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生活忙亂時,未免顧東忘西,丟三落四。加以歲月不饒人,記憶力衰退,原是無可奈何的事。有時急匆匆跑到地下室,卻不記得要干什么;打開冰箱門,卻想不起要拿什么,不免跟自己生氣。尤其是談起多年不見的朋友,聲音神情都在眼前,竟然想不起名字來,才真正是忘年之交呢。如此的健忘,想來一定是病態(tài)而不是常態(tài)吧!
其實,除了讀書之外,對于日?,嵤拢芡粢参词疾缓?。當年恩師曾誨諭我們說:“要能修煉得忘掉,而不是記得,才能保持心境的澄明。也就是佛家心如明鏡臺的境界?!?/p>
今日社會環(huán)境復雜,人與人的相處,若偶有不愉快之事,能彼此寬恕而且忘卻前嫌,就能保持心情平靜快樂。古訓說:“人有德于我,不可忘也;人有負于我,不可不忘也?!边@是儒家的寬恕精神。西諺也有forget and forgive的說法??梢娔苓z忘實在是一門生活的藝術,也是人生一門修煉的課題。
想起先父有一位好友,自號童仙,乃天真如稚子,快樂似神仙之意。他最大的本領就是遺忘,每回來我家小住,關于他健忘的趣事兒逗得我們全家樂呵呵。他告訴我們,有一回在火車上,他把帽子脫下放在小桌上,鄰座的乘客代他掛在窗邊鉤子上,大家就都呼呼入睡了?;疖嚨秸?,他醒來時人已走光了,他抬頭看看掛在那兒的帽子,嘀咕道:“誰的帽子忘了帶走,我是路不拾遺的君子,不拿別人東西的?!弊叱鲕囌荆L吹得腦袋瓜發(fā)冷,才想起掛在車窗上的帽子原來是他自己的。
聽他連做帶比地講,連嚴肅的父親都笑了。
童仙伯伯看我母親默默地把一碗熱騰騰的燕窩羹放在父親身邊的茶幾上,又默默地走回廚房去。他就拉著我悄聲說:“你媽媽真了不起,把什么不快樂的事都丟開,才會對你爸爸這么好。”我說:“我媽媽并沒忘掉不快樂的事。她對我說過,不要氣,只要記。她是記得牢牢的喲。”童仙伯伯點點頭說:“那就更難得了。”我把童仙伯伯的話轉告母親,她笑了一下說:“陳年舊事太多,我真的不記得了。忘掉了也好。你外婆當年說我學做針線是個‘去不回,學過就忘記。如今連過日子都變成‘去不回了?!蔽衣犃诵闹袗潗澋摹O胂肽赣H真能把滿腔心事化為“去不回”嗎?童仙伯伯的話是對的,母親只是把不快樂的事都丟開,當作忘掉,她的心好苦??!
我因而格外喜歡童仙伯伯教我的他自己仿古的一句話:“記不得,記得也應無益?!边@不就是母親說的“忘掉了也好”嗎?可惜我那時年紀太小,何能寬慰母親的愁懷于萬一呢?
及至讀古典詩詞時,我最喜愛蘇東坡的詞,吟哦中漸領會得一分豁達的氣概。他在被貶到海南島蠻荒之地時,仍坦蕩蕩地唱著“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并自夸:“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這“忘機”就是把不愉快的事兒一概忘卻吧。但他對逝世多年、生死兩茫茫的妻子,仍然悲嘆“不思量,自難忘”。可見遺忘不是有情人容易做到的事。
再想想,人生一世,總不免經(jīng)歷千波萬浪,備嘗離合悲歡。有些事能忘得掉,有些事卻總也忘不掉。其實呢,正如童仙伯伯的話:“記不得,記得也應無益?!边€是統(tǒng)統(tǒng)忘掉吧!
不由得想起母親當年愛講的一個小故事:有一個年輕媽媽,抱著孩子急忙趕到鎮(zhèn)上看草臺戲。大家都奇怪地盯著她看,她才發(fā)現(xiàn)懷里抱的是個大冬瓜,想起自己跑來時,在瓜田里跌了一跤,真該死,把孩子丟在冬瓜田里了。她趕緊跑回田里一看,原來掉在那兒的是個枕頭。她丟下冬瓜,抱起枕頭,趕回家中一看,小寶寶正在床上呼呼大睡呢。
母親邊講邊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好像很開心的樣子,我撒嬌地問:“媽媽,我是大冬瓜還是枕頭呢?”母親說:“你呀!是大冬瓜、是枕頭,都好。我就只顧捧著,倒用不著操那么多心啰?!?/p>
當時母親的神情,是喜是悲,我分不清楚,但她那帶淚的微笑,我永生不會忘記。
(暮 春摘自九州出版社《永是有情人》一書,劉志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