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方晨
月黑風(fēng)高,元寶的爹心里不安,躺床上睡不著,就開屋門出來,鉆風(fēng)墻里不辨南北走了一陣,抬頭覺察到了村口。
“誰?”他朝柴垛下的一個人影兒叫一聲。他以為是叫花子。“我家有間破屋能擋風(fēng)寒,請你跟我去歇一晚?!?/p>
那人影兒閃了一下,慢慢走出來。
“是我,四叔。”聽他說道,“福勇。”
“福勇?。 痹獙毜牡r笑了,萬分激動地向前走近一步,但仍看不清福勇的模樣?!澳阏σ估锘貋??你爹媽知道,該高興壞了??欤刍丶?!”一把拉住了福勇的手。兩個人的手都冷冰冰的,就像凍在了一起。
在向福勇家去的路上,元寶的爹絮叨說,他就知道這個月黑夜不平凡,結(jié)果就讓他碰上了外出游學(xué)四年不歸的福勇來探親。他問福勇,你還走不走?咳,我說什么昏話!你怎么能不走?自從你考上大學(xué),就不再是村子里的人啦。你的美好人生是在繁華的大都市,是在省城濟(jì)南。哪像元寶!說到元寶,嘴里不由嘆了口氣。
把福勇送到他家院門口,元寶的爹就獨(dú)自回去了。躺在床上,怎么也想不起福勇的面孔。他記得的福勇,還是在四年之前。福勇要去濟(jì)南讀書,他弄了些桃子甜瓜讓福勇帶上。當(dāng)時他直瞅福勇的面孔,要把福勇的面孔刻在腦子里似的。
貨真價實學(xué)生娃,稚氣未脫,嘴上幾根胡子,稀稀拉拉的,很夸張地黑著,像是惡作劇。
福勇去上大學(xué),怎么就不回來了呢?村里沒人知道原因。有段時間,村里傳言福勇忘本。福勇爹臉上掛不住,攢了路費(fèi),專門去了趟濟(jì)南。福勇一去四載有余,這都畢業(yè)了大半年,才回到村里。他已長成什么樣,元寶爹猜不出來,但肯定有變化。聽聲音倒沒覺出什么來。風(fēng)吼著,擾了他的正常判斷。
第二天,還沒等元寶的爹洗過臉去看福勇,就聽說福勇又要走了。元寶的爹心說“這么急”,就要往福勇家跑。跑了兩步,卻又轉(zhuǎn)回來。站在門口,看定屋里的元寶,半天也不說話。
元寶天性羞澀,這時把頭垂得更低。
元寶的爹順手抄起他的木工盒子,拉住他的手就往外走。元寶的娘見狀,不解其意,忙追著問他要干啥,他頭也不回地說:
“傻老娘們兒,抓緊看看你的兒!”
元寶的娘就追著看。
到了福勇家院門口,福勇與他爹娘已經(jīng)出來。元寶的爹上前把元寶交到福勇手中,說:
“福勇,把元寶帶上!我認(rèn)準(zhǔn)了,元寶跟你出去混才有出息。”
福勇面露為難,看元寶一眼,元寶依舊半低著頭,嘴里小聲唧唧咕咕,也不知在說些什么。
村里很多人都認(rèn)為元寶是傻子,其實元寶不過是愛害羞。元寶的木匠活是無師自通,經(jīng)驗豐富的老木匠都不一定比得上他。
在元寶的爹熱切的目光下,福勇竟把頭點(diǎn)了,“啪”的把胸脯一拍,對元寶的爹說:
“四叔,包在我身上!”
元寶的爹喜笑顏開,對福勇的爹娘說:“我就知道自己沒看走眼,福勇就是比別人家的孩子強(qiáng)?!庇终佌伓谠獙殻昂煤酶S禄?,長了本事,徐家的五妮兒我保證給你娶過來!”
元寶沉默著,但臉騰地紅了,那副怪不好意思的神態(tài)讓人不忍直視。福勇“哈哈”一笑,說四叔,你就不要再欺負(fù)我元寶兄弟了。跟著我趙福勇,你什么都放心,將來該有的都有。元寶的爹忙說,都有都有。又把一些錢塞到元寶衣兜里。
這時,村里一個叫小輝的小伙子開了輛手扶過來,停在街心,抓著方向盤在車上叫:
“福勇,上來!我說送你吧,可我還要去縣城買化肥,那就讓我捎你一程?!?/p>
福勇和元寶上了小輝的手扶,向村口去了。元寶的爹忽然想起自己還是沒能看清福勇的面容。他緊追了幾步。稍停,元寶的娘也跟著追了幾步,卻一撇嘴,號哭起來。他面帶壯士斷腕的神情,轉(zhuǎn)頭呵斥道:
“你要想元寶媳婦都混不上,那就只管哭吧!”
元寶的娘應(yīng)聲啞在了那里。
那天,一直到從小輝的手扶上下來,福勇都沒跟元寶說話。小輝繼續(xù)把手扶往北開去了,福勇就往車站里走,元寶默默跟在后面。
在候車室,福勇茫然四顧了一下,然后坐在排椅上。因為只剩一個空座,元寶就在他面前站著。
候車室不大,人卻很多。福勇把兩個胳膊肘支在腿上,雙手捂著臉,半天沒動靜。忽然,他抬起臉來問元寶:
“元寶,你認(rèn)得我?”
元寶靦腆地瞥他一眼,嘿嘿一笑,倏忽間又只看自己腳尖。
“元寶,知道我回家來做什么的?”福勇又問他。
元寶當(dāng)然不知道,也就默不作聲,只看腳尖。
“元寶,四叔把你交給我,我不忍把你丟下,可我的的確確是個失敗者?!备S抡f,“我本來打算偷偷看看我家院門就轉(zhuǎn)身回去的,不料碰上了四叔?!?/p>
這時,一個老年乘客走過來說:
“小伙子,適可而止,別再訓(xùn)你兄弟了?!?/p>
福勇驚異道:“我沒訓(xùn)他啊?!?/p>
那老年乘客轉(zhuǎn)頭看看元寶,訕訕說:“弄錯了?!备S戮椭篮蜍囀也皇亲约簝A訴苦惱的地方。
一個小時后,他們坐上了開往濟(jì)南的長途大巴。福勇是從那里來的,自然還要再回那里去。
這是輛從河南商丘始發(fā)的過路車,聽車上乘客的口音都是些樸實的河南人。他怕引起誤會,就不跟元寶說話。大巴開出縣城不久,他腦袋一沉,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看大巴在覆蓋著零星白雪的丘陵之間行駛,又一時間忘了是要去哪里。一旁的元寶竟領(lǐng)會了他的神情,元寶示意他看車票。
不假。買的是去濟(jì)南的車票。又要去那里了。福勇定定地看著元寶,眼里突然就掉下一顆淚來。他忙擦了。不知元寶發(fā)現(xiàn)了沒有。元寶沒有反應(yīng),默默去看車窗外的群山掠過。
福勇無比痛心地想到,元寶現(xiàn)在的位置,其實應(yīng)該屬于他的高中同學(xué)秋紅。他是為秋紅而來。他再也無法遏止對秋紅的思念,才從濟(jì)南跑回家鄉(xiāng)。
沒有八抬大轎,沒有小轎車,沒有摩托車,連自行車也沒有,就帶兩條腿。他出了縣城車站,朝著秋紅的村莊一路狂奔。
當(dāng)時,他那么肯定地認(rèn)為,秋紅還在馬廟鄉(xiāng)三合溝村。
秋紅長成了大姑娘。掐指算算,正是出嫁的好年齡。
可是,他沒能在三合溝見到秋紅。有人告訴他,秋紅嫁到了魚山吳廟。他又去了吳廟,打聽到秋紅的住址。
秋紅聽到街上有人找她,抱著幾個月大的孩子出來,竟能一眼認(rèn)出他來。他卻走不動,兩腿像凍僵了。秋紅不避嫌,上前邀他家里坐。他說自己就不去坐了,看一眼就走。秋紅說,來了怎么不坐坐?這都四年多沒見了。老同學(xué),薄情寡義的可不對。他說,不薄情寡義又如何?轉(zhuǎn)身就走。沒聽秋紅再留他。
怔怔滯滯走到田野上,秋紅又追了上來,這回手里沒抱孩子。
秋紅直接說我不能等你,你明白的,你是大學(xué)生,我是落榜生,我們之間差距大。我不能聽信任何人說的好話。我等你四年你不要我了,我純粹就是笑料。你明白的,我沒答應(yīng)等你。
福勇說,我說過讓你等我。你等我四年,我開小車子來接你。
秋紅說,福勇,沒你這樣辦事的。
福勇說,我這樣辦事咋了?不這樣辦事我還是福勇?
秋紅已將嘴唇咬白。秋紅說,你就是開小車子開飛機(jī)火箭來接我,我也不會跟你走。
福勇慢慢說,你當(dāng)然不會跟我走了,你嫁給了吳廟村黨支部書記吳建生的小兒子。你住上了吳廟村最好的房子,家里還開著冷庫,做著大蒜生意,日進(jìn)斗金。你生幾個了?
秋紅如實說,生了倆。
福勇說,你即使再超生兩個也不會被罰款。嗯,嫁幾年了?
秋紅說,我十九歲就嫁了。就是在你考上大學(xué)的那年冬天。吳書記給我改的年齡。他兒子比我大五歲,平時很照顧我。
福勇笑笑,就說,那好。說著,抬腿又走。
秋紅就問他,你去哪兒?
他站住了。是啊,他去哪兒?他憑什么要告訴秋紅?他低聲說,我,我回家。
秋紅指指說,你家在那邊。我沒記錯的話,你家是塔鎮(zhèn)大趙樓的吧。
福勇順從地轉(zhuǎn)過身來,朝她指的方向走。
秋紅站在了原地。她說,四年了,你也沒有給我寫封信,也沒打個電話。
趙福勇你明白的,當(dāng)時我沒答應(yīng)等你。
午后兩點(diǎn)半左右,福勇和元寶出了省城汽車總站。他好像又聽到秋紅站在寒風(fēng)中的田野上問他,你要去哪兒?
在濟(jì)南大街上的人流中,福勇的腳步很快。這么快的腳步,卻沒有目標(biāo)。第一次來到省城的元寶沒被他甩掉,真是一樁奇跡。他也像忘記了元寶在自己后面跟著,向前走的時候根本不往后瞧一眼。公交車呼呼地從他身邊開過去了一輛又一輛,他都沒想到坐上去。
后來,他走累了,才坐到了成豐橋的石欄上,慢慢對元寶說:
“來濟(jì)南上大學(xué),我曾立誓,不成功不見秋紅??晌颐刻於荚谒寄钋锛t,我也每天都在恨自己,為什么自找苦吃,要立這種倒霉誓言?我頭上沒耶穌,腳下沒地獄,立誓真有這么重要?結(jié)果呢……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上大學(xué)不過是為了找活干……剛剛過去的這幾個月,我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碰壁,賣假藥,發(fā)廣告,住最差的房子,一個房間擠過七八個人。好不容易在高新區(qū)找了份滿意的工作,才做了半月,老板跑路,沒掙到一分。為省錢,我早飯煮碗面,午飯啃倆冷饅頭,晚上就一碗稀粥。睡到半夜,我被餓醒。到了這天,我才忽然明白過來,我犯下了人生最大的錯誤。并不是我在外面混得好就能娶到秋紅。你問秋紅是誰?一抹秋天的紅霞,已然遠(yuǎn)去。而我就是這樣的‘奇葩’,為一個并沒有得到明確回應(yīng)的約定,其實就為一句話,四年不回家,不去找我的秋紅。多少思念,多少搖擺,都硬被我這個‘奇葩’摁住了?!?/p>
元寶似水般平靜,也沒看福勇,但福勇知道他在聽。
福勇不由想到自己剛來濟(jì)南上學(xué)時的情景。下了車,簡直路都不敢走,一臉惶恐,生怕被人或車給撞上。這么看來,元寶似乎比自己還強(qiáng)些。自己在這里絮絮叨叨,元寶安靜從容、默無一語的樣子,倒像有過大經(jīng)歷。
福勇不好意思再翻弄自己的傷痛了,就問元寶:
“元寶你身上帶了多少錢?”
元寶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都拿出來?!备S抡f。
元寶把錢交給福勇,他數(shù)了數(shù),差不多有一千五百塊。福勇說自己還有張四五千塊錢的存折,是他這些年打工掙的,他本打算騎上高頭大馬、揣著張高額存折去見秋紅,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沒必要了。存折上的數(shù)目也與他預(yù)想的相差甚遠(yuǎn)。別說馬,連頭毛驢都沒有。
福勇不客氣地把元寶的錢揣進(jìn)腰里,告訴他:“我在東外環(huán)姚家小區(qū)那里租了張床,但我決定不去姚家小區(qū)住了。我們一塊去住旅舍,花光你和我的錢?;ü饬宋液湍慊丶曳N地。當(dāng)然,花不光更好,明白嗎?”
元寶點(diǎn)點(diǎn)頭。
“現(xiàn)在,讓我來當(dāng)你的老板。”
元寶微微一笑,低頭嘟囔一句,福勇沒聽清。
“你笑什么?”福勇說,“‘老板’啊!‘老板’沒聽說過嗎?‘老板’就是你聽我的。我打‘板’你掙錢。你掙錢給我,我再給你發(fā)錢。天沒邊兒了,元寶……別看我說得高興,可我累了,心碎了。你背我走兩步。”
元寶果然乖乖將身一彎,福勇不客氣趴了上去。福勇個子挺大,他以為元寶會背不動他,但元寶一下子就把他背了起來。福勇拍拍元寶的胸脯,笑了說,當(dāng)老板的感覺真好,能讓人背著。
可是,元寶卻不走,像是一片飄旋在汪洋里的樹葉。
元寶暈眩了。四周人流洶涌,各色車子疾馳如飛。
福勇馬上想到元寶可能失去了航向,因為自己跑到了他的背后。元寶怎么也看不見福勇了。福勇毫不遲疑地兩手揪住了元寶的耳朵,像趕瞎馬一樣地吆喝了聲,駕!給我走!
在省城大街上,元寶馬一樣向前走了,身上背著福勇,一手拎著從家鄉(xiāng)帶來的木工盒,一手向背后伸過去,反抱住福勇屁股,以防脫落。
天橋旁的成豐旅舍原是一處地下人防工程,從外面看很不起眼,但一進(jìn)去常常嚇人一跳。順臺階往下走,步步不同,一不留神就會讓人迷路。
福勇上大學(xué)的頭一年,他就來過這里。元旦假期后有個家境好的同學(xué)返校,打電話讓他半夜去接站。當(dāng)時公交車已停運(yùn),出租車也不見蹤影,正愁怎么回去,走來個為旅舍拉客的南方女人。同學(xué)看那女人身上還背著個熟睡的嬰兒,就對福勇說,住下吧,明一早再回學(xué)校。倆人就跟女人去了離火車站不遠(yuǎn)的成豐旅舍。
同學(xué)從老家?guī)Щ氐臇|西,有一半分給了福勇。
在成豐旅舍的房間住下,福勇故意似的問元寶滿不滿意。元寶習(xí)慣性含羞笑一笑,不說話。其實成豐旅舍的條件怎樣,他根本就沒怎么看。他看的,只是福勇。福勇在城市里丟不了,他也就丟不了。
安頓下來,福勇又帶元寶去外面吃了晚飯。倆人都已餓極,小籠包子每人吃下去兩屜,免費(fèi)茶水也喝了兩壺。
吃完,福勇打著飽嗝說:
“元寶,你跟我來了濟(jì)南,我至少得讓你長番見識。千佛山,我陪你爬。大明湖,我陪你逛。趵突泉黑虎泉五龍?zhí)渡兜?,也都讓你看看。我還要帶你去參觀市政中心龍奧大廈。哪怕掙不到什么錢,等你回去,四叔也不會說你白跟福勇跑一趟?!?/p>
歇了一會兒,福勇又半真半假對元寶說,知道不,從今往后,咱倆住的房間就是有限公司。不過門口缺塊牌,手里缺塊公章。可牌子公章都會有。
回到房間,福勇就一聲不響了。躺在床上,只是望著水漬斑斑的天花板慢慢剔牙。剔著剔著,突然起身,一句話不說,出去了。
看著福勇從門口消失,元寶暗暗有些發(fā)慌。
房間里就剩元寶一個人,他清醒地意識到,這里是城市,更是城市的地下,地面上壓著那么多人的雙腳和房屋,越想就越覺慌亂。可是,他卻不敢出門半步,看看福勇是否就在附近。
心神不安地等了很長時間,還不見福勇回來。雖然開始犯困,元寶也堅持著不讓自己倒下。他蜷縮著坐在床上,迷迷糊糊,耳中聽得隔壁傳來一陣奇怪的動靜,像有一群不知疲倦的老鼠在打洞。
當(dāng)天夜里福勇什么時候回的,元寶完全不知道。他渾身酸痛地醒過來,福勇還在床上睡著,像他一樣,衣服也沒脫,被子在身上隨便一搭。
看到福勇,元寶的心終于踏實下來。他下了床,想給福勇把被子拉好,福勇卻把眼睜了。他的眼睛不算大,射出的目光卻像彈簧,“嘣”一聲,元寶給有力地彈了一下。
元寶不由得把臉躲開,就聽他說:
“元寶,你不是我愛的秋紅?!?/p>
元寶想著什么,沒吭聲。
“再見了,秋紅?!备S萝浘d綿躺在床上說,“從今以后,再見?!?/p>
在元寶看來,福勇沒有瘋掉的跡象,倒像是被剝皮抽筋。福勇沒說自己昨晚去了哪里,元寶也沒問。經(jīng)歷過昨晚的分別,元寶像是總結(jié)了教訓(xùn),那就是更緊地守著福勇。元寶感覺得到,福勇其實就像忘了有他在身旁。房間里也壓根兒沒有勞什子秋紅,福勇就是在跟空氣說話。
下午的兩點(diǎn)半,是福勇老板的早晨。
福勇在床上睡得背痛,就說“有限公司”得開張。“公司”能做什么,他可沒數(shù)兒。帶著元寶走出成豐旅舍,臉上的神情像是面對太平洋。橫在眼前的是天橋,往南延伸下去是緯二路。整個火車站附近的區(qū)域,他都不甚熟悉。他最熟悉的地方是歷下區(qū),而這里是天橋區(qū)、市中區(qū)、槐蔭區(qū)的三區(qū)交界。
一連三四天,福勇和元寶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然后倆人一前一后在這三區(qū)交界處那些縱橫交錯的長街短巷漫無目的地游蕩。福勇走得不快,看上去病怏怏的。這不怪福勇。
福勇大病初愈。
有過那樣一段不尋常的心路歷程,其實就是經(jīng)過一場大病。
這天經(jīng)過亭驛街小區(qū)時,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手里拎著個黑漆小板凳搖搖晃晃走過來,要元寶給修修。除了耷拉著一條腿,那小板凳古香古色,做工精細(xì),仿佛跟喜愛喁喁而語的元寶一樣,有些來歷。
元寶就地修好了板凳,老太太就要給錢,但福勇不讓。老太太自然有些懷疑他和元寶的關(guān)系,但也沒多說什么。
老太太走了,福勇不禁感嘆,元寶,你有手藝養(yǎng)活自己,可我靠什么養(yǎng)活自己呢?元寶不回答,元寶臉上的神情是,你這家伙,又開我玩笑,光愛開我玩笑。福勇領(lǐng)會了,說,我不開玩笑。一張好文憑,不如一門好手藝。再說,我也沒弄到一張好文憑。我淪落到這步田地,歸根結(jié)底還是文憑不夠好,可我實在拿不到清華北大的文憑,連山師的文憑也沒能拿到。
后來,他們走到了火車站南的通惠街口,福勇不期然被一個風(fēng)一樣走過的女子撞了一下。那女子身穿一件紅大衣,如入無人之境,步子出奇的大,對不起也不說一聲,繼續(xù)大步往前走,但敞開的大衣裹住了福勇的大腿。寒風(fēng)把大衣的下擺吹得“呱嗒”作響,女子只好止步,非常不滿地盯了福勇一眼,卻張口問:
“他怎么了?”
福勇愣了一下才斷定這是女子在問元寶怎么了。
福勇隨之又愣一下,因為他怎么看也沒看出元寶有什么異樣。
元寶乖乖地手提木工盒,眼簾低垂,兩道目光總是落在距離腳尖一米左右的地上,就像生來如此,也便終身如此。
“他在說什么?”女子又問。
此時路燈已點(diǎn)亮,充塞在樓群之間的城市喧囂卻一直沒有停息。福勇凝神聽了聽。元寶靜得好像啞巴,動作也幾乎沒有,涂上一身金屬顏料,就是一尊逼真的城市雕塑。過去福勇在泉城廣場看過省藝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生搞行為藝術(shù),就是這樣做的。
“他是在說著什么?!迸涌隙ǖ攸c(diǎn)頭說著,往身上裹了裹大衣?!班?,他在耳語?!?/p>
很顯然,女子也已經(jīng)引起了福勇極大的興趣。他見狀就大膽發(fā)出邀請。
“如果不急著趕路,我想請你吃晚飯?!彼f。
“趕什么路!”女子不客氣反問一句,“我不是在趕路,我只是在‘蹓跶’。知道么,‘蹓跶’。我‘蹓跶’‘蹓跶’‘蹓跶’……”神情像是深深抽了一口煙,又緩緩地吐出來,煙圈一個一個在眼前套。
福勇就說“那好”,又轉(zhuǎn)頭問元寶:
“我請人吃飯,你沒意見吧。我是老板,你是員工,得聽我的?!?/p>
元寶默默的。女子說:“人無遠(yuǎn)慮,必有近憂?!?/p>
福勇嘻嘻笑著。
“寅吃卯糧,好景不長?!迸佑终f。
福勇不禁發(fā)起呆來。
“我為什么要吃你的飯?”女子對福勇說,“我不認(rèn)識你。我誰都不認(rèn)識?!?/p>
福勇眨著眼問:“你敢肯定元寶在說‘寅吃卯糧’?”又轉(zhuǎn)向元寶,“‘寅吃卯糧’是你說的?你也太有文化了吧這是。”
元寶臉上還是帶著慣常那種幽緲的神情,好像根本沒聽見福勇的問話。女子已經(jīng)走開,在黃濁的燈影下,像只迷失在夜空里的蝙蝠。福勇很想追過去,卻忽然覺得自己缺少勇氣。
沒想到,不大一會兒,女子竟又自動走了回來。
“媽的我決定了,雖然我與你們萍水相逢,但我還是要跟你們在一起?!迸诱驹诟S潞驮獙毟埃瑑墒植逶诖笠露道?,把大衣往身上緊緊裹著,微微把頭仰起,居高臨下似的淡然說,“最少這個夜晚?!?/p>
福勇請陌生女子吃了飯,隨后又請女子去經(jīng)四緯二路上的大觀園影城看了場電影。三個人要買三張票,福勇卻有些心疼。他不由得要省下元寶的那張,到了售票口卻又買下了。錢可不是他一個人的。影片很歡樂,簡直是出鬧劇,演員不過是張三李四。散場后,女子匆匆告別,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女子風(fēng)一樣來,又風(fēng)一樣去,夜半昏暗的街頭最終只剩下福勇和元寶,像一對無家可歸的兄弟。
福勇對女子幾乎一無所知,因為她顯然不想對外人完全袒露自己的過去,只說自己叫李莎。福勇沒有幼稚到真的相信她會叫李莎??墒?,女子的消失仍讓福勇悵然。
回到旅舍,福勇就不想動,眼前全是那女子翩然而去的背影。第二天起床后也是懶懶的,勉強(qiáng)洗漱了又要發(fā)呆。待到出門,已是中午十一點(diǎn)。不知不覺,又帶元寶走到昨天與“李莎”相遇的地方。
福勇的眼角似乎發(fā)現(xiàn)元寶神秘地莞爾一笑,定睛一看,卻還是老樣子。什么樣子呢?就像周圍的一切都與他元寶沒關(guān)系,就像他所擁有的世界不須更多,眼皮之內(nèi)就已足夠。
福勇第一次感覺元寶像一個能看見路的瞎子。
福勇注定沒再遇上那女子,但他遇上了那天要元寶修板凳的老太太。他們正要從亭驛街小區(qū)門口走過去,那老太太又從里面走過來,就像在專門等他們。老太太說家里還有些木工活,要他們跟她到家里去看看。
一進(jìn)老太太家門,福勇頓時一驚。屋子里全是桌子椅子櫥柜,多是舊的,幾乎堆到了門后,要往屋里走,只有一個半米來寬的通道。
看福勇和元寶驚異,老太太就解釋說是老頭子喜歡收藏家具,老頭子去世后就把家具留給了她。這是老頭子一生的心血,她每天的生活就是不停擦拭這些家具。天長日久,不少家具難免有所損壞,脫榫,朽斷。這些日子,她打算把所有家具都清理一遍,該修的簡單修修,可又找不到能讓她放心的木匠。上次她讓元寶修板凳,她很滿意。
那些桌子椅子福勇認(rèn)識,但還有許多他叫不出名兒來。家具的材質(zhì)、年代遠(yuǎn)近福勇也判斷不出來,因為他根本不懂家具。福勇謹(jǐn)慎說,自己怕把家具弄壞。老太太已知道福勇代表元寶,就對福勇說,他的手藝錯不了。
接著,福勇配合元寶檢查了一遍屋里的家具,老太太在旁指點(diǎn),這是什么家具,是從哪里弄來的,那是做什么用的,是什么木頭。在挪動一架殘破匾額時,手剛一碰上,匾額就嘩啦散落一地。老太太不顯心疼,忙說,沒什么,不過是那年老頭子花了一塊五從中山公園文化市場買來的,修家具要用料,有這么一堆,用得上。
老太太感到累了,要去床上躺著歇息。元寶開始細(xì)致地給那些松垮的家具矯正加固,幾乎聽不到聲音。房間里幽暗靜謐,福勇一恍惚,心神又要走遠(yuǎn)。他及時地按住了自己的想法,讓自己的眼睛專門去看元寶的木工盒。
刨鑿鋸斧,錘子墨斗,一件件普普通通,但一個自學(xué)成才的鄉(xiāng)下小木匠該有的元寶都有。福勇忽然覺得這些東西,就像元寶的寶藏,元寶使用他的寶藏跟兒童沉溺于擺弄玩具沒有任何區(qū)別。福勇禁不住莞爾一笑。他想,元寶一輩子擁有這份寶藏也就足夠。
隨之,福勇又不免有些黯然。他又想起不知從哪里聽到的那句俗語,一張好文憑,不如一門好手藝。
老太太從臥室走出來時已近黃昏??磥砘顑阂粫r干不完,老太太就讓福勇元寶收工,明天再來。
在小區(qū)門口,有人看見福勇和元寶走過,問他們是不是為趙老太修家具的。福勇點(diǎn)頭稱是。那人說,老廠長沒別的嗜好,凈愛弄這些破爛家具,不管是人家賣的、丟的、準(zhǔn)備當(dāng)柴燒的,只要到他手里,就都是好東西。當(dāng)初廠子里的人為這個可沒少背后笑話他。誰想得到,老廠長走了十來年,這些破爛真成了寶貝!上個月有個什么老板,要買她一個什么案臺,出價二十五萬,她硬不賣。這么個孤老婆子,傳給誰呢?
福勇不由得往他和元寶走出來的那座舊磚樓看一眼,發(fā)現(xiàn)舊磚樓不過三層樓高,墻體爬滿爬山虎枯干的藤蔓,似乎正遮掩著時光的秘密。
在回成豐的路上,福勇尋找著網(wǎng)吧。他用的翻蓋手機(jī)不能上網(wǎng),要去網(wǎng)上搜尋一下有關(guān)老家具的信息。走著走著,福勇就恍惚了一下。
一輛三輪車朝他開過來,就像老家小輝在村街上開著手扶。他發(fā)現(xiàn)了路旁有家網(wǎng)吧,但是那輛三輪車也同時停在了他和元寶跟前。三輪車上有個人,瘦瘦小小的,挺白,一眼就看出是個南方人。
“上來吧?!蹦戏饺苏f。
福勇記得村街上的小輝也是這么說的:
“上來!”
福勇再掃一眼網(wǎng)吧,沒有遲疑就爬了上去,坐在貨物上面。南方人說自己姓黃,讓福勇以后就叫他黃哥。這年頭,自稱“哥”的多了去。福勇垂著眼皮不吭聲。南方人就說,你們也不問問我是做什么的?福勇橫了心似的說,你愿意把我們拉到哪兒就拉到哪兒。一切隨便。南方人說,嗬!你這話里,有一種決絕的勇氣,不到絕境的人說不出來。福勇說,你說對了,我正準(zhǔn)備下一步鋌而走險。南方人笑說,跟著我,你不用鋌而走險。我搞裝修的,工地上正缺人手,我看你們是在找活干。
福勇一聽,真就沒話說了。
心想,自己淪落到這步田地,語言都已經(jīng)是多余的。
南方人的目的地是奧體片區(qū)一個正在建設(shè)中的高檔住宅小區(qū),一條路把工地分成東西兩部分,東部已基本竣工,是一片墻體漂亮的住宅樓,防護(hù)網(wǎng)已拆除。西部看樣子還早,多是半截樓。南方人的裝修工人大多住在搭在地下車庫的帳篷里,一個個東倒西歪地躺著,有的在玩手機(jī),有的在看電視,還有一些已穿戴齊整,相約出去逛街。
南方人吩咐里面的一個老漢:“七叔,弄兩張鋪出來。”老漢說:“昨天走了兩個人,他們正好補(bǔ)上?!蹦戏饺宿D(zhuǎn)頭對福勇說:“你們先住一夜,要不適應(yīng)就走。待會兒我讓人來叫你們,跟我一起吃頓飯,算是給你們接風(fēng)?!?/p>
南方人走了,那老漢就問福勇:“你是大學(xué)生吧?”福勇好像不情愿似的點(diǎn)點(diǎn)頭。老漢又問:“這位是你弟弟?”福勇沒回答。老漢就說:“你們遇上黃老板是你們運(yùn)氣。黃老板是好心人,常把一些大學(xué)生領(lǐng)來,教他們些掙碗飯吃的本事。跟他一直干的也有,更多的是本事學(xué)成,自立門戶去了。最關(guān)鍵的,是你能不能吃苦?!?/p>
正說著,一個女子大大方方走來說:
“哪位是新來的兄弟?”
福勇聞聲忙站起來。那女子笑笑問候:“餓壞了吧?”福勇又搖頭。
跟在女子后面,福勇決定留在黃哥的裝修隊。
黃哥住在一間儲藏室,房門不過是塊門板。里面擺了張辦公桌,桌子上擺了幾碗菜,另有一只扒雞躺在盤子里。黃哥讓福勇和元寶坐下,給他們每人倒了杯酒,說:“喝杯酒,暖暖身子?!备S聸]動酒杯,支吾了一聲:“黃哥你對我們好……”黃哥打斷他:“我對你們好?我連你們名字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們來了,就是我的人。”福勇說:“可是,我什么也不會?!?/p>
女子過來說:“你什么也不用會!”她已洗過了手,就一邊拆那扒雞,一邊說,“這里的活兒都好學(xué)。你不會,就跟熟練的師傅打打下手,看上一個上午就都會了?!彼孟掳椭钢冈獙?,“這位兄弟可以做木工。”
福勇突然注意到女子的下巴形狀極優(yōu)美,精致得玉琢的一般,似乎在發(fā)著玉石的微光。
“我叫福勇?!备S伦詧蠹议T,“他叫元寶?!?/p>
“福勇元寶,歡迎你們來我的裝修隊!”黃哥說著,誠懇地把酒喝了。
福勇也把酒喝了。元寶沒喝,像在看著杯子里的酒出神。
黃哥只喝一杯酒?!俺圆??!秉S哥說。黃哥說“吃菜”像說“七菜”。那女子也說“吃菜”,像在糾正他。女子還把雞腿分給福勇和元寶。福勇慢慢啃著雞腿,垂著眼皮沒看她。
吃過晚飯,福勇和元寶回到帳篷里。電視機(jī)還開著,但已有人在呼呼大睡。福勇正要在自己的床鋪上躺下,七叔抱了兩套工裝來,對福勇和元寶說,是老板娘挑的,讓他倆比量一下看合適不合適。福勇接過來,卻不想試。七叔就笑說,其實老板娘的眼力錯不了的。
沒人介紹老板娘是誰,福勇也猜得出來。
福勇躺下睡了。被子散發(fā)著別人的體味,不算太清潔。帳篷里氣味復(fù)雜,節(jié)能燈的功率很大,燈光雪亮。這一切卻沒有影響福勇睡覺。
一覺醒來,就是第二天了。小區(qū)是在半山坡上,地勢很高。陽光從車庫的東門照進(jìn)來,在地上劃了道長長的明亮光斑,福勇竟感到非常陌生,就像自己很長時間沒見天日了。不知不覺的,一顆眼淚慢慢鉆出他的眼角。他猛地坐起來。
元寶也坐著,默默想著什么。福勇把元寶忘了。這些日子,福勇常常忘掉元寶,雖然元寶一直就跟在他的身邊。
一個念頭在福勇腦中一閃:元寶很可能不適應(yīng)這么快的身份轉(zhuǎn)換,雖然不過是從成豐的地下,來到小區(qū)的地下。
剛想對元寶說自己還是元寶的老板,一個裝修工人走過來,送了他一套餐具。工人解釋,你是大學(xué)生,愛干凈,可能不喜歡公用的。我自己有一套,這一套用不著,給你。
福勇一聽,猶豫了一下,沒接。工人把餐具往他跟前一放,就走開了。他沒動那餐具,卻開始穿昨晚七叔送來的工裝。他留意了一下,工裝的后背寫著“薈全”二字。心想,這可能就是黃哥的裝修公司的名字了。衣服穿上,挺合身。元寶卻沒穿。福勇催他,你也穿。
元寶勉強(qiáng)穿上,倆人一起去吃了早飯,黃哥要領(lǐng)他和元寶到裝修現(xiàn)場看看。從一樓到頂樓,拆改、水電改造、木工、貼磚、刷漆,進(jìn)行到各個階段的都有。黃哥只讓福勇看,這是在干什么,那是在干什么。很多設(shè)備福勇也是第一次見,氣泵、電錘、噴槍、電鉆之類的。福勇不禁看了看元寶手提的木工盒,就覺得元寶的家伙有點(diǎn)小兒科。同時,他還覺得元寶有點(diǎn)心不在焉。
“不要再想趙老太了!”福勇壓低聲音警告元寶。
福勇認(rèn)為自己猜得沒錯,元寶是在想亭驛街小區(qū)的趙老太,在想去修趙老太那些古舊的家具。福勇告訴自己,我也要忘記趙老太。
忽然,福勇心里潛生了一種惡作劇的心理。明明知道元寶不可能自己去找趙老太,他卻撇下嘴角,語氣輕飄飄的,再次對元寶說:
“元寶,你可以自己去找趙老太嘛。”
在六樓的電梯口,黃哥把福勇和元寶交給早晨送他餐具的那個人,原來他是工長。六樓的六○一房間正在刷墻,工長領(lǐng)他們進(jìn)了門,含笑對騎跨在梯子上的人說,給你帶來個徒弟。那人一低頭,福勇恍惚覺得認(rèn)識,卻不辨男女,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工長又帶元寶去隔壁房間做木工。
看福勇沒動,梯子上的人就吩咐說:
“別愣著,那邊有瓦刀刮板,學(xué)著我的樣子往墻上抹就是,很簡單。”
這一開口,福勇就聽了出來,是昨晚領(lǐng)他去儲藏室吃飯的女子。女子靈巧地挪動一下梯子,像踩高蹺。那梯子其實是兩架梯子頂端連在一起,像女子長的兩條長腿。福勇看這怪異的情形,驚訝不止。
聽女子又說:“我不教你。教你是小瞧你。本來我也不會的,但我看得多了就會了?!备S逻€是沒動,女子就把帽子一摘,生氣似的居高臨下說,“我是老板娘!還看不出來!”
這時工長過來笑說:
“趙福勇,你別不相信,這是老板娘。記住,不要惹老板娘不高興。黃哥掙的錢都交給老板娘,老板娘不高興,不發(fā)你工錢?!?/p>
福勇暗吞口唾沫,去拿瓦刀。
工長出去了,老板娘就在梯子頂上坐下來歇息。
福勇嘗試著往墻上抹膩子。老板娘只管在梯子頂上坐著,不看他,也不指點(diǎn)他。歇息了一會兒,老板娘又開始干活。一直到上午的工作結(jié)束,兩個人也沒再說一句話。
吃飯的時候,從工長口中得知,濟(jì)南的戶主裝修一般都認(rèn)南方工人。南方工人做活精致,可是南方工人卻比不過女將,但凡出個女的,就是最好的。女將出馬,一個頂倆。
福勇隱隱不想把老板娘稱作“老板娘”。老板娘年紀(jì)肯定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善らL把“老板娘”叫得那個順嘴,老板娘的名字卻被兩排大牙擋著,怎么也跑不出來。
工長說,論起刷墻,比得過老板娘的,全濟(jì)南也找不出第二個。說完,看著福勇笑,不作聲了。福勇不禁猜疑。他就又說,你要用心做,不嫌臟,不嫌累,別人也比不過你的,你們是大學(xué)生嘛。
好在工長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不知從幾時起,只要聽到別人說自己是什么大學(xué)生,福勇都會感到一陣羞慚。
午休之后,福勇又來到六○一,卻沒見老板娘。上午抹過的墻面雖不甚平整,但也白乎乎一片。福勇沒有耽擱,又弄了些膩子開始抹。他吃了一驚,竟覺得手上比上午輕松了許多。心想,怪不得黃哥和老板娘都說不用教他,只要肯動手,哪里有學(xué)不會的?他在大學(xué)四年,也算學(xué)了些東西,可如今又有何用?如果一開始就去學(xué)廚師,哪怕像元寶、小輝,老老實實去學(xué)木匠、開小手扶,未必找不到生路。他用四年學(xué)抹墻,不見得就超不過老板娘。他不去上大學(xué),或許就娶到了心愛的秋紅。又一轉(zhuǎn)念,自己考不上大學(xué),哪怕學(xué)會了木匠,向秋紅求婚,她也未必會同意。
他爹可不是村書記!這是鐵一般的事實。
可是這樣想想,心里又不由覺得舒適些。自己的人生不過才開始,也還沒有真正經(jīng)歷過女子,不曉得女子好壞。在他眼里,秋紅曾是好的,但他已不敢肯定秋紅就一定好。
這世上究竟有沒有好女子?
好女子又在哪里?
一個女子的影子隨之在他眼前一閃,穩(wěn)下神,竟是那個陌路相逢即緣慳一面的“李莎”,那個如同暮靄中的蝙蝠一樣的女子。與其稱她“李莎”,他更愿叫她“蝙蝠”。那個穿著紅大衣的女子,如同一只渾身沁血的蝙蝠。
夜空里,蝙蝠舞翩躚。
福勇的眼神卻定住了。驀地,福勇看到了第二只瓦刀。
瓦刀向他這邊移動,乳白的膩子水一樣漫過來,覆蓋在刷了灰白的石膏粉墻面。從兩個方向,灰白消失,乳白連接在一起。
老板娘站在眼前,笑吟吟的,挺欣賞的樣子。
福勇臉色一紅。自己只顧想心事,沒注意到老板娘怎么進(jìn)來的。
老板娘跟上午不同,其實他是覺得上午老板娘有些對自己冷淡。似乎連黃哥都有些冷淡。如果換在今天,福勇不肯定黃哥能把自己叫到車上。
“很好了!”老板娘誠心夸贊道,“等干了還要打磨的。我就說嘛,聰明人不用教的,笨人手把手教也沒用?!?/p>
福勇遲疑一下,問:
“我是聰明人?”
“沒有傻的!”老板娘說,“這世上就沒傻的,所以,人類不會絕望。因為你不傻,你就會做事。”
福勇拿不準(zhǔn)了。拿不準(zhǔn)是在裝修工地。
隨口說話就有深刻的大道理,莎士比亞也不過如此吧。而莎士比亞分明就在這里,身穿濺了斑斑點(diǎn)點(diǎn)白膩子的工裝,在使著體力抹墻,盡管她把粗活做成了繡花。
不說在生活中,就在福勇上大學(xué)期間,在他的那個垃圾專業(yè),那些教授、副教授能講出這般話來的也不多。偏偏自己淪落到這種地步的時候,莎士比亞讓他給碰到了,而且是個女的。
更讓福勇拿不準(zhǔn)的,還是晚飯后的發(fā)現(xiàn)。
薈全是個挺正規(guī)的裝修公司,福勇記得曾在山大路北頭看到過他們的大幅廣告。公司連上工時間都有嚴(yán)格規(guī)定,不超過八小時。有不少裝修工人,是一些人力市場的工頭帶來的,家就住在濟(jì)南周邊的鄉(xiāng)下,也是一到時間就被工頭統(tǒng)一拉回去,第二天八點(diǎn)半之前再送回來,自稱“坐專車”上班。每天一百多塊工錢現(xiàn)結(jié),工頭抽取百分之幾。住在工地的,晚飯后沒事干,不想看電視就換上齊整衣服,走到經(jīng)十路上乘公交去老城區(qū)逛街,也有就近去奧體中心逛或去爬山的,悠閑的樣子很像個正宗市民,甚至比市民還像回事兒。奧體中心四周,都是些高大氣派的現(xiàn)代建筑。市政中心龍奧大廈號稱世界第二大獨(dú)體建筑,據(jù)說僅次于美國白宮。龍奧大廈當(dāng)然走不進(jìn)去,但在外面的路上逛逛,還是沒有妨礙的。逛在這樣的街上,恍惚就是在現(xiàn)代化的國外。
這是福勇和元寶來工地的第二晚,福勇兩臂發(fā)酸,不想去逛,就坐在床上繼續(xù)思量自己的處境。
工長兩口子也都在裝修隊,像黃哥夫妻一樣單獨(dú)住在儲藏室。他也是不愛上街亂逛的人。老婆衣著齊整地跟人走了,他就慢慢蹓跶到工房里來,老遠(yuǎn)就對福勇念道: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
福勇聽得發(fā)愣。他就笑說:
“你看,這地下車庫好不好比桃花源?你是不知道住地下車庫的好處,冬暖夏涼。外面天寒地凍,這屋頂上倒結(jié)了水珠。都托了房地產(chǎn)熱的福,讓這幫人小日子過得像神仙!”
說著,就在福勇對面的床鋪上坐下。福勇說:
“你語文學(xué)得好?!?/p>
“好什么好!”他說,“我考大學(xué),連考三年,落榜。當(dāng)時就想,八小時工作制,我這輩子享受不上了?!诵r工作制’啊!有多么的令人羨慕!沒想到跟了黃哥搞裝修,才像模像樣起來。嘖,‘八小時工作制’。你要愿意聽,我來給你講講你可能的出路。”
福勇點(diǎn)點(diǎn)頭。
“洪樓那塊兒有個泰之鋒,這兩年在裝修市場上小有名氣?!惫らL接著說,“那就是跟黃哥干過的人自己出去弄的。跟你一樣,那人也是大學(xué)生。其他的,至少也是帶出個裝修隊。你不要以為成立裝修隊有多難。我說給你聽,不難!工頭、木工、泥工、油漆工、水電工,有這幾樣,基本就夠。眼下你有了好木工,這位元寶兄弟。工頭你來當(dāng),看還缺多少?其實能有兩個熟練工人,就能開張。工具都是小事。電鋸、氣泵、鋼排槍、紋釘槍、直釘槍、馬釘槍、膠槍、噴槍、氣線,等等等等,市場上什么沒有?用時現(xiàn)買也來得及。接下來,活源。在業(yè)界混熟了,你可以去裝修公司接活,也可以去單獨(dú)打零工。前期投入,我初步算算,就要五萬左右吧?!?/p>
福勇不禁提出疑問:
“你說得輕易,怎么不自己去干?”
工長笑了?!叭撕腿耸遣煌摹!彼忉屨f,“我的能力還不到膽敢獨(dú)立帶隊的那種。再說,我愿跟著黃哥。省心。即使這樣,我也有兩個‘兵丁’嘛。一個是我老婆,一個是老家二大爺家的三兄弟。如果不是我跟黃哥干了裝修,我這個高考落榜生,哪能夠把窮親戚也帶到城里來?你在這里聽到那么多南方口音,不少都是黃哥的鄉(xiāng)下親戚。原來我感激房地產(chǎn)熱,但看房價飛漲,那么多人買不起房,就覺得有點(diǎn)‘趁火打劫’?,F(xiàn)在我想清楚了,要感激黃哥。你本事大了,黃哥不怕你走。你能走,黃哥高興。黃哥積德,高尚士也。黃哥讓這么多人過上桃花源里的日子。這比桃花源還強(qiáng)哩。”
福勇默然。
“黃哥就是要你自己想明白,看明白,做明白。跟黃哥干的人,都是要自己想明白看明白做明白?!惫らL說,“不跟你聊了,早休息,明天還需要力氣?!?/p>
工長站起來,松松爽爽走了,出帳篷的時候唱了句歌:“啊,牡丹,桃花源里最鮮艷——”福勇聽了,撇嘴一笑。
桃花源里,有這么胡唱的!
工長離開不久,福勇就覺得自己想明白了,而且福勇想去見見黃哥。不是去感謝,是要告訴黃哥,這里所有人能夠做的,自己都能做。今天他學(xué)了粉刷,明天他就能學(xué)鋪地磚。他不是找不到工作的大學(xué)生,他是——民工。普通民工。從來都是。
到了黃哥的儲藏室,卻只看到老板娘。
福勇臉又一紅。這紅可不是因為無意撞見了老板娘,而是因為自己忽然覺得自己想法可笑。不管自己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如何的改變,他實際上用不著急著去告訴任何人的。他這么來找黃哥,說到底是因為學(xué)生的稚嫩,動不動就想著向誰顯示。于是,他支吾了一聲“我找黃哥”,就要退出去。
老板娘剛才正坐在床邊專心看書,抬頭見是他,就把書合上。“黃哥不知多晚能來,”她極平易地說,“黃哥來了我讓他去找你。”
老板娘和黃哥已給了福勇一種感覺,那就是這兩口子似乎永遠(yuǎn)過著一種波瀾不驚的生活。他們這樣的和善,睿智,除了擁有的一切心無他想,別無所求,但生活中也并不缺乏歡樂的浪花。
“不好跟我說的,跟他說嘛?!崩习迥镎f。
顯然是諧謔的口氣,但極有分寸。
就像剛才工長張口跟他談“桃花源”,老板娘安靜看書的樣子,也令福勇十分驚異。
可是,他又一眼瞄見老板娘看的竟是一部《鄧小平文選》,臉上的驚異就沒能掩蓋住。
“我看了好幾遍了。”老板娘含笑說,又指著墻邊一個擺滿書籍的小書架,“這些書里,我最愛看的就是《鄧選》。”
“為什么?”福勇脫口道,“你……”
“你以為我搞笑嘛!”老板娘說著,用手輕輕摩挲了一下《鄧選》淡黃色的封面?!皩嵲捀嬖V你,我越看越有意思。”
福勇一時啞口無言。
“你這人,”老板娘又正經(jīng)說,“就以為工地上不能出現(xiàn)書籍,不能出現(xiàn)詩歌、藝術(shù),更不能出現(xiàn)《鄧選》?愛因斯坦,我現(xiàn)在告訴你吧,你在大學(xué)里碰到的,生活中都會有。好了,黃哥不在,不客氣了,你去吧。我還要讀會兒。”
從儲藏室出來,福勇就忍不住想給人打電話??伤幌肴づ?,車庫里信號不行,就乘上電梯,一口氣上到了樓頂。
寒風(fēng)猛吹,他像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四周漆黑一片,只有遠(yuǎn)處的城市燈海在閃爍。
靠著墻垛,福勇尋找可以打去電話的人。手機(jī)通訊錄里有王同學(xué)、李同學(xué)、張同學(xué)、徐同學(xué)、劉同學(xué),還有趙老師、陳老師、高經(jīng)理、孫廠長。福勇看一個丟一個,哪個人的電話都不想打。他打電話說什么?他說裝修工地這兒有個愛看《鄧選》的老板娘?那就真的搞笑了。
不經(jīng)意中,福勇?lián)芡死霞倚≥x的電話。
小輝的聲音顯得很興奮,忙問他在哪兒。他已經(jīng)暗暗冷靜下來,就說在濟(jì)南啊,在樓上啊。
他沒說錯。他是在濟(jì)南,也是在樓上,而且是在二十八層高的樓上。此樓建在半山坡,往西、往西北、往北看去,濟(jì)南城像是喘息著低伏在自己腳下。
小輝說你住樓了啊,福勇你可別忘了我。福勇笑說這不又想起你來了嘛。哦,不吹了,麻煩你跟四叔說聲,元寶在城里也很好。小輝又連說福勇你一定別忘了我!你有好機(jī)會一定記得我!你也別光對元寶好。
福勇站在二十八層高的樓上,伸手就像能摸著天上的星星,側(cè)耳能聽到天上人的說話聲,其實現(xiàn)在他才終于拿定主意。他要振作,他像一個真正的勇士一樣勇敢面對現(xiàn)實,再不狐埋狐搰的,反復(fù)去做那些無謂的試探。今天天已晚,他準(zhǔn)備明天吃過晚飯就去成豐旅舍結(jié)賬,并退租姚家小區(qū)的床鋪,把自己放在那里的東西拿回。
看得見的,成不了黃哥,至少他能成工長。
他帶來了元寶,當(dāng)然也可以把小輝帶來。
第二天,福勇回到成豐旅舍的時候,正是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lián)播時間。他把鑰匙插進(jìn)鎖孔,忽然就覺得不對勁兒了。他猛地跑到旁邊的房門前,“嘭嘭”連踹幾腳。
房門被踹開,一男一女驚愕地站在床下地上。
還好,他們都穿著衣服。
福勇叫聲“蝙蝠”,指著那男子,厲聲說:
“讓這混蛋出去!”
女子漸漸鎮(zhèn)定下來?!拔也唤序稹K俏夷信笥?。”女子嘟嘴說。
“屁!”福勇一副蠻不講理的樣子,“我就叫你蝙蝠!你就是一只大蝙蝠!在我面前你根本沒有別的名字!”又對那男人呵斥,“滾!”
男人看看女子。女子半低著頭,嘴里兀自小聲說,“他是我男朋友?!蹦腥诉t疑一下,從福勇身邊走了出去。
女子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別著頭不再吭聲。
“我叫趙福勇,”福勇說,“今年二十三,老家魯西南?!彼又鴪蟪隽俗约旱纳矸葑C號?!霸撃懔?。”
“什么‘該你了’?”半天,女子說。
“該你自報家門?!?/p>
女子搖搖頭?!凹热荒阆矚g叫我蝙蝠,那就隨你叫吧?!迸訃\咕道,“但你得讓我給自己留著點(diǎn)尊嚴(yán)。沒有前生沒有來世,無父無母無家鄉(xiāng),給我一碗飯吃,你就是我的恩主?!?/p>
“不,你是我的女人!”福勇說。
“我不是你的女人,我不認(rèn)識你。”女子說。
“你跟我睡過覺了,你吃過我的飯,你跟我看過電影,你就是我的女人。”福勇說。
“我沒跟你睡過覺,我沒吃過你的飯,更沒跟你看過電影。我不是你的女人。”女子強(qiáng)辯,忽然就哽咽起來。“我是良家婦女……我是良家婦女……我是良家婦女……”肩頭抖得越來越厲害。
福勇走過去,摟住她。
“我很軟弱,趙福勇……”她抽泣著說,“別拋棄我。你答應(yīng)別拋棄我?!?/p>
“我答應(yīng)你,蝙蝠。”福勇說。
“可是……可是,我們素不相識。”
“我們是鄰居?!备S抡f,“我也住在成豐旅舍,就在你隔壁?!?/p>
女子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慢慢從福勇懷里鉆出來。
“我陪你,蝙蝠?!备S掠终f。
女子起身走到掛在墻上的一面小鏡子前,拿出化妝盒,開始補(bǔ)妝。房間里光線不明,好像飄動著氤氳的藍(lán)煙。補(bǔ)好了妝,女子轉(zhuǎn)過臉來,藍(lán)煙中張動鮮紅欲滴的嘴唇,說:
“趙福勇,我就叫李莎!”
在通惠街口偶遇李莎時,福勇就隱隱有了疑心,但不知道疑心什么。他與元寶在成豐住了這么幾天,隔壁夜半每天都會傳出曖昧的響動……他心領(lǐng)神會。
成豐旅舍地下太過復(fù)雜,對每一個陌生的房客都像迷宮。那是在另一天的夜晚,他和元寶剛剛?cè)胱?,他懷揣一顆決絕的心,迫不及待地走出房間,沒出成豐旅社大門,就看到有個女子正在昏暗的走廊里走動。身影孤單而神秘,在散發(fā)著誘惑捕捉而又一無所謂的信息。幾乎憑直覺,他斷定這就是他正要去大街上尋找的那種女子。他決心與過去告別,與過去的自己告別。沒錯,是那種女子。簡單說,賣的。任何一家旅舍,都難以禁止這種女子。何況成豐又是一家臨近火車站的旅舍。從另一條通道,他們匆匆來到女子的房間。不需太多的語言,也不需太多的打量,他完成了自己獨(dú)特的告別儀式。
那絕然地是他第一次知道女人,也是第一次成為男人。在女人凌亂的木板床上,他展現(xiàn)笨拙,急切,兇猛而頹喪。笨拙,因為他的確是第一次。急切,因他積存了二十多年的渴望。兇猛,因他的年輕力壯。頹喪,因身下的肉體不是田野上的那抹秋紅。
在他實在無法反復(fù)繼續(xù)時,他即刻遠(yuǎn)離了這肉體,也因它非屬秋紅。他在頭腦的昏脹中,沿原路回,上上下下,一路曲折,完全沒想到那肉體不過是在自己隔壁,自己無所顧忌弄出的響動,剛剛對老實巴交、心地單純的鄉(xiāng)下好青年元寶進(jìn)行了一場無情騷擾。
這一次,福勇跟李莎在床上睡到天亮。成豐旅社沒有天亮,只有走廊的燈光。燈光不明,昏昏欲睡,但會整天整天地開,像正在消散卻永遠(yuǎn)消散不去的煙霧。其實他們不知道自己睡到了什么時候,房間里燈也開著,他們的手機(jī)也開著。沒人給他們打電話。他的手機(jī)像她的手機(jī)一樣寂寞。
他們醒了過來。
天花板布滿黃色水漬。
他們仰躺著,靜靜地望。
驀地,女的靜靜地說:
“我可以叫李莎。”
福勇不吭聲。
“我不想讓人找到我,”李莎說,“你卻跟我在一起,就隔一道墻,在我身邊。我告訴你福勇,我不是雞。我是良家婦女?!彼隙ǖ卣f:
“我不是雞!”
福勇卻說:
“閉嘴!”
過了一會兒,李莎聲音很小地說:
“你沒有資格說我。這是我的房間,你可以走?!?/p>
福勇還說“閉嘴”,但他轉(zhuǎn)過身子,又說:
“讓我想想?!?/p>
將近中午了,福勇才和李莎走出成豐旅舍。福勇在前,李莎在后。李莎不看路,只是跟著,任由福勇把她帶往任何的一個地方。任何地方,既沒有更好,也沒有更差,又何勞費(fèi)神?太陽在城市上空,高高地照著,大街上好像并不怎么寒冷,福勇的臉上漸漸露出慵懶的笑容。
不知不覺,他們走到了中山公園門口。福勇想都沒想,就帶李莎走了進(jìn)去。中山公園不大,一會兒工夫就能走一圈。福勇轉(zhuǎn)頭看見一張長椅,走過去坐下來,拍拍長椅靠背,示意李莎坐在自己一側(cè)。
陽光一片片飛灑在他們身上,福勇好像很愜意地瞇起眼睛來。忽然,一直保持沉默的李莎忍不住說:
“你什么意思???帶我來個破公園是什么意思?。俊?/p>
福勇瞇著眼睛?!澳阄覂蓚€,我是國王?!彼f,口氣一點(diǎn)不像開玩笑,“我封你做我的王后。你可以任意驅(qū)使元寶。他是我們共同的奴隸?!?/p>
“你是國王?”李莎不以為然地說,“有你這樣的國王?大話不說小的。你帶我出來到底什么意思???”
“再次給我閉嘴!”福勇皺緊眉頭說,“你到底需要什么樣的生活?在濟(jì)南游蕩,逛公園,看電影,我給你。我還要做到更多。等我花光了所有的錢,你愛滾哪就滾哪去?!?/p>
李莎一聲不響了。有人在從中山公園的小山上朝他們瞅。
“你有多少錢?”李莎忽然問道。
“不用你管?!?/p>
“花光這些錢你就想死嗎?”李莎說,“我看你是花光錢就想死!”
福勇愣了愣。實際上他還從沒想過是不是想死。從來沒有。他太年輕了。人生才剛剛開始。李莎的問題讓他身上一陣發(fā)涼。他看看李莎,兩眼無神,因為他根本沒有力量予以反駁,李莎卻默然躲開了他的視線。
她慢慢恢復(fù)著自己的平靜。
“回去我把自己攢的錢也都給你?!彼拖骂^,小聲說,“隨你怎么花?!?/p>
福勇像沒聽到。
下午,他們竟然游蕩到亭驛街小區(qū)門口。那小區(qū)真的很有些年數(shù)了,院墻里面都是些與趙老太住的一樣的四五層樓高的舊磚樓。所有墻體,都爬滿爬山虎的藤蔓。落光葉子的藤蔓下,露著暗淡的紅磚。
福勇停下腳步,不往前走了。見李莎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他就說:
“蝙蝠,其實你不知道,我是要和你一起看看城市里的生活。我在想,過去四年半時間不算短,可我在這里生活過嗎?我沒在這里生活過,那又是在哪里?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死在濟(jì)南。要死,我也只會回家死?;刳w家祖墳地里,自己挖坑自己埋。”
李莎撅起嘴來?!昂撸汩_什么國際玩笑!死啦活啦的,你什么意思??!”她說,目光乜斜?!拔乙蜍嚮爻韶S。我腳磨泡了。我沒走過這么遠(yuǎn)的路。媽的你怎么不早說自己要看濟(jì)南人的生活!哼,閑情。你要早說我也換雙運(yùn)動鞋?!?/p>
福勇望著她:“蝙蝠?!?/p>
李莎嘴里罵罵咧咧:“大冷天的,媽的把我叫出來跟你找難受是吧。媽的叫我蝙蝠,怎么不叫我臭蟲!我是一只臭蟲,快捏死我算了!”
“蝙蝠你不要任性?!备S抡f,“我不嫌臟,不怕累,你能做到嗎?”
“我是蝙蝠我飛了?!?/p>
“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备S抡f,直視著她。不知不覺地,兩眼放出了火熱的光,“重新開始。包括我。我們兩個?!?/p>
“我是臭蟲。”李莎說。
“來,蝙蝠,我們?nèi)??!备S抡f。他們來到一個墻角。“家有千頃地,不如一門好手藝。我長這么大,什么也沒學(xué)到??墒?,我要開公司。我能開什么公司?我想出來了,我們開裝修公司!”
李莎唧咕:“你以為裝修公司那么好開?吹口氣就成,你是孫悟空嗎?”
福勇拉下臉來:“蝙蝠,我得批評你,你看什么都不能愁云慘霧。年輕人,總要看到光明?!?/p>
李莎抬眼看看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又一撇嘴。
“我不光要開裝修公司,連裝修公司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备S抡f,“就叫‘元寶裝修’。”不容李莎張嘴,福勇就說,“你能做到,蝙蝠。”說著,不管李莎是不是答應(yīng),就雙腳一跳,向前走去。走了很遠(yuǎn),才看見李莎跟過來。
“你要救我,是不是?”李莎塌蒙著眼皮,說,“你是黨代表么,福勇?我看你是要救我……你是黨代表,孫悟空,可我是財主家的嬌小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風(fēng)一吹就倒。那好吧?!?/p>
光李莎的瑣碎東西,就裝滿了出租車的后備箱。在給李莎收拾的時候,福勇幾乎猜明白了李莎的身世。很多李莎有的,福勇也有。福勇在想要不要再去姚家小區(qū)把自己的那些東西給弄回來。他最值得拿回的東西,就是一臺舊筆記本電腦。不是電腦值錢,而是存在里面的有些資料可能有用。另外就是些書籍。大學(xué)畢業(yè)后書籍已經(jīng)丟得差不多了,這都是挑選剩下的。出租車?yán)@到姚家小區(qū)的出租房,他把電腦拿到車上,對出租車司機(jī)說,沒有了。出租車剛開了幾步,他卻又叫司機(jī)停下。他腦子里突然閃出了老板娘夜讀《鄧選》的情景。
毫無疑問,《鄧選》是書。于是,福勇返回去重新把書籍分揀了一下,給弄了下來。車上已沒有地方可放,他就抱在懷里。
抱著書,他覺得很舒適。不!是蠻和諧。
來到那個住宅小區(qū),把東西卸在地上,福勇就走進(jìn)地下車庫,去儲藏室找黃哥。黃哥不在,他就去裝修現(xiàn)場找老板娘。
“我回來了?!彼麑习迥镎f,剛才他忘了把那些書放下?!拔野雅笥褞砹??!彼f。他也忘了書還在自己懷里?!拔蚁胝堻S哥給我找間儲藏室?!?/p>
老板娘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
“好嘛。”老板娘說,“地下一層地下二層有的是,你們隨便挑。就有一樣,都沒安房門。不怕簡陋,自己弄塊木板擋擋。平時注意安全?!?/p>
福勇叫李莎把行李搬到選中的儲藏室,李莎站著不動,他就只管自己往儲藏室搬。搬了一半,李莎說:
“我不想再住地下。”
她歪了下脖子,目光往樓頂瞟一眼。
“我住夠了地下,趙福勇。我要住最高的地方。”她說,“哪里最高我住哪兒?!?/p>
福勇也朝樓頂瞟一眼。這座住宅樓是高層建筑,足有二十八層。他戲謔地想起工長說過的“桃花源”,略一遲疑,沒說出口。拎起其余行李,走進(jìn)車庫入口的斜坡。沒回頭,也知道李莎慢慢跟了過來。
來到儲藏室,李莎繼續(xù)面無表情地站著。
“這就是你的公司?”她問福勇。“天底下有你這樣的破公司?”
“這還不是公司,這是裝修隊?!备S抡f?!把b修隊一般是由工頭和裝修工組成的?!备S抡f,“裝修公司是由一個個裝修隊組成的。明白嗎,蝙蝠?”
李莎木棍似的站著。
“我不明白?!崩钌f,“趙福勇,你把我賣了?!?/p>
“你這樣的,要賣你,能賣一千次?!备S抡f。
李莎身體開始抖動。她猛地用雙手捂住了臉,嗚咽一聲,悲痛地哭起來?!澳阋耶?dāng)你的工人,可我什么都不會?!彼拗f,“我沒干過粗活?!?/p>
福勇?lián)ё∷?/p>
“你不會也是我的老板娘。”他說。
她推開福勇,向福勇伸出手來。
“你看我的手,我是干粗活的人嗎?這是小姐的手,這是公主的手?!彼f,“不,福勇,我要回去。我怕臟,也怕累。我要回成豐,反正都是地下……我要回去?!?/p>
元寶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儲藏室門口。李莎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了他。
“元寶,你在說什么?”她說,“元寶,你讓我留下來?”
李莎留在了工地。吃過晚飯,福勇帶她和元寶上了樓頂。福勇指著西邊不遠(yuǎn)處一座燈火通明的龐大建筑,告訴元寶,那就是聞名遐邇的龍奧大廈。緊挨龍奧大廈的就是奧體中心的兩座運(yùn)動場館,人稱“東荷西柳”。他問元寶這里高不高。其實是在問李莎高不高。他記著李莎白天說過的話。剛才他們還在樓房的地下,這才一忽兒工夫,他們就在聳入夜空的樓頂了。李莎自己走到一邊,默默無聲往遠(yuǎn)處凝望。福勇沒去打攪她。
半夜里,李莎推醒福勇?!澳銊e怕我不能吃苦?!彼俗f,“我只是沒想到會這個樣子。你放心,我能做粗活,父母也都是出苦力的,還沒享過一天福。我不嫌臟,不嫌累,我會做得比你好。我嫌臟怕累就是忘本。你辦公司需要錢,我有!你要,我這就拿出來??赡苡袃扇f。”
福勇在黑暗里睜著眼睛,過了一會兒,就伸手拉她躺下。她不躺。
“我有一個要求?!彼p目灼灼地說,“我身上白嫩,我的手白嫩,等我不白嫩了,請你不要拋棄我!”
福勇沒說話,但他相信自己點(diǎn)了下頭。
“還有,”李莎說,“請你不要叫我‘蝙蝠’。我不做蝙蝠,我討厭總在黑暗里的蝙蝠。哪怕你叫我一只雞?!?/p>
福勇張了張嘴,差點(diǎn)把蝙蝠叫出口。
“我不叫?!彼饝?yīng)了。
李莎顯得高興了。她像條魚自己鉆到福勇懷里。
“我今天心里很舒坦?!彼f,“雖然還是住在地下,住在更差的地下,這門都沒有,睡地鋪,可是……站在樓頂上,我想到將來自己也能買上房子。買就買樓層最高的房子。俯視全城。俯視人間。福勇,謝謝你。你救了我?!?/p>
福勇卻輕輕嘆息一聲。黃哥救了福勇,沒有黃哥,他現(xiàn)在仍會在街頭四處游蕩。實際上,李莎也救了福勇。沒有“蝙蝠”李莎陪伴,他在這儲藏室里也不會躺得這么踏實。沒有李莎,他也不能真正看到自己生活的決定。他捉住李莎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暗暗用了下勁。
“睡吧,李莎?!彼o靜地說。
第二天,他帶李莎去找老板娘干活。老板娘把他趕走。中午吃飯時,老板娘對他說這妹子比你能干。他說她能干請你好好教她。老板娘卻瞪他一眼,你急什么!這一眼讓他納悶,好像老板娘不應(yīng)該瞪他。他沒說什么啊。吃完飯,他和李莎也回到儲藏室。倆人都沒說什么話,躺下午休。因為惦記下午上工,倆人不過迷糊一下就起來了。
一天的工作結(jié)束,福勇和李莎不想說話,也不想動彈。外面響著工人們相約出去閑逛的招呼聲。車庫里的電視機(jī)聲音開得很大,帶著嗡嗡的回聲傳到儲藏室。儲藏室的墻壁有正常的兩層樓高,人躺在里面像是躺在一口深井里。高高懸掛在房頂?shù)陌谉霟艋旎煦玢缟湎乱粓F(tuán)燈光,蒙在還沒粉刷的水泥墻壁上,好像要永遠(yuǎn)掩蓋它的本來面目似的。
非常奇怪,這顯然是陌生的環(huán)境,他們卻感覺不到陌生,就像他們是生在這里的。哪怕在外面漂泊一萬里,只要回到這里,這里就是家。
過了很久,李莎才先開口。
“老板娘和黃哥沒有結(jié)婚?!彼÷曊f。
“哦?!备S挛⑽⒂行┏泽@。
“老板娘在百花公園西門開過一間酒吧,是找黃哥裝修的?!崩钌f,“但酒吧一直不景氣,黃哥就常去,還把朋友帶過去幫襯。因為投資失敗,老板娘一個人跑到黃河邊上,黃哥去找她,對她說,酒吧開不下去,可以跟我搞裝修。在你決定之前,我要送你一本書……”
“《鄧選》?”
“你聽說過?”
“沒有。”
“你先讀這本書,然后再下決定……你會改變?!崩钌f,“老板娘說,她從此愛上了《鄧選》,也愛上了黃哥,而在此之前,她只覺得黃哥是個好人。黃哥讓她讀《鄧選》她才覺得黃哥可愛。不是黃哥誰會想到……這檔事兒聽上去可夠古怪的,但這是事實。跟黃哥兩年了,老板娘堅持不舉行婚禮。她說用不著。”
“老板娘對你說得可夠多的。”福勇說,“她沒告訴你她的名字?”
李莎搖搖頭。“我想過了福勇,”她說,“如果你愿意叫我‘蝙蝠’,那你就叫吧。我是蝙蝠。我是生在黑夜,那就讓我呆在黑夜。我誰也不恨了。哪怕我被拋棄一千次,我也不恨。真的,福勇。”
工地上給工人做飯的是七叔,七叔就是黃哥從南方老家?guī)淼?,無兒無女的孤老頭。
因為七叔年紀(jì)大,黃哥就只讓他在工地上做做飯,打掃打掃衛(wèi)生。才幾天過去,七叔就對元寶贊不絕口,說,看元寶整天埋頭不語,還以為是個憨崽,其實精細(xì)著呢。原來元寶用老樹根給七叔掏了個小木勺。七叔拿給福勇看,果然別致可愛。其他的人也喜歡,也都去求元寶給自己雕一個,或煙斗或木碗。元寶的答應(yīng),從來不用語言,只用表情。還真有人悄悄問福勇,元寶是不是啞巴。福勇也疑惑,好像不記得元寶說過什么?;谢秀便钡?,又覺得從四叔在村里把元寶交給他,他就一直在跟元寶對話,講秋紅,講憤懣,講迷?;诤?,講憂慮頹喪,講些沒正經(jīng)……至于元寶怎么應(yīng)答,一概不記得;又因不記得而覺得自己這些日子,不過是在自言自語。
李莎來后,福勇就像跟元寶分開了。福勇跟李莎一起上工,元寶就跟了工長,很自然。是根雕木勺讓福勇的目光又停頓在元寶身上。
與往日不同的是,福勇的目光柔軟了。福勇白天要上工,要力求技藝精進(jìn),晚上還免不了與李莎大戰(zhàn)。
從李莎那里,福勇才嘗到人生的甜頭。每一晚都是良宵,只苦夜短。雖然年輕,有的是力氣,到底還是肉身。
儲藏室沒有廁所,起夜得上一樓。
這晚,福勇從一樓下來,路過工長住的儲藏室,發(fā)現(xiàn)里面還亮著燈光,知道工長還沒睡。不是別人睡得晚,是他和李莎睡得太早。吃完飯不過在車庫外面站了站,他就拉李莎回到了儲藏室。車庫回響著新聞聯(lián)播的聲音。他明白這就是他那天去成豐找回李莎的時間。
福勇忽然想去看看元寶了,就轉(zhuǎn)身走到帳篷門口。那些出去閑逛的人還沒回來,沒出去的人在床上或倚或躺,元寶一個人坐在角落,可不,正靜靜地專心給人掏木碗??催@場景,福勇心頭一震。
他想起了老板娘夜讀《鄧選》。
他還想起了工長把車庫比作桃花源的那些言論。
福勇柔著目光,他覺得自己好像走不到元寶跟前去,他也聽不到元寶說什么。元寶的世界,比桃花源還遠(yuǎn),還深。
回到儲藏室,福勇出了會神,李莎問他怎么了,他就說李莎我心氣高嗎?李莎不曉得他的意思。他又說我能夠安于目前的處境我心氣高嗎?我覺得不高。我并沒有希望找到多么光鮮的工作,我只是覺得基本能夠滿意就行??墒沁B這點(diǎn)要求我都沒得到滿足。最后還是因為我戰(zhàn)勝了自己,我跟自己打仗,打了場大仗,我拿起了瓦刀,跟你一起住進(jìn)了儲藏室。在這里,我好像感受到了一點(diǎn)點(diǎn)活著的幸福。我?guī)缀跻惨窭习迥镆粯?,半夜里捧起一本《鄧選》,或者捧起一本詩集??墒牵闳タ纯丛獙?,他就像個影子,而且總像個影子。他一直就像活在桃花源里,他就是那些不知有漢的世外之民。幸福來得容易,因為他一直就幸福?;蛘呖梢哉f,他的生活沒有幸與不幸。
“我不懷疑你會讀起《鄧選》來。”聽罷,李莎說,“咦,怪了,怎么忽然就說起元寶了?你并不關(guān)心他?!?/p>
“我不關(guān)心他?”福勇說,點(diǎn)點(diǎn)頭?!皼]錯,可是,我現(xiàn)在覺得他不需要任何人的關(guān)心。他有他自己就夠了?!?/p>
“你需要關(guān)心對不對?”李莎說。
福勇承認(rèn)?!拔倚枰K?,我沒有元寶的幸福?!?/p>
李莎沉默了一下?!拔乙残枰??!彼f。
福勇說:
“那就拍拍手讓我們幸福吧。”
可是,李莎說:“這很可笑!”她說,“不是這樣的討論可笑,不是我們生活在儲藏室里還要討論幸??尚?,是我們把元寶當(dāng)成了白癡可笑?!?/p>
“他不是白癡!”
“可是你已經(jīng)把他當(dāng)成了白癡?!崩钌f。
福勇嘰咕一聲?!拔抑皇窍腙P(guān)心他?!彼f,中氣明顯不足,“他跟我來的,我不能不管他。”
屋,女人,工作,這三樣,的確改變了福勇的心境,雖然屋是儲藏室,女人也不過是萍水相逢,工作更是他以前想都不想干的。
天無絕人之路。他以為走進(jìn)了困窘的人生,實際上再困窘的人生也會有美麗的邂逅。哪怕有一丁點(diǎn)美麗,也叫美麗。就像幸福,哪怕一丁點(diǎn)幸福,那也是幸福。實際上,幸福常常會感染。帶女人在工地的,他沒數(shù)過,但至少有四五家。工長每天就很幸福,這樣簡陋的環(huán)境在他眼里都勝過了桃花源。
福勇的心情沒理由不好。很好說不上,卻起碼是輕松許多。他心情好了,有一丁點(diǎn)幸福了,他就要去關(guān)心別人了。
接下來的日子,福勇就總打算兌現(xiàn)諾言。元寶的將來他還顧及不到,但帶他去濟(jì)南的風(fēng)景點(diǎn)轉(zhuǎn)轉(zhuǎn),他是能做到的。可是小區(qū)交房期限日近,裝修要趕進(jìn)度,地產(chǎn)商方面每天派人催,工長也跟著急,福勇又是新手,就不好請假。心想,過了元旦再說。他盤算過了,春節(jié)還是留在濟(jì)南過。他回去跟人說什么?他不回,但元寶肯定回的。給他買上車票,讓他自己回,估計丟不了他。福勇已不怕在濟(jì)南孤寂,因為他已有了忠誠的蝙蝠李莎。
豈料還沒到元旦,就傳出了黃哥病重的消息。那些從黃哥老家來的人,過去都沒看出黃哥有病,沒想到黃哥說病就病倒了,一時間天塌半邊一般,俱魂不守舍,無心上工。
福勇李莎也隨人們?nèi)ナ×⑨t(yī)院看望了黃哥。不過才過幾天,接受化療的黃哥就瘦得不成樣兒,但精神還算好的。見大家悲痛,反而寬慰大家。說做過保險的都知道,有個概念叫作不可抗拒因素?!睹穹ㄍ▌t》上指不能預(yù)見、不能避免、不能克服的客觀情況。因為不可抗拒因素而造成的損失,不在保險賠償之列。他生病不是不看,是實在看不好,科技無奈,醫(yī)生無奈。這看不好也應(yīng)是不可抗拒因素,因此就沒有幸與不幸之說。他自己只是偶然,并沒有個人悲傷,希望大家也不要難過,好好回去干活。
黃哥鎮(zhèn)定樂觀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感染了福勇,讓他覺得自己又去掉了幾分浮躁之氣。元旦到了,福勇也不想帶元寶去逛,但又有消息傳來:
黃哥馬上要跟老板娘結(jié)婚了。
消息沒能引起黃哥老家人的議論。
顯然,黃哥老家人表現(xiàn)得較為啞默。
婚禮是在千佛山下的舜耕山莊舉行的,也算隆重,來的人不少。黃哥戴了假發(fā),自始至終都笑嘻嘻的。老板娘本來就不老,穿上婚紗,化上新娘妝,更顯年輕。福勇伴郎,李莎伴娘。婚禮后,車子將新人送到湖苑小區(qū),黃哥在那里有套一百平米的房子。福勇李莎都去了。房子正南向,可以俯瞰波光粼粼的大明湖??催h(yuǎn)處的英雄山、千佛山、佛慧山、燕子山,黑蒼蒼的,一溜兒排開,東西橫去數(shù)十里。近處湖,遠(yuǎn)處山,只朝外看一眼,就覺魂兒蕩悠悠的,要飛出窗外,溶于這北方少見的湖光山色。
不過兩周之后,黃哥在省立醫(yī)院去世。
去世那天,天降大雪。
自從黃哥生病,福勇就不大好見到老板娘了。黃哥的骨灰沒有下葬,而是被老板娘放在了家里。黃哥老家的人講了許多老家的風(fēng)俗,老板娘聽聽就算了。就知道老板娘也是有自己主意的人。眼看春節(jié)又要到了,人心思?xì)w。
有一天,福勇路過黃哥和老板娘住過的儲藏室,順手一推那簡陋的房門,房門就開了。遲疑了一下,福勇走進(jìn)去。
除了里面沒有人,一切都沒什么改變。黃哥和老板娘睡的鐵床,靠墻的簡易書架,桌子,洗臉架……高懸在房頂?shù)臒暨€亮著。福勇默默看了一會兒,正要出去時才發(fā)現(xiàn)躺在桌子上的那本《鄧選》。他撿起來拿在手中。對《鄧選》他并不陌生,上大學(xué)的時候?qū)W校曾發(fā)給每個學(xué)生一本,如今早不知丟哪兒了。
福勇懷揣著《鄧選》來到裝修現(xiàn)場,卻感到心慌意亂。終于忍不住,坐電梯到了樓頂。積雪還沒融化,被凍得很硬,發(fā)出耀眼的光芒。遠(yuǎn)處的群山,也都白茫茫的。福勇瞇起眼,在積雪上坐下來,掏出《鄧選》。
書是第二卷。打開目錄,第一篇,《軍隊要整頓》(一九七五年一月二十五日)。
目光停留在題目上,好長時間也沒往下看。他又翻到正文最后?!吨袊膶ν庹摺罚ㄒ痪虐硕臧嗽露蝗眨N恼伦詈笠痪湓挘?/p>
“盡管這個目標(biāo)人家看起來微不足道,但我們自己仍然稱之為宏偉目標(biāo)?!?/p>
他慌忙把書合上,好像耀眼的雪光里密密麻麻地集中了全人類的眼睛和已化鬼的人的眼睛。
一直到他送元寶回老家,這本書就揣在他的懷里。
臘月二十八上午,他帶元寶游逛了趵突泉,又花三百元從趵突泉船站買了船票坐了船,一路繞進(jìn)大明湖,溯東護(hù)城河,經(jīng)黑虎泉,過南門大橋,返回趵突泉船站,飽飽地游覽了一番。其實他和李莎都是第一次坐游船,也早就想坐,只是不舍得。
送元寶上了去往老家的長途客車,福勇與李莎就牽著手慢慢走到街上。看街上人群熙來攘往,形色匆忙,好像都是些要急著趕回老家跟親人團(tuán)聚的人。獨(dú)他倆不是。他倆生于斯,長于斯。沿緯二路行至大觀園,又沿經(jīng)四路往東走,來到順河高架的橋下。
忽然,他們激動萬分地?fù)肀饋怼?/p>
“我陪你!”
“我陪你!”
沒人注意到這對年輕人。他們瘋狂地親吻著。李莎被福勇擠到橋柱上。福勇的手伸進(jìn)了李莎的衣服里?!拔乙?。”他劇烈地喘息著,鼻中灼熱的氣流噴到李莎臉上?!拔乙N乙?/p>
“我也要。去旅館……”
“不……”他擠壓著她。
“不……去旅館……”
“我這就要?!彼鹦苄堋?/p>
李莎無力地“哦”一聲?!澳鞘鞘裁矗俊?/p>
“什么?”
“硬的是什么?”
“硬的?是……錢包?!?/p>
“扁的?”
“手機(jī)?!备S抡f。
他們很容易在普利街找到一家小旅舍住了下來。旅舍老板一聽他們要在這里住到大年初幾,滿心歡喜。這都臘月二十八了,房客都快走光了,生意冷清得不行。第二天福勇在房間睡覺,李莎就出去買回許多過年吃的東西??捶块g里擺滿了一袋袋的點(diǎn)心、鹵貨、炸貨、炒貨,福勇就說怎么弄這么多,又不是避難。李莎說,今天不買,明天想買也買不著,街口的沙縣小吃都關(guān)門了。果然,除夕那天中午,福勇建議出去吃,在街上轉(zhuǎn)悠了一圈,就一家饅頭店開門。李莎說,我說的不錯吧。福勇要帶李莎去泉城路看看,或許能在芙蓉街上找到愛吃的。正去泉城路,福勇又不走了,說,李莎,我?guī)闳タ匆粋€人。李莎問,什么人?福勇說,一個老太太。李莎說,你親戚?他說你去了就知道。
福勇想去看的是亭驛街小區(qū)的趙老太。
帶著從一家小超市買來的禮物,福勇和李莎敲開了趙老太家的房門。一見趙老太,福勇張口就說趙奶奶我是來道歉的。趙老太對他瞅了一下,認(rèn)出他來。
“你就是那個……”趙老太說。
“我也姓趙,我叫趙福勇。”福勇趕忙說,“跟您約好了,我不該沒過來給您修家具?!?/p>
趙老太搖搖頭,好像不記得有這回事。她又看看李莎?!吧匣啬竟煾凳莻€小子?!彼貞浿f。福勇告訴她,木工師傅回老家過年了。她兩手一攤:
“你看?!?/p>
福勇大吃一驚,趙老太身后大變了樣,幾乎空空如也,大半的家具不見了蹤影,地上四處堆著些拆卸下來的木件。
“你們來得晚了?!壁w老太說,“能拆的我都拆了。”
福勇不由痛惜地說:“那些老家具很值錢的啊?!?/p>
趙老太神色悠遠(yuǎn)起來。“我跟桌椅板凳過了二十年,知道么。”她說,“可我不能再跟它們過二十年。我不能被埋在板凳堆里。我要親手……就在上月我聯(lián)系好了一家敬老院,在南部山區(qū)?!?/p>
“您親手毀了……”福勇不加掩飾地連連搖頭。
“我不毀它們,它們就毀我。正月初九我就要去敬老院了。那是家模范敬老院,臺灣人在濟(jì)南開的,叫阿里山?!壁w老太說,眼神里透出由衷的喜悅?!皩砟銈兿胛遥腿グ⒗锷秸椅野??!闭f著,又高興地邀請他們,“你們來得好!我們一起包餃子,過除夕。二十年了,我都是一個人過除夕?!?/p>
面對孤老太太的邀請,福勇不忍推辭。真是沒想到,自己和李莎會在濟(jì)南像在家里一樣過起除夕來。不過,他在老家沒學(xué)過做飯,更不會包餃子,只能看著趙老太和李莎拾掇。
吃過餃子,三人就坐在椅子上觀看中央臺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福勇一扭頭,看見趙老太打起盹來,頭發(fā)花白的腦袋一下一下地往前磕。過了一會兒,老人就不動了,睡了過去。福勇示意李莎不要再打攪?yán)先?。倆人悄悄走出門去,就聽濟(jì)南城四處炮竹聲聲,震耳欲聾,黑暗的天空上禮花怒放。
在炮竹的海洋中,福勇和李莎走了很久?;氐狡绽致蒙釙r,炮竹聲依舊未息。已過了半夜,旅舍老板親自值班,一見他們來,就致以新春的問候,還親自把熱水送到他們房間。
這時福勇又困又乏,就催促李莎躺下睡覺。李莎坐在床邊上,沒動?!澳阏f什么?”福勇問。李莎的手慢慢在床單上撫來撫去。
“我想起了我的姥姥?!崩钌÷曊f。
福勇一口氣睡到大年初一的中午。過去他一個人在濟(jì)南過年時曾睡過整整一天,反正睡著了就是不醒。在大學(xué)的第一年他決定不回老家的時候還凄慘慘地哭過。他一遍遍哭著告訴自己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但他終于沒回。他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實踐著自己的誓言。之后第二年的大年初一他選擇了睡覺。宛有睡神相助,一睡就是一天,一睜眼就是一年。第三年第四年他去酒店打工,沒工夫睡覺。因為酒店人手少,比平常還累。
這天醒過來,看見李莎還在床上坐著,手沒撫摸床單,卻是在發(fā)愣,好像根本沒睡。福勇一看她,她就有些不好意思。
下午,他們一起走出旅舍。其實現(xiàn)在才是大部分濟(jì)南人沉睡的時間。熬了一夜,又要早起拜年,沒幾個人受得了。但這是風(fēng)俗。街上空空蕩蕩,只偶爾走過幾個人和馳過一輛車,跟平常時候的情景迥然不同,好像已經(jīng)謝幕的舞臺。顯然,“年”從蛟龍飛舞,漸漸步履蹣跚,行將遠(yuǎn)去。
兩個人隨意地走,??到帧⒒ǖ杲?、筐市街、朝陽街、周公祠街、制錦市街、銅元局后街、少年路、大明湖路、泉城路,穿街過巷,小街也走,大街也逛。漸漸地,他們走進(jìn)了城市的黑夜。
第二天,初二。
李莎醒來,發(fā)現(xiàn)福勇睜眼仰躺著,不知在想什么。李莎靠過去,用手指輕輕劃拉著他的胸脯。
“其實,即使當(dāng)上不白領(lǐng),我也有很多選擇?!备S伦猿领o中慢慢說,“我可以去當(dāng)快遞員、勤雜工、賓館服務(wù)員、保安、司爐,擺小攤、掏糞,甚至可以去重要場合給紀(jì)委當(dāng)臨時監(jiān)督員,可是,我現(xiàn)在成了指甲里嵌著白灰的裝修工。那我就得悲傷嗎?不,我不悲傷。至少,我不想成為一名小偷?!?/p>
“小偷?你說什么小偷?”李莎不解。
“我差點(diǎn)就成為小偷?!备S陆又f,“我差點(diǎn)走到趙老太的家里?!彼p輕嘆息一聲,“哦,那些老古董?,F(xiàn)在,它們不存在了。你看到的只是木頭。在節(jié)骨眼兒上,我遇到了黃哥。黃哥說,上來。我上去了?!彼麊柪钌?,“人生有許多節(jié)骨眼兒,明白嗎?節(jié)骨眼兒決定你的將來。”
李莎聽了,眼神幽幽地說:
“在節(jié)骨眼兒上,我也遇到了你。謝謝你,福勇?!?/p>
福勇拉她起來,眼睛看著她?!澳闩阄伊??!备S抡f,“‘年’過去了,你沒食言。我送你去車站,去看望你姥姥?!?/p>
李莎莫名其妙地顫栗了一下。她搖頭說:
“不?!?/p>
“回去吧。”福勇說,“你姥姥很疼你對不對?你放心,我這里很好?;厝ト煸趺礃樱坎贿^回去三天。你初五回來,再陪我。”
“不……”,李莎還說“不”。
手機(jī)響了。福勇拿過來一看,是老家的電話,不知是誰打來的。接聽了,卻是元寶爹的聲音,不知他用的誰的電話。
“福勇,我給你拜年!”
福勇慌忙說四叔你這是干什么,你是長輩應(yīng)該是我給你拜年。
元寶爹說你提攜了元寶我就得給你拜年。又讓元寶給福勇說話。
福勇也沒聽到,卻像看到了元寶靜靜微笑的樣子。
手機(jī)掛了。
“我回去兩天?!崩钌f,“我后天立馬就回來。對不起福勇,我沒能好好陪你。我姥姥真的很疼我。”說著,把頭深深埋在福勇胸前?!翱晌也幌腚x開你。我覺得這也是在節(jié)骨眼兒上。”
“不要瞎想?!备S聦捨克??!澳阋呀?jīng)陪我了。”
估摸李莎到家的時間,福勇打過去電話問詢,卻無應(yīng)答。因為不放心,隔半小時再打,還是打不通。他反復(fù)打了幾次,最后打通了,信號卻像消失在寂靜的太空里。等到半夜,也不知又打了多少次,都不通。福勇焦躁萬分,卻無計可施,和衣躺下,輾轉(zhuǎn)反側(cè),朦朦朧朧的就覺得看見一只通紅通紅的大蝙蝠,在空中翻飛??粗粗鹁突頌榧t大衣包裹的李莎,情景好像是那天在大觀園影院門前分手。倏忽間,李莎在濟(jì)南蒼茫無際的夜色中湮滅不見,而且地老天荒不再重現(xiàn)。這種預(yù)感突如其來,且極為強(qiáng)烈,一下子讓福勇在睡夢中打了個大寒顫。他像發(fā)著瘧疾一樣,轉(zhuǎn)頭對元寶說:
“李莎是假名你知道嗎?干這行的不會告訴別人真名的?!?/p>
福勇試著朝李莎走去的方向走了一步,雙腿就像灌鉛,幾乎走不動。再朝李莎看去,卻發(fā)現(xiàn)李莎和元寶手拉著手向前飛跑,一路灑下歡快的大笑聲。元寶會這么笑,他還從沒聽到過。他奮力追過去,一不小心,被地上的一只板凳絆了個狗吃屎。他惱羞成怒,爬起來,狠狠朝板凳踢去。
嗵嗵幾腳,卻發(fā)現(xiàn)一扇房門被踢開。門內(nèi)煙霧繚繞,瘋狂扭動著兩個人影兒?!膀?!”他大喝一聲。就聽半空中傳來一個聲音:
“這里沒有蝙蝠,這里沒有蝙蝠……”
他一急,夢境消遁。他大汗淋漓,發(fā)現(xiàn)自己嘴里喃喃著,“這里沒有蝙蝠,這里沒有蝙蝠?!?/p>
房間里很亮,原來還開著燈。
房間里果真沒有蝙蝠。
第二天也沒傳來李莎的信息。福勇堅決不讓自己出房門,好像一出房門就錯過了李莎的歸來。房間沒有廁所,他的膀胱已憋得要爆。他幾次走到房門后面,要開房門,又堅決地放棄了。忽聽到有人敲門,他猶豫了一下,才把門打開。
走廊里連個人影子都沒有。就像那個敲門的人是個《聊齋》里的狐貍精,在他開門之前馬上俏皮嬌媚地閃身。他果真聞到了一股狐貍精的味道。隱約像小時候跟大人去塔鎮(zhèn)趕集,聞到的炸馓子的氣味。
一股炸馓子的氣味把福勇引到了街上。
他還是沒有看到那個狐貍精,但他繼續(xù)追尋。
沿??到帧|搟面巷、鎮(zhèn)武街、錦纏街、銅元局后街、銅元局前街,因不熟路徑,有迷失,有反復(fù),但他終于來到大明湖北路上。他走進(jìn)了湖苑小區(qū),站到了黃哥家的門前。
此刻,他覺得正是李莎急匆匆趕回普利街旅舍的時辰。
新寡的老板娘站在門內(nèi)。在黃哥和老板娘的婚禮上,福勇已知他們夫婦的名字。
老板娘名叫劉玉霞,但福勇只想叫她“老板娘”。
“過年好,老板娘?!备S乱?guī)規(guī)矩矩地問候。
老板娘垂著目光,沒有看他。但她說:
“你怎么不來看我?”
似乎是埋怨。卻又淡淡一笑。轉(zhuǎn)了身,向客廳里走。
福勇隨后進(jìn)了門?!拔摇襾硭蜁!彼嶂f。從衣服里掏出那本懷揣了好幾天的書。
老板娘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案幾上擺放著黃哥的遺像。黃哥的黑白相片像是在陰間拍攝,從陰間寄來的。神秘的郵差身穿綠裝,在幽暗的時光中來去。老板娘凝視著那遺像。她伸手接過福勇遞來的書,目光卻仍沒從遺像上拿開。
“我天天看著黃哥?!彼p聲說,“你坐,福勇?!?/p>
福勇在她對面坐下來。
“我懂了黃哥的意思?!彼钌顟涯钪?,“黃哥本是學(xué)冶煉的,就在本地一家大型國企上班。國企給地產(chǎn)商供貨,讓他認(rèn)識了地產(chǎn)這個行業(yè)。雖然工作可以保證他自己衣食無憂,但他覺得自己實際上什么也做不到。他說他從參加工作就一直很痛苦,就因為這個。他不能給南方的老家人做什么。老家很窮。他無能為力,誰也幫不了。人微言輕。九年前,他果斷辭職,身體力行,去做裝修。從頭做起,做那些最小的事。結(jié)果,他被自己練成了裝修全才,刷膩子、鋪地磚、吊頂,樣樣來得。那么小的個子,800規(guī)格的地磚,三片裝的,得有成百十斤重,他一下子就能平舉起來。裝修隊就有這好處。你瞧見過了,他從老家?guī)砹硕嗌偃?,七叔、工長、東弟、楊老表、毛崽、春伢、環(huán)妹……這些年,不斷有老家人從江西的深山密林投奔他來。他很欣慰自己能做了。低有低的好處。他能幫他們了,是他把他們帶了出來。他是個非常眷戀故土的人,可他在臨終前選擇留在了異鄉(xiāng)。實際上,他也……選擇了我?!?/p>
福勇張了張嘴,也不知他要說什么,卻又合上了。
“書你看了?”老板娘忽然問他。
“沒有。”福勇忙說,“翻了翻?!?/p>
“李莎回老家了?”
“嗯?!备S律裆镉幸唤z慌亂。
“你沒回去?”
“沒。”他說,“李莎昨天才走的。”
“你也會成為黃哥?!崩习迥镎f。她打開了書?!暗悴灰袼?。他心里只有別人。什么都有,就沒自己。不然,他也不會病到那程度才想起去醫(yī)院。他去世得太早,都不能給自己留下一個孩子。除了這點(diǎn)骨灰還在,除了一個寡婦,其他一切都被風(fēng)吹散了……你不會……我會。我會為他當(dāng)好一個寡婦,當(dāng)好江西黃家的女人。喏,你看這段?!本吐犓畹溃?/p>
“盡管這個目標(biāo)人家看起來微不足道,但我們自己仍然稱之為宏偉目標(biāo)?!?/p>
恰是福勇看到的書上的最后一句話。就覺心頭止不住怦然一動,身子朝前傾了一下,低低叫了聲:
“老板娘……”
老板娘猛地朝他轉(zhuǎn)過臉來。
“你走福勇?!彼駪B(tài)端莊,語氣沉著地說,“請你走。我要看書了。謝謝你把書給我送來。”
福勇來到街上,徘徊了半天也沒能朝普利街走下去。他停在了路邊,弓著腰,額頭抵著大明湖公園的欄桿。湖中冷冽的水氣透過樹叢,一團(tuán)團(tuán)撲到他臉上。他清醒著。而且,他一直就清醒著。路燈亮了,他轉(zhuǎn)過身子,看到一輛快速公交從火車站方向開過來。等過去三四輛的時候,他就提前走到站點(diǎn),等待第五輛。不大一會兒,第五輛公交車開過來。他坐上去,默默地對自己說:
“我坐的是BRT-5?!?/p>
BRT-5連接火車站和全運(yùn)村。
朝全運(yùn)村方向坐上BRT-5,普利街也就越來越遠(yuǎn)。
在龍奧大廈西門,福勇下車,然后趕到他們正在裝修的小區(qū)車庫??词噩F(xiàn)場的七叔一見他,顧不得相互拜年,就馬上問他路上有沒有見到李莎。李莎剛才來過。她都急壞了。福勇一聽,說一句知道了就去了他和李莎住的儲藏室。在儲藏室呆了一會兒,又走出來,問七叔李莎有沒有說別的。七叔說,就讓我見到你催你去什么街。我說你打他手機(jī)啊,現(xiàn)在人離了手機(jī)能活啊,連我都有手機(jī),諾基亞,侄子給的。車庫信號不好,我就每天到上邊等個半小時,收收短信再下來。她只說你見了福勇讓他馬上回去。我說好好好。她就走了。
福勇本打算在儲藏室住一晚的,聽七叔這么一說,就不好住了。
離開小區(qū)工地,福勇無處可去,就信步亂走。
天色暗黑,像在村中的街口。這邊都是些新建小區(qū),一些道路連名字也還沒起,更沒有路燈。平時照亮道路的就是那些依靠建筑工地為生的臨時小賣鋪點(diǎn)起的燈光。新年剛過,工地尚未開工,小賣鋪也都關(guān)著門,一片冷寂。
福勇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半天,竟然爬到了一個小山丘上。他停下來遠(yuǎn)眺山下那些以閃亮的燈火顯示著輪廓的豪華建筑。居身于這些建筑里的單位,大而美地綿延在經(jīng)十路南北兩側(cè),曾是他的向往,蘊(yùn)含著無盡的生活的甘蜜,于他卻是可望而不可即。他不是沒有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他的規(guī)劃也并沒有超出實際太多,但是,他仍要不斷降低自己的規(guī)劃。此刻,他立在寒風(fēng)吹拂的山丘高處,卻仿佛是在最低的地方,低到無可再低。但是,面對山下的城市燈火,他眼里的欲火也漸漸燃了起來。
“好吧?!彼÷曊f了句,任何人聽到都會感到指向不明。他那欲火炎炎的眼睛朝那龐大的建筑群射出的最后一眼,卻足以說明有種比這座水泥森林更為強(qiáng)大的東西瞬息間在他心中定了下來,而且一定即堅若磐石,永不動搖。于是,他像一塊墜落的巨石,帶著風(fēng)的呼嘯,飛快地跑下山去。
在龍奧西路上,福勇坐上了BRT-5的最后一班車。
大明湖北門到了,福勇走下車來。
當(dāng)天,福勇再次見到老板娘。老板娘不開門,他就在門外站著。門里靜悄悄的,但他知道老板娘在里面。他死纏爛打地一次次地敲。
這是座塔式住宅,一層多戶。終于有一戶鄰居被驚動了,開門問他找誰。深夜里的敲門聲多么令人起疑,但他知道這是對他的考驗。他鎮(zhèn)定自若地對那鄰居說,自己來找老板娘。鄰居說她不在你打她電話。他說她在。鄰居問他老板娘是不是欠你工資了,他說沒欠。鄰居就拉臉警告他,小伙子你這樣硬來是不行的。你再敲我就報警了。濟(jì)南的警察有多厲害你知道。濟(jì)南治安全國有名。我大舅就是警察。廢話說著,就見老板娘把門開了。老板娘對他說,趙福勇,你進(jìn)來。
福勇走進(jìn)去,老板娘關(guān)了門。福勇主動坐在沙發(fā)上,面對黃哥的遺像,高高翹起二郎腿。
“我要給你談?wù)??!备S職飧欧欠驳卣f。
老板娘一點(diǎn)也沒表示驚奇。“你說吧。”老板娘說,“說完就走。”
“我要代替黃哥?!备S抡f。他想摸摸胸口,但他克制著。
老板娘站著看他一眼,沒說話。
“我今年二十四?!备S吕^續(xù)說,“是個男人了。我有力氣。我有勇氣。我也有毅力。我本科大學(xué)畢業(yè)。我擔(dān)當(dāng)?shù)闷稹jP(guān)鍵是,我現(xiàn)在,臉皮很厚。全山東也找不出像我這樣臉皮厚的人??墒?,這并不妨礙我重情義。我要回報黃哥,還有他老家的人。我也要回報我老家的人。我說到做到,絕不食言。”
老板娘又看他一眼。
“把腿放下!”老板娘忽然重重說一句。
福勇不由愣一下才慢慢放下二郎腿。
“說吧?!崩习迥镙p了聲。
“我是認(rèn)真的。我能做好你的幫手?!备S抡f,“盡管你會恥笑我,但我還是要這樣說。”
老板娘點(diǎn)點(diǎn)頭,神情里并沒有恥笑他的意思。“我非常理解?!崩习迥镎f,“你還是太年輕了。二十四歲,多好的年華。”
“我不在乎。”福勇說。
“不在乎什么?”
“我不在乎一切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不利因素,不管是年齡的,財產(chǎn)的、道德的,一切的一切?!备S乱蛔忠痪涞卣f,“這不光是我對你的承諾,也還是我的愛情宣言?!?/p>
老板娘“哦”一聲,低頭不語。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抬起頭來。
“我會拒絕。”她說。
“我會征服你?!备S埋R上打斷她。
“我為黃哥凍住了。”老板娘說,目光砭人肌骨?!安恢朗裁磿r候才能化開。也許要等一個世紀(jì)。現(xiàn)在,我是一塊冰。每次我都會拒絕。”
話音未落,福勇縱身一躍,猛虎一樣把她撲倒在沙發(fā)上。她沒有吃驚,也沒有躲閃,但她是冰冷的,也是僵硬的。福勇眼里燃燒著熱切的欲望,兩手發(fā)瘋地揉搓著她的沒有絲毫反應(yīng)的身體。他把滾燙的嘴唇壓向她的面孔,好像燒紅的鐵釬杵進(jìn)了極度寒冷的水里。
只聽“啪”的一聲響亮,自己臉上就火辣辣挨了一下。
“出去?!崩习迥锏吐暫鹊馈K闹χ钡卣驹谒媲?。
福勇退后了一步。他使勁擠著發(fā)紅的眼睛。
“我不。”他說。
“你簡直就是暴徒。哦,暴徒?!崩习迥镎f。她鎮(zhèn)定地拉拉自己的衣服?!俺鋈グ桑犖业?,為了自己。不然我喊人了。”
“我不。”他又說。
老板娘再次冷冷地看他一眼,然后轉(zhuǎn)身向臥室里面走去。
福勇一動沒動,看著她走進(jìn)臥室。在她正要把臥室門關(guān)上時,他卻像一只陡然發(fā)射的響箭,深深射到了那門上。他死死地用肩頭抵住了那門,腳尖卡在門與門框之間,對里面的老板娘說:
“我想叫你秋紅?!?/p>
七叔忽然提出要回老家,老板娘再三挽留不得,就親自把他送到車站。七叔見老板娘不舍,就說自己不過是回老家看看,還來。工地上再沒別人,老板娘就與福勇一同趕到那里整理了一番。
正要坐下休息,福勇的手機(jī)響了。福勇下意識猶疑了一霎。一看,是小輝打來的。小輝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但他還是聽清楚小輝是被交警扣住了。小輝開著手扶來濟(jì)南找他,從老家出發(fā),開了整整一天一夜,剛到段店就被查了。原來濟(jì)南的交警過年也上班。讓他給想想辦法。福勇一聽,著急,雖然沒辦法可想,但也決定去段店找小輝。
老板娘帶他開著那輛三輪車剛到北邊經(jīng)十路上,小輝又把電話打了來。小輝說,交警忽然又不管他們了,讓他們自己把手扶弄走,可手扶怎么也發(fā)動不了,估計報廢了。他們丟了這堆爛鐵,打了一輛出租車,正朝福勇的裝修公司而來。福勇驚問,你不是一個人?小輝說,哪會是一個人?元寶,四叔,還有村西頭的衛(wèi)星,都來了!元寶說你在濟(jì)南開了家裝修公司。福勇身上一緊,轉(zhuǎn)頭看著老板娘。他說,你回家去吧。老板娘像沒聽見。
毫無疑問元寶口里的裝修公司就是小區(qū)的裝修工地。福勇和老板娘又回到那里。他們只是等。地下車庫里的時光靜謐,福勇驀然想起自己記得的《桃花源記》里的句子:“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敝共蛔〕錾褚恍Α?/p>
“福勇!”
只聽一聲呼喊,李莎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
福勇一驚,木立在了那里。
“我恨小偷!”李莎又歡喜又充滿恨意地說。“我恨死了小偷!”
老板娘一看到她就無聲地走開了,而她根本就沒能注意到老板娘的存在。她的眼里只有福勇,好像福勇本是她身體里的,端踞靈臺,她須用盡一切氣力吸他回來,以補(bǔ)那空缺。
“我一出車站手機(jī)就被偷了?!彼鼻械財⑹鲋约旱牟恍以庥?,語無倫次?!拔揖谷粵]記住你的手機(jī)號碼。我多蠢哪!唉,就這智商,我活該。小偷真壞。福勇當(dāng)時我都快急死了。其實我回老家是想為你借到錢。我爹給了我兩萬,我從表姐夫那里也借了兩萬。我知道你想辦個裝修公司。拿這些錢,再拿我的錢,我們先搞裝修隊。從最低的干起。福勇,這是錢?!?/p>
她把那些錢拿出來,捧著要交給福勇。
“你看夠不夠?”她說,“不夠我再回家借?!?/p>
福勇向她手上的錢瞟了一眼。
“不夠是吧?!彼l(fā)現(xiàn)了他的眼神,“福勇你怎么不去旅舍找我?我就在旅舍等你。我告訴自己,福勇就要來了,福勇就要來了??赡銢]來?!?/p>
一摞錢從她手上掉下去。
“重新告訴我你的手機(jī)號碼?!彼f,“我要把它刻在腦子里。為什么我會記不住?為什么,福勇?你說為什么?”
“你長得像爹?!备S侣曇艉苄〉卣f。
“像爹?”她不解。
“嗯?!彼f?!翱赡阍诠?jié)骨眼兒上走開了?!?/p>
“像爹難道不對么?”她問。
福勇不想回答。他低了頭,慢慢向儲藏室走去。
“你沒見過我爹……你還要侮辱我……”她沉思著說。但她一眼看到一幫人出現(xiàn)在了車庫入口的斜坡上。這幫人里,有她認(rèn)識的元寶,別的都不認(rèn)識?!肮?jié)骨眼兒?你別走,福勇。別走?!彼龖┣蟮?。
福勇停了停。又走。
“你把我扔下了?!彼葱募彩椎卣f,不停抖動著身子?!拔揖椭?,你會把我扔下?!?/p>
福勇又停。
她流著眼淚左右打量。她看到了元寶?!霸獙毮阍谡f什么?”她問,“元寶你讓福勇留下來?!彼拗f,“福勇你聽,元寶說跟李莎在一起。聽聽元寶?!?/p>
福勇又走。
“你走得太快了,福勇?!彼f,“福勇你慢著點(diǎn)。你聽聽元寶?!彼裏o比柔弱地低下了身子,抽泣著。她撿起地上的錢,自言自語?!吧洗挝冶荒信笥褣仐?,我去當(dāng)了雞?!彼f,“但這次不會了。元寶你看著。元寶你過年好。元寶你說李莎過年好??蓜e說蝙蝠過年好。我是叫李莎。寅吃卯糧?好的。”
她抹一把眼淚,默默抱著那些錢,與福勇各自走進(jìn)了另一間儲藏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