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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大眾文化的“自治”

2015-02-25 11:13
學習與探索 2015年3期
關鍵詞:自治大眾文化娛樂

李 進 書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當代文藝理論與思潮新探索·

論大眾文化的“自治”

李 進 書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自治,原是大眾文化奢求之事,因為大眾文化對文學有著較多依賴,接受著文學家與批評家的監(jiān)督;文學則享有自治,并依靠自治而批判社會。今天強大的大眾文化擺脫了對文學的依賴,建立起自治的王國——景觀世界,但這種自治是虛假的,因為大眾文化墮落為經濟與政治的奴仆,喪失了揭露真理性內容的自由。自治的大眾文化變得更可怕,它擁有更多的擁躉與辯護者,引發(fā)重寫藝術的浪潮,具備更強的愚人功能。

大眾文化(mass culture);文學;自治(autonomy)

自治(autonomy)原本與大眾文化(mass culture)無緣,大眾文化的前身——通俗文化(popular culture)對文學依賴較多,分擔著文學的責任,承受著文學家和批評家的道德監(jiān)督。但是隨著電視、網絡等的崛起,大眾文化建立起自治王國——景觀世界,它只要隨意復制與拼湊一些內部資源,就能夠制作出討人喜愛的產品,輕松賺得盆滿缽溢。擺脫了對文學的依賴與外在監(jiān)督之后,大眾文化看似無比自由,其實卻陷入經濟與政治的雙重束縛中,即它的自治是虛假的自治。此時,大眾文化無須在意他人的批判,它竭盡所能討好大眾,肆意愚弄大眾,在不斷更新愚弄手段與伎倆的過程中,它獲得更大的自治空間,俘獲了更多受眾,贏得了更多辯護者。

歷時地看,自治曾是文學的特權,是文學在一定程度上獨立于社會的體現,而大眾文化只能奢望自治。阿多諾曾將藝術分為自治藝術(autonomous art)與依賴藝術(dependent art)。“自治藝術”立足于社會基礎但保持一定獨立性,它兼?zhèn)渥灾涡耘c社會性,自治性是這種藝術擁有自我法則的體現與保證;社會性則是自治藝術對其社會功能的實施,不過這種功能并非維護社會,而是對它的批判與反思,即這種社會性是“反”社會的?!巴ㄟ^作為社會的對立面,藝術變成社會性的,并且它只有作為自治藝術,也才擁有這種位置”[1]。為此,阿多諾強調“藝術是社會的反題”,并且這種否定是有的放矢的,“藝術的反社會性是對某個確定社會的否定”。“依賴藝術”則依靠技術而生,受制于經濟與政治,是一種經濟手段或政治工具。阿多諾認為電影就是一種依賴藝術,它無法享有像文學一樣的批判性自治,電影以及大眾文化只是商品的奴仆和政治的玩偶。

那么,文學因何能夠自治呢?首先,文學受經濟基礎的影響較少,具有較大自主性。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文學與經濟基礎的關系比較疏遠,文學的自主性大于其他意識形態(tài)?!拔膶W藝術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形式漂浮于上層建筑的頂端,距經濟基礎有所疏隔,被一系列中間環(huán)節(jié)所阻滯而變得模糊,它只能通過諸多中介因素,間接地反映社會的經濟基礎”[2]184。因此,文學與經濟并不完全同步,于是出現了“物質生產的發(fā)展與藝術發(fā)展的不平衡關系”,如希臘神話并不遜色于當代藝術,第三世界的文學能夠與第一世界的文學相媲美等等。其次,審美形式給予文學以自治的支持。有別于政治手冊和歷史書籍,文學有意識地加工著現實,如馬爾庫塞所言,文學將現實的或歷史的、個人的或社會的內容轉化為一些自足體——詩歌、戲劇和小說。這就是審美形式的功績,通過重組語言,文學以自我方式凸顯著現實本質,或批判現實、或嘲笑權威,無須復制現實,更不會違心歌頌社會。享有自治的文學并沒有作繭自縛、孤芳自賞,而是更有力地發(fā)揮其社會作用,“只有作為自治作品的時候,藝術作品才能獲得政治意義”。后來詹姆遜將自治修改為“半自治”,更明確了文學與社會的辯證關系。

相比之下,大眾文化則是逐利的貪婪之物,始于算計、終于計算;它也是高效的政治工具,統治者利用大眾對膚淺娛樂的癡迷,悄然地將意識形態(tài)灌輸到他們頭腦中。換句話說,大眾文化似乎擁有自治的工具,如廣播傳播技術、電影圖像這些類似文學的審美形式,而傳播與圖像恰恰成為經濟與政治實施控制的途徑。所以,大眾文化無法享有文學式的自治,它囚禁于經濟和政治的牢籠中卻自得其樂。不過,文學的自治絕不等同于隨心所欲、肆意妄為,相反,自治暗含著責任和使命,它規(guī)定了文學的身份與職責。那么,文學的身份為何?單就與社會的關系而言,文學應是社會的一面鏡子,讓人們看清自己的處境。如莎士比亞所言,文學“要給自然照一面鏡子,給德行看一看自己的面貌,給荒唐看一看自己的姿態(tài),給時代和社會看一看自己的形象和印記”[2]221。這種鏡子角色是文學勇于承擔的,文學家秉承良心無畏地呈現民眾不敢說的真相,揭露民眾看不到的真理,使他們明白身處何境,避免渾渾噩噩地生活。為此,列寧贊揚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鏡子”,“他作為藝術家,同時也作為思想家和說教者,在自己的作品里異常突出地體現了整個第一次俄國革命的歷史特點,這場革命的力量和弱點”[2]325。當然,文學絕非像自然主義那樣事無巨細地記錄現實,而是積極地以審美形式書寫著現實,在尊重歷史真實的基礎上進行藝術創(chuàng)造,將“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有機結合,《哈姆雷特》就是一個典范。至于責任,文學擔負著給予人以幸福的重任。司湯達說:“藝術是幸福的許諾。”何謂幸福(happiness)?馬爾庫塞認為幸福即自由,自由幸福的人身心愉悅,這是盧卡奇肯定古希臘人是完美的緣由。反之,思想壓抑的人絕非幸福的人,如被神學禁錮的中世紀的人。所以,文藝復興的歷史意義體現為復活人的感知與陶冶人的情操,使人體會到久違的幸福。幸福不分地域與膚色,文學要救贖“全世界受苦的人”。雖然自治的文學不受外力約束,但是它自己承攬了拯救所有受苦人的重任,薩特因有如此胸襟而贏得“世紀良心”的美譽。幸福也是一種持久的、內在的快樂。文學應給人難以忘卻的快樂、沁人心脾的愉悅,從而漸漸滲透至人的心靈,提升人們的道德水平。

可見,自治的文學既沒有放浪形骸,也沒有故步自封,而是自我規(guī)定了諸多責任,如揭露現實、救贖苦難的人,這些責任沉淀為文學的禁忌,所有作品都必須擔負這些責任,所區(qū)分的只是責任多少、大小而已。而大眾文化,無論是原初的低俗戲劇還是后起的電影,都是逐利之物,受制且沉迷于金錢。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電影又異化為政治的工具,如蘇聯與德國的電影,所以大眾文化難以擁有文學式自治。況且令大眾文化難堪的是,它需要依賴文學,謹守文學的禁忌,接受文學家與批評家監(jiān)督。具體而言,首先,文學曾是大眾文化取之不竭的寶藏,后者分擔著文學的責任。自電影顯現感官的震驚效果之后,它便迅速俘虜諸多大眾,呈現蓬勃發(fā)展之勢,但它的貨源奇缺,此時豐厚的文學作品成為它的救命稻草,文學作品不僅數量驚人,而且內容與思想值得信賴。所以改編文學成為初期電影的生存之道,甚至今天的電影也沒有完全丟棄這種生存方式,因為這種方式能保證電影品格,也能預先確定一些受眾,這些人原是被改編的作品的讀者。當然,改編對文學不無裨益,一些作品因此重生,繼續(xù)播撒思想的種子。本雅明贊成岡斯的形象描述:所有傳奇、神話和歷史都在影院門口排隊,等待在銀幕上復活。雖然這種復活不是文學意義上的重生,但是作品的精髓并未丟棄,其鏡子作用依舊存在——揭露社會、啟迪民眾。其次,文學曾是大眾文化的監(jiān)督者,是后者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在大眾文化誕生初期,它與文學的地位有天壤之別,文學自文藝復興起便主導著人們的精神,文學家掌握著較多話語權,尤其在1750年的英國,作家更是一種體面職業(yè)。其后,大眾文化(包括報刊、廣播和電影)都需要接受文學家與批評家的道德監(jiān)督,他們絕非無事生非,主要是把握大眾文化的品格,審查它對大眾的想象和思想有何不良影響。比如一些學者借助《愛丁堡評論》批評報刊文學削弱大眾的想象力,暗含“愚人”(蒲柏語)功能。也就是說,因依賴文學,大眾文化無形中接受著文學的責任;因處于文學的時代,大眾文化需要接納外在的監(jiān)督,文學如“達摩克利斯之劍”,督促逐利的大眾文化不要忘記一些責任。

可以說,文學給予大眾文化以較高品格,并束縛著它的物欲。這對大眾是幸福的,他們能從大眾文化中兼得娛樂和審美教育;但對貪欲與日俱增的大眾文化卻是痛苦的,它需要擺脫文學約束,擁有自治。隨著電視和網絡的出現,大眾文化的勢力驟增,它確立了景觀王國,實現了自治,從此它無須顧忌文學的批評,可以隨心所欲地逐利。不過,這種暢快的自治并非真正自治,因為大眾文化完全蛻變?yōu)榻洕驼蔚那敉?,喪失了揭示真理性內容的權利,這是一種虛假的自治。

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談的大眾文化的自治,主要指它擺脫對文學依賴、免受文學家與批評家監(jiān)督,建立自我王國——景觀世界。當然,今日大眾文化改編文學作品是它主動獲取生存契機的表現,而非以前被動的、依賴的行為。

第一,通過明確立身之本,大眾文化走出對文學的依賴。大眾文化的前身——通俗文化發(fā)跡于娛樂,通過制造膚淺的娛樂,一些劇院賺得盆滿缽溢。為此,歌德批判那些為獲得報酬而寫作的作家“有了這種世俗的目標和傾向,就絕不能產生什么偉大的作品”。爾后,報刊也借助娛樂原則,在18世紀中葉達到鼎盛階段;最初的電影在改編文學作品時,也適時地加入了娛樂成分。也就是說,此時的大眾文化已知曉娛樂是其安身的基礎,但是因無法撼動文學的權威性,它便不能肆意妄為。而且電影尚未掌握如何娛樂的秘訣,所以大眾文化踟躕而行、左顧右盼。隨著世俗社會的形成,龐大的市民階層對娛樂需求巨大,大眾文化于是發(fā)現了成功的捷徑——提供娛樂、悉心服務,無須道德和思想。于是它不再勞神求助于文學,而是本著娛樂原則,簡單地制作、重復式制造,而觀眾只需接受娛樂即可,不必費心想象與思考?!坝顾姿囆g宣稱除了金錢之外,對消費者無所要求,甚至不費時間”[3]。在贏得無數受眾的喜愛之后,大眾文化更是明確了立身之本——制造娛樂、盡心服務,大眾文化隨意抓取一些碎片就制造出娛樂作品、輕松騙取受眾的好感,所以它不再依賴文學資源,也淡化了文學的責任,更漠視外在的批評。

第二,借助內部力量,大眾文化締造了自治王國。在大眾文化蓬勃發(fā)展的同時,文學的地位相應下降,市民階層的娛樂需求為大眾文化提供了巨大的生存空間,大眾文化不斷增添新成員,迅速地擴張勢力范圍,尤其是電視這個“羞澀巨人”使大眾文化滲透到尋常百姓家,其將悉心服務運用得淋漓盡致。對大眾而言,大眾文化帶來雙重舒心的服務。首先,可以輕松地觀看圖像,無須苦讀文學作品。于是他們沉迷于圖像之美,比如電影,“它具有典型的現代性;為人所喜聞樂見;詩情與神秘感、色情與道德存于一體”[4]。其次,能夠足不出戶就可享受服務,免除了購書的舟車勞頓。結果一些人患上電視依賴癥,為光怪陸離的影像折服,他們模仿影像,從中獲取所謂的生命體驗。當影像不再可有可無而被奉為生命的一部分的時候,它們轉而成為大眾的主宰者,控制著他們的行為與精神。此時,大眾文化只需控制大眾即可,無須在意文學家的憤怒和批評,最終它締造出自治王國。在此王國中,景觀之間相互聚合,形成內爆,使大眾文化擁有更大自足性。如德波所憂:無處不在的景觀已僭越現實的地位,成為大眾的知識和思想的來源,而大眾情愿受其支配與愚弄。

那么,自治的大眾文化具有哪些表現方式呢?第一,自我衍生,茍且偷生。相較而言,文學追求原創(chuàng)而羞于重復,大眾文化則樂此不疲地重復,毫不在意他人的批判和指責。它的一種固定配方就是由“成功作品”無限地衍生出相關作品,如狗尾續(xù)貂的續(xù)集,令人厭煩的是今日高踞票房前列的電影中總是不乏這類衍生品。對于文學家,幾乎每部作品都是嘔心瀝血之作,講述一個精巧完整的故事,所以他們羞于“貂不足,狗尾續(xù)”的做法,鄙視這種膚淺的、自我否定的行為。因此,以往的經典拒絕衍生品,即使有好事者與投機者炮制了這類作品,但它們與原作相形見絀,難登大雅之堂,如《西游記》的續(xù)集《后西游記》。而某些文化產品因利潤蒙蔽了眼睛,因自治而漠視外在的批判,在衍生中茍且偷生,直至被人徹底厭棄。第二,相互攀緣,結成同盟。文學與大眾文化存在著互惠關系,文學給予影視以優(yōu)質資源,影視改編則賦予文學作品以二次生命,在互惠中,作品的精髓與責任基本上沒有丟失。隨著大眾文化的成長,它的成員學會相互攀援,如由電影擴充為電視劇、或把電視劇縮小成電影。這都是偷巧的伎倆,改編者只需為某個影視作品換上新服飾,就制造出一個新作品。其實新作與舊作貌離神合,它們僅僅依靠不同服裝欺騙大眾眼睛,新作帶來的仍是原本那些微弱意義,但由于大眾無法或無意辨識這種伎倆,結果大眾文化掌握了一種新的自治方法,進一步疏離與文學的關系。第三,碎片重組,自創(chuàng)生機。景觀王國中充斥著影像碎片,投機者以一條不嚴密的線索拼湊一些碎片,組成一個貌似崇高的故事,這種作品是“瞎眼的雕像”——有軀體但沒有魂靈。拼湊的作品曾因新異性、娛樂性,贏得一些觀眾的喜愛,但是其嬉鬧的態(tài)度、松散的結構使其自毀長城,其毫不掩飾的愚人目的令人備感侮辱。不過,觀眾很快又墜入拼湊作品的陷阱中,因為自治的大眾文化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了拼湊方法,如《復仇者聯盟》 通過擇取幾個娛樂英雄,然后以好萊塢最有效的配方——救世情結烹制,最后制造出一個眩人耳目、酣暢淋漓的娛樂大片。這類拼湊作品之所以能掩人耳目,是因為它的態(tài)度嚴謹、結構完整,但它與嬉鬧的拼湊作品并無質的差異,它們都寄生于一些文化產品中,拼貼出毫無歷史感和現實性的虛幻之作??膳碌氖牵瑧{此伎倆,大眾文化獲得更大的自治信心,它只需嚴謹地使用自我王國的資源就能俘虜更多大眾、擴大王國的疆域。

自治的大眾文化咄咄逼人,它也如自治的文學一樣自由行事,似乎是一個勝利者,其擁躉越來越多、版圖越來越大,很多辯護者為其搖旗吶喊、積極正名。不過,究其本質,大眾文化的自治只是一種“虛假”的自治。文學的自治是為了更有效地批判和反思社會,而其反對社會則是為了獲得更高級的自治;但大眾文化在享有自治的那一刻,恰恰是失去自由的開始,它淪落為經濟和政治的工具,喪失了言說真相、揭示真理的自由,這種自由曾由文學賦予。比如今天走俏的戲仿(parody)與拼湊之作無不是無本之木、毫無現實意義,只為娛樂和欺騙大眾,賺取他們錢財而已。而把盈利作為宗旨之后,大眾文化就完全被人視作商品運作,盈利成為它最大目的與最有效的檢驗標準,藝術性與道德水準遭到放逐。難言藝術性的大眾文化,其道德水準也令人不敢茍同,其商品的本性驅使它異常在乎觀眾這個消費者的態(tài)度。為此,它卑躬屈膝,極盡討好大眾之能事,使娛樂越來越膚淺化、低俗化。比較地看,與文學聯姻時的大眾文化雖然不能自治,但它尚可在藝術性與商業(yè)性之間自主選擇,“早期的流行文化在其社會意識形態(tài)與消費者所生存的現實社會狀況之間保持著平衡。這有可能使18世紀的流行和嚴肅藝術的界限比今天還要流暢。”[5]但自治后的大眾文化完全蛻變?yōu)閾u錢樹,成為經濟模式的產品,難以擁有藝術這種清白之身,即使有人(如詹姆遜)竭力為其爭取,所得到的僅是低等藝術的尷尬身份。獲得虛假自治的大眾文化推卸了文學曾傳遞的責任——批判社會、反思人性,但是它絕非一個脫離政治的閑云野鶴,實質上它暗含政治功能——通過簡化大眾的想象力和思想,將他們異化為逆來順受的奴仆。這就是阿多諾與洛文塔爾所言的社會水泥(cement)與膩子(putty)的角色。大眾文化在娛樂大眾的同時降低著大眾的認知能力,使他們無力又無意反抗壓制和統治,即大眾文化就是輔助統治者的一個幫兇。另外,持續(xù)擴張的大眾文化還隱含著更可怕的政治功能——文化同化,就是一種強勢的大眾文化侵蝕與吞噬其他民族的文化,并在域外建立起自己的飛地,使全球許多人轉化為它的受眾,這便是文化帝國主義的表現。

對于大眾文化的自治,文學信徒心情沉重。一方面,大眾文化與文學存在著利害關系,前者的興起某種程度上建立在蠶食文學領域的基礎上;另一方面,大眾文化越強大,被愚弄的人就越多,受愚弄程度也越深。這兩方面都導致文學信徒仇恨大眾文化,不同的是,一者是私仇,一者是無私的人文關懷。而多數文學信徒就是因大眾文化的愚人特性而投出批判之矛,可貴的是,像波茲曼這樣的媒介理論家也加入批判之列。這些批判者絕非杞人憂天,自治的大眾文化如一頭貪婪怪獸,吞噬著一切,迷惑著大眾,混淆著價值判斷。

具體而言,第一,大眾文化獨自培育著擁躉,贏得了更多辯護者。以前的影視愛好者基本上都是半路出家,幼時耳濡目染文學,他們心目中不同程度矗立著一個文學標準,以這樣的標準衡量影視作品,即使他們感喟這些影像之神奇,也不會陷入迷狂中。因此雷蒙德·威廉斯與霍加特雖然給予大眾文化以極大肯定——普及知識、提升民眾的文化水平,但是他們對文學的熱愛是矢志不渝的?;艏犹卣f:“簡言之,我珍重文學,因為在文學里,人以他們所能掌握的全部弱點、誠實和洞察來看生活……并且通過跟語言的一種獨特關系,把他們的洞察加以戲劇化?!盵6]霍加特甚至強調:只有懂得文學的人,才能評價大眾文化。就是說,以往大眾文化的擁躉是由文學與大眾文化共同培養(yǎng)的,他們能夠發(fā)現大眾文化的丑陋之處,發(fā)揮監(jiān)督者的作用。但是隨著大眾文化崛起與文學衰微,加之電視與網絡服務到家,許多人是吮吸影像的奶水成長的,他們對大眾文化帶有先天溫情,只看到它的長處,并拒絕他人對它惡語中傷。這些受眾習慣于大眾文化的給予方式,他們無須想象和思考就可“籠天地于域內”,而對召喚他們思考的文學存有畏難情緒。為此,他們選擇逃避文學,這是文學受眾銳減的一個主要緣由?;诖?,希利斯·米勒憂慮地指出:信息技術從根本上威脅著文學,年輕人喜愛簡單輕松的影像產品,畏懼深刻復雜的文學作品,而且這已成為社會習俗,體現出合理性,這對遭遇多種困難的文學無疑是雪上加霜。相反,囿于景觀王國的人陶醉于炫目的景觀、廣博的知識、貼心的服務,堅信大眾文化就是良師益友,強烈反對他人批判這個可信賴之物??梢哉f,隨著大眾文化在更大范圍內凸顯自治性,它培育的支持者越多、為其辯護的聲勢就越浩大。有意思的是,大眾文化一直生活于爭議中,其批判者絡繹不絕,但為其辯護者從未絕跡,比如蒙田肯定消遣的必要性,本雅明認可其解放功能,伯明翰學派贊美它給予民眾多種幫助。今日為其辯護聲亦不絕于耳,“理解”(understanding)它的人層出不窮,如麥克盧漢指出媒介文化延伸了人的感知范圍,增進人們對世界的認識;約翰·菲斯克相信通俗文化是大眾施展民主意識的場所,是宏觀革命的試驗地。無疑,這些辯護為大眾文化招攬了新受眾,拓展著它的勢力范圍。

第二,大眾文化動搖了一些人的藝術觀,引發(fā)重寫藝術與美學的浪潮。對于現代性,藝術曾扮演了急先鋒的角色,其突破宗教禁忌、探知未知領域、鼓勵人們運用才智。為此,藝術在人們心目中是神圣的,它與自由和理性休戚相關?!拔覀兂鲇谡數睦碛芍粦敯淹ㄟ^自由而生產、也就是把通過以理性為其行動的基礎的某種任意性而進行的生產,稱之為藝術”[7]??档抡J為快適的藝術以單純享受為目的,從無思考的意向,也無長遠打算,而美的藝術“就是這樣一種把反思判斷力、而不是把感官感覺作為準繩的藝術”??梢姡瑠蕵纷髌冯m屬于藝術,但身份并不高貴,無法與美的藝術相比肩。進入20世紀后,電影壯大了大眾文化的力量,但是受極權主義(如希特勒)的控制,電影變異為愚弄人的政治工具,結果招致理論家的口誅筆伐,大眾文化背負了巨大惡名。但是擁有自治后,大眾文化將其悉心照顧普及到每個受眾身上,讓他們都感覺到它的和藹可親;它本著娛樂原則包容著一切,讓人們從中看到思想、民主意識等積極因素。這些舉措引發(fā)一些人的同情,他們置疑舊的藝術觀,希望消除大眾文化的惡名,樹立積極形象,為此他們掀起一股重寫藝術或美學的浪潮。這里的重寫體現為兩種形態(tài):消除既有的成見,恢復大眾文化的藝術身份;擴大藝術邊界,賦予大眾文化以藝術身份。第一種主要通過證明大眾文化富有積極性來消除人們對它的偏見,而自然地恢復它的藝術身份。例如詹姆遜并不回避大眾文化的物化特征和意識形態(tài)功能,但也肯定它的烏托邦特性——向往集體生活,強調團結,這種烏托邦激發(fā)了人們對現實的批判、對美好未來的憧憬。這種批判與想象功能是藝術必備的,所以兼?zhèn)溥@兩種功能的大眾文化自然也位于藝術之列,只不過它是低等藝術而已。洛文塔爾也持類似觀點,“文學中包含有兩種強有力的文化合成物,其一是藝術,其二是以市場為導向的商品”[8]。他將商品文化(如通俗文化)視作一種文學,因為它也是個體對社會的一種體驗,而且其娛樂性也非毒藥。第二種主要借助為藝術界定一種寬泛的定義而將大眾文化吸納其中。例如在《超越美學》中,卡羅爾指出藝術是一種敘事方式,而低俗小說是一種程式化的敘事方式,程式化可以訓練讀者的解釋能力,使其從解釋中獲得愉悅。韋爾施則敞開藝術大門,將電子作品與影像產品收容其中,“你應當能夠享受旅行在不同電子世界之中的快感,但不僅僅是在電子世界,同樣也在其他的世界里”[9]。有意思的是,他們著作的名字分別為:beyondAesthetics與GrenzgangederAsthetik[10],都以一種開放姿態(tài)對待新事物,合時宜地賦予大眾文化一種較尊貴的身份。

第三,大眾文化愚弄人的手段更高超,影響更深遠。自治后,大眾文化猶如脫韁的野馬,不計道德與責任,醉心于如何更有效地愚弄人。一方面,它不斷借助新媒介拓展勢力范圍。媒介是大眾文化的福星,從報紙到影視再到網絡以及手機,大眾文化經歷紙質——電子——信息等媒介的變遷,每種媒介都為大眾文化開拓了新空間。而具有革命性的是電子媒介,如電視進入千家萬戶,占據大眾的日常生活,使大眾文化擁有與文學分庭抗禮的實力,甚至其勢力超過文學??膳碌氖?,信息技術在加劇控制日常生活的基礎上,還非常規(guī)地為大眾文化拓展新空間,比如手機在為人們提供無微不至的娛樂服務的同時,悄然地將大眾文化推至無處不在的境地,甚至最隱蔽的場所。另一方面,通過新的敘事方式,穩(wěn)定舊的受眾、俘虜新的支持者。作為一種商品,大眾文化始終將取悅大眾作為宗旨,為此它不斷創(chuàng)新著敘事方式,希望借助新服飾迷惑大眾視線,騙取他們信任。例如它通過自我衍生,制作出子虛烏有的前傳與續(xù)集,滿足大眾對前因后果的好奇;依靠相互攀緣,以相異形式重復相同內容,如卡羅爾所言給予大眾辨識細節(jié)差異的成就感;憑借戲仿和拼湊的手法,戲謔一些崇高人物和經典作品,迎合大眾解構權威的心愿;選取內部的優(yōu)質資源生產出娛樂作品,同時為所選取的作品帶來二次生命,例如要想看懂《復仇者聯盟》就需要按圖索驥,觀看《美國隊長》《鋼鐵俠》等相關作品。依仗這些敘事方式的合力,大眾文化擴充了受眾陣營,既擴大了受眾的年齡范圍、種族數量,也突破了地域界限、文化差異,更多人尊奉它為知識與精神的源泉,它也由此擁有更多愚弄對象。此時,它的愚人效果更令人擔憂!首先,它取消了自然差異,修改人類的特征。在大眾文化的王國中,不同年齡的人都受到平等、公正的待遇,兒童與成人共享同一作品,其實這種貌似公正中隱藏著抹除自然差異的陰謀。如波茲曼擔憂:取消年齡界限會導致童年這個人類必經階段消失,致使兒童成人化,童真、可愛等詞語將僅存于人類記憶中,世界充斥著少年老成的兒童,真不知這對人類是福是禍?其次,抹除文化差異,塑造同一面孔的人。經過幾千年文明的洗禮,人類引以為自豪的是創(chuàng)造出豐富多元的文化,文學雖提倡世界性,但前提是獨特的民族文化,大眾文化則試圖將全世界過濾,而過濾最嚴重的后果是某種強勢文化壟斷天下,其他文化唯其馬首是瞻。目前,美國文化借助發(fā)達的傳播技術與物美價廉的優(yōu)勢,儼然是世界霸主,布道著其意識形態(tài),培育著效仿者,“通過直接的經濟控制以及間接的貿易和外國的仿效,傳播已經成為美國世界權力擴張的決定性因素。”[11]

當前,隨著文化轉向在全球蔓延,大眾文化已進化為一個“星叢”——包含經濟、政治等多種因素,各國競相發(fā)展大眾文化與文化工業(yè),而當它們備受重視的同時,人們更需要警惕其愚弄人之功能,因為它們想要愚弄的是整個人類,并且手段更隱蔽、更多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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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修 磊]

2014-12-13

李進書(1972—),男,教授,博士后研究人員,文學博士,從事文化理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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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462X(2015)03-014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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