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力斌
老鄰居黃永玉
——琉璃廠融德畫廊黃永玉書畫展印象
師力斌
師力斌:文學博士,《北京文學》副主編,副編審,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大眾文化研究。著有《逐鹿春晚——當代中國大眾文化和領導權問題》。
今天的城市就是這個樣子,每天見的人不搭話,不熟悉,見不著的人反而搭話,熟悉。黃老先生我就很熟悉。近幾年在和平門琉璃廠附近上班,得地理之便,中午飯后,約一干同事去琉璃廠看書畫,黃老先生便是我最心儀最有話想說最令我開心的。在我看來,他是琉璃廠的“笑傲江湖”,是和平門的大門神,是榮寶齋的齋主。
此話怎講?藝術就六個字,真性情,高境界。這幾年書畫界魚龍混雜,唯價是舉,在琉璃廠的各路神仙,知名的不知名的不在少數(shù),但真正讓灑家動心的,也只黃老先生等一二人而已。至今已記不清看過他多少作品,反正隔三差五前去觀賞,總有出人意表的高作。離我辦公室直線距離不超過兩百米的融德畫廊,似乎長年累月有老先生的書畫,多則十天半月,少則兩三月,就會有新作冒出來?;蚯f或諧,嬉笑靜動,皆成藝術,出于筆頭,則俯仰皆合,于我心有戚戚焉,不吐不快。
這次去看,門臉換了新作,叫“人做,天看”,兩個大條幅,斗大的字,隨物賦形,九十而作的心態(tài),實在是進入了自由王國的門坎,讓我輩嘆為觀止。進得門去,第一幅字更令人叫絕,“世界已經(jīng)長大,我他媽的已經(jīng)老了”,如果不是武林高手,絕不敢出此邪招。在詩歌界,也只有沈浩波輩有此膽量;在小說界,二十年前王朔或許如此瀟灑過一把。當今的書壇、畫壇,中規(guī)中矩者多,模仿重復者眾,怪力亂神者無數(shù),但真正能從生活中來,又到生活中去,將生活與藝術、文學與書畫結為一體的,還真沒有幾家。黃老敢以九十高齡發(fā)80后、90后的少年狂,實在是藝高膽大真性情。有一個現(xiàn)象常讓我心生疑問:看畫展,只要是搞國畫的,十之八九是山水。給我的印象是,這些畫者還停留在荊關董巨或吳倪黃王時代。這樣的畫跟我們的時代有什么關系呢?黃老先生絕對不會讓你有“乃不知有漢”的世外桃源感。他告訴你,他活在當下。僅憑此一點,他就可以把千百畫家比矬了。要不成大家才怪呢。
僅舉上面“人做天看”一例,各位看官或許不服,容在下再舉幾例。自齊白石畫蟲魚以來,畫界多有趨附,仿佛蟲魚是人文畫正統(tǒng),自然界其余眾物皆視而不見。黃永玉不吃這一套,他信手拈來貓和老鼠。他不言政治意識形態(tài)之白貓黑貓,但也不乏社會見識,絕不閉門塞聽,依然保留知識分子心系天下的情懷。一幅《自助餐》,眼睛倍兒亮的貓神態(tài)自若,視盤中老鼠為囊中物,那種信心十足的架勢令人為之一振。這個題材傳統(tǒng)乎,現(xiàn)代乎,似乎藝術理論中那些五花八門的概念高帽都扣得不合適,但黃老先生膽大妄為,我行我素,就這么畫了,天下能奈我何?我一向喜歡藝術上的造反派??幢槲乃囀?,哪一個大家不是靠造反起家?唐律唐絕造漢樂府的反,宋詞造唐詩的反,現(xiàn)代新詩又造古詩的反。范寬造李成的反,何海霞很可能也造了張大千的反。如若不信,請看黃老先生在三十多年前評何海霞的話:“師傅是張大千,作品中見出血緣關系,但又有自己的嶄新面目?!l能否認他是位杰出的國畫家呢?論國畫的‘血統(tǒng)’,他的‘血’是很純的。不過我可以悄悄地告訴你,在國畫創(chuàng)作上,他常常使用丙稀顏料,有時候還看一點現(xiàn)代抽象畫?!?/p>
吃喝拉撒是人之常情,但見之于藝術者并非無遮無攔,所謂藝術加工之意。而在老黃,這根本不是問題。他畫梅花,也絕不襲舊,不花發(fā)幾枝,只把一枝梅畫得沖天,松樹般壯碩,用民間最喜慶的大紅色點染梅朵,大俗,大雅。題詩曰:“山齋飯后渾無事,寫罷梅花便過年”,那個煙火氣十足的老頭兒躍然紙上。最令我笑倒的是《出恭》一幅,畫人之解決問題,恕我見識淺陋,見所未見。圖中三筆粗線條,將一個大解手的蹲檔勢畫了個淋漓,上方還配一句打油詩我記不起了,但右下方的印我記得清楚“大潑墨嘛”,估計這四個字在印史里,恐怕也算一絕。我和同事都樂瘋了,以香墨寫草根之糗事不也快哉!
要以為造反就是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產(chǎn)階級的苗,就大錯特錯了。黃老先生的基本功可是了得。造反派并不總是無知無畏的紅小兵。功底深厚、兼容并蓄的造反派也不在少數(shù)。因為你明白,還是魯迅那個老問題在等著:革命之后呢?革命之后要蓋樓、造橋、辦學、興醫(yī),哪一樣不需要技術打底?黃永玉這樣一位跨世紀老人,可謂海納百川,身登天梯,目極寰宇。他從木刻起家,后兼學別樣,日積月累,遂得大道。在《南方周末》的一個采訪中他曾說:“三十年前我就說過,我弄不清楚,什么叫做創(chuàng)新。要畫得好,就要努力,要去探索。一張不算數(shù),一百張、一千張搞完了還不一定到了終點,要別人去完成它,前赴后繼。”看他的許多荷作,完全是文人寫意手法,不求形似,原以為他投機取巧,故意標新立異,不曾想他在“文革”十年中,于畫荷下過苦功,僅速寫就畫了八千多張。黃先生還有一個特出的地方,就是他的文學素養(yǎng),絕非常人可比。此前我知道沈從文是他的表叔,以為不過順口稱呼,表示尊敬而已,卻原來他們的過往長久而深密,甚至可以說沈對黃有言傳身教之功。黃永玉是得了沈從文的真?zhèn)鞯摹?/p>
黃先生的畫不僅有無拘無束的筆墨和創(chuàng)意,更有無邊無際的樂觀主義。這二者的結合是藝術史少見的。他對生活的樂觀,絕非常人能比,前述幾作可見一斑。這不是一般人敢表達的。中國文人古來多愁,從屈原的“長太息”到陳子昂的“獨愴然”,從李白的“萬古愁”到李璟的“雨中愁”,不一而足。再到我們這時代的藝術,表達憤怒、批判、指責、懷疑、悲憤、孤獨、遺世獨立、憤世嫉俗,這對于文人來說是家常便飯,政治正確,比如嘟囔幾句政府,怒斥下社會風氣,揶揄一點名人不軌,都不會有危險,但你在網(wǎng)上夸幾句警察、醫(yī)生、官員試試,肯定會有網(wǎng)民迅速把你拍扁。說生活不如意者,會被認為有思想,說生活快樂者,會覺得你低智商,或者是當局的托兒,至少會懷疑:這貨是不是被洗腦了?但黃先生什么人啊,他久經(jīng)生活的考驗,與歷史較量快一百年了,他是棵老樹,僅次于神仙。他什么沒見過?戰(zhàn)爭與和平,批斗與捧場,革命與建設,計劃與市場,外國與中國,政治與文藝,他都是親眼目睹,親身經(jīng)歷,與我輩書上得來完全不是一個概念。他是對中國社會發(fā)展有巨大的發(fā)言權的。但他不像許多當年失意的知名人士那樣喋喋不休地抱怨、訴苦、控訴。他喜歡表達生活的歡樂。他不否認在社會主義的大躍進時期的盲信,但他也看重那時候的熱情與憧憬。他自稱畫過小孩在巨大的稻穗上跳舞,他曾期待為香山那邊的牛配豬刻上一幅(參見《南方周末》的采訪)。黃老曾自述,殘年已到,板煙釅茶不斷,不咳嗽,不失眠數(shù)十年。嗜啖多加蒜辣之豬大腸,豬腳,及帶板筋之牛肉,此等自況,一看就是生命力旺盛的主兒,這胃口,這牙口,二十歲后生也不讓。這歡樂的功夫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風雨之后的彩虹,是大劫之后的饋贈。他挨過整,挨過斗,也挨過打,但都被視為過眼煙云。文革十年,他記住了一句巴爾蒙特詩:“為了太陽,我才來到這個世界!”老婆見他挨打,背上流血,他安慰她:“不會永遠是這樣的!”(參見《比我老的老頭》增補版代序)。非常羞愧,我對這位巴爾蒙特一無所知。他不記仇。不像許多受過批斗的人,一生念念不忘,像丟了孩子的祥林嫂,走哪都訴苦。人生就像小溪,到死方至大海,水面越來越寬,容量越來越大。如若到老還是小溪的含量,小溪的脾氣,淺薄無比,遇石即跳,這樣的人生境界我實在不敢茍同。黃老先生越來越看重生命中美好的部分,越來越向美的事物、善的事物看齊。一草一木,一貓一狗,在他都是充滿趣味的,都是歡樂的使者。這或許是黃老先生最難得的品性。看他的畫,那個叫人樂呀,忍不住。他畫荷花,就一枝,竹竿一般一枝獨刺天空中的太陽,荷葉之類的贅物一概刪去。另有一幅畫花的,以李白醉酒自喻,畫中一李逵式胡須大漢醉坐荷池,波紋蕩漾,周圍荷花前呼后擁,深得李白脫靴三昧外加溫柔鄉(xiāng)中意。馬年他畫馬,馬首方正,馬尾一垂到地,有磚砌一般的笨拙與厚度,而另一幅《行空》,他不說天馬,一匹重紅色的馬飛在半空,與人們已經(jīng)爛熟于心的悲鴻馬完全不是一回事,倒像是呂布或關羽坐在馬背上沖向琉璃廠而來。這幅畫三平尺,標價一百五十萬,恨不能收,灑家囊中羞澀,還害得黃老先生這幅得意作在此空房中等待幾年吧。讀黃先生的長篇連載《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更加深了這種印象,文字跟他的畫一樣童趣天然。他真的已經(jīng)入了化境。
他有一幅畫《有僧從西方來》,畫中一位西方傳教士披一件黑袍,讓我感覺就是黃老先生在過化裝的癮,用斜眼睨囊中羞澀的我呢。每回看畢欲走,都覺老黃手拿煙斗打趣我:下回再來看我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