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采宜
文化有時是禪機(jī)??吹靡姷氖且粋€層次,看不見的是另一個層次。
龍應(yīng)臺說:“日子怎么過,就是文化”。
文化有時是禪機(jī)??吹靡姷氖且粋€層次,看不見的是另一個層次。
李叔同出家后,飲食極為簡樸,某日,舊友夏丐尊來看他,見午飯只有一碗白米,一碟咸菜,想起大師曾經(jīng)的錦衣玉食,問,這么成的咸菜,你吃得下?弘一法師答:成有成的味道。餐畢,一杯白水,不見半點茶葉,夏再問,是否太淡?法師答:淡有淡的味道。佛眼閱世,萬般皆好?!俺捎邢痰奈兜?,淡有淡的味道”,禪意至境,不過如此。
就文學(xué)而言,文化是玉,辭藻為雕,古人云:大雅不雕。
讀《樂府》,比較打動我的是那一句:“客從遠(yuǎn)方來,遺我雙鯉魚……止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平平實實的言語,親情,關(guān)切都在其中。世間最深的愛,在那一碗飯、一瓢飲之間。
曹丕說:“文以氣為主”。他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個人,說出文章的靈魂。而穿透人心,遺存千古的“氣”往往都是平常事,真性情,書法亦然。
宋以后,奢靡日增,文學(xué)日見雕琢之痕跡。周末在家讀清代詞人納蘭性德寫的《納蘭辭》,通篇都是濃脂艷粉,文字極盡雕飾。比起建安文學(xué)那種晨鳥鳴樹、瀑落峻巖般的自然樸實,唐宋之后,中國文學(xué)匠氣日重,刻意之下,生活的自然氣韻卻越來越弱。有人說:“魏晉之前的文學(xué)才是文學(xué),唐宋之后,多半是華辭麗句的文字游戲”。此話雖然極端,但不無道理。
文化是歷史的回光。理解歷史,才懂得文化。
敦煌莫高窟出土的唐代放妻書,述有“……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快會及諸親,各還本道。愿妻娘子相離之后,重梳嬋鬢,美婦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解怨釋結(jié),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離婚協(xié)議寫得如此爛漫溫柔,不僅見當(dāng)事人的人品敦厚,同時也可見唐代世風(fēng)之寬容。
文化也是一種趣味,或者,是一些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風(fēng)俗。
福建人,大年初一吃太平(福建人稱雞蛋為“太平”)面,祈愿來年平平安安;山東人,過年吃餃子,取“更歲交子”之意,表示辭舊迎新,富貴吉祥。文化是生命的刀口里流出來的血,或鮮血,或膿血,都帶著五臟六腑的氣息。而理想猶如一個青春的噴嚏,打起來很響亮,也就一個短暫的瞬間,當(dāng)然,掛在墻上用來裝飾的另當(dāng)別論。因此,我以為,天天談理想的,多半沒什么文化。
總而言之,真正的文化,總是潛行于觀念、行為和情感之中,個人的或者群體的,是碾碎在細(xì)節(jié)里的每一念琢磨。文化,本質(zhì)上是一種潛意識,若隱若現(xiàn),卻無所不在。
文化是不能曬的,一曬,就不是文化了。
前一段時間,朋友圈里流行曬名人書單:政治、哲學(xué)、歷史、宗教、藝術(shù)……每一張書單的書名都很光鮮。而圍觀者多半嘖嘖贊嘆。家父在世時常說:“案頭的書要少,心頭的書要多”。書在案頭是意識,到了心頭才是潛意識,架上有哪些書不重要,甚至你讀了哪些書也不重要,重要的哪些書的哪些內(nèi)容被你的精神世界所消化、吸收,變成你一舉手一投足里隱含或外溢的三觀。
孔夫子的學(xué)生說老師喜歡南方的韶樂,“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蹦鞘钦嫦矚g,旋律帶來的感官享受可以替代鮮美的肉食。在朋友圈曬音樂會票根的,怕是沒有這種聞絲樂而不知肉滋味的心神相交。
音樂與人相通,是經(jīng)過耳朵到心靈。一個人的音樂造詣,取決于他的心靈能夠以什么樣的境界和旋律,而不是手指在琴鍵上跑得有多快。所以,有文化的家長引導(dǎo)孩子用耳朵、用心靈去體會旋律和節(jié)奏,沒文化的家長逼著孩子整天在琴鍵或者琴弦上耕耘,練習(xí)技巧。技巧是創(chuàng)造藝術(shù)的手段,但技巧本身不是藝術(shù)。
現(xiàn)代職業(yè)里有一個行當(dāng),叫做“包裝”。拿案頭的書當(dāng)標(biāo)簽,把平庸雕刻成精致,就是一種包裝,以為精致的便是文化。其實,很多文化并不精致,同樣,很多精致后面未必有文化。只可惜,功利社會的眼,不僅近視,而且散光,它看不清本質(zhì)的平庸,它能看見的,只是外表的精致,于是,包裝業(yè)如此發(fā)達(dá),曬書單如此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