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悅(回族)
天完全黑下來,不見羊歸圈。黃昏等成了夜晚,米姐的心里有種不祥,男人會不會又把羊丟了?每天把羊從圈里放出來,米姐想送送羊群,男人穆哈不讓,說她有病不能走得太遠(yuǎn),外面風(fēng)大,怕她著涼。米姐停住腳步,站在臺沿上,看羊群一步步走遠(yuǎn)。人是站住了,心卻跟了去,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總擔(dān)心出事。直到聽到羊叫聲,黃昏里涌來一群白云般的羊群,心才落到實處,才安心地去做飯。
期盼羊群的歸來,米姐先觀察菲菲,要是菲菲豎起耳朵警覺地向山下張望,她就知道羊回來了??山裉斓姆品坪馨察o,它靜靜地趴在地上,一副打盹的樣子。米姐的心里異?;艁y。
院子里靜悄悄的,好像整個村子都處在一種靜謐里。菲菲依舊靜臥在墻根下。米姐回到屋子來,擰開藥瓶吃了幾片藥,給灶膛里塞了一把火,走向臺沿,站在黑底里。藥好像完全沒有咽下去,在喉頭噎著。吃的是鎮(zhèn)痛藥。病查出來兩年多了,時重時輕。今年春天來臨的時候卻一天重似一天,有時候低燒讓她無法睡眠,渾身冒虛汗。疲憊的米姐感覺自己真的活不到天亮了。好在有一種聲音總是定時地響在耳邊,這是她每天黎明時分聽到的一種聲音,只有這聲音,才能喚醒她疲憊的身子;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涌遍全身。她睜開眼,伸出手去拉開窗簾,一束清新的光亮撲進(jìn)來,這亮光有種驅(qū)散病痛的魔力!鍋臺前有了響聲。羊把式的飯做好了,羊們爭先恐后地從門口涌進(jìn)來,米姐不想攔擋,信心百倍地在清晨這個美妙的時刻迎接她的羊群。
院里有三孔窯洞,中間一孔是米姐的住家,也是她曾經(jīng)的新房。手右的是草窯,手左的用來圈羊。剛嫁過來時,存草的窯里住著公公婆婆,圈羊的窯住大伯子一家,那時候院子里熱鬧?,F(xiàn)在只住著她一家。羊有一大群,一百多只呢。有自家的,有攬下村子里的,不管是自家的還是別人的都要把心操到。羊更是不見外,圈在一起就是一家子,一只想干啥,其他的毫不含糊,一呼百應(yīng)。羊沖進(jìn)屋子來,撲向米姐。羊熟悉她,更想親近她,緊蹭著她的腿往里鉆。地上有洗臉的盆子,洗衣盆,水桶,板凳,盛水的缸,擺放的柜子……能絆倒的都絆倒了,滿地是,弄出一連串的響動。羊是執(zhí)著的,一直沖進(jìn)窯垴里,見沒有它們想要的東西,又回過頭來圍著米姐叫。米姐蹲下身子,一只一只地安撫。羊最終走出窯洞。羊把式穆哈邊抹嘴邊揮動鞭子把羊往一起攏。米姐遞給男人一只干糧袋一壺水,她的手里多了一根棍子在半空揮著。兩個人一左一右,羊群開始向門外走,擠擠挨挨,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羊的叫聲不再是聚攏的,而是散開去……米姐目送著羊群遠(yuǎn)去了。
送走羊,米姐收拾男人穆哈吃下的碗筷。每天天麻麻亮,她起來為穆哈準(zhǔn)備早飯,一天呢,要給羊把式吃好,羊的路程也是羊把式的路程,山山溝溝丈量的不僅是羊的步子,重要的是考驗羊把式的耐力、苦力和忍性。羊歸圈基本在傍晚時分,鍋上碗筷洗完,趁著自己精神還好把晚飯的面和好扣在案板上。米姐知道當(dāng)傍晚來臨時,身上的能量也會被一天的時光消耗殆盡,把一團(tuán)面揉勻稱是費勁的。菜洗好切好泡在盆子里,做好這些,米姐把一碗飯放在鍋里,蓋上蓋。她沒有早吃的習(xí)慣。送走羊有很多的活要干,家里的活無頭緒,越干越多,而且這些活每天重復(fù)出現(xiàn)。有活干是好事,在干的過程中會讓人忘掉很多的傷心事。一旦干完,閑下來歇緩,那些傷心事蛆蟲樣爬上心頭,驅(qū)趕不走。男人常安頓她少干活多休息。她不能睡在炕上,她醒著,病睡著了;她睡的時候,病卻醒了。病一醒,百般地折磨,右邊的肋骨里好像塞上了幾斤棉花,脹痛難耐。院里除了米姐還有菲菲,菲菲守了一夜的圈,這會兒徹底放松了,叼起鞋子或臭襪子滿院子瘋跑,樂此不疲。米姐并不制止,由著它鬧。鍋上活計干完,開始收拾羊絆倒的東西,地上亂七雜八的,米姐不煩,一一擦干凈擺回原位。羊圈每天必須打掃,一天不止一次。羊糞掃成堆背出來晾曬在場院上,圈里墊幾背篼干土劃開,拍碎,踩實,這就把羊圈墊好了。槽里的草根清除完,背出來曬干能燒火做飯。想想啥東西都有它的用處!羊圈的墻上釘著幾根木樁,那上面掛著胎羊羔皮,是別人沒有來認(rèn)領(lǐng)的。誰家的皮子上面都有名字,或者記號,上過小學(xué)二年級的穆哈寫在皮子上的字歪歪扭扭的,但能認(rèn)出羊主人的名字來。自家的胎羊羔皮子早賣了。冬天,是羊產(chǎn)羔子的高峰期,有把羊收回家里養(yǎng)的,沒有收回去的留在穆哈的圈里。深冬的那些日子米姐就做好了接待新羔子的準(zhǔn)備。為了給沒有出世的小羊羔創(chuàng)造一個舒適的環(huán)境,米姐在圈里生上火爐子驅(qū)寒,羊圈門口搭上厚厚的簾子,圈內(nèi)就有一股撲臉的熱氣。燒上一鍋小米子米湯。羔子一出生,大羊的肚子空了,端來熱米湯,羊喝下去,下奶就快??粗蚋嶙佑妙^頂媽媽奶子的時候,米姐想笑,小家伙像是誰教的一樣,咋知道了呢?也有乏羊,產(chǎn)下羔子缺奶的,幾天支不起身子,四蹄打軟,米姐就拿面糊糊喂,總有救活的時候,總有羔子會吃草的那一天。死去的羔子一般產(chǎn)在山里,穆哈趕著羊群懷里抱著羔子,那羔子耷拉著腦袋,四肢軟軟地擺動,米姐就知道一只羔子沒了救;留在圈里的眼見著不行的,請來阿訇宰了,喊羊主人來拿羔子肉。不及兔子大小的胎羊羔,它們的肉是香的鮮嫩的。自己家的羔子一個冬天至少死三四只,米姐的心里不好受,她時時期盼自己的羊群能壯大起來。一百多只羊,屬于自家的只有三十幾只,生產(chǎn)的過程是有些緩慢。胎羊羔皮子還是值錢的,穆哈把皮子拿鎮(zhèn)子上賣了,錢一分不花拿回來交給米姐。留下家里買菜的錢,米姐全都存在折子里。不僅是皮子錢,替別人放羊有羊工錢,一只羊一天一塊,也是一筆收入。米姐有個農(nóng)村信用社的折子,現(xiàn)在存了多少錢,米姐不說,穆哈也不問。
院子里唯一一間瓦房沒有住人,但米姐每天必掃。房子是他們給兒子應(yīng)弟蓋的,是應(yīng)弟準(zhǔn)備結(jié)婚用的新房,里面的擺設(shè)不多,打掃干凈很亮堂,大門大窗的。原本想把房子蓋到山下的平地上,跟大伯子家蓋在一起。木料不夠,只能蓋一間,不夠他們住。最后決定蓋在前院里,將窯洞背在后面。家住在半山腰,光線好。他們住窯洞,兒子住瓦房。遺憾的是兒子應(yīng)弟不在家,在監(jiān)獄里,算算也蹲了四年了。四年前兒子應(yīng)弟跟村子里的幾個青年人出去打工,別人年底回來了,應(yīng)弟沒有回來是他認(rèn)識了省城的幾個“朋友”,一天夜里搶劫一家商店被抓了,那幫子“朋友”說所有的搶劫行動都是應(yīng)弟一手策劃的,他們放的放了,罰款的罰款,只有應(yīng)弟給判了九年。現(xiàn)在想起來米姐后悔得抓胸呢!她不該讓兒子走,人生地不熟的,兒子肯定是被陷害了,替人坐牢,穆哈一個鄉(xiāng)下人,找誰說理去?已經(jīng)四個年頭了,還有五年呀,兒子應(yīng)弟才二十五歲,出來三十歲了,一定顯出老相了。從兒子坐牢的那一年起,米姐開始失眠,沒有食欲,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白頭發(fā)漸漸多起來。蓋上房子的第二年,穆哈帶米姐去縣城查了一回病,給查出了肝病。醫(yī)生讓住院,輸五六瓶子高蛋白,再把中藥熬上喝,病會回頭?,F(xiàn)在治肝病的藥很多,好多人都治好了。一問錢數(shù)字嚇得米姐半天沒有說話,剛剛蓋了房子,兒子還在牢里,兒子將來娶媳婦還要花錢。米姐執(zhí)意要回家,醫(yī)生開了十幾副中藥讓回家按頓數(shù)熬著喝,并一再叮囑吃完了再來。藥早喝完了,米姐再沒有去,她對男人穆哈說,哪個人沒有點病呢?聽醫(yī)生說沒有活的路,真主造下你多長的壽數(shù)就有多長的壽數(shù),想多活一天都不行,那不是醫(yī)生說了算。穆哈知道犟不過米姐。米姐半輩子就那個脾氣。蓋房子的錢是一部分土地收了,國家補(bǔ)發(fā)的。眼下就是一群羊,還指望羊給兒子娶媳婦。穆哈無數(shù)次地說賣掉羊給她看病。哪里舍得?死命地攔擋。有時內(nèi)臟難受了,在鎮(zhèn)子上李大夫那里買幾盒鎮(zhèn)痛藥,也不按頓數(shù)吃,疼得厲害了超量地吃。有管用的時候,不疼了,米姐的精神頭來了,臉色也黃亮過來。身子輕松,米姐想活十年二十年的心勁都有。
打掃房子的時候,墻上兒子的相片不由得要看,天天看,看不夠。十五歲的應(yīng)弟憨憨地對著米姐笑,那個時候兒子肯定沒有想到會有今天的下場。有多么美好的未來在等著他啊!傻兒子,能等你回來嗎?醫(yī)生說得那么危險,萬一媽走了,你回來咋辦?五年啊!有一輩子那么長,啥時候才能到頭啊……米姐看不下去了,目光移開,難受得快讓眼淚淹沒了。病在身上,一天重一天輕的,她有時候在穆哈面前是強(qiáng)裝的,她怕男人有一天真一鞭子把羊賣了給自己治病。真主把病下上了,那是看不好的,白花錢。幾件簡單的家具抹完,簾子掛起來,看著,心里再次構(gòu)想起兒子結(jié)婚的情景來:就在這個院子里,一村子的人迎接她的兒媳婦——一定是一個很好看的女人。真主放舍她的話,可以替兒媳婦搞娃,操心家,喂雞喂狗,當(dāng)婆婆的不就都是那樣的嗎?想想,那該是怎樣的一個日子!
老人和大伯子在的時候,應(yīng)了家里人多,熱鬧,不懼怕啥,院落沒有打圍墻,敞著。挨上穆哈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樣的院落,想不起打圍墻。那么大的一個院落,現(xiàn)在住著一家子人,有菲菲,有羊群,崖壁上有鳥雀窩,不感到寂寞。院子打掃起來費勁,一把大掃帚感覺有千斤的分量,米姐還是要掃。她一下一下地掃,每一個角落都掃到。掃干凈她的心里也亮堂。這個時候,放眼遠(yuǎn)眺,山山溝溝盡收眼底,村子里炊煙繚繞,看了無數(shù)遍,每看一次有一次的感慨。遠(yuǎn)山,一年一年重復(fù)地綠,一年一年年輕一回,米姐在與遠(yuǎn)山的對望中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瘦下去;一樣的山,一樣的路,那個梳長辮的丫頭轉(zhuǎn)眼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五十二歲的米姐看上去真的有些老了。人啊,老起來可真快!想想,、那個時候,十七八歲的時候,多么地開心、傻氣!有很多的夢想在前面等著自己,那雙粗黑的辮子,油亮亮的,頭上扎著紅頭繩,一條方格圍巾裹著臉不讓太陽曬黑,身上的衣服穿一天,到了晚上脫下來疊整齊放在枕頭底下壓出棱角來,一個姑娘的打扮總是隱含著許多的秘密,那些心跳的、膽怯的、慌亂的,多多少少有點兒鬼祟的不被人發(fā)覺的秘密,總是跟一個人分不開的。村子里的尤丹是老師,會寫毛筆字,會吹笛子。每一天米姐都能聽到悠揚(yáng)的笛聲。起初,她喜歡聽笛聲,后來喜歡吹笛子的人。尤丹的眼睛、神情、鼻子、手指頭在美妙的笛聲里顯得那樣生動迷人。米姐陶醉在笛聲里,晚上就睡不著覺,尤丹的樣子放電影一樣在腦海出現(xiàn)。后來,周六或周日,尤丹會“無意”中在村口碰見米姐,在清晨的時光里,尤丹吹響了他的笛子……米姐有了一個姑娘家的心事,她不說,只拿眼睛看,紅著臉對著尤丹看,膽大了。在農(nóng)村,一個姑娘是不敢向小伙子表白的,那會遭人恥笑的。所有的內(nèi)容都在眼睛里??傆X這樣很幸福,只盼著有那么一天尤丹發(fā)來媒人,那個時候米姐會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他。米姐真盼來了媒人,是穆哈發(fā)來的媒人。媒人說,穆哈人實在、本分,是莊稼行里的好勞力。母親就把話吐了。母親沒有問問米姐就把話吐了。米姐反抗了。母親說,女出親娘口,一句話落地了,就像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米姐偷偷哭了一場,她想見見尤丹。尤丹躲著不見她。不久,尤丹調(diào)走了,尤丹把一切都帶走了,米姐的世界啞了。
她開始恨穆哈,是穆哈親手破壞了她的幸福。剛剛結(jié)婚那幾年和穆哈沒少鬧矛盾。結(jié)婚第四年生下大女兒,再過了幾年生下了二女兒,再后來生下兒子應(yīng)弟……有了孩子,對尤丹的思念漸漸淡忘了?,F(xiàn)在回想起來,心里雖然酸楚,有絲憂傷,但傷不到骨子里去了。米姐已沒了那份心勁兒。
羊跑了一天的山未必能吃飽,家里的活干完,米姐到后山給羊砍夜草。后山的草并不茂盛,才四月下旬,五月都不到,長出地皮子的草給經(jīng)過的牲口吃了無數(shù)遍,經(jīng)夜露的滋潤,地皮子依舊泛著綠色,但搭不住鐮刀。米姐很想到別處去,可她不能走遠(yuǎn),也走不遠(yuǎn)。她放下背篼,俯下身子慢慢砍,包括干枯的草葉也被她一起放進(jìn)背篼里。羊餓了是不挑食的。草沒有砍多少,身上的汗又下來了。遠(yuǎn)處,有一座墳塋。照往日,好的時候,從墳塋邊走過看都不看,也想不起看?,F(xiàn)在不一樣了,自打查出了病,每次砍草由不得地要看。那些陳舊的扁癟的土堆勾起她無盡的思緒,那里睡土的是穆哈的家人,公公婆婆,爺爺奶奶,還有祖上的其他人。除了公公婆婆口喚的日期,其他的不記得了。睡了多少年?骨頭朽了吧?自己將來會加入到里面去,跟那些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亡人見面,一掀黃土蓋了,靜靜地睡上十年百年,最終融入土里去……人啊!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來了,活了個啥眉眼,帶著一腔的苦痛,一身的罪行離去,后世里還要經(jīng)受火獄的歷練,天仙的拷問。除了害怕,又能咋樣?遲早走那條路,問題是,有個燒心寶寶留在世上,那么,她睡在那里會心安嗎?病查出來不久,那個時候自己的身體沒有現(xiàn)在這么差,看了一趟兒子。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到了一個叫榆林的地方,見到了應(yīng)弟。兒子應(yīng)弟又白又胖讓她差點沒有認(rèn)出來。隔著玻璃窗拿起電話,對著話筒想了多少天的話竟然無從說起,她大張著眼睛看著兒子,兒子對她笑著,喊了一聲媽。她猛地緩過神來。應(yīng)弟問起穆哈,問他大的好,問起了村子的人,該問的都問了,兒子說媽你瘦了要注意身體,自己好好表現(xiàn)會減刑的,說不上兩三年就回去了。她點著頭,雙手握著話筒,她沒有告訴兒子自己的病,說媽等你。說完這句話,心像給誰捏住了,喉頭卡住了,半句也說不出來了……一個小時很快過去,穿著警服的女人拉開了她。她倒退著,目光一刻沒有離開。站在玻璃窗后面的應(yīng)弟依舊笑著向她揮手……回來的路上流淚不止,幾乎把一輩子的淚水灑在了車上。后來,她慢慢回想著兒子的情形,應(yīng)弟不是胖,是虛腫,聽說坐過牢的人都虛腫著,牢房陰暗潮濕,飲食又不好。那段時間無論白天晚上,兒子浮腫的面容總在腦海里浮現(xiàn),心里頭就默默地向真主祈禱,求主保佑兒子能夠減刑,能早點回來。
前段時間收到兒子應(yīng)弟的來信,信中說他很快就會被釋放了,讓家里人放心地等他。米姐不相信那是真的,那是兒子在安慰他們吧。五年時間,哪有那么快就被放出來呢?
一想到羊米姐心里就會涌起一股子暖意。畢竟有一群羊,雖說不都是自家的,過不了幾年羊群擴(kuò)大了,兒子回來了,結(jié)婚的啥也有了。就怕男人穆哈丟了羊,丟了自家的心痛,丟了別人家的要賠,都不好受。一次穆哈很晚了還不見回來,夜黑透了,天上一顆星星都沒有,是個陰雨的夜晚,后山望了七八回,一看表,都快十一點了。菲菲在院子里徘徊著,它比人還急。大概到了十二點的光景,菲菲突然叫了一聲箭一樣沖進(jìn)黑夜,隨即,米姐聽到了一種聲音,那聲音她熟悉,她隨著菲菲向前奔去。米姐最終停下來,羊的氣息穿過黑夜一浪一浪漫卷過來,她長長地嘆口氣,她聽到了羊的歡叫。菲菲撒著歡子跟隨羊群來到圈門口。
那次,燈光下的穆哈令人吃驚,他一臉的血,身上也是。穆哈滾溝了。米姐沒有細(xì)問,趕忙包扎傷口,給男人洗臉上的血跡。燒過的棉花灰貼在傷口上才把血止住。米姐讓男人靠在被子上,洗腿上的血。穆哈疼得渾身顫抖,不迭聲地吸溜。每次羊歸圈時,在山上,穆哈要把羊數(shù)字清點一遍。穆哈數(shù)羊不一個一個數(shù),四個四個地數(shù)。一根鞭子從走動的羊身上一點,數(shù)字清楚了。其實不用數(shù),羊的長相都記著,誰在誰沒有在,一目了然。那晚丟的羊是鎖五家的羊,是只青頭頭子羊。不知道它從啥時候走丟,一數(shù)才知道羊沒了。穆哈把群羊趕進(jìn)山垮里,他沿著回來的方向一路尋去。那只叫青頭頭子的羊因貪戀深溝的青草忘卻它的伙伴,忘記了回家的路,此刻它站在一座山頭上呼喚著……青頭頭子是在一座山梁上與它的主人會面,它欣喜若狂地?fù)湎蛑魅恕;氐缴娇?,羊群還在。好像注定要出事,那晚,羊不聽他的召喚了,那只領(lǐng)頭羊沒命地往黑夜里沖,怕丟失羊群的穆哈小跑著跟隨其后。不料,腳下一滑,他掉進(jìn)更深的黑暗里……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聲的呼喚將他吵醒。醒來后的穆哈辨別不清自己在啥地方,渾身疼痛,摸摸身下,有草,有土塊,有濕濕的軟泥。叫聲是從頭頂傳下來的,他隱隱感覺自己滾溝了,羊群在尋找他,呼喚他。穆哈咬咬牙從地上坐起來,有土塊從身上臉上滾落下去,他搖晃著站起來,鞭子就在身邊,借著鞭子的支撐,他努力地往上爬,向著羊叫的方向……
米姐輕輕地給男人洗著傷口,穆哈突然笑了,說:“我要是摔死了,你就嫁人去,嫁個比我好的?!泵捉惚粴庑α?,嗆了一句:“嫁,我想嫁皇上呢,可惜皇上不要。”穆哈說:“那是皇上瞎眼,像你這么好的女人他會看不上?”在這樣的談話中,穆哈稍稍平息下來,他接過米姐遞過來的一碗面條子。炒的是洋芋菜,是天天重復(fù)的飯菜。做這樣的飯菜不需要手藝,農(nóng)村女人都會做??茨鹿看纬燥埦椭里埐硕嗝吹睾纤奈缚?。吃飽喝足的男人也許累了,也許受了驚嚇,剛剛躺下就閉上了眼睛。米姐鎖好羊圈門,看著菲菲臥在圈門口,她回到屋子里來,穆哈已經(jīng)響起了呼嚕。
穆哈永遠(yuǎn)能吃能睡,他的睡覺不需要過程。米姐不一樣,她瞌睡輕,晚上睡在男人身旁,聽著睡夢中的男人咂吧著嘴,感受著男人呼出的氣息,她就是睡不著。尤其是兒子坐牢以后,更是睡不著,夜深人靜,拉開燈側(cè)身看男人睡得有多香!穆哈睡覺的樣子有點憨,也睡得沉,嘴半張著,嗓牙已經(jīng)掉得不剩幾顆,門牙掉了一顆,一股氣息從那豁口處呼出來,撲在臉上,熱乎乎的,有股野草味混合著口臭味,耳朵碗里滿是塵土,脖子后面流下的汗?jié)n一道一道的,好似蚯蚓爬過的足跡。米姐想把耳朵里面的土塵吹下來,又怕弄醒了穆哈,但她吹了,只一下,穆哈沒有醒。他好像在吃啥東西,看樣子很香。這個男人就是好伺候,不挑食。年輕的時候更是不挑,冷的熱的,吃飽就行。那個時候娘家在門上,有哥哥弟弟撐腰,穆哈不敢惹她,做了多少次的生米飯,穆哈照吃。米姐曾背著男人想給他的碗里放玻璃渣子,給母親擋住了。她想離婚,母親說你看看村子里有離婚的嗎?你想打人的臉啊?那我就死給你看!她才沒敢想。母親說,一個女人戴著紅蓋頭走進(jìn)婆家門檻的那一刻起,注定要守一個男人一輩子,不管他有多少的缺點,脾氣有多大,都有磨過去的時候。母親嫁給老爹時才十六歲,母親自然不知道一個女人該怎么去當(dāng),啥都不會干,婆婆罵,男人打。母親生了他們兄弟姊妹七個,在嚴(yán)格的家規(guī)面前,母親磨煉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七個兒女成人了,有了各自的家。有了滿堂的兒女,母親是成功的,她沒有輸給老爹。老爹八十歲上口喚的,走路扶著墻,母親端屎端尿的,那么高大強(qiáng)悍的一個男人最終萎縮成了一個小老頭,雪白的胡須,手一抖一抖的,頭也顫抖著,湯飯喂不到嘴里去,撒了一身,母親拿手巾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擦著,擦嘴角的時候母親的動作是那么地輕,怕弄疼了老爹。老爹先母親而去了。母親說起老爹的時候,常常眼淚花花的,母親說的盡是老爹的好,在母親那里,老爹壓根就沒有缺點。不幾年母親也走了,母親沒有活到老爹那個歲數(shù)。他們埋在了一起。就像母親說的那樣,一個女人活著守定一個男人,口喚了跟隨而去,一生一世,生命的枯榮跟一個男人息息相關(guān)。
她跟穆哈過了下來,過到了現(xiàn)在的樣子,有了三個兒女。望著睡夢中的男人,米姐一再地問自己:愛過他嗎?沒有。他愛過自己嗎?不知道。穆哈從來不說,這個沉默的男人有著怎樣的心思,即使跟自己親熱的時候也不多說一句話,呼哧哧的,拔麥子趕趟子似的,完事倒頭就睡。米姐睡不著,沉浸在黑暗里,淹沒在她的憂傷里……話又說回來,即使說一大堆甜言蜜語她稀罕過嗎?都老了,穆哈的白發(fā)比自己的還多,愛與恨,對與錯,雞毛一樣地輕飄,給時間侵蝕得沒了顏色沒了味道,一堆糞土。
穆哈年輕時話就不多,兒子坐牢了話更少,加之他一天又跟一群沒有言語的羊在一起,話少得比金子還貴重。村里那么多人搬遷了,離開了,男人從未有那個想法,這輩子他都不會有那個想法。男人在婆家是最小的,在婆婆公公那里想必也是嬌慣了一趟,一次她把穆哈的一件新衣服當(dāng)著他的面撕成碎片塞進(jìn)炕洞里,穆哈沒有動氣,看她燒。那一天,她有多么地開心!她每天都想著怎么報復(fù)穆哈讓他生氣,讓穆哈打她,她好借口去娘家從此不回。穆哈就是不動氣,不打。衣服燒了的那天下午,走進(jìn)下院背柴禾發(fā)現(xiàn)男人蹲在那兒,肩頭一抽一抽的,她的心里一動,穆哈在為衣服的事流淚呢!女兒大了,出嫁了,應(yīng)弟快成大小伙子了,自己漸漸上了歲數(shù),對穆哈的恨也淡漠了。
有些日子米姐總在想一個問題。自己有一天口喚了,離開了穆哈,他會不會再娶?算算穆哈才五十六歲,一個五十六歲的男人不會就這樣過下去。真要是娶了,應(yīng)弟咋辦?村里的老丁快七十歲了,最近相了個老伴。有一群羊,穆哈該娶多好的一個女人?。∧莻€時候穆哈會把兒子應(yīng)弟忘在腦勺子背后去。人說娘后的老子后,說不定穆哈把女人娶進(jìn)兒子的上房里,她從來沒有對穆哈好過,娶一個對他好的女人,他會把自己忘了。把他們的兒子忘了的。自打自己有了病,她對折子的事很上心,藏到了一個更隱秘的地方。穆哈沒有問不等于忘掉。穆哈摔了用棉花灰包扎傷口,沒有去醫(yī)院,說明他也在積攢。那么他為誰積攢?穆哈開玩笑說讓她嫁皇上,說明在山上他一個人的時候盤算過。那么,娶與嫁在他的腦海里想了多久?那次穆哈睡下不久,她就追問了一句,我口喚了你娶不娶?穆哈翻了個身,嘴里含糊道,瞎想啥,好好睡。
崖壁上的麻雀早睡了。它們早晨吵醒米姐的時候,心里已經(jīng)想好要去的地方。集體飛向一個地方,一定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地方,要不雀兒不會那樣開心。望著雀兒飛遠(yuǎn)了,米姐擔(dān)心它們不會再回來。當(dāng)黃昏來臨時,遠(yuǎn)飛的鳥雀回來了,站在頭頂?shù)难卤谏?,嘰嘰喳喳,熱鬧非凡,好像它們把一世界的好景致都游玩了個遍,緊跟著羊群咩咩地回來了。其實,米姐每天等待的不僅是羊群,還有鳥雀。每天凌晨,米姐第一個聆聽雀兒的鳴叫。拉開窗簾,屋子里的光線隨著麻雀的叫聲漸漸明晰起來,擺放的物什清晰可辨,穆哈在睡夢中。米姐悄悄地下炕,不拉燈,到鍋頭跟前掃掃抹抹,灶膛里燃起了火苗,一鍋水很快燒開晾在盆子里,撒上桂花茶葉。茶葉是女兒拿來的,剩下少半袋??梢娕畠河行┤兆記]有來了,七八個月了吧?兩個女兒都遠(yuǎn),嫁在不同的地方,有時一個來,有時兩個一起來,帶著孩子,家里一下子熱鬧了。病的事她很少給女兒說起,女兒就是看她瘦得厲害一再地讓她注意休息,哪點不舒服把藥吃上。給男人安頓過,自己的病不要告訴女兒,女兒不是醫(yī)生,說了頂啥用?浪娘家的女兒不能久留,女兒有女兒的光陰日月,走的那天想法給女兒裝些東西,總是覺得不滿意,恨不得將身上的肉割下來讓女兒拿走。走那么遠(yuǎn)了,還站在臺沿上。女兒三步一回頭。家里是要空一段時間的,慢慢才能習(xí)慣。都走了,娘家哥哥弟弟搬遷到了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他們似乎有了更忙的光陰。姐姐嫁得更遠(yuǎn)。他們真把自己給忘了!就她守著一個自小長大的村莊,從未離開過,沒有看夠,沒有稀罕夠,自己卻病了,老了。說不上為啥,這些日子特別想自己的親人——哥哥,姐姐,女兒。
想起扣在鍋里的那一碗飯,一天沒吃了,不是餓,而是困乏,吃了幾口感覺沒有胃口。案板上的面醒好了,揉揉搟開來,一個圓圓的薄薄的面張子,像張白白的紙。該把菜炒好,說不定羊把式馬上回來。地上的盆子里泡著穆哈的幾件衣服,在炕角里又找來幾件,放在一起,一件一件地洗。是一種徹底的全身心的投入,力爭把每一件都洗好,每一點污垢都洗干凈。這樣的活干了多少次!米姐珍惜,一遍一遍地洗,一遍一遍地淘。羊把式穆哈的衣服就是臟,兩三天洗一回。山上風(fēng)大,土大,日頭曬,加之米姐洗得勤,衣服的顏色不再是新鮮的,褪化成土黃色。只要穆哈勤換,米姐就洗。穆哈不到一米六的個頭,衣服晾在浪繩上顯得寬大了,不像是他的。鞋子和襪子泡在另外一個盆子,穆哈腳汗大,需要浸泡一兩天才能洗,才不臭。米姐不讓自己停下來,她拿刷子把鞋一一刷干凈。
一彎月牙掛上天空,月光是微弱的,還原不了周圍的景色,一切浸在朦朧中。
院子里有一眼水泥窖。將窖里的水擔(dān)到缸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缸水打滿,米姐渾身的氣力真的耗盡了。這時,臺沿上走過去了兩個人,他們說著話,腳步匆匆。米姐趕忙向前攆了幾步,她想問問見到穆哈了沒有,人的影子已經(jīng)走遠(yuǎn)。是兩個下田晚歸的人。自家也有十幾畝地,她卻不能走進(jìn)自己的田里,穆哈把地包給了大伯子種,讓她養(yǎng)病,不要她操心。哪有不操心的,自小就在這里長大,哪塊地里沒有留下她的足跡和汗水。那個時候人年輕,有力氣,干啥沒有落在別人后面的。有雨沒雨,莊稼是通人性的,手到了,心到了,它就長。糧食一上場,麥垛,糜子垛,樣樣糧食堆放在場院上,家家戶戶都有。打糧食比收糧食還熱鬧,人們互相幫襯著。似乎從一粒種子埋進(jìn)土里,操心它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充滿了樂趣。米姐有時候問穆哈,莊稼的長勢咋樣?穆哈不正面回答,說你好好養(yǎng)身體,等好了,自己去看。啥時候能好,今年倒不如去年了。米姐很想讓自己好起來,她知道自己一半是病一半是想兒子把自己想垮的。她也勸過自己,想也白想,說不定兒子一兩年就回來了,可是由不得自己。她還想著今年秋后再看一趟兒子,給兒子買些好吃的好穿的帶上,宰個羊送給管犯人的,希望對兒子好點,給兒子減刑。她想跟穆哈兩個去,兒子也想穆哈。
禮拜的念珠掛在墻上,泛著幽藍(lán)的光澤,自從兒子關(guān)進(jìn)牢里,自己有了病,一有空米姐清洗干凈自己,穿上禮拜服朝著西方叩拜,祈求真主放舍自己的同時放舍她的應(yīng)弟,讓兒子能早點回來。
而現(xiàn)在,米姐走進(jìn)不了禮拜氈,她的心無法平靜。
夜深了一層,米姐想,男人真把羊丟了,要不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見呢?再看菲菲它完全睡著了,比崖壁上的雀兒睡得還沉。她走向菲菲輕輕地踢了一下,菲菲調(diào)換了個姿勢又睡去了。這個時候,村子里有了叫聲,遠(yuǎn)遠(yuǎn)的,還是聽出來了,是羊的叫聲,米姐聽出來不是自家羊的叫聲,叫聲是單調(diào)的,是兩三只,不是一群,一群羊的叫聲是洪亮的。
米姐再也不想等下去了,她走進(jìn)了暗夜里。
穆哈卻先她而歸了。
燈光下,看到米姐一副失魂的樣子,穆哈上前抱住了她,“嚇?biāo)牢伊?,你跑哪兒去了?”米姐推了一把男人,“羊呢?”穆哈的喉頭有些艱澀:“羊我賣了,明天帶你去看病。聽話,你好了,我們養(yǎng)更大的一群羊……”這時,門外響起腳步聲,在夜晚分外地清晰,米姐和男人同時向門口望去——大門口出現(xiàn)的影子很模糊,一時分辨不清誰,從腳步聲里米姐聽出是誰了,她叫了一聲奔過去,“應(yīng)弟……”“媽——”米姐一把將應(yīng)弟攬進(jìn)懷里,頭靠在兒子的肩膀上,一股久違的氣息裹挾了她,甚至,她聞到了一股奶汁的醇香。她將整個臉挨在兒子的臉上,感覺在夢境中,虛幻里?!皟鹤邮悄銌??媽的應(yīng)弟,收到你的信,以為你在騙我們。這不是在做夢吧?”“媽,媽,是我,媽,我減刑了……你摸摸,這兒,這兒?!痹趦鹤討?yīng)弟的引領(lǐng)下,米姐摸著,掐著,拍打著,臉拿開,看看,又貼上去,再拿開,辨認(rèn)著,然后,淚如泉涌。
一邊的穆哈,他靜靜地站在那兒。望著眼前的母子,他們的重逢,他們的擁抱,他不能向前邁半步。他怕打破這幅畫面,淚水伴著鼻涕流淌,該有多少年沒有這樣哭過?那塵封多年的辛酸、壓抑、傷痛以及喜悅一同迸濺出來,他舍不得擦去,任其流淌。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