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中國作協(xié)會員。生于湖北,現(xiàn)為南昌市文學藝術(shù)院專業(yè)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江風烈》,散文集《經(jīng)歷著異常美麗》、《接近風的深情表達》、《純凈與斑斕》、《穿越歷史的楚風》、《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傾城張愛玲》。近200萬字的散文、小說刊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新華文摘》、《小說選刊》等,或被收入《21世紀年度小說選·2010短篇小說》、《2010中國短篇小說年選》、《21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10散文》等選本。
電話來時,楚楚正在試裝。她伸過一根手指掛斷電話,匆忙瞥見是個未儲存的號碼,可只一瞬,心臟卻猛烈地跳動起來。她定定神,低下頭,被寶藍色托住的半胸仿佛在燈光下瑩瑩跳蕩。她伸手理一理,收拾好面部表情,挑開了簾幕。
臺上燈光如瀑。寶藍色一旦有光的激發(fā),內(nèi)斂的高貴之氣就傾瀉而出。楚楚挑選的這款晚禮服極簡,兩抹荷花瓣交疊托出盈盈滿滿的半胸,一瓣徑自斜抹下去,與反向而來的褶紋收束在右側(cè)腰間,那里釘一枚同色珠盤,只微微一挽,欲束還放,長長的裙裾流瀉而下,與光影交匯出萬千風情。
今天的燈光不錯,適合寶藍,也適合她的白膚。楚楚能感覺到自己裸露的肌膚瑩瑩發(fā)亮。她擰身、回眸,在迷離光影中,恍惚看見主考官眼睛里有光芒閃過。楚楚愈發(fā)自信地挺胸、抬頭,緩慢地轉(zhuǎn)動腰身,在回旋中感受胸前滿滿實實的蕩漾。
這份蕩漾來之不易,卻十分值得。如今的楚楚戰(zhàn)無不勝,一個月接到十個單,像被鞭子抽瘋的陀螺,根本停不下來。這一戰(zhàn)也在她的預(yù)料之中,電話很快來了,明天簽合同。
坐上的士的楚楚,不慌不忙按開手機,在瀏覽了微信朋友圈的信息和微博消息之后,才翻到未接電話一頁。沒錯,是他的電話。楚楚退出來,定定地望著窗外流水一般滑過的霓虹燈影,咬了咬嘴唇,將手機收進包里。
洗完澡,楚楚敷上面膜,只聽“叮鈴”一聲,她一把抓過手機,卻原來是垃圾短信。她嗔怪地將手機拋到床上,對著鏡子做起頸部按摩操?!岸b彙?,“叮鈴”,手機不甘寂寞地響個不停,楚楚耐心地做完按摩操,揭下面膜,敷完林林總總的護膚品,這才洗凈手,拿過手機。五條短信。楚楚按開了最先的一條。
紅梅,一事相求,可否將那年我給你畫的畫像照片發(fā)我,急用!
楚楚臉上掠過一抹笑。這城市里知道她叫紅梅的,恐怕只有他了。可是,真有意思,我還有義務(wù)搭理他嗎?楚楚將手機調(diào)成無聲,一把甩到沙發(fā)深處,開始做美體塑身操。
臨睡前,楚楚提醒自己明天早起得設(shè)鬧鐘,仿佛不情愿地將手機從沙發(fā)坐墊縫里撈出來。又有三條短信,兩條是他的。
我確實有急用。想重畫一幅。請你一定將照片找到發(fā)我!
我準備參加一個非常重要的大賽。這些年,一直沒什么好作品。導(dǎo)師說那一幅是我迄今最棒的作品。拜托你!
真是好笑。楚楚從鼻子里哼出兩聲來,關(guān)燈睡覺??墒撬恢夭侩[隱有些痛,調(diào)整了幾個姿勢,還是不妥,索性坐起來,開燈。呆呆地坐了一刻,拿過手機,在微信和微博上晃蕩了半天,睡意漸濃,溜下身子按滅燈,頭一沾枕,睡意又跑得無影無蹤了。
想重畫一幅?自己毀掉的東西,有什么好重畫的?他的臉皮可真厚。他肯定早就不痛了,以為我也不會痛了,硬生生地戳這么一下,有沒有良心啊這人!莫不是……他想給我個暗示,想和我和好?我才不會呢,那么絕情。醒醒吧丫頭,不要做夢了,想想當年他那個樣子,什么都毀得徹徹底底的,我那么哭著,求他留下那幅畫……就不給!為什么要給?楚楚在床上不停地烙餅,胸部竟然不痛了。心里漸漸平靜下來,楚楚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楚楚如常地收拾好自己,簽了合同,又跟著甲方去看了場地。車展五天后正式開展,楚楚拿到了一筆預(yù)付金。她在廣場附近將錢存入銀行卡,在一家西餐廳吃了一份水果沙拉、一小塊慕斯蛋糕,補了妝,趕去拍內(nèi)衣廣告。路上手機響了,他的電話。楚楚想也沒想就掛斷了。
從拍攝現(xiàn)場出來,已經(jīng)十點了,楚楚謝絕了攝影師一起吃飯的邀請,在路上買了兩個蘋果、一杯牛奶,這是她的晚餐。犧牲是值得的,楚楚一直這樣鼓勵自己。所有的犧牲,都是值得的。包括他?
可是,他不是她的犧牲,是他放棄了她。在得知她要去做隆胸手術(shù)后,他從未有過的狂怒,比當初聽說她要入模特一行時嚴重一百倍。前一次,他生氣,不接她的電話,可禁不住她的眼淚、撒嬌和反擊。當初不是你拉我去給你們做模特的嗎?這是兩碼事!
她不明白他的生氣。那年美院里缺少模特,他和她說,導(dǎo)師拜托了,只是小范圍的幾個學生,畫人體寫生,背影,只露到肩胛骨下面一點就好。她羞紅了臉,猛烈地搖頭,不能想象那場景。他請求她,也是“請求”,說會保證她的安全,不讓任何人看見她的臉。說導(dǎo)師會給豐厚的報酬,比她在餐館里打工一個月掙的錢還多。她終是去了。用圍巾將頭包得嚴嚴實實,做賊一樣。他牽著她的手,穿過燈光幽暗的走廊,從畫室的后門進去,她什么也不敢看,由他牽著走上齊膝高的木臺,坐到一把木凳子上,面前是一幅布滿不規(guī)則褶皺的白布。他讓她坐好,幫她脫去外衣,站到她身后幾步之外的地方,用聲音提示她,衣服解開來,露出肩,往下,再往下一點點……她記得她連脖子都紅透了,肩膀一定也紅了。她像被放在火爐上烘烤著,如果他說再往下一點點,她一定抽身跑了,可是他沒有,衣服虛虛地落在肩胛骨的下沿??梢粤?,她聽見他說,憋起的一口氣這才吁出來。然后,她聽見門開了,感覺有風從身后襲來,身子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然后響起了刷刷的聲音,像無數(shù)只蠶一起咬桑葉。
她感覺不到其他的目光,只有他的,仿佛還在身后幾步遠的地方注視著她,烘烤著她。這個村里唯一的大學生,她的中學同桌,她隨時愿意為他犧牲。
后來,他對她說,他就是在那晚、那一刻,看到她整個肩膀都紅透的那一刻愛上了她。她的身體那么美,那么干凈,有一刻他甚至很后悔自己帶她來,他生出了讓她穿上衣服帶她離開畫室的沖動,可是身后的門開了,學生和導(dǎo)師魚貫而入。那幅畫,他畫得非常糟,他的心安寧不下來,她的每一下抖動他都看到了,感覺到了。他說他非常地后悔。
可是她卻喜歡上了這一幕,尤其是等畫室空掉,只剩下他和她時,她穿好衣服帶著好奇穿行在一個個畫架間,那一幅幅未完成的畫作,她的背影,以線條的形態(tài)鑲嵌在素白的紙上,竟是那么美。他為她包裹上圍巾,看她的眼神多了讓她心臟怦怦直跳的東西。她感覺是那些畫賦予她勇氣和力量。走出畫室的她,身體里有了與走進畫室的她不一樣的東西。她握在他手心里的手不再微微發(fā)抖、出汗。他們牽著手走出畫室。美院的夜晚顯得那么空曠,靜謐,美好。
她成了美院的???,一次比一次從容,不再害怕被人看到容貌,只是衣服只能脫到背部的肩胛骨下面一點,那是她的底線。而她也是他獨享的模特,在屬于他們獨有的空間里,她為他披一層素紗,幫他完成了名為《霧》的畢業(yè)作品。
牛奶般的白紗拂過她曼妙的肩背,宛如飄渺的霧氣氤氳婉轉(zhuǎn)。那幅畫得到了導(dǎo)師的高度稱贊。他興奮極了,與她在小酒館里喝下兩瓶黃酒,微甜的酒竟有那么大的魔力,暄軟也混沌了一切。那晚,她將自己獻給了他。
《霧》在美院畢業(yè)作品展上就被人買走了。那是展品中唯一被買走的作品。他可惜,她卻一點也不可惜,看著厚厚一摞鈔票,安慰他,我們還可以再畫??墒恰杂种?。她抱住他,用力親他,怕什么?你有畫筆,還有我,想畫多少畫多少。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他們攢下了平生第一筆“巨款”,在外面租了房子。夜晚,從餐館回來的她,只為他一人綻放。兩人鎖上門,拉上窗簾,遮得嚴嚴實實,這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們。暖黃燈盞下或躺或坐或臥或站的她,和握著畫筆的他。濃烈的油彩氣息熏得她昏昏欲眠,可是只要他的一個吻她就醒來了,滿身歡暢。
往事讓人疲憊。楚楚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慢慢卸去妝容,眼角隱隱有些細紋。她怔忡地望著鏡子里的女人,那么陌生地望著。眼線沒有揩抹干凈,暈花了眼睛的輪廓。殘存的口紅拖拉在嘴角。這個女人,離剛到這座城市的她自己已經(jīng)太遠了。不知過了多久,楚楚垂下眼簾,輕輕嘆出一口氣來。她蹲下身,在桌下的一個紙箱里翻找起來。
那幅畫的照片,她依稀記得存在一個移動硬盤里。那里面有她剛?cè)肽L匾恍械谋姸噘Y料,為了推銷自己拍的各式寫真照片,可是后來都用不上了,她就由著它混跡在一堆舊物里,從她眼前的世界消失了蹤影。
她翻找的動作有些粗暴,她不能確定那東西在不在箱子里,或許她已經(jīng)在幾次搬家中將它弄丟了。還好,它還在,一方黑匣子,還是他送給她的。送她時里面只有孤零零一張照片,《霧·二》。
她想起什么,繼續(xù)翻找,從一堆雜亂的物品里找到了連接線。暗舒一口氣,攤坐在地磚上。胸口又開始隱隱地痛。不是說可以保證二十年嗎?她揉揉胸口,不敢太用力??粗掷锏挠脖P和連接線,現(xiàn)在她該怎么辦?
手機卻沉默了。第二天她接了十來個電話,有介紹她去參加一家商場內(nèi)衣秀的,有約拍平面廣告的,有聯(lián)系攝影協(xié)會周末活動的,有淘寶店拍新品照片的,但沒有他的電話,短信也沒有。閑下來的時候,楚楚呆呆地望著手機,半晌才回過神來。
下午為“塵緣”拍照片,直拍到夕陽收盡最后一抹微光。筱曉在電腦上看效果,楚楚看見自己在一張張照片里笑得婉約,笑得清素,笑得憂傷,笑得悠遠。畫面很美,可是經(jīng)不得放大,眼角被妝色常年浸染的細紋,觸目驚心。楚楚每看一張,都會在面部五官停留又停留。筱曉仿佛聽到她心里的感嘆,安慰她,沒事,我會處理的,照片出來一定是美美的、仙仙的。我們家那些忠粉啊,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
楚楚忽然想起包里的硬盤。姐,幫我看看這個。硬盤已經(jīng)被她擦拭干凈,帶有劃痕的黑面反射著燈光,淵深的表情。
硬盤插上去,發(fā)出“咔咔咔”的細響。遲遲不讀盤。筱曉又試了兩次,還是不行。楚楚不懂這個,干著急,姐,這怎么回事?好久沒用了,兩年了吧,不過,那時候是好的,一插上電腦,這里就蹦出個小東西。
好像是壞了。這聲音怪怪的。你聽,我這個,沒有聲音,一下就讀盤了。
那怎么辦?我有急用。楚楚端詳著這黑色的方寸之物,它一下子變得沉甸甸的。
要問問懂這個的,我也不清楚。筱曉抱歉地笑,遞給她一個信封。這是今天的酬勞。楚楚接了,勉強笑笑,你可有懂這個的朋友,我認識的人里……
你打這個電話,我家的電腦、相機、硬盤都在他家買的,經(jīng)理姓萬。
楚楚沒顧上吃晚飯,趕去了電腦城。去之前,她打了萬經(jīng)理的電話。其他攤位都收攤下班了,萬經(jīng)理還等在店里。他將硬盤插電,埋頭在盒子上聽了一刻,抬起頭,磁頭壞了。
磁頭?楚楚笑得小心翼翼,那怎么辦?
里面東西不重要的話,我建議就算了。萬經(jīng)理將硬盤遞還給她。
可是,我急需里面的一張照片。楚楚擰起眉頭,心想眼角的皺紋一定涌出來了。
很重要嗎?數(shù)據(jù)恢復(fù)的話,可不便宜。
有多貴?楚楚問得小心翼翼。
這可不好說,總之不便宜。我不會做這個,只能介紹個專業(yè)做這個的朋友給你,具體價格得他說了算。喏,這是他的電話。明天上午八點后你來找他吧。
出了電腦城,楚楚站在臺階上吹了會風,晚風已經(jīng)褪去了暑熱。她打開信封看了看,六百元。應(yīng)該夠了吧,從這黑匣子里弄出張照片能有多貴?一轉(zhuǎn)念,我為什么要幫他?他不是有新女友了嗎,不可以畫她嗎?這么一想,楚楚心里輕松了許多。她站在羅馬柱后面,揉了揉隱隱作痛的胸,將包甩出瀟灑的弧線,跑下了臺階。
紅梅,我確實是沒辦法了才找你,這次大賽對我來說很重要,這些年一直畫得不順手,我就寄希望于那一幅了。當年是我不對,太義氣用事……
敷著面膜的楚楚,從半掀開的眼膜后面斜睇著這長長的短信。臉上冰冰的,似乎有什么從眼睛里涌出來,她果斷地放下眼膜,用手指點蘸著,一點點貼實。睜開眼睛,白茫茫的,整個人都仿佛墜入了虛空中。
小屋里畫的那些畫,后來一幅也沒有賣出去。他面臨畢業(yè),找工作遠比想象的艱難。他們在這座城市無親無故,四處投遞的簡歷基本如石沉大海,偶爾的應(yīng)聘通知也沒有帶來一點希望,連房租都成了問題。后來他不再畫了,整天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理由是買那些畫布顏料費錢,反正賣不出去,還畫什么?干脆去應(yīng)聘文秘或者清潔工,總不成連個掃地的都應(yīng)聘不上吧?她知道這是氣話、荒唐話,學了那么多年,喜歡了那么多年,怎么可以放棄?就是在這時,她提出去當模特,不是美院的模特,職業(yè)的;當然她還不可能是職業(yè)的,只能當“野?!?。實際上,很早就有人約她去拍照片了,她后來知道那個叫“平面模特”,可是他不許,她也不想。現(xiàn)在她覺得是時候了,她其實很喜歡自己落在畫紙上、照片上的樣子,那么美,遠遠地超越了她所熟悉的自己。
她向他約法三章,堅決不脫,露有分寸,避開艷俗。他終于默認了這事實,開始用她買回的顏料重新畫起來??墒?,這三條讓她能接的單非常之少,本來局面就沒打開,還外帶這么多限制條件,在很多介紹人看來這無異于是“自殺”。也因之,楚楚沒有辭去餐館的工作,一應(yīng)開銷都靠她支撐著。美院的模特也偶爾去“客串”,她竭力幫他維持在同學、導(dǎo)師面前的自尊。
《霧·二》斷斷續(xù)續(xù)畫了半年。她經(jīng)常在餐館里忙完又趕去拍照,他靠坐在一旁,打著盹等她。那些照片印在年歷卡、明信片或是一些貼牌服裝的宣傳冊上,也出現(xiàn)在一些雜志配圖中。而他,應(yīng)聘到一家廣告公司畫戶外廣告,每隔一段時間就站在四五米高的鐵架上,用油漆畫碩大的眼睛、鼻子、嘴巴??墒牵麄兊纳钜驗榘捕ǘ辛瞬患辈辉甑臍庀?。偶爾,他休息她也沒事的時候,兩個人關(guān)在小屋里,鎖上門掩好窗,繼續(xù)畫布上的耕耘。這一次,她微微側(cè)轉(zhuǎn)身來,輕紗如霧,繚繞著如初荷含苞欲綻的乳影。柔和的肩背線條映襯著那微妙的凸起,整幅畫面有讓人瞬間屏息沉靜的力量。
他喜歡她如少女般含羞待放的雙乳。乳暈的淡粉,讓他聯(lián)想起那晚她羞紅的肩背。他愿意她們一直這樣羞澀著,綻放的渴望聚斂在白皙細滑的肌膚之下,每每被他的手指喚醒。這也是他不顧她的羞澀,執(zhí)意讓她在畫中微微側(cè)轉(zhuǎn)身的理由。真美!他說。
可是,畫完成沒多久,只來得及在一個小型畫展短暫地展示了一番,就被毀掉了,毀得非常徹底。
面膜干結(jié)在臉上,已經(jīng)被體溫捂暖。楚楚揭下來,鏡子里的臉飽蘊光澤。這一晚,她睡得很沉。她夢見自己在拍攝現(xiàn)場,面對著刺目的燈光,自信地驕傲地展示她的乳房,她們像飽滿的果實,在燈光下瑩瑩閃亮。她看見燈光背后黯淡的一雙雙眼睛,有一雙眼睛很像是他。有一刻,她有些緊張,可是這緊張很快就過去了,她優(yōu)雅地轉(zhuǎn)動身體,像一個女王展示她全部的驕傲……
可是,醒來的她微微惆悵,說不清楚原因,有種被掏空的感覺,又像是被脹得太滿的感覺。在床上躺了不短的一刻她才起身,不慌不忙地看著指針劃過八點整,刷牙,洗臉,化妝。盡管在心里否定了一千次,楚楚還是坐上了去電腦城的10路公交車。在車上,她有很多次可以從敞開的車門跳下,可以去商場轉(zhuǎn)轉(zhuǎn),或是去咖啡廳坐坐,可她還是到了廣場站才下車。
楚楚第一次知道,從一個黑匣子里弄出張照片需要至少六百元。正好是她昨天在“塵緣”拍照的報酬。她伸出一根涂了櫻花美甲的指頭,對那位姓胡的工程師強調(diào),一張照片,我只要里面的一張照片。
胡工程師面帶淡淡的微笑,如果可以數(shù)據(jù)恢復(fù),這里面所有的都可以恢復(fù)出來。但關(guān)鍵是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能不能恢復(fù),開了盤才知道。
楚楚困惑地皺起眉頭,不可以……只恢復(fù)那一張照片?
胡工程師還是淡淡的笑容,但一邊嘴角明顯高于另一邊。如果東西不重要,就不要恢復(fù)了,建議你去買個新盤。
可是,我需要這里面的一張照片。楚楚再次伸出一個指頭,仿佛怕胡工沒看清。
不是一張、兩張的問題,開盤的起步價就是五百,還不算后面的工序,你是方經(jīng)理介紹來的,我已經(jīng)是最優(yōu)惠的價格了。而且,先和你說明啊,還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道劃傷了,能不能恢復(fù)、能恢復(fù)多少,都得開盤了才清楚。
楚楚有些泄氣。那就是交了五百元,還不一定能弄出那張照片?
我只能說盡力吧。嫌貴的話,就不要恢復(fù)了。要做數(shù)據(jù)恢復(fù),這已經(jīng)是底價了。
楚楚不甘心為一張照片花費六百元,她嘟著嘴巴走出來。在外面站了一刻,想想銀行卡上的數(shù)字,這些年六百元對她來說不算是大數(shù)目了,可是……再想一想,她拿出手機發(fā)了條短信。
畫若畫好,參加完比賽,可以給我嗎?
他很快回過來,可以。
楚楚從包里掏出硬盤和信封,轉(zhuǎn)身又進去了。
胡工說估計三到五天時間就可以了。他說一定會盡力幫楚楚恢復(fù)盤里的所有資料。楚楚很想說我只需要那一張照片,可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第三天,楚楚打電話給胡工,胡工說還沒有,在找盤。找盤?楚楚不明白。你這個盤至少有五年了,這種型號的廠家已經(jīng)停產(chǎn)了,我現(xiàn)在發(fā)動了所有朋友在找。
楚楚還是不太明白,很難找嗎?
你這個是磁頭壞了,一定要找同型號的。有點難,你知道電子產(chǎn)品更新太快。你再耐心等等。
他又發(fā)來兩條短信,催問照片,并告訴她一個QQ郵箱,是個新號碼。她一直沒有添加,想等照片出來。她不想主動與他有什么瓜葛。她現(xiàn)在只想能擁有那幅畫,作為紀念。她知道有些事回不去了,永遠回不去了。
又三天,楚楚打電話給胡工。還沒有找到,你那個型號太少了。我還在拜托朋友找……
可是楚楚不能相信他了,她不明白電腦城里哪個柜臺都塞滿了移動硬盤,為什么偏偏找不到她這個型號的?她開始懷疑胡工的能力。而且,要價那么高,都六天了,連照片的影子都沒有。
那,您可不可以將型號發(fā)給我,我去找?
很快,一張照片發(fā)過來,已經(jīng)和楚楚的那個移動硬盤面目全非了,銀色的金屬殼上貼著白底黑字的標簽,很多組莫名其妙的數(shù)據(jù)。這是什么?她發(fā)短信過去。
硬盤內(nèi)芯。你拿給行家看,他們知道的。楚楚就捧著這照片問遍了電腦城,確實滿世界都是移動硬盤,可沒有一個與她的這個型號相配。在一個柜臺,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睇一眼照片,又睇一眼她,你要這個盤做什么?
數(shù)據(jù)恢復(fù)。楚楚裝作內(nèi)行的樣子。你有這個型號嗎?
數(shù)據(jù)恢復(fù)?我們這里可以做啊,數(shù)據(jù)恢復(fù)有很多種辦法的。再說,這個盤也不難找,應(yīng)該沒幾年的。男人仔細端詳照片,末了晃一晃她的手機。你這手機總卡吧,裝一兩個軟件就不要裝了,要不慢得死人。
楚楚的手機真是慢,多存兩張照片就變成了蝸牛爬。她看看男人,自信滿滿的樣子。你這里真的可以數(shù)據(jù)恢復(fù)?
當然了。五天給你搞定。價格?這個還真不好說。最少?起步價三百吧,具體要看盤的情況。
楚楚幾乎是狂奔著找到胡工。胡工倒是爽快,沒事,你拿走吧。我只開了盤,里面都沒動。還是那句,如果東西不重要,就算了,去買個新盤了事。
男人店里并不能做數(shù)據(jù)恢復(fù),他帶楚楚上四樓,走進一個擺滿各種廢舊硬盤的房間。在一正一側(cè)兩臺電腦間,坐著一位白衣白褲的男人,外面還套著白色工作裝。一見之下,楚楚頓生出一股信任感,這環(huán)境、這架勢,相比胡工那雜亂的工作臺、局促的店面、灰不溜秋的著裝,簡直是太正規(guī)了。
白衣白褲男人竟也姓胡,他拿過硬盤,只一眼,你這已經(jīng)開過盤了。我們不能保證能不能恢復(fù)。
楚楚有點懵,答得小心翼翼。我是找一位熟人打開看了看,說里面沒有壞可以恢復(fù)。只是……只是找不到同型號的盤。
開盤要在無塵的環(huán)境下才行,而且,磁頭沒到,怎么能輕易開盤?太不負責任了。你這盤也沒多少年,應(yīng)該好找。這位胡工用他纖長的手指熟練地擰開幾顆螺絲,對著光亮處仔細往里瞅。一旁的楚楚只瞥見里面一個圓圓的銀亮磁盤,想來那照片就藏在里面了。
胡工沒多說什么,又原封不動裝好螺絲,將盤遞給楚楚。如果東西不重要,就不要做數(shù)據(jù)恢復(fù)了。
這話真狠。急巴巴地找來,不就是因為數(shù)據(jù)重要嗎?楚楚只能抓住眼前這根救命稻草,這位胡工開盤的姿態(tài)讓她覺得離希望只有一微米的距離了,她有些后悔,原本就該找專業(yè)的,白白在那位胡工那里耽誤了這么多天。
她小心翼翼地問,數(shù)據(jù)恢復(fù)多少錢?需要多長時間?
一千五。胡工答得平靜。楚楚嚇了一跳,一千五?
你這是二次開盤,我們一般不接二次開盤的,效果不好說,到時顧客不滿意,很麻煩……這已經(jīng)是最低價了。
楚楚有點懵,從六百跳到一千五,這落差實在出乎她的意料。
可不可以……少一點?太高了。
我說了嘛,東西不重要,就不要恢復(fù)了,很多人覺得買個硬盤才多少錢,恢復(fù)個數(shù)據(jù)這么高的價。胡工連搖頭都是那么冷靜。上次一個公司來做數(shù)據(jù)恢復(fù),1G的盤,三千五,沒辦法,還不是得做,要不怎么說硬盤有價,資料無價。你也是朋友帶來的,我沒有喊高價。
楚楚看一眼帶她來的男人,希望他幫忙說句話,可男人一開口卻是偏袒著對方。二次開盤,確實……也是,他們可是合作伙伴的關(guān)系。楚楚有些惱,什么鬼照片,弄得這么麻煩,居然要一千五。這照片不要也罷!
她拿過硬盤,踩著高跟鞋鎮(zhèn)定地穿過一堆堆廢舊硬盤,走出了門。重新套上外殼,恢復(fù)了原裝的移動硬盤,蹲坐在包里,每次打開,都像是沉利的眼神,從歲月極深處投來。楚楚回避去看它,將它重新塞到箱子底部。車展忙起來,她竭力淡忘這事。
午休間隙,楚楚收到了一條彩信,是他的。竟是她在車展上的照片,穿一襲希臘式白色長裙的她,在燈光下顯得高貴優(yōu)雅。如翅膀搭向雙肩的衣褶間,隱現(xiàn)著深邃的乳溝。照片下有一行文字:這是網(wǎng)上看到的照片,很漂亮。照片找到了嗎?
楚楚臉上掠過一抹淡淡的苦笑。她記得以前他說的是“美”。照片放大了,不甚清晰,眼睛鼻子都是混沌的色塊。她望著照片里的自己,發(fā)了會呆。其實,她也很想看看那張照片。在經(jīng)歷那么深重的一次疼痛之后,她對曾經(jīng)的自己充滿了好奇。
楚楚給胡工打了個電話,再次懇請他降低一點價格,胡工答應(yīng)一千三,并保證盡量完整地恢復(fù)盤里的所有數(shù)據(jù)。
第二天趕早,楚楚就將移動硬盤送到了胡工的維修室。站在展臺上的她,目光自信柔和,總覺得人群里有一雙熟悉的眼睛在注視著她,盡管她從沒真的看見。
她至今不為自己生出后悔的念頭。她傷心他的離開、他的決絕,但不后悔自己的選擇。再疼痛,也是她的選擇。只要看看今昔的巨大不同,這疼痛都是值得的。
那年,她一再受挫,被拒絕的原因竟然都是她的胸太小。作為模特,展露部分的胸部似乎成了行業(yè)定規(guī),不論何種模特,都繞不開它。她有傲人的青春,有姣美的容貌,有白皙細膩的肌膚,有修長勻稱的身材,獨獨缺少那一樣市場最看重的。在一次車模競聘中,她因為B罩的胸脯落敗,卻被一家美容醫(yī)療機構(gòu)相中,答應(yīng)免費為她做胸部美容手術(shù),條件是讓他們影像記錄全過程,并保證在使用這些影像時不暴露她的身份,包括不暴露一切私人性的身體特征。
在反復(fù)研究合同、長時間糾結(jié)考慮之后,她簽下了合同。這份讓她視為“新生”的合同,讓他暴怒。她承認在簽合同之前沒有與他商量是她的錯,可她就是怕他不同意,讓“新生”化為泡影。進入模特一行幾年,她漸漸諳熟了行規(guī),如果要繼續(xù)走下去,她需要邁出這一步,說它殘忍也好,說它媚俗也好,她需要繼續(xù)往前走的資本??墒?,她低估了他的暴怒。狂怒之下的他,將剛剛從展廳搬回的《霧·二》摔得畫框盡裂,又用刮刀一下一下,將霧氣繚繞的她割裂得滿身傷痕。
他拿著刮刀的手抖顫著,指向破碎的畫框。難道你沒看見,你有多美?他頓了頓,繼續(xù)用語言的刀柄戳戮她,沉郁而緩慢。難道,是我瞎了眼睛?
丟下這句話后,他就從她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消失得非常干凈。她本以為過一陣子,等怒氣慢慢散盡,他會回來。那時,迎接他的將是煥然一新的她??墒牵粡乃耐瑢W處等來一個消息,他有了新女友,是導(dǎo)師的侄女,一個同樣畫畫的美院高材生。
就是從那一刻,她斬斷了等他的念頭,也遏住了想去找他的沖動。她有自尊,她可以隨時為他犧牲,但她想不包括她的自尊。在他面前保持最后的自尊,是她可以愛他的方式。
之后五年,音訊全無。直到一通突兀的電話打進來,打進她從沒換過的號碼。然后,是麻煩,一張亟待恢復(fù)的照片。
有了上次的經(jīng)驗,楚楚等足了五天,滿以為是讓人驚喜的消息。沒想到,電話那頭的胡工也是那句,還在找盤。
有這么難找嗎?楚楚簡直驚異了。
確實,那盤已經(jīng)停產(chǎn)了,而且磁頭是兩個頭的,很少見,但肯定配得到。胡工還是答得那么淡定,專業(yè)味十足。
再一次接到他的短信詢問照片時,楚楚很快回復(fù)了。這里,遇到點麻煩。還要等幾天。
他果然安靜地等著,再沒有短信發(fā)來。不時查看手機的楚楚,心里漸生出一股哀怨,他大概是被“麻煩”給嚇住了,怕昔日的女友找借口纏住他,給他找“麻煩”吧。
楚楚接連給胡工打了好幾個電話,還是一樣的回答,在找,再等等。
楚楚有些絕望了,這邊突然沉默的手機,仿佛在無聲地表達著他的懷疑,他肯定覺得是我故意為難他,一張照片都不肯輕易給他……這想法讓她煩躁起來,拍照時攝影師提醒了幾次,她才將笑容調(diào)整得不那么僵硬。現(xiàn)在他倒是不催了,楚楚卻著急起來,她要盡快拿到那張照片,還給他。
楚楚不想坐等了。她將手機里的硬盤內(nèi)芯照片發(fā)到了各個QQ群里,拜托天南地北的模特朋友幫忙尋找。模特用來存儲資料的多是移動硬盤,還有他們認識的經(jīng)紀人、攝影師、客戶群,構(gòu)成一個潛在的龐大網(wǎng)絡(luò)。果然,不出一天就有消息反饋來,找到了同一型號的盤。經(jīng)過反復(fù)確認,雖然是二手盤,但型號相同,且運轉(zhuǎn)正常,只是賣方要價奇高,五百元,一分不能少。
已經(jīng)經(jīng)歷一再失望的楚楚,認清了這如同腎移植配型般艱難的現(xiàn)實,毫不猶豫地付了全款,只等移動硬盤火速寄來。而這邊,胡工只答應(yīng)減去一個正常硬盤的費用,多出的一百多元由楚楚自己負擔。楚楚掐指一算,代價已經(jīng)升至一千五百元。確實不菲。
如果是幾年前的楚楚,可能會束手無策,可是今天的楚楚不肯坐以待斃,她試探地給前一位胡工打了個電話,得知她已經(jīng)找到了同型號的磁盤,這位胡工爽快答應(yīng)只收三百元,幫她數(shù)據(jù)恢復(fù)。這答復(fù)簡直讓楚楚雀躍,她像平白賺回七八百的感覺。
白衣胡工依然一派十足專業(yè)的派頭,坐在一長排廢舊硬盤后面,兩臺電腦上滑動著讓人頭暈的數(shù)據(jù)流。對于楚楚的要求,他似乎并不意外,在確認確實是她的硬盤后,一言不發(fā)將硬盤遞給了她。
前任胡工再次接過了硬盤,并很快發(fā)現(xiàn),磁頭已經(jīng)被換過,白衣胡工嘗試將四頭磁頭剪去兩個,但似乎沒能成功恢復(fù)。胡工嘆息著搖頭,你們不知道,做這一行充滿了風險,他已經(jīng)為你的硬盤耗費了一個四頭磁頭,至少損失了四百元。
是嗎?楚楚驚異?;叵肫鸢滓潞と痰坏谋砬椋鋈簧鲆唤z敬佩。想來他也有職業(yè)的自尊,才未將這損失對她言說一句。
三天后,楚楚終于見到了她急切恢復(fù)的照片。照片是在展覽上拍的,有燈影的干擾,但是專業(yè)相機,清晰度很高。楚楚借“塵緣”的電腦將照片放大,癡癡地看了又看。筱曉也在一旁驚嘆。
雖然只是照片,卻仿佛能觸摸到蟬紗之后乳頭的柔軟和肌膚的細膩。整幅畫面如夢似幻。確實很美!
原畫應(yīng)該更美吧?筱曉問她,真的是你?
百感交集的她,沒有言聲。這一刻,她忽地有些理解他了。
楚楚將照片發(fā)至那個QQ郵箱。主題空白,未附一言。說過、未說過的承諾,能不能兌現(xiàn)都在他了。她做了她能做的。
夏天將盡的時候,楚楚從方經(jīng)理那里買了一部筆記本電腦、一個新的移動硬盤,她需要將這些失而復(fù)得的數(shù)據(jù)備份。她害怕它們再一次丟失。
沒事時翻看這些舊資料,成了楚楚的一項消遣。原來,不知不覺,她經(jīng)歷過那么多珍貴的瞬間?;謴?fù)的資料里,有不少他為她畫的素描,那些沒賣出的油畫,現(xiàn)在不知塵封在哪個角落里,還有她初當模特時請人拍的寫生照片,眉眼間全是青澀。楚楚看得最多的是那張《霧·二》,越看越覺得美。
她將手臂環(huán)護膝頭,將身體緊緊地蜷起來,癡癡地看。這姿勢,讓胸部擠壓得有些脹痛。她不管,一味地看不夠。不知還有沒機會看見原畫,盡管已經(jīng)不可能是原畫了。如同,她不可能是原來的她了。
身體被袒露在幾雙眼睛面前時,她羞怯得想哭,想逃跑。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們用口罩遮住了他們的面目,只留出一雙雙專業(yè)的眼睛。他們低聲討論著,在她身上畫出一根根彎曲的線條。她聽見他們說F罩不行,不協(xié)調(diào),頂多D罩。她低下頭,不敢看那些眼睛,她看見自己的乳房無辜地袒露在燈光下,那潔白無瑕的乳房,只被他親吻過的乳房,像一個孩子在強光下無助地睜大了驚悚的眼睛。
手術(shù)前夜,她一直睜眼到天明,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臉頰干了又濕,濕了又干。她用雙手抱緊自己的乳房,像母親抱著自己的孩子,像女人抱著自己的情人。仿佛,等到天亮,她們就不再屬于她了。可是,她已經(jīng)無處可逃,她再沒有了可以收留她的懷抱。她只能硬挺下去。
最痛苦的不是手術(shù)的過程,是等待痊愈時的無助。那突襲而至的空茫與絕望,比任何一種疼痛都無邊無際,難以承受。她不知道紗布纏裹之下,面目全非的乳房會變成什么樣子,那些被強行安裝進去的膠體會在身體里發(fā)生怎樣的變異。他們安慰她,技術(shù)是最尖端的,材料是安全的,手術(shù)是非常成功的,你將是無比完美的。他們沒有食言,當一對乳房瑩瑩閃亮地從鏡子里與她對視時,她們驕傲的表情征服了她,也徹底地改變了她。
后來,當她從一段廣告片里看到自己經(jīng)歷手術(shù)的全過程,那些被當事者忽略和無視的瞬間幫她銜接起斷續(xù)的記憶。他們遵守合同沒有暴露她的容貌、身份、姓名,連她手臂上一枚小小的蝴蝶紋身都細心地抹除了,片子里的她可以是任何一個女人,任何一個渴望從B罩躍升為D罩、渴望更加完美的女人。
現(xiàn)在,楚楚從恢復(fù)的資料里又重溫了這一經(jīng)歷。她一次又一次將畫面定格在手術(shù)前,她那一對被強光照耀的乳房上,白色的弧線帶著內(nèi)斂與羞澀,乳頭像含苞的粉色花朵,那么美!她從來不知道她們有那么美??粗粗?,眼淚無聲地落下來。
流著淚的楚楚,沒有想到往事會被一根隱形的手指重新攪動,連同疼痛逆襲而至。
一條從不同角度拍她、并稱她為“車展女神”的微博,被網(wǎng)友瘋狂轉(zhuǎn)發(fā)。楚楚成為又一屆車展上最耀眼的車模。一夜之間,她的微博新增了數(shù)萬粉絲和數(shù)萬條留言??墒?,先一天還在天堂的“女神”楚楚,不知為何會墮入深淵。
車展最后一天,涌向她所在展臺的觀眾格外多??墒牵u漸看出人們的眼神中并非全是善意,那里仿佛探出了無數(shù)的箭矢,還有很多根手指在指戳她。她不明白這是怎么了。直到晚上,她打開網(wǎng)絡(luò),鋪天蓋地都是關(guān)于她的消息。她的微博下面多了數(shù)萬條新留言,充塞著謾罵、詆毀、侮辱的語言。她顫抖著雙手,翻讀那些惡毒之語,仿佛根本無法明白它們的含義。
看看這假貨的真面目吧??释勒嫦嗟娜藗?,請戳——
楚楚心里有山搖地動之感。她點擊這行文字下面的網(wǎng)址鏈接。乳暈上的傷疤忽然烈烈地疼痛起來。
那是她乳房美容的視頻,沒有經(jīng)過剪輯,沒有任何處理,真實地記錄了她接受手術(shù)的全過程,包括隱藏的攝像頭拍下的她獨自流淚的畫面,她不無擔心地從病服上沿偷看自己術(shù)后乳房的畫面……
與她硬盤里存儲的,一模一樣。
疼痛轟轟烈烈。她無可辯白。早有執(zhí)著求真的人,通過人肉搜索,鎖定了片中人就是她,這個曾經(jīng)叫蘇紅梅、現(xiàn)在叫楚楚的模特。她右手臂上的蝴蝶紋身,仿佛一個烙印,將恥辱定格在她身上。
還有無數(shù)張關(guān)于她的今昔對比照片,焦點集中在她前后形態(tài)迥異的乳房上。一群人在網(wǎng)上興奮地叫嚷:揭開“偽女神”虛假的面紗!
一夜之間,再沒有一個客戶聯(lián)系楚楚。仿佛她成了一瓶人人皆知的毒藥。一直忙得像陀螺的楚楚終于閑下來。
有人建議楚楚維權(quán),可是她不知道怎樣去維權(quán)。視頻的源頭,到底來自哪里?她無法確知。她只知道一旦走出家門,走上街頭,就仿佛有無數(shù)根手指頭戳指著她,戳指著她衣服下面的乳房。她不得不將胸含起來,穿寬大的無腰身的衣服,將面孔俯下去,用墨鏡遮住自己浮腫的眼睛和大半張臉。她疑心連樓下報亭、路邊小店里的大媽大爹都知道了她的丑聞,更別說那些成天粘在網(wǎng)絡(luò)上的年輕人。
她蜷縮在家里,拿被子蒙住頭。實在餓了,叫一份外賣。屋里堆滿了外賣紙盒。她瘋狂地吃披薩、漢堡、意大利粉、炸雞,她不必再為明天犧牲掉它們了。好在,她還有足夠的錢讓她在人群之外藏匿自己。
聽到敲門聲時,楚楚以為是叫的披薩到了。打開門,一個碩大的扁平紙盒橫亙在她面前。她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昏睡幾天的大腦明顯遲鈍了。
她按快遞員的要求簽名,將紙盒搬進家門。傻傻地站立一刻,她找來剪刀,將紙盒封口一一拆開,盒面跌倒,露出了畫框,濃郁而新鮮的油彩味頓時鋪滿了房間。
楚楚急切地用雙手扒開覆面的泡沫和布幅,一幅熟悉的畫面赫然眼前。
只一瞬,未及起身的楚楚,蹲在那里淚流滿面。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