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曉婭
明天,我們就要送媽媽上“幼兒園”了,這個智力已經(jīng)退化到兩三歲的“媽寶寶”,要開始在養(yǎng)老院生活了。望著地上的箱子、行李包和臉盆,57年前她送我上幼兒園的情景和眼淚一起涌出。
老媽睡下了。
我一件件地清點著她的東西:換洗衣服、洗漱用品、常用藥物,最后從柜子上取下一張她的照片,放進包里。
明天,我們就要送她上“幼兒園”了,這個智力已經(jīng)退化到兩三歲的“媽寶寶”,要開始在養(yǎng)老院生活了。
望著地上的箱子、行李包和臉盆,57年前她送我上幼兒園的情景,和眼淚一起涌出。
幼兒園的劉老師一直和媽媽生活在一個大院里,當年漂亮能干的她也已老態(tài)龍鐘了,每次散步碰到,她總是伸出拇指夸媽媽:那時候您真配合我們的工作,說不接就兩個星期真的不接——“不接”的是我,我剛剛被父母從外婆家接到北京,為了讓我盡快適應幼兒園的生活,他們按照幼兒園的要求,兩周不來接我,也不來看我。我只記得,滿口家鄉(xiāng)話的我,不知道為什么見不到外婆了,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這樣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我只能用哭來表達自己的孤單和害怕:小朋友吃飯的時候我在哭,小朋友睡覺的時候我還在哭……
現(xiàn)在,84歲的媽媽要去“幼兒園”了,她會哭嗎?
家,是媽媽的王國
這個決心下了至少三年。
媽媽還沒有患上阿爾茨海默癥的時候,妹妹就帶她去看過養(yǎng)老院,都是條件很好的養(yǎng)老院,媽媽還在那里碰到了國外工作時的老熟人。但我們試探過幾次,媽媽都沒有接話茬兒,我們想她還是不愿意去養(yǎng)老院,那就隨她所愿吧。
媽媽的病情日益顯現(xiàn)后,我和妹妹又考察過幾家養(yǎng)老院,它們都在郊區(qū),花紅柳綠的環(huán)境和專業(yè)的照護,讓我恨不得先把自己搞進去。
但獨往獨來慣了的媽媽,肯定不愿意離開自己的家,那是她自己的領地,自己的王國,是她的精神堡壘。何況,她根本不認為自己有病了。
問題是,雖然她覺得一切正常,雖然她希望自己掌控自己的生活,她的大腦卻漸漸地失控了。當她一次次地把飯燒糊,一次次敞開大門就外出的時候,我們知道她再也不能單獨居住了。
住到孩子家?想也別想。父親去世后二十多年來,只有在我們一再邀請的時候,她才會短暫地離開她的堡壘到孩子家串門,但極少愿意留宿。而我們,也有自己的工作和家庭,難以全天候照顧這個老媽。
唯一的辦法就是為她找個住家保姆,和她一起生活,避免她走失或者引發(fā)火災。
經(jīng)過無數(shù)曲折之后,終于找到了小楊,一個年齡并不小的安徽家政工。
四年多來,小楊天天陪著她,看著她一天天地衰退,也一天天地摸索出一套照護失智老人的辦法。而我們姐弟三人,走馬燈似地輪流回家,給媽媽買大大小小的東西,帶老媽外出散步,我和妹妹多年堅持親自為她洗澡——失智的媽媽因此竟成為大院中令人羨慕的對象,母女同行也成為馬路上很多人都熟悉的一道風景。
但小楊上有80歲老母,隨著弟弟外出打工,家中獨自生活且心臟不好的老母,讓小楊牽腸掛肚。
雖然小楊的老母也會“情況還不錯”,但對于我們來說,這“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掉下來,要臨時再找到這樣一個有照顧失智老人經(jīng)驗、做飯又合媽媽口味的保姆,我們實在沒有信心。
媽媽,明天咱們?nèi)ツ莻€漂亮地方
為了獲得心理支持和照護指導,我加入了一個關愛失智老人的微博群。那天在群里看到,一家新開的養(yǎng)老機構正在妹妹家馬路對面。難得有這么近的養(yǎng)老院啊,便約了妹妹去看。
那家養(yǎng)老院剛開張,老人還不太多。寬敞的走廊和活動場地、充滿陽光的臥室,都很讓我們滿意。雖說價格也不菲,豪爽的妹妹還是當場就交了押金。
押金交了,不等于決心下了。小楊家里又“陰轉晴”了,媽媽的生活便繼續(xù)在原來的軌道上滑行,直到小楊再次擔心“萬一”自己的媽媽出事。
人之常情啊,何況小楊和媽媽感情很好,何況小楊的父親就是突發(fā)心臟病去世的,至今讓她感到內(nèi)疚。
于是,我們姐弟三人加上當醫(yī)生的弟妹,又浩浩蕩蕩到了這家養(yǎng)老院。這次,養(yǎng)老院的失智老人區(qū)已經(jīng)有了八九個老人。我們和客戶經(jīng)理、護理員、醫(yī)生,一一進行了交流??紤]到媽媽現(xiàn)在已經(jīng)基本不認識人了,對環(huán)境也不那么敏感了,同時又特別喜歡有人和她說話,我們覺得,送她進老人院的時機到了。
帶媽媽到養(yǎng)老院進行評估后,定下了“入園”時間:2015年1月5日,那時候我們姐弟三人都在北京,小楊也還沒有走,我們可以抽空多去陪陪媽媽,讓她在新環(huán)境中,仍然可以看到“舊人”,不至于因為一切都是陌生的而感到害怕。
養(yǎng)老院的客戶經(jīng)理說,老人來之前,一定要清楚地告訴她,不管她是否理解,都要直說,千萬不能讓她感到被騙來了。
怎么跟媽媽說?
告訴她:“我們要送你去養(yǎng)老院了”?這么說,她能理解嗎?她能知道這是我們反復權衡后覺得對她是最好的安排嗎?她會不會覺得我們不要她了?
她的大腦已經(jīng)無法理解我們?yōu)槭裁磿鬟@樣的選擇,但她的情感還活著,還能對不爽的事情作出反應。前些天,阿姨給她洗腳她不配合,阿姨把她的腳往水里按,她就小發(fā)了一下雷霆,罵阿姨“你這個霸道的家伙”,驚得阿姨都笑出來了。這個糊涂的老太太,居然能把憤怒表達得這么清楚準確,一點兒不像失智??!
幾次張嘴,我都說不出“媽媽,我們要送你去養(yǎng)老院了”,于是我改了一個說法:“媽媽,明天咱們?nèi)ド洗文闳ミ^的那個漂亮地方,你那天在那兒可高興了!”
媽媽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一點兒都沒有傷心難過的樣子。
我松了一口氣。也許,她真的已經(jīng)無法理解我說的話了。但愿,但愿這樣能讓她少一點兒離家的痛苦,快一點兒適應新的環(huán)境吧!
1月5日,一切都出奇地順利:
先生的車沒有堵在路上,提前半個小時到了媽媽家門口。
早上叫老媽起床,她也乖乖地起了,早飯喂得很順,都是一大口一大口地吃下去的。
給老媽穿上外衣,帶她下樓、上車,都沒費太大的勁兒,只是我,努力地不去回頭看她的房間,我害怕想到也許她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家了,就像爸爸當年離開這里去醫(yī)院一樣……
(待續(xù))
(責編:蕭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