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瑤

淺析杜甫成都詩與夔州詩氣候描寫之差異

○劉瑤

摘要：比較了杜甫成都詩和夔州詩在氣候描寫方面的差異，通過這個側(cè)面，揭示出杜甫晚年在成都和夔州兩地的偉大創(chuàng)作歷程及其作品對后世地域文化的深遠(yuǎn)影響。

關(guān)鍵詞：杜甫成都詩夔州詩氣候描寫

一、引言

在偉大詩人杜甫一生創(chuàng)作的1458首詩中，按地域分類有長安詩、秦州詩、同谷詩、梓州詩、閬州詩、成都詩、云安詩、夔州詩、湖湘詩等，其中成都詩和夔州詩的總數(shù)為707首，占他詩作總數(shù)量近一半。學(xué)界對杜甫的成都詩和夔州詩的研究大多集中在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藝術(shù)風(fēng)格、藝術(shù)形式、地域特色、深遠(yuǎn)影響等方面，但是對兩個地域的有關(guān)氣候描寫的詩歌進行比較研究的還比較少。本文即從兩地氣候描寫這個角度對杜甫成都詩和夔州詩的差異進行比較，以求對杜詩的這一側(cè)面有更加細(xì)致深入的了解。

總體來說，成都詩寫“春”出色，夔州詩寫“秋”最佳。究其原因，杜甫在成都實際生活了三年零九個月，正如《去蜀》一詩中所說：“五載客蜀郡，一年居梓州?！边@讓他有足夠多的機會和時間來感受成都溫潤的春天。此外，還因為他在成都生活時心境比較平和安然。在他漂泊西南十一年的歲月里，成都時期可以說是他唯一一段衣食無憂、有朋友家人相伴的安定溫馨的歲月。心態(tài)淡然和樂，自然詩興也比較濃厚，于是他把對成都獨特的氣候環(huán)境的真切感觸融入詩歌細(xì)膩的描寫里。但是夔州時期的杜甫，已經(jīng)五十五歲，身體狀況逐漸變壞，被肺病、風(fēng)痹、眼暗、瘧疾、消渴等疾病纏身，身體十分虛弱，所以他面對靜默流逝的光陰和秋日光景，面對國破家亡亂世動蕩的時局，心情異常地沉重悲涼，加上他“孤舟一系故園心”的深沉的憶舊懷鄉(xiāng)之情和“江湖滿地一漁翁”的拂之不去的孤獨落寞，他眼里的秋景就更能撩動他的思緒，給予他寫詩的靈感，激起他的詩興。所以成都詩中寫春是一大特點，而夔州詩中寫秋是一大特色。

二、成都詩中的氣候描寫

關(guān)于成都的氣候，杜詩是這樣描繪的：一是春季多雨濕潤。這是杜甫成都詩氣候描寫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且不說“細(xì)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水檻遣心二首》其一），“衰年催釀黍，細(xì)雨更移橙”（《遣意二首》其一），單是那一首《春夜喜雨》，便道盡了成都春雨的絕美。詩曰：“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這詩不知被多少人解讀了多少遍，然而膾炙人口、沁人心脾的好詩總是讓人常讀常新：這是描寫春雨夜景，表現(xiàn)喜悅心情的名作。開篇就用“好”字贊美雨，這是很值得玩味的。我們說好人好事，而用“好”字形容雨，足見詩人對雨的喜愛，并且賦予了雨以人的思想和感情，似乎雨知道春天是萬物萌生的時節(jié)，它就適時地來了。頷聯(lián)進一步解釋為什么是“好雨”，因為它“潤物細(xì)無聲”，這一聯(lián)的“潛”字和“細(xì)”字用得極妙，形象地表現(xiàn)了春雨悄然而至的柔情和細(xì)膩，真可謂神來之筆。接下來一聯(lián)的描寫給人以視覺上的享受和刺激：“野徑”上云“黑”，“江船”上火“明”，并且用“俱”和“獨”形成對比，反差強烈；尾聯(lián)的“紅”字瞬間把鮮明的畫面感描寫出來，而“濕”和“重”字卻立刻提高了畫面的可感性，尤其是“重”字，體現(xiàn)了老杜極高的煉字功力，真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任何一字均不可替換。正如《杜臆》中說：“‘重’字妙，他人不能下?！盵1]浦起龍說：“寫雨切夜易，切春難?！盵2]有學(xué)人研究說，這首《春夜喜雨》，不僅切夜、切春，而且寫出了典型春雨也就是“好雨”的高尚品格。題為“喜雨”，詩中卻無一“喜”字，但“喜”意都從罅縫里迸透。[3]寥寥四十字，就準(zhǔn)確、細(xì)致、形象地描繪出了成都地區(qū)春雨的特征，也表現(xiàn)出了詩人對成都春雨的獨特感悟和喜愛之情。成都詩中不僅寫春雨寫得甚美，寫春日其他光景也寫得甚好。在《絕句漫興九首》和《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中，前九絕是寫桃花、春鶯、春燕、柳絮、荷葉、鳧雛、柔桑、細(xì)麥，在春光中各自滋長變化，以誡人生不應(yīng)虛度、辜負(fù)春光。有詩句云：“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和“人生幾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這應(yīng)是九絕的主旨；后七絕寫作者愛花惜花由江濱起一路尋去，到黃四娘家止：“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俗話說：“醉酒見真情。”春風(fēng)沉醉詩興顛狂，這兩組絕句，在夢幻般的春景和藝術(shù)折光中泄露了詩人靈魂深處的真情，也讓我們看到了唐朝成都美不勝收的春色。此外，《遣意二首》愉快地描寫了草堂春日里的春花、春水，春夜里的宿鷺、弦月：“一徑野花落，孤村春水生”“野船明細(xì)火，宿鷺起圓沙”“云掩初弦月，香傳小樹花”?！督^句二首》其一也是杜詩中描寫春色的名篇：“遲日江山麗，春風(fēng)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碧拼啥嫉拇喝諟嘏?，并沒有如今的“倒春寒”現(xiàn)象，有詩為證：“坦腹江亭暖，長吟野望時。”（《江亭》）杜甫竟然在春日坦腹江亭，曬陽取暖，足見春天的溫暖和生活的愜意。

二是成都的夏季多雨，已有梅雨天氣：“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黃梅。湛湛長江去，冥冥細(xì)雨來?！保ā睹酚辍罚┮蛑募径嘤旰蜌鉁厣?，岷山雪水融化，隨之而來的便是江河泛濫的現(xiàn)象。杜甫的《江漲》形象地描述了成都夏季的這一特色景象：“江漲柴門外，兒童報急流。下床高數(shù)尺，倚杖沒中洲。細(xì)動迎風(fēng)燕，輕搖逐浪鷗。漁人縈小楫，容易拔船頭?！?/p>

三是成都秋天秋高氣爽，秋涼多雨。詩曰：“竹涼侵臥內(nèi)，野月滿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萬事干戈裹，空悲清夜徂?！保ā毒胍埂罚┲芈朵傅?，說明秋日天氣之涼；稀星有無，說明秋日天空高遠(yuǎn)。秋季多雨可從詩句“幕府秋風(fēng)日夜清，澹云疏雨過高城”（《院中晚晴懷西郭茅舍》）、“飛雨動華屋，蕭蕭梁棟秋”（《立秋雨院中有作》）等詩句中看出。

四是冬季氣候溫暖，他到成都后寫的第一首詩《成都府》中即說：“曾城填華屋，季冬樹木蒼”。另有，“西蜀冬不雪”（《大雨》）、“甲子西南異，冬來只薄寒”（《重簡明王府》），說明成都的冬天樹木蒼郁，冬季薄寒不雪。成都的暖冬，還有一個例證，即臘月仍有花開：“臘日巴江曲，山花已自開。”（《早花》）可見杜甫在成都沒有深切地感受過嚴(yán)寒，生活得還是比較愜意舒適的。

三、夔州詩中的氣候描寫

夔州的氣候，可以用氣象萬千來形容。這氣象萬千，包括了巫山云雨、毒熱、霧瘴、雷電等。夔州特定的地理環(huán)境和氣象條件造就了聞名遐邇的巫山云雨，即“斷續(xù)巫山雨，天河此夜深”（《月三首》）。夔州的毒熱在杜詩中也多有記述，最明顯的是就有以“熱”字為題的詩《熱三首》，其中嘆熱的詩句云：“炎赫衣流汗，低垂氣不蘇。”可見夔州的確不是老杜理想的居住地。夔州的霧瘴是夔州的山川地形所導(dǎo)致的，而杜詩生動真實地記錄了我國古代這一地域的氣象奇觀。有詩云：“南紀(jì)巫廬瘴不絕，太古以來無尺雪?！弊詈蟛坏貌惶岬氖琴缰莸睦纂姡骸袄茁暫鏊颓Х逵辏鉁喨绨俸舷?。”還有專門以“雷”為題目的詩，《雷》中說：“巫峽中宵動，滄江十月雷?！辟缰莸臍庀笕f千著實為杜甫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不少題材，也激發(fā)了他很多靈感。

告別夏日的狂熱煩躁后，秋高氣爽的氣候令老杜詩興大發(fā)，加之夔州山水和特殊的氣象現(xiàn)象，成就了夔州詩的大氣磅礴、沉實高華。夔州所在地——今重慶奉節(jié)，山勢高峻，水勢兇猛，氣象萬千，杜甫《上白帝城二首》其一中的詩句就很形象地說明了這個特點：“江城含變態(tài)，一上一回新。天欲今朝雨，山歸萬古春?！卑椎鄢堑臍庀笾S富多變，地勢之高聳險峻由此可見一斑。正如仇兆鰲《杜詩詳注》中引盧世濯的評語說：“此詩起四句，見天地之心，知雨旸之性，窮新舊之變，領(lǐng)山水之神，俱能朗朗寫出。余謂登高而開道眼者此也?！盵4]夔州詩中，秋是一大特色，對羈旅夔州的杜甫來說，秋更使人感傷。于是他在這種心緒下寫了很多悲秋的詩歌，而《秋興八首》可謂是詩人這一時期思想感情升華和詩歌創(chuàng)作的提煉，由題目便可看出，這組律詩是因秋而起興，正是有了夔州的秋，才有了這千古絕唱。其一便是對秋而傷羈旅：“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fēng)云接地陰。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詩中楓樹和叢菊是秋天典型的意象，加之夔州秋日特有的蕭森氣象、江間洶涌的波濤和塞上接地的風(fēng)云，構(gòu)成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的夔州秋日圖景，這樣的景色也只有杜甫這樣的大手筆才能寫出。在另外七首詩中，杜甫把夔州的秋描寫得入木三分、淋漓盡致：“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秋興八首》其三），“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秋興八首》其四），“瞿唐峽口曲江頭，萬里風(fēng)煙接素秋”（《秋興八首》其六），“織女機絲虛月夜，石鯨鱗甲動秋風(fēng)”（《秋興八首》其七）。夔州詠秋的詩中不得不提的是被楊倫譽為“高渾一氣，古今獨步，杜集七言律詩第一”[5]，被胡應(yīng)麟譽為“古今七言律第一”[6]的《登高》：“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一切景語皆情語，老杜通過登高所見的秋江景色傾訴了他常年羈旅漂泊、老病孤愁的復(fù)雜情感，慷慨激昂，動人心弦。頷聯(lián)集中表現(xiàn)了夔州秋天的典型特征，無一字寫秋卻無處不是秋?！笆捠挕焙汀皾L滾”因“無邊”和“不盡”而更加形象化，“蕭蕭”既是形容詞，形容落葉的蕭瑟的形態(tài)情狀，又是擬聲詞，使人聯(lián)想到落木窸窣的聲音；同樣，“滾滾”既形容長江綿延逶迤，又令人想到長江的波濤洶涌之聲，并且因空間的寂寥、時間的綿亙而傳達出韶華易逝、壯志難酬的感慨。頸聯(lián)才點出“秋”字，前兩聯(lián)極力描寫的秋景為這一聯(lián)思想感情的噴發(fā)作了最好的鋪墊和張本，也使這一聯(lián)的“悲”字更悲，下一聯(lián)的“愁”字更愁。胡應(yīng)麟《詩藪》中說，前六句“飛揚震動”，到此處“軟冷收之，而無限悲涼之意，溢于言外”[7]。得益于夔州的秋，我們今天才能讀到這首“如海底珊瑚，瘦勁難名，深沉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8]的千古絕唱。

綜上所述，杜甫的成都詩和夔州詩中的氣候描寫的主要差異在于，成都詩寫“春”出色，夔州詩寫“秋”出色。通過比較杜甫成都詩與夔州詩氣候描寫的差異，我們會更加清晰地了解到杜甫詩歌的全貌，了解一定的地域的自然和社會環(huán)境對詩人的影響，從而能夠更加理解杜詩的偉大意義。

注釋：

[1]王嗣奭：《杜臆·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1983年版，第130頁。

[2]浦起龍：《讀杜心解》（第1版），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414頁。

[3]程千帆，陳貽焮，葛曉音：《唐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年版，第527頁。

[4]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十五》（第一版），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274頁。

[5]楊倫：《杜詩鏡銓·卷十七》（第一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42頁。

[6]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五》（新1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95頁。

[7]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五》，（新1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96頁。

[8]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五》，（新1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95頁。

參考文獻：

[1][清]錢謙益.錢注杜詩[M].北京：中華書局，1958.

[2][清]浦起龍.讀杜心解[M].北京：中華書局，1961.

[3][清]楊倫箋.杜詩鏡銓[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4]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杜甫年譜[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58.

[5]華文軒.古典文學(xué)研究資料匯編·杜甫卷[M].北京：中華書局，1964.

[6]蕭滌非.杜甫研究[M].濟南：齊魯書社，1980.

[7]陳貽焮.杜甫評傳（上、中、下卷）[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

[8]葉嘉瑩.杜甫秋興八首集說[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劉瑤山西太原山西大學(xué)文學(xué)院03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