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泰力甫·賽普拉艾則孜(維吾爾族)+蘇永成(回族)

努拉洪老人又犯病了。這一次也和原先一樣，起初猛然一陣頭暈，眼前一片漆黑，隨著“嘔”的一聲猝不及防的惡心嘔吐，上氣不接下氣，呼吸困難，額頭大汗淋漓，嘴唇發(fā)干，舌頭緊貼上腭。他試圖呼喚已經(jīng)出去到大院好一陣子的老伴兒，可干澀的嘴唇喻動了幾下，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老人鉚足氣力打算站起身來，但支撐著土臺邊緣的手卻怎么也不聽使喚，一陣胸悶氣短，使得他癱坐下來。

“這是索命天使來光顧我了……”老人的心頭掠過一絲寒意，“看來我在塵世的壽數(shù)已盡，今天就要踏上不歸之路了?？上а?，我覺得自己好像才剛剛出生啊……”

一陣陣惡心接踵而來，努拉洪老人胸口的絞痛一陣緊似一陣。他試圖支撐著起身站立的腿腳一軟，原本硬朗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癱倒在土臺邊上。隨著又一次輕微的惡心，頭一歪，他那花白的胡須被夾在沒了血色、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脖子上，那盯視著院門方向的目光，也漸漸失去了光澤，變得模糊起來。

沒過多久，院子里傳出老太太惶恐的驚叫聲。那聲音虛弱無力，除了她自己，根本就沒有人聽見。她慌慌張張地奔向大院，但她哪里還能奔呢，只是提著長裙子的下擺，踉踉蹌蹌地來到了門外而已。

“有人嗎……”

沒有一個人聽到老太太的聲音。實際上，外邊沒有一個人能夠聽到她的聲音。過去一直在村里晃晃悠悠，不管有事沒事，即使是聽到打了個噴嚏也會即刻跑來問寒問暖的村主任和他的那些跟隨者，不知道今天都到哪里去了。

老太太氣喘吁吁，卻依然艱難地挪動腳步，趔趔趄趄地來到了門前的路口。

“有人嗎……幫幫我這個可憐的老婆子套上車！努拉洪他……”

大路上也不見人影?；蛟S，如果是換了別人，說不定也會有人出來。老太太失神的目光，沒有看清遠處影影綽綽的身影。

她無奈地回轉(zhuǎn)身，步履蹣跚地來到院里的老伴兒身邊，小心翼翼地抱起他的頭摟在懷里，用裙擺揩拭了他的臉面，擦去了嘴角的白沫，把耳朵貼在他那沒有血色的嘴唇上試了試鼻息，在她慌忙起身的時候，兩顆奪眶而出的淚珠滴落在老伴兒的面頰上。

老太太掙扎著首先把車拉到大院中央，把車轅對著院門，然后整理好后鞧、背帶和套繩等一應(yīng)物什。在干這些事兒的時候，老太太不知道自己虛弱的腿腳哪里來的這么些個氣力。此刻，她又反身來到了圈里。正在無憂無慮地嚼食槽里細軟麥草的白嘴灰叫驢，因女主人的突然出現(xiàn)不禁一驚，隨即噴了噴粘在鼻子上的草屑，“啪嗒啪嗒”地輕輕甩了甩耳朵，馴順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老太太套好車，牽著拉車的毛驢來到院門口停下?；疑畜H似乎從女主人慌慌張張的舉止神色中察覺出一種急切的需要，便伸長脖子扭過頭向院里張望，當(dāng)它看到老太太背著努拉洪老人又拖又拽地在車上安頓躺下，就不再等待牽引拉拽，拉著車就撒蹄向大門外疾行而去。

驢車經(jīng)過街道走上了大路。家門沒有上鎖，大院沒有關(guān)門。對于已經(jīng)確定女主人也已爬上了車的灰色叫驢來說，拉著主人前往的目的地已經(jīng)明確無誤——鄉(xiāng)衛(wèi)生院就在大路向右的方向。

對了，努拉洪老人此時此刻的毛驢，并不是原來那個時候的黑嘴驢駒。黑嘴驢駒后來替換回來的騾子，也早就被老人在縣里的市場上交換了一頭母驢，還多次變賣那頭母驢下的驢駒，使得腰包有了些許積蓄?，F(xiàn)在的這頭毛驢，就正是那頭母驢留下的最后的血脈。

出生在這座宅院、這間圈舍，而且如同老人所期盼的那樣，高大、強壯，短耳、寬額、粗腿的這頭小毛驢，仿佛對主人的特別關(guān)愛心知肚明，處處都表現(xiàn)得善解人意。當(dāng)它長大之后，每當(dāng)老人踏進驢圈，它就會“啪嗒啪嗒”地輕輕甩一甩耳朵點點頭，表達自己甘愿去做主人指使的任何事情。只要是走過一次的路程、去過一次的地方，它都會銘記于心。努拉洪老人在得到了這頭毛驢之后，便終結(jié)了自己“販驢專業(yè)戶”的行當(dāng)，把自己對牲畜的關(guān)注和愛心，毫無保留地傾注在這頭白嘴灰叫驢身上。其間，無意中參與了斗羊之類的事，只是持續(xù)了一兩年便不再操持，隱身而退。由于村主任的多次邀請，老人也勉為其難地去過幾次湖邊湊湊熱鬧，過不多久，也漸漸沒了興致。

實際上，老人不再顧及那些事，那是因為自己已經(jīng)年邁體弱的緣故。到了賣驢的后期，努拉洪老人覺得自己體力難支，走幾步路就會感到膝蓋酸軟、渾身乏力，耳朵不時“嗡嗡”作響，視力也變得模糊不清，手指哆哆嗦嗦，有幾次吃飯的時候，勺里的飯顫顫巍巍地撒了出來，話也越來越少，再也不是原來那個能言善辯、說話擲地有聲的人了。就是那些照顧圈舍里的牛羊、院里的雞呀鴿子之類的事，也都丟給了瞇瞇眼老伴兒。但是，即使是到了這種地步，他還是咬緊牙關(guān)，堅持自己親力親為地給灰色叫驢添草、喂料、飲水，出門回來以后自己牽著毛驢出去打滾兒、遛達。

灰叫驢似乎感覺到今天就是報答主人對自己關(guān)愛有加的機會，一路疾行，再也沒有為嗅聞路上遇到的幾處驢尿而垂首，而是順著路邊沒有土坷垃的平坦路面，步履穩(wěn)健地邁著急切的碎步，把主人送達了目的地。.

衛(wèi)生院的人們認出了努拉洪老人。是啊，這么些年來，就是這個衛(wèi)生院，按照縣里和鄉(xiāng)里的層層指示和安排，經(jīng)常派出專人關(guān)注著這個老人的健康狀況，又怎么可能不認識他呢？可是讓他們感到驚異的是，老人今天是被他的老伴兒送到衛(wèi)生院的，而且是毛驢車拉來的！盡管如此，老人還是得救了。但是，老人斷然拒絕了衛(wèi)生院提出的報告鄉(xiāng)里轉(zhuǎn)到縣醫(yī)院的提議。

這一次，努拉洪老人臥床不起，好幾天都下不了病床，飲食起居不能自理，伺候他吃藥、喝水、拉撒的事都落到老太太一人身上，來來回回地忙碌和操勞這些事兒，使得老太太的腰更加彎曲，頭發(fā)更加蓬亂，聲音也如同小貓咪的叫聲抑或是老鼠的“吱吱”聲一樣更加虛弱無力。

對于努拉洪老人來說，這些事都無關(guān)緊要。老人雖然身體不由自主，但頭腦清醒，而他所牽掛的，卻是沒有上鎖的房屋和大門敞開的大院，還有圈里的牲畜什么的安危得失。

“讓牲畜挨餓受罪的人，是進不了天堂的……”

努拉洪老人在剛剛能夠開口說話的頭一天喃喃而語地吐露出來的，便是這么一句話。這句話，被他在以后的幾天時間里，反反復(fù)復(fù)了多次。實際上，老人最為關(guān)切、牽掛、最不放心的，依然還是拴在衛(wèi)生院大院里的灰叫驢而已。

“你就不用操心了，老頭子，剛才你打盹兒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在水渠邊上拔了草喂過驢了?！?/p>

努拉洪老人依然牽掛著家和毛驢。但讓老太太和衛(wèi)生院的人們感到百思不解的卻是，盡管努拉洪老人這一次病得那么嚴重，可以說是從死亡線上撿了一條命回來，可是鄉(xiāng)里和縣上卻一反過去稍有動靜就手忙腳亂、無微不至的做法，不理不睬起來。

努拉洪老人在過去出現(xiàn)一些諸如頭疼腦熱之類的病癥的時候，那是怎樣一番讓人訝異的景象啊。那個時候，按照一層層一級級的安排，鄉(xiāng)里和村里的干部時時關(guān)心老人的生活起居，不要說是這一次大病，即使是發(fā)現(xiàn)老人身體略有不適，馬上就會有人向上級報告情況，電話鈴聲陣陣響起，上上下下忙作一團，各種車輛來回穿梭，各級領(lǐng)導(dǎo)進進出出，努拉洪老人就會被安置在揚起塵土的救護車上，風(fēng)馳電掣一般經(jīng)過鄉(xiāng)衛(wèi)生院門口，消失在通往縣里的公路上。而救護車的前頭和后邊，必定會有鳴笛開道的護送車輛。而在車里，摟著對這種過分的關(guān)照感到渾身不自在、恨不得跳車逃離的老人的，卻不會是老人的瞇瞇眼老伴兒，而是鄉(xiāng)長或者是地位更高的什么人。沒有人關(guān)照的宅院、牲畜，也會有人安排專人看護，負責(zé)照料。

到了縣里以后的更加不同尋常的待遇，則沒有必要在這里一一贅述。不管怎么說，那里的接待和關(guān)照，無論形式和內(nèi)涵，完全可以達到這個地方最高規(guī)格的待遇?？墒强纯囱巯?，卻是另外一番有著天壤之別的情景。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呢？

老太太一直在想著這個問題，對此百思不得其解。而這，也是衛(wèi)生院的醫(yī)護人員交頭接耳，私下里議論的話題。除了老太太一個人之外，人們雖然對個中的緣由心知肚明，但沒有一個人向她透露其中的奧秘。

最后，還是老頭子打算捅破這一層窗戶紙，告訴她其中的秘密，便示意老伴兒湊近耳朵。

“應(yīng)該是兒子從權(quán)力的寶座上跌落下來了。所以，這里搖扇子、抬轎子的馬屁精們都躲開了?！?/p>

老太太一驚，不禁鼻子一酸，唏噓不已。

“我的孩子，我的心肝寶貝呀，這是遭了什么人的毒眼、遇到了什么不幸?。课疫€指望你能長成參天大樹，為一方土地造福，怎么就會在半道上摔了跟頭呢？你這是咋的了，我的孩子呀！”

“這都是報應(yīng)，是他自找的。”老頭子也情不自禁地抱怨道，“劫數(shù)難逃，到了時間啦……”

“你這是說什么呀，老頭子？那是你自己的孩子哩，怎么會這樣詛咒他呢！”

老人沉吟不語，須臾之后如同自言自語一般喃喃而語道：

“我們的孩子，不是我詛咒了他，而是民眾詛咒了他。你去告訴他，如果我們那個貪得無厭的兒子沒有被關(guān)進法律的牢籠，就讓他到我的身邊來一趟，在我的枕頭邊聽一聽我對他的最后的訓(xùn)誡。這個孩子，他這一輩子都沒有留心傾聽過我的勸誡……”

在好心的護士的幫助下，老太太給在烏魯木齊的兒子打通了電話。感贊真主，經(jīng)過反復(fù)撥打，兒子終于接了電話。老太太忘記了問寒問暖的寒暄，哭哭啼啼地對他說：

“孩子，只要你還活著，今天就上路到我們身邊來，見一見你爸的最后一面吧！他只剩下一兩天的活路啦！”

“這里的調(diào)查也就只剩下一兩天的時間了，媽，只要一結(jié)束，我就……”

老太太從護士辦公室回來，把兒子忙于什么“調(diào)查”，只要這個“工作”一結(jié)束就會過來探望的消息告訴了老伴兒。

“沒說實話?！迸槔先藗?cè)轉(zhuǎn)身面向墻壁憤憤而語，“他現(xiàn)在哪里還有什么工作？明擺著就是政府在調(diào)查他的胡作非為，這就是他說的‘調(diào)查工作。他要是能夠回來，那就算他幸運了！”

真神奇??！父親說的千真萬確！一周之后，兒子果然趕到。他一進門就撲到父親的懷里，撫摸老人的臉面、腰身，沒了以前的莊重和威嚴，取而代之的是遭遇寒冷的貓咪或沒有見過陽光的藤蔓一般柔順的可憐相。仿佛，沒有人知道他已回來，周圍不見了飛蛾一般前呼后擁、爭相親近的地方官員。老人看到，兒子面容憔悴，原來如同鮮桃一樣圓潤的面頰，此時卻像遭到利器削刮一般清瘦；以前來的時候挺出來的便便大腹，仿佛被突然放了氣似的沒了蹤影；胡子拉碴，嘴角的胡須遮住了嘴唇；眼睛不停地眨巴著，眼角變得紅腫；聲音也不再洪亮自信，取而代之的是微弱的顫音。

努拉洪老人從兒子的神態(tài)斷定自己的預(yù)感準確無誤。為了能夠與兒子開誠布公地談?wù)勑模先艘哉樟险汉蜕鬄橛?，打發(fā)老伴兒回了家。

母親對兒子戀戀不舍，在離開病房的時候頻頻回頭。讓母親感到驚異的是，眼下的兒子與過去的兒子已經(jīng)判若兩人，昔日收不攏的腿腳如今完全并攏起來了，過去一直習(xí)慣于昂首挺胸、目光高高在上的神態(tài)，如今變得如同生性多疑的少女一般低首垂目，面容也像是落水的兔子一般黯然失色，深陷的雙眸沒有了昔日的風(fēng)采，無神的目光總是不安地左右張望，鼻子吸個不停，每一次用力吸鼻子的時候，總是發(fā)出令人厭惡的“唏溜唏溜”的聲音。

兒子身上的這些變化，努拉洪老人也已全都看在眼里。老人證實了自己的預(yù)感，急于從兒子的嘴里探聽出真相。

“孩子，你是怎么從飛機場過來的？”

兒子又吸了吸鼻子，有意避開父親的目光：

“這一次沒有坐飛機……一邊觀光，也算是換換空氣吧，是坐客運班車來的?！?/p>

“從客運站到家里呢？是誰把你送過來的？”

“我也不想麻煩別人，是自己坐出租車……”

“地方上的領(lǐng)導(dǎo)晚上還會把你接到賓館里去住嗎，孩子？”

“不，爸，這一次我就住在家里，呆在您身邊陪著你。”

不知為什么，過去習(xí)慣于在見到兒子的時候義正辭嚴地訓(xùn)導(dǎo)一番的那張嘴，今天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訓(xùn)誡的聲音。老人突然動了惻隱之心，憐憫起兒子來。他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所驅(qū)使，感到痛心疾首，不知不覺地拉住了兒子的手。

“官位就是這么一個東西，孩子，那就像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女人，今天傍在你身上，明天可能又會靠在別人身上。不應(yīng)該為這些事兒痛苦哀傷，更不能萎靡不振?！?

兒子眼眶濕潤，鼻孔嗡動。

“這些是誰告訴您的，爸？”

努拉洪老人沒有直接回答兒子的提問，而是緊緊握住兒子那比自己的手還顯得虛弱無力的手掌：

“一個人要想對得起養(yǎng)育你的百姓，就應(yīng)該清白做人、為民辦事，遠離齷齪骯臟、違法違紀的行為。孩子，我老早就在為你擔(dān)心了，好在你還活著，這就是說，你還可以在今后堂堂正正地活著，把握好自己，只要有能力，就要為百姓多辦好事?！?/p>

兒子微微點了點頭，一顆眼淚從眼角滾落而出，滑落在嘴角的胡須上。努拉洪老人眼見健壯偉岸的兒子傷心落淚，禁不住一陣心痛，一股苦澀涌上心頭，鼻子一酸，接著就是接連不斷的猛烈咳嗽。兒子連忙起身，一邊為他揉搓胸口，一邊為他捶打腰背。

“我的孫子呢？”老人在咳嗽略微平息之后突然問道，

“他在國外的學(xué)習(xí)怎么樣？”

“還……還好。”

“我那漂亮的兒媳婦呢？她明明知道我已經(jīng)半截入土了，怎么就沒有來呢？難道你沒有告訴她我病情危重嗎？”

老人的話音未落，兒子便哽咽難言，泣不成聲，把自己投向父親火一樣熱、太陽一般溫暖的懷抱之中。

“我們……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爸，我是逃跑回來的?！?/p>

“你說什么？”努拉洪老人仿佛懷揣毒蝎一般打了一個寒戰(zhàn)，扶起兒子的頭讓他起身站立，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追問，“逃跑回來的！從什么地方？”

兒子把父親摟得更緊，由哽咽變成了慟哭，仿佛一個遭受不白之冤的孩子找到了救護者，在受了委屈之后泣不成聲地哭訴自己的遭遇。

“我是冤枉的，爸，說是隔離審查，幾個月都不讓我回家，期間，我們夫妻就……但是沒讓孩子知道這件事，怕影響他的學(xué)習(xí)……”

“你們是假離婚吧？是不是把住房、家產(chǎn)全都給了老婆了？那都是為了欺騙政府、蒙混過關(guān)，是不是??？別以為我不知道，盡管我已經(jīng)老了，但是你想要騙我，還是嫩了點兒?！?/p>

兒子緩緩離開努拉洪老人的懷抱，仿佛第一次見到父親一般目不斜視地望著他。

“我們沒有別的辦法，爸，真的，我們別無選擇。為了我們的兒子著想，為了守住家產(chǎn)和未來，我們只能孤注一擲，冒著風(fēng)險這么做……”

“不！”努拉洪老人的聲音頓然提高，變得鏗鏘有力，“不要為你的無恥行為拉扯上我的孫子，也別想讓我的孫子花費你的那些不義之財。我的所有家產(chǎn)，全部都要留給他。你知道嗎，我要留給他的一切，就像你吮吸的母親的奶汁一樣純凈無染、來路正當(dāng)！”

“你聽我說，爸！那些沒完沒了的調(diào)查使我備受折磨、忍無可忍。當(dāng)過大人物之后再當(dāng)小人物，讓我難以接受。我想了很多，也想過自殺，但是一直牽掛著您，舍不得你。為了再見您一次面，再一次聆聽那些我過去沒有聽進去的訓(xùn)誡，沒有經(jīng)過允許，我就私自從隔離的地方離開，來到了您的身邊……”

努拉洪老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兒子也舒了一口氣，倆人都默不作聲。老人明白，兒子今天說了實話，說出來的都是以往不敢向任何人吐露的肺腑之言。他覺得眼前這個可憐的兒子，還有許許多多沒有說出來、不能說出來的秘密和難言之隱。老人眼中的兒子，原本就是眼下這般誠懇的。他在家鄉(xiāng)的時候，待人如同傳說中的哈泰姆一樣滿腔熱情，做事就像歷史上的明君哈倫一樣公正無私，不僅僅是對人對事，即使是對待自然生物、飛禽走獸，也都是充滿愛心的。是大城市的燈紅酒綠使得兒子變壞，是職位待遇的步步攀升使得兒子發(fā)生了蛻變，使得他原本純凈的心田在離開父親的訓(xùn)導(dǎo)之后長了蛆，使得他原本健壯的信仰之樹生了蟲，良心遭到了人情的腐蝕，慧眼被世故的烏云所蒙蔽。

這些想法在努拉洪老人的腦海里閃現(xiàn)之后，他突然覺得兒子今天落得如此下場，自己似乎有著不可推卸的責(zé)任，兒子的腐敗自己也有份，那些行為也算是自己的罪孽。當(dāng)初他在兒子回鄉(xiāng)探親時左擁右護的情形下已經(jīng)有所察覺，卻沒有及時向兒子陳述利害，極力阻止，為此，他不禁感到痛心疾首。這種感覺，使得老人有一種負罪感，壓得他喘不出氣來，原本已經(jīng)有了好轉(zhuǎn)的胸悶胸痛也再一次發(fā)作。但是，為了不讓兒子發(fā)覺自己的痛苦，他咬緊牙關(guān)，閉上了眼睛。

須臾之后，努拉洪老人輕輕撫摸了兒子的頭發(fā)。

“調(diào)查就調(diào)查嘛，再怎么說，也不至于把你槍斃了吧？”

“那倒不會，但是……可能……可能要判個幾年……”

兒子的這句話之后，房間再一次變得沉靜起來，只能聽到隔壁病房人們沉睡中的呼嚕聲和父子倆粗重的呼吸聲。

早已精疲力竭的兒子揉搓著父親的腿腳，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合上雙眼進入了夢鄉(xiāng)。父親微微睜開眼睛，從趴在自己腿上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的兒子臉上，看到了已經(jīng)失去多年，只屬于他孩提時代的一種安詳?shù)纳駪B(tài)。然而讓人感到遺憾的是，這種安詳?shù)纳駪B(tài)并沒有給老人帶來喜悅，沒能使他傷感的心靈感受到些許的慰藉，相反，給老人帶來了一種莫名的不安，仿佛即將失去兒子一般的惶恐和一種難捱的孤獨感。盡管許多年來，兒子許許多多的行為舉止在他看來都不順眼，動輒爭吵起來，磕磕碰碰，但此時此刻如同波斯貓一般趴在自己的大腿上沉睡的，卻實實在在是自己的血脈相傳的骨肉，而且是單根獨苗，絕無僅有的血肉至親。

那些年，兒子眷戀家鄉(xiāng)，思念父母。他的這種思念和渴望之情，起先是通過書信得到傳遞，后來是通過電話表達的。他曾經(jīng)多次試圖努力，要把父母接到自己身邊，與自己同享歡樂幸福，共度榮華富貴，但都遭到了努拉洪老人或委婉或直接的拒絕，“即使是石頭，也只有在山上才顯得珍貴。即使是鳥類，也會喜愛自己棲息的樹枝。你就呆在你們的那座城市里吧，讓我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安息?！彼@樣固執(zhí)地堅持己見。老人雖然常常一見面就與兒子慪氣，但過不了多久，對兒子的甜蜜思念就會涌上心頭，在兒子身邊的時候他那看不慣、不習(xí)慣的許多做派，都會漸漸消散，被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麻酥酥的思念之情所取代，免不了對兒子在沒有一個親人的陌生城市可能會遭遇什么飛來橫禍而感到擔(dān)憂，為兒子可能會遭受那些皮笑肉不笑的阿諛奉承者意想不到的傷害而不安。

瞧這眼下，最終，努拉洪老人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只知道振翅飛翔，卻忘了落腳之地的兒子，宛如一個被剝光的蔥頭一樣只身一人，仿佛被棄置不用破爛不堪的舊線毯，面容憔悴、失魂落魄地回來了。假如是一種正常的回歸也就罷了，可他是從被隔離的地方逃跑回來的！即使是鐵石心腸，一個身為人父、年邁體衰的老人，又怎能對自己獨子的處境無動于衷呢？！

老人被這種錯綜復(fù)雜的思緒所困擾，靜靜地躺在床上，許久沒有睜開眼睛。

恍惚之中，一個令人心悸的畫面出現(xiàn)在老人眼前：污水橫流、光線昏暗的街道上，兒子神色慌張地向自己伸出雙手，踉踉蹌蹌地跑來，一群面目猙獰的人拿著手銬腳鐐正在兒子的后邊追趕著，兒子拼命地跑，可還是跑不到父親身邊，父親張開雙臂，還是接不住自己的兒子。

“爸……爸……”

隨著兒子驚恐的囈語，努拉洪老人心頭猛然一緊，睜開了眼睛。不清楚剛才的畫面是出現(xiàn)在夢魘中的虛驚，抑或是自己過分緊張的想象。他把視線投向兒子，卻看到兒子剛才的安詳神態(tài)已經(jīng)蕩然無存，面色就像剛剛出現(xiàn)的畫面上逃跑的時候一樣毫無血色、驚恐不安，嘴角下撇、眼角濕潤，一頭濃密的頭發(fā)也顯得亂糟糟的。

努拉洪老人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頓然緊張起來，嘴里念念有詞地背誦了《古蘭經(jīng)》里的“開端章”之后往粗糙的手掌一吹，又用手摸遍了兒子的面部、額頭、脖頸、耳朵和蓬亂的頭發(fā)。恰在此時，過道里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經(jīng)過老人所在的病房門口漸漸遠去。老人雖然非常清楚這是有人去過道盡頭上廁所的腳步聲，卻依然覺得是沖著自己的病房來的，免不了心驚肉跳，仿佛剛才那些手持腳鐐手銬的一伙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即刻就會拉拉扯扯地把兒子從自己面前帶走。

“孩子，你快起來！”努拉洪老人推了推兒子，兒子驚恐地睜開了眼睛?！昂⒆?，我們粗心大意了，今天不是我們倆睡覺的時間?！?/p>

兒子瞪大眼睛急忙下了床，小心翼翼地向父親發(fā)問：

“有人來了嗎？”

“沒有，孩子，你不能呆在這里，現(xiàn)在就走！”

“好的，爸，我走，我不能連累您。在他們到來之前，我就回去自首。噢，對了，我在這里自首也可以?！?/p>

“你在說些什么呀，這個糊涂的孩子，”老人顯得急不可耐，上氣不接下氣，“你不是發(fā)瘋了吧？哪個傻瓜會把自己送進黑色的牢門？不是要你去自首，而是要你在風(fēng)頭過去之前，去一個避風(fēng)港躲過風(fēng)頭。馬上就動身！”

兒子以驚異、感激、不解和遲疑等等錯綜復(fù)雜的心情，把一反常態(tài)的父親重新打量了一番。

“爸，您說的是真的嗎？”

“當(dāng)然是真的，我可憐的孩子，你是世界上為我添油點燈的唯一的兒子，我怎能眼睜睜地看著把你送往監(jiān)獄啊……”

老人在喃喃而語地說出最后的句子時，語音變成了抽泣，淚水從緊閉的雙眼奪眶而出，順著面頰滴落在花白的胡須之中。

“哪有什么藏身的好地方讓我躲過風(fēng)頭呀，爸？”

努拉洪老人仿佛就等著兒子的這個發(fā)問，立馬回答道：

“在欄桿那個地方，我們在那里的親戚家最安全。孩子，找你的那些人，絕對找不到那個地方，這是我剛才一時想起，為你選定的地方?！?/p>

“可是……爸，我只是在小時候去過那里一次，以后一直沒有去過，怎么能找到那里呢？”

“是啊……自從你懂事以來，再也沒有去過那里，早就忘了欄桿那個地方了呀，孩子?！崩先巳粲兴嫉爻烈髁似?，“如果不是現(xiàn)在這種情況，我就會親自把你送過去，會拼著老命保護你不受任何傷害?？墒乾F(xiàn)在……噢，對了，我們家的毛驢可以把你帶到欄桿那個地方，它經(jīng)常陪著我去的?！?/p>

兒子一陣臉紅，但老人.沒有發(fā)現(xiàn)濃密的胡須之中的那片紅暈。正在此時，過道里的腳步聲再度響起，而且似乎在老人的病房前略作停留，仿佛馬上就會破門而人。父子倆的手緊緊拉在一起，一動不動，房間里安靜得只能聽到兩人緊張、急促的心跳聲。

該詛咒的腳步聲終于遠去，須臾之后，傳來了旁邊病房關(guān)門的聲音。直到此時，努拉洪老人才喘著粗氣急切地開了口，叮嚀道：

“走，孩子，現(xiàn)在就上路。毛驢已經(jīng)套上車，就在衛(wèi)生院的大院里。出了大門，你就往右拐。只要上了河灘路，其余就不用你管了，毛驢認得路。在得到我?guī)Ыo你的消息之前，或者我親自去欄桿那個地方看望你之前，絕不要自己回來?！?/p>

兒子撲倒在老人的懷里，仿佛與父親從此一別，再也沒有機會見面，這一次的擁抱，就是最后的訣別一般，以一種生離死別的痛苦之情，緊緊摟住了父親虛弱的身軀。

“爸，原諒孩兒沒有能夠報答養(yǎng)育之恩吧……”

“快走，孩子，托付真主保佑你！”

當(dāng)灰叫驢和兒子走進光禿禿的荒灘的時候，地平線漸漸開始放亮，只有一顆晨星孤零零地閃爍在遙遠的天際。兒子這才看清，自己行進的滿眼駝峰般沙丘的荒灘上，并沒有清晰可見的道路，只有一條沒有明顯標志，蜿蜒伸向遠方的小道，毛驢就毫不猶豫地行進在這若隱若現(xiàn)的小道上。

從沙丘中緩緩升起的一輪金燦燦的紅日，沒過多久就把金色的陽光灑向大地，使得小道沐浴在光芒之中，變得越發(fā)清晰起來。但是，努拉洪老人兒子的心情，卻沒有感到輕松和愉悅，依然是陰云密布。城里那些神情嚴肅反復(fù)提問的辦案人員，自己早已遺忘但找上門來要求兌現(xiàn)曾經(jīng)承諾的需求者，身處于死亡的邊緣卻依然牽掛著自己的年邁父親，還有平時寡言少語、操心勞力一輩子，自己還沒有顧得上好好說說話的母親，一張張面孔在他的腦海里交替出現(xiàn)。他還有許許多多未了的心愿、未竟的事業(yè)和尚未達到的職位和目標。對于此時的他來說，所有這一切都同時匯聚在一起，一股腦兒壓在他身上，吞噬著他的心靈，壓迫著他的神經(jīng)，使得他難以承受，不得喘息。他覺得，那些向他了解情況的人，仿佛會首先找到衛(wèi)生院，然后會追尋到欄桿那個地方，突如其來地現(xiàn)身于某一個路口，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這種心情使得口干舌燥的他更加心緒煩亂，頓然感到天地狹小，人心叵測。

太陽漸漸上升，使得若隱若現(xiàn)的小道披上了金色的外衣，稍稍吹淡了些籠罩在兒子心中的疑云，但迷霧依然沒有消散。越是深入沙漠腹地，疑慮愈加濃重。他想起了自己的孩提時代、臥病在床的父親、未曾謀面的親屬、在城里以淚洗面的妻子，還有只身一人在國外讀書的兒子。這些面容與面前陽光照射下的蜿蜒小道交相輝映，在腦海里不斷閃現(xiàn)，使得身處荒漠深處的他沉浸在懊悔和悲痛之中，熱淚縱橫。

他回過神來，站在車上觀察四周，只見滿目荒涼，沒有人煙，不見綠色，除了灰叫驢偶爾發(fā)出的響鼻聲，聽不見任何生命的氣息。當(dāng)毛驢車翻過一道沙梁，開始下坡的時候，老人的兒子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孤寂感，隱隱覺得自己似乎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只要繼續(xù)走下去，就會跌入深淵，葬送一切，失去自己生命中所有寶貴的東西。

這是多么嚴重的后果，多么可怕的深淵啊！

老人的兒子拽住韁繩，試圖阻止毛驢前行?；医畜H昂起頭甩了甩耳朵打了一個響鼻，卻沒有停止前行?？磥?，如果不把他送到目的地，它是不會停下來的。這個時候，若隱若現(xiàn)的小道在前方拐向了右邊，但白嘴灰叫驢卻毫不遲疑地來了一個左拐彎，走上了一個完全沒有道路痕跡的方向。

老人的兒子感到心驚肉跳。一定是毛驢走錯了，他想。他不禁心里發(fā)毛，打了一個寒戰(zhàn)。可是，他的父親——努拉洪老人明明白白地告訴過他，毛驢不會迷路，會平平安安地把他送達安全之地——欄桿那個地方，完全信賴地把自己的兒子交給了自己的這頭毛驢。盡管如此，白嘴灰叫驢扯著韁繩執(zhí)意前行的方向，卻是毫無生命跡象的不毛之地。而且，是一頭毛驢拉著一個智力健全、身體健康、堂堂五尺的男子漢。此時此刻，這頭毛驢還不愿意聽從他的使喚。這個狀況，完全出乎努拉洪老人兒子的意料，使他感到一種難以接受的屈辱。

老人的兒子緊緊拽住了韁繩，白嘴灰叫驢側(cè)過頭來，卻沒有停止前行。老人的兒子跳下車來，扯住了毛驢的籠頭。白嘴灰叫驢抵住前蹄、豎起一雙長耳朵，瞪大眼睛盯著他，但依然沒有停下，還在使勁兒地掙扎著向自己知道的方向——與金色小道相反的方向走去。

“爸，我到底應(yīng)該往哪個方向走啊？小路在另外一個方向，爸……”以這樣的心思想起父親的兒子，仿佛突然從乳白色的睡夢中驚醒過來，眼前豁然開朗，一切都變得明亮清晰起來。在一片光明之中，浮現(xiàn)出一位依然臥床不起，時刻牽掛著自己的天使，那天使張開雙臂，展現(xiàn)出博大的胸懷，召喚并拖拽兒子投入到那光明的懷抱中來。遺憾的是，兒子卻極力抵擋，逃避著那片光明，宛如眼前的白嘴灰叫驢避開金色小道一般！

如此看來，這種拖拽和抵擋伴隨著天使和兒子的一生一世！

恍惚之中，陡然刮起一股黑色旋風(fēng)，不知是確有其事或者只是在老人兒子的潛意識中，那黑色的旋風(fēng)在一瞬之間吞噬了天使，那天使被一些什么人推推搡搡，受到了指指戳戳的喝問：

“快說，你肯定知道，你的兒子究竟去了哪里？肯定是你讓他逃跑的！”

“是啊，他們一定會找到家里來，向父親詢問我的下落。他們知道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除了父母別無親人。我的行為會連累病榻上的父親和年邁體弱的母親，如同我使他們操心一輩子還嫌不夠一般……”

努拉洪老人的兒子奮力扯住韁繩，硬是拽著毛驢轉(zhuǎn)回頭來，氣喘吁吁地改變了去往欄桿的方向，逆向而行，順著清晰明亮的小道，踏上了灑滿陽光的回程。

傍晚時分，饑腸轆轆、一身疲憊的白嘴灰叫驢拉著顯得比自己更加落魄、邋遢的老人的兒子，出現(xiàn)在衛(wèi)生院的大院兒里。白嘴灰叫驢輕松地出了一口氣停了下來。他們停下來的地方，已經(jīng)有一輛車在等著他們了。隨著白嘴灰叫驢的停止，有幾個人同時從車上下來，似乎其中就有在黑色旋風(fēng)中指指戳戳地喝問父親打探自己下落的人們。

老人的兒子伸出并攏的雙手來到了他們面前。

“請你們允許我與父親告?zhèn)€別?！?/p>

“我們已經(jīng)把你的父親轉(zhuǎn)到上級醫(yī)院安頓好了，你就放心跟我們走吧?！?/p>

（譯自《新疆文化》2014年1期）

責(zé)任編輯 孫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