīng)》，誦典墳而附洙泗，攘斥佛老百家，謂為淫詞異端”。錢鍾書還列舉了陸游七律中大量挦拾、臨摹、蹈襲前人的詩句[22]127、125-128。

下面我們再舉前人對陸游七絕的評論。首先，推重陸游七律的王士禛，也稱贊陸游七絕《楚城》等四首“可追蹤唐賢”[29]203。

愛新覺羅弘歷等《唐宋詩醇》推揚陸游七絕說：“作者妙處，深得風(fēng)人之致，視唐殆無愧色，此不可以時代拘者也。”[43]喬億也贊陸游七絕“具邁往之氣”[44]。王棠說：“年來人皆奉劍南(絕句)為準(zhǔn)的?！盵45]

潘德輿認(rèn)為陸游七絕實勝于七律。他說陸游的《讀晉書》《聞雁》《游寒巖鈞磯》等十?dāng)?shù)首絕句“與唐人聲情氣息，不隔累黍”；又說陸游《讀范至能攬轡錄》《追感往事》等絕句“不似唐人，而萬萬不可廢”[46]。

李慈銘用盛唐七絕為標(biāo)準(zhǔn)來評價陸游絕句的成就。他說：“七絕則江寧、右丞、太白、君虞、義山、飛卿、致堯、東坡、放翁、雁門、滄溟、子相、松圓、漁洋、樊榭十五家，皆絕調(diào)也?！薄皷|坡、石翁、放翁、白石四家，尤清遠(yuǎn)逼唐人?！?李慈銘撰《越縵堂詩話》卷上，孔凡禮、齊治平編《陸游資料匯編》第371頁、第373頁，中華書局1962年版。

曾國藩晚年最喜愛陸游七絕?！对鴩で笕饼S日記》載，同治元年(1862)后，七絕專讀放翁，趣味尚閑適。又選陶、杜、韋、白、蘇、陸之詩，成《閑適詩選》。同治六年《與李眉生書》云：“詩中有一種閑適之境，專從胸襟著工夫。讀之但覺天機(jī)與百物相弄悅，天宇奇寬，日月奇閑，如陶淵明之五古、杜工部之五律、陸放翁之七絕，往往得閑適之真樂。”是年三月二十二日《家訓(xùn)》云：“凡詩文趣味，約有二種。一曰閑適之趣，詩則韋、孟、白傅，均極閑適。而余所好者，尤在陶之五古，杜之五律、陸之七絕。以為人生具此高淡襟懷，雖南面王不易其樂也。”

近人陳衍著重指出：“宋詩人工于七言絕句，而能不襲用唐人舊調(diào)者，以放翁、誠齋、后村為最。大略淺意深一層說，直意曲一層說，正意反一層側(cè)一層說?！盵1]257顧隨也贊：“放翁詩蓋七言絕句最好?！盵23]226

錢鍾書對陸游絕句的評價較高。《談藝錄》云：“茶山詩槎枒清快，實與誠齋為近，七言律絕尤往往可亂楮葉，視劍南工飭溫潤之體，大勿類。”又引《誠齋詩話》云：“五七言絕句最少而最難工，晚唐人與王介甫最工于此?！辈⒃u曰：“楊、陸兩詩豪尚規(guī)撫晚唐?！盵22]118、125贊揚陸游七絕工飭溫潤，得晚唐風(fēng)味。

歸納以上評論不難看出：清代與近現(xiàn)代詩論家推重陸游七律與批評其缺點的人較多；推重陸游七絕的人少一些，卻無人批評其病。在批評陸游七律的觀點中，賀裳所說“才具無多，意境不遠(yuǎn)”明顯不合事實。他如查慎行、沈德潛、李調(diào)元、潘德輿、李慈銘的批評意見，基本上是客觀公允的。錢鍾書批判的方面最多，見解尤犀利、尖刻，但有理有據(jù)，語語中的，并非主觀武斷，肆意攻擊。

筆者認(rèn)真思考前賢的意見，結(jié)合自己閱讀、研究的心得感受，提出以下看法：

陸游的七絕、七律以及其他各體詩歌，都表現(xiàn)了詩人一生為苦難的祖國而歌唱而戰(zhàn)斗的愛國主義精神。陸游的愛國詩歌具有最鮮明的戰(zhàn)斗性和時代性，其對投降派的揭露批制，對人民群眾渴望恢復(fù)故土統(tǒng)一祖國的表達(dá)，對詩人自我殺敵報國的英雄氣概與壯志未酬的悲憤的抒發(fā)，都比兩宋任何一位詩人更強(qiáng)烈、豐富、深刻。在宋代詩壇上，陸游詩歌的思想性最高，具有強(qiáng)大的感染與激勵人心的正能量，這是不容置疑的。

陸游的文學(xué)天才不及蘇軾。他的七古、七律、七絕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都達(dá)不到蘇詩那樣“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47]，達(dá)不到蘇詩那樣信手拈來，妙趣天成，氣勢飛動，縱橫開闔，變幻莫測，又如行云流水那樣靈動自然。但陸游的七絕和七律在藝術(shù)上也有杰出成就。他在這兩種詩體上都成功地運用了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其浪漫主義色彩在宋詩中最為濃厚。他的七絕與七律都具有以雄放悲壯與平淡自然為主的多種藝術(shù)風(fēng)格。詩人能純熟地綜合運用詩的諸般技法，以敷腴俊逸、自然圓轉(zhuǎn)的語言營造意象表達(dá)情思意緒。他是宋代七絕與七律的藝術(shù)高手，這也是不可否認(rèn)的。

陸游是一個激情充沛的詩人，他把寫詩作為一項重要事業(yè)，是每日不可缺少的功課。他的詩做得太多了。“七十五歲開始每年突破三百首大關(guān)，八十歲之后，每年的詩產(chǎn)量都在四百首以上，而八十四歲這一年竟然寫了五百九十九首”*據(jù)歐小牧先生《陸游年譜》，邱鳴皋著《陸游評傳》，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2月版，第423頁引。。晚年的詩人沒有充沛的精力去篩選淘汰、錘煉打磨他的詩作。他的七律確實具有寫景敘事工細(xì)熨帖、對仗工穩(wěn)使事貼切等優(yōu)點，但也有不少詩用詞、造句、命意大同小異，重見復(fù)出，還有文氣不接，字面相犯，用典過多與用典失誤等毛病。他把精力大都用在中兩聯(lián)的對仗上，力求對出佳聯(lián)名句，而對首尾兩聯(lián)，多湊合填補(bǔ)，結(jié)果正如沈德潛所說，“神完氣厚之作，十不得其三”。由于有那么多刺目的嚴(yán)重缺點，從而引起諸多詩評家的不滿與批評。實事求是地說，陸游的七律，從藝術(shù)表現(xiàn)方面來看，除了不及蘇軾之外，也不及黃庭堅法度出奇變化、風(fēng)格奇崛峭硬、極具獨創(chuàng)性的七律，亦未必比得上學(xué)到了杜甫慷慨悲涼沉郁頓挫風(fēng)格又錘煉精工的陳與義七律。

陸游有“高明之性，不耐沉潛”，“專務(wù)眼處生心”，其“眸而可得，拾而即是”[22]130、131的敏捷才思，是最適合寫作七絕的。寫篇幅短小的七絕，不需要像寫格律森嚴(yán)的七律那樣縝密構(gòu)思，精心錘煉、反復(fù)打磨，往往一觸即發(fā)，即興而成，一探而就，這自然免不了產(chǎn)生一些草率、平庸、詩味淺薄的作品，但更多是天真活潑、自然本色的好詩。陸游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48]正是他作詩特別是作七絕小詩的心得體會。總之，陸游的七絕有數(shù)量更有質(zhì)量，佳作尤多，經(jīng)典不少；兼?zhèn)涮埔襞c宋調(diào)，更具包蘊眾體的集大成性質(zhì)。其藝術(shù)成就和對后世的影響力，在宋人中僅遜于蘇軾，而在王安石、黃庭堅、楊萬里、范成大、朱熹之上，也勝于他本人的七律，可謂高居“榜眼”，實至名歸，當(dāng)之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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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陳衍.劍南摘句圖[M]//孔凡禮，齊治平.陸游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62：378-3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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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喬億.劍溪說詩[M]//郭紹虞.清詩話續(xù)編：第二冊.富壽蓀，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096.

[45]王棠.燕在閣唐絕句選凡例[M]//孔凡禮，齊治平.陸游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62：274.

[46]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卷五[M]//郭紹虞.清詩話續(xù)編：第四冊.富壽蓀，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083.

[47]蘇軾.書吳道子畫后[M]//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蘇軾全集校注·蘇軾文集校注.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7908.

[48]陸游.文章[M]//錢仲聯(lián)，馬亞中.陸游全集校注：第8冊.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228.

(責(zé)任編輯 林東明)

On Lu You’s Seven Quatrains

Tao Wenpeng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Lu You’s seven quatrains outnumbers those of all other poets in the Song dynasty, his poetry filled with strong, rich, profound patriotic emotion and covering a wide variety of materials and genres. In almost every genre, there are poems which have passed down through the ages of the classic works. Lu’s seven quatrains are characterized by a strong romantic color in the Song dynasty with a lofty conception, novel design and marvelous imagination; some of them are frank in thoughts, or rich in rhetoric in a composition structure full of comparison and contrast; others are beautiful in language expressions, harmonious in rhymes and diversified in styles. There were many controversies concerning the defects of his seven quatrains among the poetry critics in the Qing dynasty and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times, yet no one bore a low opinion towards the poems themselves. The artistic achievements and influence of Lu’s seven quatrains only come next to Su Shi’s extraordinarily superb ones, a well-deserved reputation for Lu’s talent as a poet.

Lu You; seven quatrain; achievement

I207.22

A

1008-293X(2015)06-0027-13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5.06.005

2015-10-12

陶文鵬(1943-)，男，廣西南寧人，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