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回日期:2014-05-16
論竹內(nèi)實的魯迅研究
陶鳳,靳明全
(四川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四川 成都610064)
摘要:2013年7月30日在東京醫(yī)院辭世的竹內(nèi)實先生是日本戰(zhàn)后最早開展現(xiàn)代中國研究的學(xué)者之一,特別是在對毛澤東、魯迅的研究上更是成績斐然,被譽為日本毛澤東與現(xiàn)代中國研究“第一人”。在魯迅文學(xué)的研究上,竹內(nèi)實先生視角獨特,見解獨到。他剝離魯迅的“神性”,去掉外界所給予的一切光環(huán),打破“圣人魯迅”的桎梏,通過分析他的作品,考證他的生活,了解他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生活的周圍條件、擔(dān)任的職務(wù)與世俗身份等,將之還原成一個平凡人,通過融入到魯迅的平凡生活中,滲入到魯迅的作品中去“閱讀”魯迅,為讀者呈現(xiàn)了一個還原了“人性”的魯迅。
關(guān)鍵詞:魯迅;圣人;凡人;渺小;寂寞;官員魯迅
作者簡介:陶鳳,女,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靳明全,男,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比較文學(xué)及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6文獻標(biāo)志碼:A
一、“圣人”魯迅
魯迅在中國幾乎家喻戶曉,他是20世紀中國最受矚目的文化巨人,以筆代戈,以文代盾,挖掘著國民的劣根性,拷問著人類的靈魂。一提到他,讓人想到的字眼就是“偉大”、“圣人”。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說:“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xué)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薄?魯迅是在文化戰(zhàn)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shù),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毛澤東還說過“魯迅在中國的價值,據(jù)我看要算是‘中國的第一等圣人’。如果孔夫子是封建社會的圣人,那么魯迅則是現(xiàn)代中國的圣人”。 老舍說:“看看魯迅全集的目錄,大概就沒人敢說這不是個淵博的人??墒恰疁Y博’二字,還不是對魯迅先生的恰好贊同?!狈ń菀蛘f:“魯迅是真正的中國作家,正因為如此,他才給全世界文學(xué)貢獻了很多民族形式的、不可模仿的作品。他的語言是民間形式的。他的諷刺和幽默雖然具有人類共同的性格,但也帶有不可模仿的民族特點。” 劉再復(fù)教授在《略論魯迅思想的發(fā)展》中的第一句話就說“魯迅是中近代影響最大、無與倫比的文學(xué)家兼思想家”。何滿子說:“不論當(dāng)代人對魯迅作了多么高的評價,未來的歷史家對魯迅的評價將比今人高得多?!?/p>
在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xué),魯迅如奇峰屹立,形成一座白話文的文學(xué)金字塔,被稱為“近代文學(xué)之父”。日本進步作家和新聞記者山上正義說:“魯迅20年來對中國文壇所作出的功績,是不能簡單地用泰斗等言詞來加以論斷的。他在具有特殊的發(fā)展形態(tài)、而今尚在發(fā)展中的中國當(dāng)前文壇上,作出了極為特殊的功績?!盵1]46佐藤春夫說“他的作品,的確具有很深的傳統(tǒng)地位……經(jīng)過不懈努力,終于成為中國近代文學(xué)之父,完全盡到了職責(zé)。他的成長,即使放在中華民國近代發(fā)展史上來看,也是非常偉大的”[1]48。魯迅的日本朋友內(nèi)山完造在《文學(xué)家之魂》中說道:“倘若以一言來形容魯迅,我只能說他有著古武士之氣概和中國式血肉之軀,該強硬的時候他絕不妥協(xié)。”“他身上不僅有那種不為金錢和權(quán)力所動的不屈不撓的精神,也有對百姓蒼生的同情心”。還說“他最吸引我的地方,是他正直的人格”。 在他看來“魯迅先生稱得上是世界的偉人”。
在中國,在全世界,對魯迅的盛譽層出不窮,總被套上各種閃爍的光環(huán),被放置在“圣人”的位置,無人可及。可是魯迅也出生于凡塵,他的文學(xué)是中國的,也是屬于世界的。在日本,魯迅也有屬于他的一席之地,不是被當(dāng)作外國作家,而是作為“國民作家”來對待的,這也為日后日本的魯迅研究奠定了特有的基礎(chǔ),日本的魯迅研究一直有其獨到之處。在日本的魯迅研究有三種魯迅形象:小田獄夫的《魯迅傳》中的反抗政府的愛國者、民主主義的魯迅;“奠定了日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基石”的竹內(nèi)實先生提出的“虛無的(絕望的)文學(xué)者”的魯迅形象;戰(zhàn)后60年代在當(dāng)時關(guān)于“政治與文學(xué)革命”論爭中丸山升先生提出的始終為一個“革命者”的魯迅形象[2]。無疑這些魯迅的形象都是偉大的。 竹內(nèi)實以“沉默的十年”的魯迅作為他的魯迅觀的切入點,伊藤虎丸先生更關(guān)注日本留學(xué)時期和“五四”時期的魯迅,木山英雄先生特別鐘情于《野草》時期的魯迅,丸山升先生則始終如一地集中考察“作為問題 1930年代”中的魯迅,即和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革命以及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實驗發(fā)生了復(fù)雜關(guān)系的作為左翼知識分子的晚年魯迅[3]。
竹內(nèi)實也是有名的中國文學(xué)研究者,尤其是對魯迅及其作品的研究。但與其他學(xué)者不同 ,他認為把魯迅稱為“圣人”是因為1937年10月,毛澤東在延安陜北公學(xué)魯迅逝世周年紀念大會上講演時口號的提出:“魯迅在中國的價值,據(jù)我看要算是中國的第一等的圣人?!泵又终f:“孔夫子是封建社會的圣人,魯迅則是新中國的圣人?!盵4]233竹內(nèi)實認為毛澤東并沒有將孔子和魯迅同等看待,而是把魯迅看作了第一等圣人,把封建社會的孔子看作了第二等圣人?!叭绻聊テ溲酝庵?,顯然應(yīng)該是如此”。接著竹內(nèi)實又說:毛后來在《新民主義論》中,并沒有再把魯迅比作圣人。這也許是因為,一般人聽到 “圣人”二字,很容易聯(lián)想到孔子身上去。雖說魯迅是第一等圣人,但以前的人還沒有這樣承認過。“可是無論如何,毛澤東的這個評價,確實確定了魯迅的地位。尤其是到了1974年,魯迅地位被抬到了極高的程度”[4]233。在這里竹內(nèi)實認為魯迅被稱為“圣人”有被刻意拔高地位的嫌疑 。魯迅在《在現(xiàn)代中國的孔夫子》中談了三點:第一,孔子在死后交了好運。第二,權(quán)勢者,或者是想成為有權(quán)勢的人,任意裝扮他,抬高他。第三,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他已經(jīng)死了,不能再開口了。竹內(nèi)實說:“我覺得,這三天點對魯迅來說,同樣也是適用的?!盵4]238也就是說竹內(nèi)實覺得魯迅的地位被人為抬高,在他死后其身份被人利用。
竹內(nèi)實剝離了魯迅的“神性”,在他看來魯迅就是一介凡人,他通過對魯迅作品的分析與生活的考證,了解他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生活的周圍條件、擔(dān)任的職務(wù)與世俗身份等,融入到魯迅的平凡的點滴生活中,滲入到魯迅的作品中。正如他所說:“我并非是什么只為揭穿別人內(nèi)幕的偵探,甚至連原告也說不上。我只是開始閱讀魯迅。自己不過是一介讀者?!薄坝白幽阋?,我一生下來,便想走進魯迅所寫的那種黑暗中”[4]33。正如矛盾所說:“要冒著這一切偉大的永久紀念的必須辦到,有一個先決條件:學(xué)習(xí)魯迅?!?/p>
二、 文學(xué)中的渺小魯迅
竹內(nèi)實說過:“魯迅是人,不是神,所以魯迅不可能沒有缺點?!敝駜?nèi)實通過對魯迅作品詳盡的分解,以呈現(xiàn)出魯迅是“人”,也一樣是凡夫俗子,而非神;通過對魯迅作品的解讀,通過作品透出的人情味,去撲捉魯迅的平凡生活、普通人格。
在《漢詩紀行辭典》中竹內(nèi)實對魯迅的《自題小像》“靈臺無計逃神矢,風(fēng)雨如磐閽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進行了重新的詮釋。這首詩寫于1903年(明治36年)3月的某一天,魯迅21歲,風(fēng)華正茂,他剪掉了發(fā)辮,這在留學(xué)生的預(yù)備校弘文書院的江南班里是第一個,為了作紀念,他拍了照片,托回國的朋友帶給弟弟周作人,還送給了朋友許壽堂。他剪掉了象征中國人落后愚昧的發(fā)辮,可是面對民眾對于祖國的危機全然無知的狀況,他一樣無助,只有在寒冷的夜晚,仰頭對著星星訴說[5]91。在中日戰(zhàn)爭中,清朝政府戰(zhàn)敗,日本獲勝,清國的知識分子都很關(guān)心為什么日本可以獲勝,魯迅正是在國家、民族危機感的壓迫下,從礦山學(xué)校畢業(yè)考取官費到了日本留學(xué)。面對國家的落后、國民的愚昧,面對國破山河,魯迅有著強烈的使命感,可他還沒想到要用手中的投槍去拯救國人的精神,僅想從仙臺醫(yī)科學(xué)到比較好的醫(yī)學(xué)知識、技術(shù)回國后醫(yī)治病人。
“運交華蓋欲何求 ,未敢翻身已碰頭,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這首 《自嘲》詩魯迅作于1932年10月12日。竹內(nèi)實對此的解說是:在某天晚上的宴席上,突然想起小時候,被占卜交華蓋運,在迷信中交華蓋運是很幸運的,可是“華蓋”是佛教寺院的裝飾,能帶給幸運的應(yīng)該是僧侶,魯迅想到此,再想到自己的境遇,帶自嘲地作了此詩。甚至把這個時期的雜文集結(jié)出版命名為《華蓋集》。本不是因為相信吉兇、運勢,而只是一種挖苦,從該詩的題目可以看出來。魯迅認為:“我被說交華蓋運已經(jīng)足夠,本就沒有期望太多,可是卻四處碰壁?!盵5]575魯迅當(dāng)時幫助青年作家,給予他們鼓勵,可是卻遭受一部分青年作家的攻擊說他落后于時代,后來在文學(xué)運動的方針上也與之形成對立。即使遭到許多人的指責(zé)、攻擊,他一樣不動搖,一樣和孩子們玩耍,甚至扮成牛讓他們騎著玩。其實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魯迅對下一代的關(guān)愛、憐惜。與橫眉相對的是俯首,面對批判毅然不動,可是面對小孩卻可以低頭,為了孩子,為了下一代他可以做一切事情,甚至低頭為他們做牛做馬?;蛟S可以自己藏在一個小屋子里,就成為一個天下,就不需要管其他什么人和什么春秋冬夏。正如《求乞者》中一樣,“我順著剝落的高墻走路,踏著松的灰土。另外幾個人,各自走路”。在“四面都是灰土”的社會里,在人們“各自走路”而互不關(guān)心的社會里,或許我也應(yīng)該一樣地麻木,躲進自己一個人小的屋子里,其他的一切就將和我無關(guān),可是魯迅又怎么能做到?對于青年們的不成熟,群眾的不覺醒,魯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最后他就只有起來抗?fàn)?,爭辯,也就出現(xiàn)了后來魯迅與青年們的文壇爭辯。
“俯首甘為孺子?!边@句詩后來被毛澤東在延安賦予了新的解釋,說意味著“為人民大眾奉獻的精神,要學(xué)習(xí)魯迅的這種精神”[5]576。竹內(nèi)實明確地說出魯迅精神被抬高了,因為本就是一首自嘲的詩,卻被提到一種精神層面。周海嬰也在回憶父親時說:“或許是由于政治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父親的形象都被塑造為‘橫眉冷對’,好像不橫眉冷對就不是真正的魯迅、社會需要的魯迅。的確,魯迅愛憎分明,但不等于說魯迅沒有普通人的情感,沒有他溫和、慈愛的那一面?!闭缰駜?nèi)實所說:“這是一種自嘲的詩,在整體的文脈中來看,無論如何也不能生出毛澤東那樣的解釋。作為問題的兩句詩,最多也只是說在文壇上遭到謾罵而沉默,所以只在家里玩些個孩子當(dāng)馬騎的游戲,也就這種程度的文字吧?!盵6]
“慣于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即使是春天的夜晚,漫漫長夜卻無法入眠, 因為帶著妻子兒子外出避難,想到在北京的母親,夢里都不由淚滿面。夜不能寐,睜著眼睛看到城頭變換大王旗。想起被殺害的朋友,作下此詩,卻無處發(fā)表,只有在月光如水中深深哀悼[5]578。這是只有尋常人才有的兒女情長,圣人孔子是不可能具有的,圣人在意的只會是天下大事。竹內(nèi)實通過這些字里行間看到了魯迅平凡的一面。因為魯迅不如圣人那般只為了推行仁政禮教,即便逃亡也會帶上妻室兒女,不會如孔圣人一般放下妻室兒女,周游列國14年。此詩也看出了魯迅的無助:在國民黨的黑暗統(tǒng)治下,他為了不被逮捕,不得不帶上妻室兒女逃亡;為了紀念被殺害的青年朋友,拿起手中的投槍寫下這首詩,可是因為在逃亡途中不能發(fā)表,只有讓如水的月光照在深色的衣服上,帶去對他們的哀悼之情。這首詩寫于1933年,是為了紀念1931年2月7日被國民黨殺害的柔石、殷夫、胡也頻、李偉森、馮鏗等5位左聯(lián)作家。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兩年了,可是“只因為兩年以來,悲憤總時時來襲擊我的心,至今沒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搖,將悲哀擺脫,給自己輕松一下,照直說,就是我倒要將他們忘卻了”[7]232。正如他所說“我們還在這樣的世上活著,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7]219。魯迅孤獨無助,只有寫詩揭露敵人的兇殘卑劣,表達對反動派的無比憤恨。
竹內(nèi)實在《關(guān)于魯迅的短刀》中說到魯迅的復(fù)仇觀念極強,“他受了欺辱,所以想復(fù)仇,他看人受欺侮,所以想代人復(fù)仇”[4]116?!棒斞赶壬膹?fù)仇觀念最強烈。在日本時每于課余習(xí)些武藝,目的就在復(fù)仇。幼年被人蔑視與欺壓,精神上銘刻著傷痕,發(fā)展而為復(fù)仇的信念”。魯迅只是凡夫俗子,所以當(dāng)他受了欺辱后一樣想復(fù)仇,并且由于幼年被人蔑視與欺壓,復(fù)仇觀念還特別強,這是只有凡人才會有的欲念。并且通過對《復(fù)仇(其二)》和《復(fù)仇》兩文的新的認識,竹內(nèi)實認為魯迅最后想表達是只有斷了復(fù)仇的念頭,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復(fù)仇?!坝谑侵皇O聫V漠的曠野,而他們兩在其間裸著全身,捏著利刃,干枯地立著;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這路人們的干枯,無血的大戮,而永遠沉浸于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搬敋⒘恕酥印娜藗兩砩?,比釘殺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7]339?!拔业男囊苍錆M過血腥的歌聲:血和鐵,火焰和毒,恢復(fù)和報仇。而忽然這些都空虛了”[7]340。因此為了避免沾染血污,還是不要復(fù)仇、不要殺戮比較好。但事實上魯迅到死都沒有放下復(fù)仇的念頭“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8]。
“萬家墨面沒蒿萊,敢有歌吟動地哀。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對于這首詩,竹內(nèi)實的詮釋是:一些關(guān)心中國的人來到上海,希望能見到作者,于是就通過魯迅的至交內(nèi)山書店的老板內(nèi)山完造引薦,達成了愿望,當(dāng)然其中也有人希望得到魯迅的簽名,于是魯迅就寫了此詩,可得到此詩的人能明白多少魯迅的心境呢?在這首詩的最后一句“于無聲處聽驚雷”是作者的目的所在。當(dāng)下人們過著貧苦的生活,雜草已經(jīng)將房屋掩蓋,都已經(jīng)看不見房屋了,對此大地都顫抖了。因此我希望大家能把這消息傳播出去。在沒有聲音的地方,如果你側(cè)耳傾聽的話,會聽到巨大的雷聲。這是1934年,魯迅贈與日本評論家新居格的一首詩,他希望能將中國的現(xiàn)狀傳播出去。當(dāng)時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社會中的人民過著困苦的生活,山河破碎,萬家凋零,人民在生存線上抗?fàn)?。面對如此現(xiàn)狀,魯迅無能為力,深感自己渺小,只有痛定之后,長歌當(dāng)哭,動地哎吟,期待著“于無聲處聽驚雷”。
魯迅沒有杜甫的愁苦,沒有李白的疏狂,但他卻有屈原那樣馳騁飛揚的想象和深刻綿密的憂思,從“我以我血薦軒轅”,到“于無聲處聽驚雷”,耗盡了一生的精力,“心事浩茫連廣宇”,不為己,不為國君,只為萬家墨面的人民。竹內(nèi)實通過對魯迅文字認真的閱讀,全新的詮釋,在字里行間發(fā)掘了一個渺小而平凡“心事浩茫連廣宇”的魯迅。。
三、失去故鄉(xiāng)的孤獨魯迅
竹內(nèi)實說:“對于魯迅,有各式各樣的看法。一般來說,大都將其理解為革命文學(xué)家。那么,是否也可以把他看作是一位失去了故鄉(xiāng)的人呢?”[4]261魯迅在《家庭為中國之根本》中提到:“我們的古今人,于現(xiàn)狀,實在也愿意有變化,承認其變化。變鬼無法,成仙更佳,然而對于老家,卻總是死也不肯放……家是我們的生處,也是我們的死所?!盵7]243
可是魯迅在北京為官時,卻回故鄉(xiāng)紹興變賣了老宅,在北京買了房子,帶領(lǐng)家族舉家北牽,并將這次的實際感受寫進了《故鄉(xiāng)》里。魯迅就這樣失去了故鄉(xiāng)。失去了故鄉(xiāng),讓人覺得就像是成了一棵無根之草樣而四處放浪,有時甚至還會漂泊到海外[4]262。 “覺得北方固然不是我的舊鄉(xiāng) ,但南來又只能算是一個客子,無論那邊的干雪怎樣紛飛,這里的柔雪又怎樣的依念,于我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7]62。離開故鄉(xiāng)的魯迅是孤獨的,這種孤獨感時時蕩漾在他的作品中?!豆枢l(xiāng)》、《在酒樓上》、《孤獨者》和《傷逝》等一系列作品中的主人公,全都是孤獨之人。
在《故鄉(xiāng)》里“當(dāng)乘著船離開故鄉(xiāng)時,‘我’的心里涌生出了一種無名的感慨。聽著船底潺潺的水聲,感到自己與閏土已經(jīng)有些隔絕了”。濃濃的“孤獨”感縈繞著魯迅。正如竹內(nèi)實說:“‘我’覺得,已不可能再回到故鄉(xiāng)了。從此以后,必須一步一步地腳踏實地,不斷走下去。就這篇《故鄉(xiāng)》而言,‘我’顯然已經(jīng)放棄了故鄉(xiāng)?;蛘哒f,這是一篇向故鄉(xiāng)宣告離棄的文學(xué)作品。”
“如果喪失故鄉(xiāng)是極端痛苦的,那么另一個極端,則要數(shù)在城市里無家可歸了”[4]32。魯迅離開紹興,在北京也沒有定居下來,而是在幾年后離開北京,先移居到廈門和廣州,最后才在上海定居下來。如一棵無根的草,四處流浪。因此,也不能說他曾經(jīng)在北京扎下過根,他仍如無根野草。魯迅的文章中無處不透出一種孤獨感,有一種孤獨的陰沉。
竹內(nèi)實說:“魯迅對我的吸引,與其說是因其所散發(fā)的光輝,毋寧更是那種孤獨的陰沉。但是,魯迅并沒有身陷于那樣的孤獨中,而是將孤獨深藏在心里。因此從外表上看起來,魯迅仍富于活力,其身上閃爍著來自于白晝的太陽那樣的光芒??稍隰斞傅男睦?,那顆被陰暗的高墻封鎖著的心靈,卻始終凝視那黑暗的深處。我覺得,在那種沒有陰暗的地方,魯迅也就不可能存在。對魯迅來說,那種陰暗,便意味著生命。若非如此,那還得把魯迅引進黑暗里去。因為只有那樣做,魯迅才有生存的可能。在那黑暗中,其生命才能夠生存?!盵4]29“我將向黑暗里彷徨無地。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你甚么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空虛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虛空,決不占你的心底”。孤獨者的決絕,遠行,沉默于黑暗中,只要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并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7]338。魯迅自己也講:“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zhàn),所以很多著偏激的聲音。其實這或許是年齡和經(jīng)歷的關(guān)系,也許未必一定的確的,因為我終于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p>
但黑暗終會過去,黎明即將到來,因為魯迅堅信一切還是充滿希望的,他努力地在寂寞中掙扎,“希望,希望,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襲來,雖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陸續(xù)地耗盡了我的青春”?!拔抑坏糜晌襾砣獠@空虛中的暗夜了”?!敖^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但他還是堅信美好總會來臨?!跋M臼菬o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便成了路” 。
四、為了活著的官員魯迅
魯迅是從中年才開始小說和雜文創(chuàng)作的。在這以前,他的社會活動角色首先是教員、校長,后來則是教育部的官員。竹內(nèi)實在《周樹人的官員生活》中寫道:“魯迅具有兩種面貌:作為小說和雜文作者的‘魯迅’,以及中華民國教育部的科長,也就是官員‘周樹人’?!盵4]269正如魯迅在《傷逝》中所說:“人必須活著,愛才有所附麗?!比耸紫鹊没钪?,生命價值的體現(xiàn)才能有基礎(chǔ)。在他寫給友人和親人的信中,他曾不斷提到生存的壓力和寫作的無奈?!皶坏晔强坎蛔〉模麄兿窆酪落佉粯?,什么衣服行時就掛什么,上海也大抵如此,只要能夠敷衍下去,就算了”?!罢掌蜁鴥杀疽徊⒓纳?,書沒有什么意思,是為賣錢出版的”。“仍做文章,因為這是吃飯所必需,無法停止也,然而因此又會遇到危險,真是無法可想”?!拔覀兡肯碌漠?dāng)務(wù)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茍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今人玉佛,祖?zhèn)魍枭ⅲ刂聘嗟?,全都踏到他”。于此我們看到了魯迅為了生計而疲于奔波,也呈現(xiàn)他的凡人一面,有時也一樣有凡人的思想,為了能活著,能生存,即使覺得書沒什么意思,但為賣錢一樣出版。所以到了后來雖然作為作家的“魯迅”,并不適合當(dāng)中華民國的官員,可他為了生活,為了活著,以“周樹人”的身份當(dāng)了15年的官。作為“周樹人”的官員的工作與作為作家“魯迅”的工作,共同構(gòu)成了他的兩個側(cè)面,對他來說都是必要的。對于“魯迅”和“周樹人”這樣兩個面孔,郁達夫曾經(jīng)這樣寫道:“這時候的教育部,薪水只發(fā)到二成三成,公事是大家辦的,魯迅很有工夫教書,編講義,寫文章。他的短文,大抵是由孫伏園拿去,在《晨報副刊》上發(fā)表;教書是除北大外,還兼任北師大。有一次,在魯迅那里閑坐,接到了一個來催開會的通知,我問他忙么?他說,忙倒也不忙,但是同唱戲的一樣,每天總得到處去扮一扮。上講臺的時候,就得扮教授,到教育部去,也非得扮官不可?!盵9]是的,不管是教授也好,還是在教育部為官也好,對魯迅來說都是不適合的。但他也是凡人,也會為生活所迫,為了柴米油鹽做自己不喜歡的工作,扮演自己不喜歡的角色。他甚至被章士釗從教育部免職,后對簿公堂,經(jīng)訴訟勝利復(fù)職。對此他在給友人的信里是這樣說的:這次章士釗的舉動,我倒并不為奇,其實我也不太像官,本該早被免職的了。但這是就我自己一方面而言。至于就法律方面講,自然非控訴不可,昨天已經(jīng)在平政院投了訴狀了。
勝訴了的魯迅,后來又官復(fù)原職,并且在北京買了房子,變賣了老家的房產(chǎn),從紹興接來了母親、妻子和小弟弟。他在日記里也有記錄為官與薪酬方面的情況?!岸?,晨見教育部任命書,余為僉事”?!叭?陰。下午收本月俸百二十五元,半俸也。夜半雨”[4]278-279?!胺_我的簡單日記一查,我今年已經(jīng)收了四回俸錢了:第一次三元;第二次是六元;第三次八十二元五角,及二成五,端午節(jié)夜里收到的;第四次三成,九十九元,就是這一次。再算欠我的薪水,是大約還有九千二百四十元,七月份還不算。我覺得已是一個精神上的財主”[4]287。魯迅也曾因為政府遲遲不發(fā)薪水,統(tǒng)200余名教育部職員去財政部靜坐。
對身為作家“魯迅”的魯迅來講,他并不適合當(dāng)中華民國的官員,但他仍然勤勤懇懇地當(dāng)了15年的官。正因為魯迅非“神”,而是一個凡人,“人必須得活著”,所以他才會為了生活在寫作的同時還不得不扮演著“教授”與“官員”的角色;才會在北京買房,不會置家中妻子老母不顧;才會想到重振家風(fēng);甚至為了被免職而對簿公堂,為了俸祿而折腰到政府去靜坐……這些行為都不是神應(yīng)有的行為,而只是一個常人的生活中的瑣碎。竹內(nèi)實通過對魯迅生活中的點滴滲透、融入,還原了一個脫掉“神性”外衣、摘掉“圣人”光環(huán)的平凡魯迅。正是這樣的一個平凡的魯迅,在時代的荒漠里,摒棄“象牙之塔”一般飄然安逸的世界,獨自苦苦在“孤獨”中掙扎,如“深深地在人海的底里寂寞地鳴動”的《沉鐘》的聲音一般,他“愿意在無形無色的鮮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他舉起他手中的投槍,用文字的尖刀,在民族危難之際,劃醒了愚昧的國人。魯迅是平凡的,而他的一生是輝煌璀璨的一生,是戰(zhàn)斗不止的一生,他將自己的命運與民族的存亡緊密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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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 Xun in Takeuchiminolu’s Point of View
TAO Feng, JIN Mingquan
(CollegeofLiteratureandJournalism,SichuanUniversity,Chengdu610064,P.R.China)
Abstract:Takeuchiminolu is one of the first Japanese scholars to study modern Chinese culture and literature after the World War Two. He has made especially great achievements in the study of Mr. Mao Zedong and Lu Xun, which enables him to be honored as “the first person” to study modern Chinese and Mao Zedong in Japan. In the study of Lu Xun’s works, he gives us a special perspective, from which we can see an ordinary Lu Xun. Takeuchiminolu strips Lu of divinity and all the halos around him. Through analyzing Lu’s works and studying his life, together with his positions and identity, 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 and surroundings, Takeuchiminolu “read” Lu Xun in depth and shows the readers a real “human” Lu Xun.
Key words: Lu Xun; sage; ordinary person; insignificance; loneliness; Lu Xun as an official
(責(zé)任編輯胡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