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東霞
秧 雞
姜東霞
鐵匠又在沿著半山腰上的鐵軌喊叫他的女人。他的女人是個瘋子。
那是一條礦車專用鐵軌,沿著山崖劈出來的平地,一直通到煤場。山崖上到了秋天就開滿黃色的野菊花,香味一直綿延到冬天的第一場霜凍過后。
我喜歡站在山下,看礦車裝著礦石或者煤從洞里疾速而來,喜歡把礦車當作火車來想象。有時候礦車上會站著一個人,是從井下上來的,衣衫襤褸地站在礦車與礦車接軌的地方,那是一種可以叫“風(fēng)馳電掣”的速度,這個人正以這種速度穿過山崖,老遠看去在半山腰上顯得很威武。
瘋子懂得躲閃礦車,她會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站著。她發(fā)病的時候,沿著這條鐵軌走,然后翻過山去,走失在樹林和田野里。有時她也會藏在鐵軌周圍的山洞里,一連好幾天。
鐵匠至少比瘋子大三十歲,這是曼霞說的。曼霞什么都知道,大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反正沒有她不知道的事。
鐵匠迎著風(fēng)弓著身子邊走邊喊:“瘋子!瘋子!”
鐵匠的聲音挾裹在風(fēng)中,他的聲音一向虛弱。他是個瘦老頭,干活閑下來時就抽旱煙。坐在鐵工房的爐堂跟前,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吸煙。他幾乎不說話,我聽到他唯一發(fā)出的聲音,就是喊瘋子,沙啞得像受到什么阻隔似的,永遠不會散開。
鐵工房在一個斜坡上,再往后爬到高高的山上,順著鐵軌走就能走到煤場。曼霞喜歡帶著我往鐵工房鉆,我一個人時也喜歡朝鐵工房里看一眼,也許就因為那爐終年不斷的火塘,火花四處飛濺,鐵匠的手起落都顯得很不一般——他每抬起一次手臂,錘上都還撲散著星火。他朝外掄錘,這讓我總是擔(dān)心他高高舉起的錘,在劃過他的頭頂時,會突然落下來。那把不斷錘打在紅透了的鐵器上的錘子,滾燙地落下,再撞擊在砧凳上,使物體變形同樣會使鐵匠變形。
冬天下雪的時候,我和曼霞在外瘋跑夠了,就跑進鐵工房?;鹛晾锏墓鈱⑽葑诱盏脽岷鹾醯模贿M門就能迎著閃爍的火光和熱氣?;鸸馐峭ㄟ^鐵匠們的手揮舞出來的,能消散掉外面的寒冷。
我們站在堆放廢鐵的角落,鐵匠們干著活,對我們視而不見。他們圍著發(fā)黑的皮圍腰,被火星烙得千瘡百孔。鐵匠穿著深筒雨靴,往來于爐堂與砧凳之間,把手里燒紅了的鐵放在砧凳上,掄起大錘,打出他們心目中想要的鐵具的樣子,然后放進水里淬一下。我喜歡那種突然寂靜的聲音和感覺,喜歡看那種由硬到軟,通透了的變形的過程。
一天中午,鐵匠和瘋子坐在鐵工房的爐堂前吃飯,我從那路過,聽見瘋子不停地說話,就站在門口看著他們。鐵匠埋著頭自顧自地吃飯,抬頭看見我時,往瘋子碗里夾了塊肉。瘋子一邊說話,一邊嗤嗤地笑,她笑彎了腰,像是要岔過氣去。鐵匠頭不抬眼不睜地吃著飯,他像一塊經(jīng)過鍛打后,被人丟棄又在雨水中浸泡的生鐵,銹跡析出,一種讓人難以接近的暗沉。瘋子越說越來勁,她坐直了身子,抬起一只手上下地繞著,笑夠了又換另一只手,她從中獲得了無限的樂趣,所以她笑得一陣比一陣強烈,最后幾乎喘不過氣來。
鐵匠吃完飯站起身,旁若無人地走到爐堂邊拉了幾下風(fēng)箱,爐堂里的火一下子竄了上來,他彎下身從水桶后面,拿出一把剛打過的小鋤頭,放進爐火里燒紅,用鉗子夾住鋤頭的彎頭,使其改變了形狀,之后他哧地將鋤頭丟進水桶里。
瘋子看見了我,她突然停下來不笑了,屋子里的火光映得她的臉通紅。鐵匠從桶里取出鋤頭,他走過來,把鋤頭遞給了我。他什么話也不說,轉(zhuǎn)過身將另一把鐵具插入火中。我忘乎所以地拿著鋤頭轉(zhuǎn)身就跑。跑到高高的山上,挖開凍土,在寒風(fēng)中滿山尋著“折耳根”。整整一下午,我獨自拿著鋤頭東挖西挖,仿佛山中的一切都可以在鋤頭下呈現(xiàn)。
那個時候,爸爸還讓翻沙房的工人給我們家翻了兩個盆,一輩子都不會用的鐵盆,成了我們家的臉盆和腳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我們家有了臉盆和腳盆之分。我不知道別人家是不是也有這些,用公家材料做成的私人家用的東西,這是不允許的,所以這反而讓我有了優(yōu)越感,一份來自于有能力占了便宜的優(yōu)越感。也讓我知道了,在這個世界上人和人之間是有秘密的。
除了保守盆的秘密,還有鉤鉤針。那時最讓我自豪的事,就是鉤鉤針了。爸爸總會在晚上,他高興的時候,從懷里掏出一個鉤鉤針,在我們眼前一晃,我們就蜂擁著撲過去。我們用它將棉線鉤織出各種花,連織在一起,搭到收音機或者茶杯上作為裝飾。幾乎所有的女孩都有鉤鉤針,曼霞有小英有潘家女孩也有。鉤鉤針的樣式,也就是它的復(fù)雜程度,代表著家庭的權(quán)力。做一個簡單的鉤鉤針并不難,而要做一個稍微復(fù)雜的,就難了。這不僅僅需要技術(shù)。技術(shù)好的人也都是隊里的骨干分子,一般人指揮不動,只有管著他生死進退的人,他才會去做一根小小的鉤針。所以鉤鉤針是一種勝過言語的炫耀,使我不自信的虛榮心得到滿足,就如同成年后看著書柜里的書,相信管著我的領(lǐng)導(dǎo)是看不懂的。
瘋子回來了,她每次走丟了,過不久就會沿著路找回來。起初幾次鐵匠很著急,四處去找她。后來鐵匠都懶得出門去找。她總會找回來,當然誰也不會在乎她的生死,就更不會在乎她怎么知道又找回來。人們只在乎她每次回來肚子里的孩子。沒有人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從哪里來的。那不是鐵匠的孩子,鐵匠沒有生育能力,開始鐵匠試圖想證明他還有生育能力,證明孩子是他的,如果孩子活著,不管是誰的,鐵匠都想把他們養(yǎng)大??墒敲恳淮委傋由聛淼暮⒆樱椿加腥苎Y,要么生下來就是死的。鐵匠也就不再想證明他還有生育能力了。他不需要去為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去做辯解之后,瘋子的來去,孩子的生死,都變得極為平淡。
曼霞說:“昨天下雨,狗從洞里叼出來了一個死娃娃。瘋子又生了個死孩。鐵匠還不想承認?!蔽覀兣艿缴缴希纯诠粰M著個布包袱,裹扎得很緊。我們慢慢靠近。山風(fēng)里有一股潮濕的靜謐,讓我們能聽到別人的心跳。我們都屏息而行,懼怕聽到一聲突然的哭叫。偏在這時一只鳥突地從崖石里撲騰而出,它凄厲地從我們頭頂劃過。我們一轟而散,喊叫著沖下山來。連滾帶爬地跑,衣服跟手都被樹枝劃破了,回過頭來喘氣,山洞被一團霧氣罩著。下過雨的早晨,地上的泥和草都是濕的,我們的褲腿和衣袖上,粘滿了去年冬天留在草刺上的“每人打滾”,這種植物秋天結(jié)滿了籽,滿身都長著小刺,借著人們觸碰,粘在衣褲上被帶到不同的地方,來年再生根長芽。我們就故意把它扔到石頭上,讓它在沒有土的石頭上自然死掉。
“打田栽秧排對排,一隊秧雞跑出來,秧雞跟著秧雞走,一路走到河水來……”
瘋子又在唱那首歌。沿著河岸看過去,她的影子映在太陽光照射下的草叢里,影子移動的速度跟她的聲音形成對比,一明一暗。明的清亮,暗的渾濁。她把手舉過頭頂,整個身子依舊陷在草叢里。她抓牢了秧雞的翅膀,任憑它在那抺柱狀的陽光中撲打。我們瘋跑過去,停在已經(jīng)從草叢里站直了的瘋子跟前。
我們就那樣停了下來,沒有人敢再向前移動一步,雖然誰都想得到那只秧雞。她轉(zhuǎn)過臉——瘋子臉上大面積燙傷的疤痕,在太陽光映照下返出的粉色,讓人忘了她還是一個產(chǎn)婦。產(chǎn)婦是要躺在床上,然后吃雞吃蛋的。這讓我覺得一個人瘋了,是不是就會比一般人多一種能力,或者少一種能力,比如虛弱,比如疼痛。
瘋子身上來潮的時候,她會到山上,抓一把枯草墊到褲子里。而我的媽媽是用布,一次次洗了曬在太陽地里,她說草紙不干凈。姐姐恥笑媽媽說是因為舍不得草紙。
我們跟在瘋子的后面,學(xué)著她一路唱著。瘋子很高興,她帶著我們從高高的土坎上往下跳,她跳得飛快,雙腳像是灌了氣一般,我們一個個掉到土溝里,連滾帶爬地笑著。站起來時,瘋子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
秧苗長到快要抽穗的時候,我們走在放學(xué)后的田埂小路上,太陽不偏不正地落在田里,風(fēng)從遠處吹來,風(fēng)里夾著一股特別的香氣,泥或者稻谷的香氣。瘋子的影子在那樣的日光里,有一種格外的游離感,仿佛她在另一個空間移動,她手里的秧雞發(fā)出的叫聲,也來自另一個世界,與我們的世界隔著一層日光或者霧氣,那是她和它的世界。
瘋子很喜歡在垃圾堆上找來轉(zhuǎn)去的,曼霞說她在找空瓶子。而那次我看到她從垃圾堆里,刨出一個臟兮兮的布枕頭,死死地抱著。她將頭靠上去,然后將臉埋進去。那是一個小雨天,臟水順著她的臉淌下來。她渾然不覺,輕輕晃動肥胖的身體,哼哼地唱著歌。唱的還是打田栽秧的歌。也許她的心里就只有這首歌,可她唱得細膩清透,她的聲音很低很低,她也許害怕聲音大了,會驚嚇著懷里的孩子。
我站在不遠處的斜坡上,曼霞從我身邊滾著鐵環(huán)跑遠了。我看著瘋子,我覺得她一點也不瘋。我站在那里,剛舉起手里的鐵環(huán),就又放下了,我突然害怕,我的轉(zhuǎn)身和鐵環(huán)的聲音會驚擾到她。
我們從來就抓不到秧雞,有時我們也能看到它在秧田里走動,卻沒有辦法靠近它。于是我們相信,瘋子和秧雞是有默契的。
瘋子手里拿著秧雞,知道我們跟著她,一路唱著就把打田栽秧的歌也唱出了幾分顏色。太陽完全下到了山的那邊去了,稻田以及河面都暗下來了,風(fēng)中夾著泥的腥味。
瘋子停下來,她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們,我們也停下來。她將手里的秧雞舉得很高,她的眼睛里掠過一絲驚恐,她的驚恐倒是讓我們害怕了。她朝著我們走過來,我們看著她朝后退著,然后轉(zhuǎn)身就跑。
我被同伴們快速地擠到了后面,然后我回過頭去,瘋子卻并沒有來追我們,她站在那里看著我們。我對她的害怕漸漸平息下來,故意放慢腳步,瘋子就朝著我慢慢走來。我迅速地將手伸進衣袋里摸,希望能抓出一點芝麻。每次上學(xué)的頭天晚上,媽媽會炒一把芝麻放在我的兜里。這個習(xí)慣來自于有一陣子,我們所在的公社小學(xué)修建新的教學(xué)樓,沒有教室上課,學(xué)生分成上下午上學(xué)。我每天下午上學(xué),平時走在一起的伴都是上午上學(xué),為了不讓我走那么遠的路感到寂寞,每次出門前,媽媽就炒一把芝麻擱我兜里,我一路吃著芝麻,滿口溢香也因此忘記了路途和害怕。之后就成了習(xí)慣,吃炒芝麻能健腦益脾,對于從小被疾病纏繞的我來說是非常必要的,這是媽媽告訴我的。
我從衣兜里摳出了一點點芝麻捏在手里。我想拿給瘋子,我真的很想討好她,我不知道為什么想討好她。我停下來看著她,她也在一縷下沉的日光里看著我。然后她彎腰跳下田坎,拐向另一條田埂。我動了動握著芝麻的手,我想叫她但我沒有叫她。我希望她回過頭來,倘若她回過頭來看我,我就會叫她,就會跑過去將芝麻遞給她??墒撬粨u一晃地走了,她的歌聲在悄然降臨的夜色里很清亮,粘上了些濕潤的霧氣。
瘋子順著河水往下走,她拐上一道土坎,跨到田間小路上來了。我摸摸衣兜,竟連一粒芝麻也沒有。我看著她,她彎腰拿起一根棍子,在空中張牙舞爪地揮動著,她的整個人就像被一股力作用著,非得尋到一個口,然后炸開。
我怕她突然跑過來撞倒我,前一天她就把人撞到田里,濕了全身哭著回家,鐵匠為此打了瘋子。鐵匠每次打瘋子,都要尋著一個出其不意的機會和方法,如果不這樣,鐵匠真還打不過瘋子。
瘋子直接踩進有水的稻田,朝我這邊奔來。我回過頭,路上沒有一個人,遠處一只白色的鷗鳥飛過稻田,我感到自己無處可逃,便有了一種墜入黑暗的感覺。如果我加快速度拐上另一道斜坡,跳過坡上低矮的刺蓬,瘋子也許就攆不上我,但是我對能否迅速地跳過刺蓬,沒有一點把握。我就只能走在田埂上,等待瘋子撞上來。
瘋子彎下腰去,她的身體被秧苗遮住了,成了一團移動的影子。我松了一口氣,正欲拔腿奪路而逃,她直起身來,她蓬頭垢面地站在稻田里,像一頭怪獸的影子。她搖晃了一下,她舉著雙手,將秧雞高高地舉起。那時太陽已經(jīng)下山,她的身體映在日落前的陰影里,如同一道痕跡,印在濕而腐的老木頭上。
她朝我走來,我心有余悸地放慢了腳步。她快走了幾步,緊跟在我的后面,我能感到她身體里撲散出來的,那股子要炸開的氣焰,我渾身抖了起來。
她跟我并排走著,在只能容得下一個人的田間小路上。我的一只腳已經(jīng)踩進田里,所以我停下來,任由那只腳滑進水里。她歪著頭看我,她一臉橫著的肉紅撲撲的。就在那一瞬間,僅只一瞬間,我看見她笑了,我從來沒有看到她笑過,直到她死去,那是唯一的一次。
她的臉上如果沒有燙過的大面積的疤痕,她一定是很漂亮的。我想。
瘋子把秧雞給了我。
然后她唱:秧雞跟著秧雞走,一路走到河水來……
她的聲音第一次給我?guī)砹藷o限喜悅和想象。我以為,順著河水一路走下去,就會出現(xiàn)她歌里唱的情景,河岸上的草叢里到處是秧雞,她每次離開家走失,也許她從山上下來之后,都會順著河水走。
木工房周圍的路全是鋸木屑鋪成的,腳踩上去很軟。我們喜歡在木工房通往廁所的小路上,挖出一個一個很深的陷坑,用樹枝架著,上面蓋上樹葉,再蓋上鋸木屑,使之與之前的路沒有兩樣,然后躲到山上的樹林里,等著我們心目中的敵人上廁所時陷進去。那是一種十分快樂的感受,我們成了戰(zhàn)爭中的勝利者。
我們躲在樹林里,好幾次我們看到的是我的媽媽遠遠地走來,她唱著歌,唱的還是我們早已聽厭了的京劇小鐵梅——“出門賣貨,來往賬目要記清?!蔽覄傉酒饋硐虢兴臅r候,她已經(jīng)陷進去了,我只能又藏起來,她陷下去時總是很狼狽。任何人陷進“陷人坑”都會很狼狽,唯獨她陷下去的狼狽有點讓人不堪忍受。也許因為媽媽平日里穿著舉止都很講究,畢竟她是個手藝很好的裁縫。我們的衣服,所有人的衣服都是經(jīng)過她的手裁剪并做出來的。她的衣服洗完之后,總是要用電熨斗熨燙后才會穿。
我不喜歡別的人看著她陷進坑里的樣子,不喜歡她們回過頭帶著歉意的表情,實際上眼神里都有一種掩飾不住的快樂。我能看到她們的幸災(zāi)樂禍的快樂。
媽媽坐在地上,她整個人都塌了下去,像一堆垮掉的破布。她從陷坑里抽出一只腳,她要將鞋脫掉,才能抖干凈木屑。她邊抖邊罵,她的聲音順著風(fēng)飄進我們的耳朵,失去了她每周六在廣播里說話的光彩。媽媽除了做縫紉,還負責(zé)每周六的特別播報。她的聲音一從廣播里出來,我就會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自豪感。平日廣播里全是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啊就是好——好到什么程度,卻永遠不會有答案,因為我曾認真地聽過,想聽出好在哪里。到了周六媽媽還會放一些別的聲音,有樣板戲還會有山東快板書,有時候,我們總分不清快板書是媽媽說的,還是唱片。
晚飯時,媽媽輕輕地踮著一只腳,爸爸坐在飯桌前抬起酒杯時,會將目光落在她踮起的那只腳上。這個時候,我又會猜,媽媽是故意踮給爸爸看的,心里的歉疚就會少一些。媽媽坐到飯桌上來,她抬碗的時候看著姐姐面無表情地說:“那些沒有家教的野孩子,在去廁所的路上挖了陷坑,害人是要被人指她媽媽的脊梁骨的!”
我埋著頭吃飯,不敢出聲,斜眼看姐姐,她若無其事地夾著菜。
“女孩子夾菜,手不能伸得那么長。”媽媽用筷子抽打姐姐的筷子。姐姐縮回手時,迅速地恨了媽媽一眼。
就我們家規(guī)矩多!姐姐從來就反感媽媽說的那一套。她說媽媽教育我們的那套是北方佬的方式,這讓我們在外面總是縮手縮腳,矮人一等,她真是受不了。如果有一天她生了孩子,就絕對不會這樣教育自己的孩子。我為姐姐總是有大人的想法而羞恥。
我們家的教育,從來就以吃為羞恥的。不能貪吃,更不能偷吃。姐姐偏偏要在過年,我們家有糖的時候,跑進媽媽的臥室偷糖。她站在一條凳子上,打開柜門,取出糖盒里她想要的那種,所以她的糖紙在我們玩游戲的時候,總是比我們的要多要漂亮。我們家的糖是爸爸的戰(zhàn)友從城里帶來的,且都是上海奶糖。他是“延安商店”的支部書記,當然能夠比普通人更能獲得這些稀有之物。包了各種各樣玻璃紙,漂亮得我總是舍不得吃的糖,給了我們關(guān)于上海的全部想象。
我透過門縫看著姐姐,我的心總是怦怦地跳。而她的膽子卻很大,偷抓了糖,又還要站在凳子上照鏡子。我們家的柜子跟別家的也有區(qū)別,是上了一種新型的叫“輕噴漆”的漆的,噴了花紋和圖案在柜門上,還裝了鏡子,是少有的。姐姐拿了糖還敢照鏡子。她的小腫眼泡映在鏡子里時,我就會覺得她是個不要臉的人。
家里沒人的時候,我也爬上去抓糖。我爬上去總是先照鏡子,側(cè)著耳朵聽,家里沒有一點動靜時,拿出糖盒胡亂地抓上一把,卻一分鐘也不敢停留,跳下凳子,走出媽媽的臥室。在外跑了一圈之后,我又會把糖悄悄放回去。我不愿失去媽媽對我的信任,而姐姐說她偷糖,就是因為媽媽每次發(fā)糖總是會多給我,她受夠了媽媽的偏向。
瘋子圍著木工房前面的壩子轉(zhuǎn),東倒西歪地轉(zhuǎn),像一只蒼蠅那樣無頭無腦。我們在壩子的另一邊玩。瘋子來了,她滿身都是鋸木屑,一只腳光著,她朝著我們奔過來,她一定是陷進了坑里。瘋子好像發(fā)病了,她咧著嘴,惡狠狠地沖過來,我們開始四處逃竄。我們飛快地跑了起來,她也跑得飛快。跑著跑著,我一回頭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人都跑散了,就只剩下我還在跑,瘋子在我身后窮追不舍。
我爬上高高的石坎,再往前就是家屬區(qū)了,我希望能遇上一個大人,只有這樣,事情才會停止下來??赡鞘钦纾昂蠓孔涌湛盏臎]有一個人。我拐進屋角的巷子,那兒是一前一后的兩排房子,中間被一個三米高的坎子隔開,坎子下面是長年不見陽光淤積的泥。
我感到瘋子追上我了,帶著一股強大的力量朝我席卷而來,并以極快的速度朝我的后背狠狠地拍打!我在一種迅猛的速度里飛了起來,我撲到坎子下面。
在我的尖叫聲里,瘋子并沒有停下來,她跑的速度更快了。我伏在地上,她的腳踩踏出來的聲音,跟我心臟的聲音混在一起,那種硬邦邦的疼痛,迅速地擴散到全身,使我無法站起來。
我伏在地上半天才哭出來。爬起來后,我捂著胸口,一瘸一拐地順著屋角的坎子往外走。走出巷子時,我被嚇住了。瘋子撲在地上,臉朝下,她的嘴里吐著白沬,身子還在抽搐,衣服上有被人踢過的腳印。我是從人們移動的腿與腿之間的縫隙里看到這一幕的。我在低處,我剛從坎子下繞過來。
爸爸從遠處走來,一定是有人向他報告了瘋子追打我的事,他手里還抬著一個茶缸,我想他之前一定是在開一個什么會,只有開會的時候,他才會抬著一個茶缸。人群閃出一個空,這時的瘋子已經(jīng)將身體蜷縮起來,仍在不停地抽搐。
有人指著地上的瘋子,對著爸爸比手劃腳。我遠遠地站著,爸爸回過頭來,他看到我時,顯出了幾分遲疑,轉(zhuǎn)過頭時,他喝了一口水。那時我已站到屋角,靠在墻上,我的身子還在發(fā)抖。
鐵匠來了。他還像從前那樣,還像一塊被人從地里刨出來的,帶著銹跡和泥巴的生鐵。鐵匠僵硬地走到瘋子跟前,然后他蹲下身去,他試圖將她從地上抱起來,可是瘋子兩次從他手里滑了出去。圍觀的人一個個袖了手看著。瘋子比先前抽搐得更厲害了,口里吐出來的白沬從臉上流到了地上。
鐵匠站起來,這時他顯出了幾分不安。他的臉紅了,一直紅到脖子,他繞過瘋子的身體。這一次他拉過瘋子的手,想直接將瘋子拖拽到背上。瘋子就像一袋浸濕了棉布,鐵匠顯然沒有能將她直接扛到背上的能力,他試了幾次,顯得更加瘦弱和蒼老。好幾次,鐵匠都被瘋子帶倒在地上。
沒有人出來幫他們。
河水漲潮的時候,我會突然想起瘋子,想起那天的情形,不知為什么會有一種不安。她給我的秧雞還活著。曼霞說那天是她去找的人,她跑開之后,她看到了瘋子追我的樣子,她以為我死定了。當時瘋子從巷子里跑出來,就有兩個男人從斜坡上沖下來,他們將瘋子打倒在地。曼霞說她也沒想到瘋子是那么的不堪一擊。
他們打瘋子是打給我爸爸看的。曼霞說這是她爸爸說的。曼霞的爸爸是唱京戲的,一個演員,或者他比別人更清楚什么是演戲。我總是不說話,曼霞也會默默地注視我?guī)追昼姡謺f你比你姐姐聰明,這也是我爸爸說的。
遠處的山坡上,風(fēng)一浪一浪地吹過,密集的草在半山腰上彎出一道又一道的波痕,風(fēng)從河面上吹過來時,仍然有一股濕濕的腥臊味。牛群撲踏撲踏地從田埂上走來,我又看到了瘋子,她順著河一路走著,我以為她的歌聲還會挾裹在風(fēng)里飄過來。我側(cè)著耳朵認真地聽著。曼霞說:“瘋子又走失了,昨天才回來。鐵匠根本不去找她了,他也許巴不得她不要回來了。”
我說:“又是你爸爸說的?”其實我心里也隱隱地有這樣的想法,從來沒有人想過瘋子去了哪里,過不久她又會自己回來。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希望她不要回來,因為我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會不會有另外一種生活。我們的生活就封閉在煤山里,四處除了黑的煤就是山坡。
曼霞看了我一眼,她的手還在脖子上捏著,她似乎很享受這種感覺。她把頭轉(zhuǎn)向瘋子,瘋子走到了小路和沙地的交匯處,她從那兒插過來,我們就會走在同一條路上,然后越過礦井排銹水的那條溝,再走過唯一的一條通過茶山的小路,就到煤場了。
瘋子站在通往煤場的石子路上,她手里拿著一根棍子,是農(nóng)民插在秧田用來嚇唬鳥兒的棍子,上面還有一塊破布,她的手捏的部位正好是淤泥泡過的,她的手背和臉上全是泥。她站在那里,她從來沒有如此安靜地站過。
我不敢看她,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曼霞走過很遠了還回過頭去看她。曼霞說:瘋子好像不瘋了。
我們最喜歡星期天,可以不用去學(xué)校。不到午飯時間曼霞就來找我,她說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的樹叢,全是蕨苔。我跟著她爬上山,穿過我們家挖出來的玉米地,玉米正在抽穗,它們太細了,一棵棵只有我的拇指那么粗。曼霞回頭來看我,她笑著說:“你們家玉米,跟你一般瘦?!蔽也焕硭?,彎著腰穿過矮樹叢跑到她的前面去了。她停下來,她的手依然在脖子上捏來捏去的。她說你看。我沒有理她,把手抻進刺蓬艱難地夠到一根蕨苔。
她說:“你快看?!彼怪吡藥撞??!隘傋邮遣皇撬懒?,鐵匠家門口圍了很多人。”
我一縮手,一根刺條拉住了我的手腕,刺扎進了我的肉里。我一狠勁,手腕上留下了兩道血印。
她說:“瘋子前幾天流產(chǎn)了,流了很多血,這會兒可能死了?!?/p>
我說:“什么是流產(chǎn)?”
她看了我一眼說:“就是生娃娃,不到時間……我給你說不清楚。”
我站到曼霞旁邊,我們一起朝鐵匠家那邊看。鐵匠住的屋子跟曼霞家住的一樣,是用井下廢掉的木料搭成的,在半山腰,跟我們這會兒站著的山腰平行,只是中間隔著茶山的整個家屬區(qū),還能看到晃動的人影,隱約能聽到人的聲音,像一群炸了營的蜜蜂那樣嗡嗡地飛過來。
一輛礦車哐哐啷啷地擋住了我們,礦車上站著的那個人,歪著身子朝鐵匠家里看。
“我們快去看?!?/p>
曼霞撞了我一下,我沒有動。她丟下我跑下山,我站在那里看著她穿過家屬區(qū),然后爬上土坡,往鐵匠家那邊跑。爬上那道長滿雜草的土坡時,她融進看熱鬧的人群,他們一起爬上高高的坎子。
樹林里鳥飛撲著,整個山里空得只剩下風(fēng)的聲音。
透過鐵匠家半開著的門縫,我看到鐵匠蹲在地上,他正在往鍋里放油。我輕腳輕手地靠過去,鐵匠的眼睛是通過手腕看過來的。他的眼睛落在我的手上,我手里的秧雞朝外奔了一下,我的身體也朝前動了一下。
我看到了瘋子,她躺在草堆里。鐵匠的屋子里到處是瓶子,裝過罐頭的瓶子橫七豎八地丟了一地。瘋子就睡在那些瓶子中間的草堆里。她比先前小了一圈,蓋在她身上的舊衣服,使她整個人都像是陷在一個泥塘里。
我站在那里不動,鐵匠將一把面條放進鍋里。瘋子調(diào)過臉來,她看到了我。她的目光散淡地劃過我,停在門框上被風(fēng)吹動著的一綹破布上。
她收回眼光,她把臉轉(zhuǎn)向另一邊。她的眼光里有一種哀乞,一種我從我們家狗的眼睛里看到過的哀乞。
天開始下雨,是那種幾天幾夜不停的綿延小雨。
鐵匠住的木屋子,在雨水里顯得更黑更沉重,毫無一點生氣。他的門大開著,屋子里沒有人,黑漆漆的像個散著陰氣的洞穴。
我知道瘋子已經(jīng)死了,就在前幾天??墒俏疫€是忍不住滾著鐵環(huán),從他們住的屋前跑過,忍不住朝黑黑的屋子里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