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玉洪
甘肅省臨夏州是去不得的。我曾經(jīng)到臨夏去了三年,丟了三魂。這三魂,事隔三十多年,仍然不敢找回來。我怕去了,不僅三魂沒有找回,反而把我的七魄也留在那里。
可是,魂牽夢繞的臨夏啊,身為長江三峽游子的我,在百度搜尋三峽時,黃河三峽總是和長江三峽同時跳出呈現(xiàn)。于是,我順著黃河永靖三峽的水路圖,又很快找到大夏河,又找到臨夏。臨夏啊,百度千百回,總是對你看不夠賞不完,總是情不自禁理不清。
我第一次見到臨夏妹子尕怡,是在大夏河邊一個寒冷的黑夜。
誰還記得,一九七七年二月十五日晚上,臨夏州有個舉火把迎春長跑活動?我作為一家小廠的代表,有幸參加了五里長跑。上千只移動的火炬,把臨夏點染成為璀璨輝煌的不夜城,勾畫出改革開放激動人心動態(tài)的迎春圖。
活動結(jié)束,我舉著火把來到大夏河邊,想感受一下被火炬染紅的冰河水。
大夏河里的冰塊似乎看到我的到來,嘩嘩啦啦擠擠撞撞,向我撲來,有時吻一下我的大頭鞋,又順流而下急奔而去。
大夏河不知疲憊,一年四季奔騰不息,這在寒冷的西北高原是一個了不起的壯舉。閃亮的河流穿過臨夏平原,被臨夏各族人民的熱情所感動融化,才使它不甘沉寂。即使在滴水成冰的冬季,冰雪依然束縛不住了它喧囂的性格,大夏河不僅沒有被凝固,反而激情擁抱冰雪,奔騰嬉鬧,高歌猛進。
我突然感到身邊有一股香氣,一股撲鼻的芍藥花的味道。原來,我的身邊多了一個年輕的女子,她手里捧著一束臨夏特有的冬季芍藥花,女子和流淌冰雪的大夏河一樣晶瑩剔透白皙富態(tài)。
“你怎么也到了這里?想看看被火把染紅的大夏河嗎?”我問道。
“你完全可以跑第一名,為什么不?”女子問。
我跑的時候在想,又不是選拔賽,所以,有時領(lǐng)跑,有時故意慢跑,最后沖刺也不怎么帶勁,只得了第四名。我這時回答:“小廠讓大廠,讓甘光廠他們大廠贏吧!”
“自卑感顯示到賽跑上了。這是迎接改革開放的火炬迎春賽跑,可是你馬不奮蹄自甘落后。”尕女子小聲批評道,臉上微微泛起紅暈。
我扭過頭仔細(xì)望著她,認(rèn)真品味著她的話,真是一針見血。
面對如此清純潔白的美女,讓人不得不袒露胸懷。我說:“我是南方人,讀了西安的中專,被分在這里的一個小廠。”
尕女子溫柔地說道:“我叫尕怡,宣傳隊大提琴手。你看,奔騰熱鬧的大夏河,為了改變命運,從不停止腳步,一路向東,去撲向黃河的懷抱?!彼f完轉(zhuǎn)身輕盈離開。
我愣了片刻,立即追上她,舉著火把為她照明。
燈火暗淡的路口,她頭也沒有望向我,堅定地說聲:“謝謝,我自己走了?!?/p>
火炬慢慢熄滅。我目送尕怡,看見她緩緩消失在蝴蝶樓前。她好像蛻變成為一只巨大的黑蝴蝶,匍匐在冬夜的蘋果園,枕著三千株蘋果樹花入眠。
清晨,蝴蝶樓的起床軍號,將城區(qū)的居民叫醒。我走出溫暖的寢室,初春的白雪像親人一樣擁抱我,輕輕地吻向我的臉頰。我低聲呼喊白雪:“早晨好,尕怡一樣圣潔的美人?!?/p>
路燈爬上高高的電桿頑強地燃燒,似乎要把白雪點燃。當(dāng)白雪瘋狂地?fù)浯蛩鼤r,它的光熱將雪化成水。于是,路燈不時地眨一眨被打濕的眼睛,發(fā)出向命運抗?fàn)幍臅r強時弱的黃色光線。
北園的一長排山嵐,露出黑色的輪廓。回、東鄉(xiāng)、保安、撒拉、藏和漢等族的老鄉(xiāng)相互問好陸續(xù)走過,被踩的積雪發(fā)出“吱吱”的笑聲,歡迎早起的過客,白色地毯上,出現(xiàn)一路路黑色的帶子。路燈失去它耀眼的黃色光環(huán),無邊的白色雪毯發(fā)出明晃晃的光芒。無數(shù)黑色精靈——烏鴉,嘰嘰嘎嘎在白茫茫的空中飄過。拉面館的煤火黑煙冉冉升起,西北高原新的一天,正式露出生命的活力。
周末的紅園,一株株桃花像一團團燃燒的烈火。不過,在臨夏,最多最吸引人的,還是“一枝紅杏出墻來”的杏花。
紅園里的荷花池,在冬季便是溜冰場。我穿上溜冰鞋,在冰上滑動,沿冰池周邊最大限度地轉(zhuǎn)圈,享受無聲的流動的美。這種流動而無聲的美,是在南方做夢也夢不到的清美意境。冰池四周,被杏花粉紅色的海洋所簇?fù)?。杏花粉嫩的花瓣兒帶有玫瑰色的?xì)線,仿佛是春姑娘在盡情地舞動它彩色的筒裙,使人產(chǎn)生出五彩繽紛的夢幻。
我的左手多了一只嫩柔的手,是尕怡牽著我,和我一起滑動。尕怡飄逸的身姿似在杏花形成的粉紅色墻幕上劃動,畫出一幅幅阿娜多姿純情少女圖。我們腳下被勾勒的冰雪線條,瞬間自動修復(fù)吻合,還原成平展的冰層。
尕怡臉上沁出兩個圓圓的紅色的花骨朵,呈現(xiàn)出所有臨夏妹子的那種可愛的高原紅。
尕怡輕聲說道:“恢復(fù)高考了,我準(zhǔn)備考音樂學(xué)院。你呢?”
我嘆口氣道:“中專畢業(yè)才工作,不讓考?!?/p>
她丟開我的手,自顧自地滑上前。我追上她,再次牽上她的手,說:“我想聽聽你拉琴。”
初春的陽臺,飄來甘甜約帶苦澀的杏花香。南邊大夏河里,冰塊叮咚流淌。更南邊,一座高聳入云的大山——太子山,似秦始皇長子扶蘇披帶金盔鐵甲巍然挺立,永遠(yuǎn)守衛(wèi)美麗富饒的臨夏平原。
凄美的憂傷大提琴的琴聲響起,臨夏民歌花兒的曲調(diào),如低低的嗚咽從遙遠(yuǎn)的太子山傳來,聲音越來越近,訴說著離別的惆悵。大提琴附和著大夏河水冰塊的撞擊聲,久久回蕩在傍晚的平原。我從尕怡憂傷的眼神里,仿佛看見她走向遠(yuǎn)古的太子扶蘇,望斷天涯,踏上茫茫不歸路。尕怡眉下凝成一彎解不開的春愁,微風(fēng)四起,粉紅色的杏花伴隨著尕怡凄美的眼淚,紛紛揚揚灑向大地。
大夏河流水聲似的大提琴聲,這個極富男性磁性聲音、帶有陽剛之氣的樂器,本應(yīng)該是男人們的專屬,在臺上的大提琴演奏家?guī)缀跏且簧哪行浴6剽诖笙暮优系年柵_上,用大提琴將臨夏民歌花兒描繪大夏河改變命運的掙扎抗拒,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酣暢痛快,令人刮目相看、自嘆弗如。
大提琴渾厚深沉的低音,更加震撼著人的心靈,凄婉激烈的傾訴,猶如無數(shù)冰塊撲打大夏河岸,影射了人生的悲哀和死亡,令人愁情滿腸唏噓不已。
尕怡停下拉琴,問道:“你就這樣等待三年嗎?”
我說:“不!在等待的同時,選擇文學(xué)!”
尕怡:“選擇文學(xué)就是選擇失敗,選擇痛苦。失敗痛苦過一生,你能做到嗎?”
我堅定地回答:“我會像大夏河一樣,堅定不移地奔向黃河。”
我告別備戰(zhàn)高考的尕怡,獨自來到大夏河林蔭深處,看到杏花也告別了紅顏青春,已經(jīng)成為白粉堆雪。春風(fēng)吹過,杏樹抖落滿身白花,香飄大地。杏花樹枝上新芽初綠,隨風(fēng)召喚樹下的游子,更讓人浮想聯(lián)翩。
我品嘗了一朵粉紅的杏花,它的味道和它的香氣一樣,清甜而約帶苦澀。沒有想到,這一品嘗,就從花骨朵品嘗到成熟的黃杏。白色的花骨朵落后,在它的花座,便長出了苦澀的杏果。杏果漸漸長大,酸澀爽口。杏果再次長大,變得微甜帶酸。最后,變成金黃津甜的香杏。我一直品嘗著杏果的成長,分享它成長的快樂,時間也從初春流逝到似火的炎夏。開齋節(jié)時節(jié),大夏河水暴漲咆哮,無數(shù)戴白帽穿黑馬夾的回民跪在河灘虔誠禱告。他們拜下去時,無邊的黑色脊背朝向藍(lán)天;他們挺起腰的時候,數(shù)不清的白色的頭便占滿河灘,黑白交輝宏大壯觀。
太子山雪線以上,依然是白雪皚皚,被強烈的陽光照射,發(fā)出透明的白光,將臨夏汽車站映照得蒼白炙熱。
尕怡考上心儀的音樂學(xué)院,登上改變命運的客車,奔向蘭州的大學(xué)。我望著尕怡憂傷的眼神,自慚形穢,不敢伸出手向尕怡作個再見??蛙嚲従弿奈疑磉呑哌^,尕怡招手向她的親人再見,眼神始終沒有離開我,直到客車無情地遠(yuǎn)逝。
我不能考大學(xué),就只好拜師學(xué)藝。
廣播清脆地播放著《一封終于發(fā)出的信》,信中描述的“松樹的品格”,激勵我加快步伐,走向城西的七醫(yī)院,向?qū)懺撐牡呐t(yī)生求教。州歌舞劇團的牛編劇,成為我敬佩的老師。他向我推薦了影響全國的劇作家康尚義老師。康尚義是《向陽花》的劇作者之一,曾受到周總理的三次接待。
和藹可親的康尚義老師,經(jīng)常仔細(xì)閱讀我的稿件,提出誠懇的修改意見。
我還乘坐解放牌敞車,沿大夏河向夏河縣開進,去探究大夏河的源頭。我在臨近甘南州的路段,看見大夏河從天而下,形成巨大的瀑布群落,從大松樹林里穿越跳動,驚心動魄!在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縣,大夏河的源頭,消失在草原深處,似乎和青藏高原接壤。那里白鶴點點,野鹿悠悠,仙境一般。
眼看到了一九七九年三年滿期,可是高考制度作了年齡限制,我的高考夢幻滅。尕怡已經(jīng)在臨夏實習(xí),準(zhǔn)備畢業(yè)后分來。可是我一事無成,不愿意見她。
當(dāng)年十一月,康尚義向電影《西安事變》作者鄭重寫出推薦信,信中說道:“鄭重老兄同志:
自蘭州何府握別,至今又已數(shù)月,想閣下在蘭急就之大作,早已羽翼豐滿,何日高飛,望暇時告我,以慰遠(yuǎn)念。說實話,‘黃河?。 渲嘁?,到現(xiàn)在猶在我的耳邊回響。
現(xiàn)有一事相托,請推情照拂:
玉洪同志,是一位業(yè)余作者,南方人,聰慧,刻苦,上進心很強。他花了兩年時間,在業(yè)余寫了個電影劇本《無人區(qū)探險》,已經(jīng)改過三稿了。從二稿開始,引起我州文化單位的重視,在全州創(chuàng)作座談會和學(xué)習(xí)班上都討論過。我和我們團里的同志也提過一些不成熟的意見。從這一稿看,盡管在人物刻劃上稍嫌單薄,但不少人物都還各具特色。結(jié)構(gòu)上還不夠嚴(yán)謹(jǐn),有跳躍性大、散和亂的感覺。但整個看來,人物和故事線還是比較清楚的。
我們對電影是外行,小韓同志也是初次寫作。為了能聽到你們這些電影權(quán)威的寶貴意見,小韓特專程帶上本子前來求教。我給你寫信的意思,想請你在百忙之中,能抽點時間給他看看,并認(rèn)真地予以指教和幫助。即使這個劇本站不住,也請不要客氣,把不足之處給他指點出來,為他以后的寫作做基礎(chǔ)鋪墊。知你一向?qū)η嗄曜髡呤菒圩o扶植的,特此紹介,望能以‘愛屋及烏的心情,給予指點為盼為來!順此致禮!康尚義”
我懷揣這封推薦信從蘭州到西安鄭重家里,再從西安到北京京西賓館,找到西影廠鄭重副廠長,有幸旁聽了全國第四次文代會,如今成為第四次文代會的幸存者。
在臨夏臨走之前,劉家峽電站的蔣老師對我說,這是“有人區(qū)探險”。 蔣老師說得很對,我把文學(xué)當(dāng)做探險,必然失敗。從此,我離開臨夏回到南方,走上一條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艱難不歸路。
多少年來,每當(dāng)提起臨夏,我依然有著一股揪心的疼痛。難道,這就是第二故鄉(xiāng)隱藏在心底深深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