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高幫 滿 蛟 喬煥江
感知平凡世界的生命熱度
——關于《平凡的世界》及其批評的對話
韓高幫 滿 蛟 喬煥江
韓高幫:哈爾濱師范大學文藝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滿 蛟:哈爾濱師范大學文藝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喬煥江: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從事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
喬煥江:隨著電視劇《平凡的世界》的熱播,全社會重新掀起觀看、閱讀和討論《平凡的世界》的熱潮,北京、上海等都舉辦了由著名學者以至中宣部高層領導參與的研討會,各大報刊雜志也紛紛發(fā)表關于小說《平凡的世界》及其改編電視劇的批評文章。在這些不乏洞見的批評文字中,我們既看到了對《平凡的世界》的熱愛,也看到了很多截然相反的評價和解讀。我個人覺得,對這部堪稱當代經(jīng)典的作品的解讀,無論使用何種方法,都要先老老實實面對自己的閱讀體驗,尊重并回到文本內(nèi)部能夠提供的種種可能。盡管我們知道,這些體驗必然帶有特定的歷史局限,而文本一定程度上是其所及現(xiàn)實的表征甚至癥候。
我是70年代生人,你們二位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一代人,我們雖然都被這部小說所感染,但我想知道的是,那種感染我們兩代人的東西是不是一樣的?我們還是首先分別講述一下與《平凡的世界》“相遇”的過程吧,先著重談談小說里究竟有什么東西讓我們著迷。
滿 蛟:《平凡的世界》最吸引我的是兩點,首先是小說中對勞動和苦難的肯定,其次是困難中展現(xiàn)出來的“溫暖的人情”。這更為可貴,更為感人。作品中普通的人物默默堅持、互相關懷幫助的情節(jié)俯拾皆是,如孫少安,在我看來,作為先富起來的鄉(xiāng)村能人,他不甘于貧窮,把腳板拍在堅實的土地上,非常具有開拓精神和責任意識,為了讓弟弟妹妹上學而選擇輟學、下地干活。如孫蘭香,她思想成熟得很早,從小就干農(nóng)活,能吃苦去扛水泥包,學習成績又非常好,她是我學生時代的最佳榜樣。還比如當金家父子被拘留、金家人被全村人唾棄的時候毅然決然地嫁給金強的衛(wèi)紅,還有孫蘭花對二流子王滿銀的不離不棄、金波對藏族女子的一往情深、潤生從公子哥蛻變成樸實勞動者的勇氣,不一而足。總的來說,給我影響最大的是看起來有些特立獨行的孫少平,他寬廣的思想和眼界使他能云淡風輕地超越現(xiàn)實苦難,他對有意義生活的積極追尋、他困難的經(jīng)歷和真誠的選擇是不斷催促我前進的巨大力量。
喬煥江:你們最初看《平凡的世界》是在什么時候?
滿 蛟:我是在初中,應該是2002年左右看的,那時候看得很上癮,甚至不聽課也要看。那時只是覺得故事很感人,孫少平是我的榜樣,故事里面有很強大的力量可以供我汲取。但是我那時候文青氣質(zhì)很嚴重,另外又非常情緒化,對《平凡的世界》和《穆斯林的葬禮》等書的閱讀成了我標榜自己的資本。說實話,我一直把孫少平、孫蘭香、馬建強這樣的人物形象當成激勵我前進的榜樣,而且深深知道我的家庭決定我必須這樣,但是我一直無法真正嚴格地自我約束,雖然看似很努力,但仍然是渾渾噩噩的以情緒化的方式學習,只學語文等自己喜歡的學科,班級排名一直位于中等。
韓高幫:我也是初中看的,那時候是老師推薦看的。這本書那時仍然非常流行,我是跟風式地看,看得不深入,當時只對集體勞動、炸壩等感到新奇的社會場景描寫印象深刻。
喬煥江:《平凡的世界》三卷本還沒有出齊的時候,我已經(jīng)聽過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中午的長篇小說聯(lián)播的部分內(nèi)容,90年代初三卷出齊并且獲得茅盾文學獎時,我毫不猶豫地買了這套書。在長達數(shù)年的時間里,《平凡的世界》幾乎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初中每天中午回家吃飯一定要傾聽廣播的動情講述,高中買到書后的閱讀過程也依然非常激動。我喜歡這本書更多的原因是感同身受:我跟孫少平一樣都是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孩子,對我們來說,那時候存在著鴻溝一樣城鄉(xiāng)戶口的巨大差異,這幾乎成了和我一樣許多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孩子的夢魘般的壓力,當然,很大程度上也轉(zhuǎn)化成學習的壓力。我們會特別擔心自己高考落榜,不知道自己的出路何在,是不是就會回家種地,過一種沒有保障的生活?其實現(xiàn)在想起來,這種壓力很大程度上來自我們的父母,他們幾乎一有機會就耳提面命般念叨類似的話。每到這樣的時候,所有的少年意氣立刻被打回原形、敗下陣來,套用現(xiàn)在的一句俗話,覺得自己仿佛一瞬間“低到了塵埃里”,非常沮喪。
在這樣的心理重壓下,孫少平敢于舍棄自我而投向未知生活的勇氣讓我看到另外一種可能,也就是你可以尋找別樣的生活,只要你肯付出勞動,敢承擔代價。所以孫少平獨自在黃原攬工背石頭的那些日子很觸動我。沒有相似境遇的人,也許根本想不到那時孫少平需要跟怎樣強烈襲來的無望感斗爭,也因此,讀書和愛情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為同這種生活無望感的斗爭而顯得彌足珍貴。黃原攬工的孫少平不知道自己能否成為國營煤礦的工人,但是他還是堅持在外闖蕩。他的經(jīng)歷給了我示范和勇氣。
當然,剛才你談到孫少平的獨立意識、孫少安的擔當意識、孫蘭花和田潤葉等女性的愛與犧牲精神等,衛(wèi)紅不顧一切地跳進“火坑”著實令人“眼窩發(fā)熱”,蘭花對二流子丈夫的不離不棄也讓人動容,當然還包括田潤葉對殘疾后的李向前的悉心照料,她從愛情的精神世界投身到更為廣博的生活世界中的巨大轉(zhuǎn)變……看起來,《平凡的世界》中人物群像所體現(xiàn)出來的可貴的精神品質(zhì),不論是在當時還是對當下都仍然有效。我想問的是,有沒有一個東西或者概念可以把這些可貴的品質(zhì)整合在一起?
韓高幫:我覺得應該是時代精神和時代文化,那個時代,共同承擔苦難的社會傳統(tǒng)還沒有消失殆盡,大家一起風風火火地勞動和生活也是存在的,例如電視劇中孫少安豁壩抗旱的情節(jié),孫少平找到村里支書商量如何抗旱時說過這樣的話:全國上下一盤棋,為了階級弟兄。雖然這個場景是電視劇的演繹,但依然傳達出某種整體的時代精神和歷史風貌。
滿 蛟:我以為這里面人物群像背后的共通點就是對苦難和勞動的肯定,以及其中互相關懷的溫暖人情。小說中的人物群像都是普通平凡的勞苦大眾,他們過的都是平凡但是有質(zhì)感的生活。讀《平凡的世界》,總是感覺路遙就坐在你身旁和你促膝長談,作品的語言樸實和親切,毫無矯揉造作之感,充滿生活的質(zhì)感和煙火氣,是非常日常生活化的東西,每個讀者都能讀懂,每個讀者也都在作品中看到自己的影子,這正是作品傳達出來的氣氛,也是作者竭力追求的生活態(tài)度。
喬煥江:無論是苦難、勞動還是溫情,我們剛才都不約而同地談到一個詞:生活。小說塑造了一系列社會轉(zhuǎn)折期的人物群像,他們各有特點,但都在以非常認真的態(tài)度對待生活,而不是當時新寫實小說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灰色生活或王朔小說中的游戲生活。這種對生活的認真態(tài)度使得小說雖然人物眾多、情節(jié)復雜,卻又彼此關聯(lián)、氣脈相通。你能感覺到敘事者是在很認真、很嚴肅地和我們探討生活這個大問題,而我們喜歡《平凡的世界》,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因為我們內(nèi)心還有一種認真對待生活的熱望,這也是這部作品在今天仍然有效的原因。無論什么時代、無論時代發(fā)生了什么變化,也無論會遇到多么難以承受的問題,人們心底那一種要認真面對生活的愿望是會一直存在的。
不過,接下來似乎問題就來了,我們會覺得,在當下社會,認真生活的人似乎沒有那么多了,游戲生活、得過且過、隨波逐流、追求虛擬幻想的人越來越多,這樣的現(xiàn)象和觀念會不會成為當代年輕人走進《平凡的世界》的障礙呢?
滿 蛟:這種障礙是一定存在的。即使有些讀者飽含認真生活的態(tài)度來閱讀,但是很多情況下還是會把它讀成個人奮斗式的勵志典范,從而加固個人主義的價值觀。因為當今社會的叢林法則只會讓人在個人主義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雖然不同時代的人都會對作品表示認同,會為孫少平的人生感慨唏噓,我們一遍又一遍地閱讀它,但《平凡的世界》常常在這個時候成為我們困難時的精神皈依地,它能給予人撫慰和溫暖,比如當我們受了委屈,可能會想,你的委屈和孫少平的經(jīng)歷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呢?不過,盡管如此,我們卻依然無法堅韌勇毅地直面現(xiàn)實中的不公平,還是習慣性地選擇逃避,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我們大都沒有看到孫少平的真正偉大之處。
韓高幫:我們很難走進那個年代,誤讀誤解的確會促使我們在個人奮斗走向成功的勵志神話中越走越遠。現(xiàn)實的規(guī)則也許是我們的父母經(jīng)常打擊我們的話:“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這句話會一直幽靈般地存在,人的社會差距也似乎永遠無法消弭。不過,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當我以新的姿態(tài)重新閱讀,作品還是能帶給我勇氣和力量。
滿 蛟:初讀《平凡的世界》時,我對田福堂、田福軍、喬伯年的故事十分不感興趣,對孫少平、孫少安兄弟倆的人生經(jīng)歷頗為感動,其中有關孫少平的三個意象讓我至今難忘,即黑面饃、一遍遍被磨得血肉模糊的后背、因為做不起褲衩而不得不光屁股睡覺的運動男孩。想到這些就常常想到我自己,雖然我的生活比他稍好一些,但是他仍然因此而成為我的榜樣。我記得當時我會把書中類似“如果能深刻理解苦難,苦難就會帶給你崇高感”,“人處在一種默默奮斗的狀態(tài),精神就會從瑣碎的生活中得到升華”這樣的句子寫在日記本的扉頁,讓它時刻激勵著我堅持到底。但是這本書也有一點是當時的我無法接受的,那就是孫少平為什么放棄體面有尊嚴的城市生活而選擇朝不保夕的礦工工作?為什么他放棄年貌相當?shù)慕鹦愣x擇半老徐娘的惠英嫂呢?我希望他能早點過上好日子,希望他的付出能有收獲。
喬煥江:與我們當初的閱讀相對照,因為有了問題意識,有了一個更歷史化的眼光,我們今天重讀《平凡的世界》,關注點會有不同,或者說會發(fā)生偏轉(zhuǎn)。我注意到你談到最初的解讀不是把作品和社會現(xiàn)實關聯(lián)起來,而是跟自己相類似的苦難生活關聯(lián)起來,這很顯然是一種有選擇的關注,但這種關注為什么發(fā)生?是源于社會中勵志神話的流行觀念,還是你的真實處境和孫少平的命運有什么相似點?我有一個疑問,那種把《平凡的世界》更多地說成是一種勵志性讀物的說法,或者說,那種認為很多讀者是在做勵志式解讀的指責,是不是不夠尊重閱讀者真實境遇中的閱讀體驗,不夠尊重那些也許連閱讀者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合理訴求?
滿 蛟:我們正處于一個個人至上的時代,尤其對于學生而言,生活單一,離現(xiàn)實生活比較遙遠,很容易生活在自己所建構的小世界里,他們會將《平凡的世界》解讀為個人奮斗式小說,這種解讀其實是一種遮蔽甚至是欺騙。90年代以來的社會文化氛圍是勵志式解讀背后的時代背景,個人主義奮斗式的邏輯是勵志式解讀背后的文化心理機制,當然我們要非常警惕這種個人神話式的解讀方式,但是我們也的確非常真切地感知到巨大的社會壓力和貧富差距。
喬煥江:現(xiàn)在的批評界,一些批評家擔心書中孫少平、孫少安這樣的形象會成為個人奮斗式的虛假幻象,并進而導致社會主義傳統(tǒng)的斷裂。這種擔憂相對于當下時代文化氛圍也許是有道理的,但首先要搞清楚批評鋒芒所向的對象。即使是勵志吧,也要看勵的什么志,為什么勵志。要考慮到,當下時代的底層青年,是不是也和孫少平一樣,仍然感受到某種社會性差距的巨大壓力。從孫少平那時到我少年期的那個時代,這個壓力來自城鄉(xiāng)差距,來自生活有沒有保障的差距,現(xiàn)在也許是貧富的差距、占有社會資源的差距。在這些差距帶來的巨大壓力下,讀者所選擇的勵志解讀,其根本原因還是來自社會,而不是文本內(nèi)在邏輯的延伸或者讀者被流行的勵志觀念所左右。所以可不可以這樣說:我們不能把這些社會肇因歸咎于路遙和他的《平凡的世界》,也不能輕易指斥讀者的蒙昧,而是要真正理清把《平凡的世界》解讀成勵志讀本的方方面面的力量,在這之中,剝離出當代青年把孫少平、孫少安兄弟當成奮斗典范中的合理性訴求,這種解讀的內(nèi)核是合理的,而不是法蘭克福學派想當然的批評解讀。
韓高幫:“誤讀”中其實也離不開飽含著孫氏兄弟改造自己生活和改造世界熱望的積極努力,有時是改造自己的生活,更崇高的是改造世界,這是我最為看重的地方。
喬煥江:百萬字的篇幅,一定存在著大量的細節(jié)和歷史信息,故事也一定存在著多樣的、復雜的可能。個人主義式的解讀一定是可能的,但是這種解讀恐怕并非文本之中敘事人的意圖。敘事人有自己的價值判斷,我們在作品中經(jīng)常會發(fā)現(xiàn),在敘事人那里,這些價值觀念是不言而喻的。有人發(fā)現(xiàn),電視劇中保留的旁白很有力量,其實,小說中我們也時??梢钥吹竭@種敘事人的“旁白”,有意思的是,這種旁白的技巧,路遙很明顯是從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那里繼承下來的。有時候,在對具體情節(jié)的敘述中,也不動聲色地存在著某種價值判斷,比如小說寫少安、少平兄弟圍繞分家問題的對話,當孫少安還在為分家而發(fā)現(xiàn)自己面臨某種道德倫理感的危機,從而熱烈地反對分家時,孫少平卻只是淡淡一笑,在隨后的爭論中,小說寫孫少安發(fā)現(xiàn)弟弟和以前不一樣了,自己甚至再也沒辦法理解后者的理論。這里面實際蘊藏著一個重要的歷史信息,獨立門戶過自己的好光景的少安為此感到不安,透射出的不能不說是傳統(tǒng)價值觀在當時農(nóng)村的大面積失血的焦慮,而少平已經(jīng)在承擔起整個“爛包的家庭”,怎能不是對傳統(tǒng)價值觀的堅守和延續(xù)?兩兄弟在此處境界始見高下,敘事者對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的價值判斷也在此處自然表露出來。
滿 蛟:這么看來,我最初用個人奮斗的方式來解讀也是有其現(xiàn)實理由的?!镀椒驳氖澜纭分杏袃删湓捲谙喈斠欢螘r間內(nèi)讓我極為信服:“親戚關系是庸俗的;互相設法沾光,沾不上光就翻白眼;甚至你生活中的最大苦難也常常是親戚們造成的;生活同樣會告訴你,親戚往往不如朋友對你真誠。見鬼吧,親戚!”我現(xiàn)實生活中的親戚們就是這樣,日子比你富裕百倍,但是卻從來不會對你伸出援助之手。所以我記得媽媽從小就這樣告訴我:好虎一個能攔路,一定要爭氣。這是《平凡的世界》的力量,更是來自現(xiàn)實生活的力量。
喬煥江:你說的庸俗的親戚關系,包括舊農(nóng)民身上的習氣,在趙樹理等人的作品中已經(jīng)被清理過,但是在孫少平時代又死灰復燃,當然在你生活的時代又進一步強化。如此說來,你的個人奮斗式解讀里就有很多合理成分,因為它其實包含著對現(xiàn)實不平的反抗,這也是時代難題的一種特殊提法。
韓高幫:互相攀比的現(xiàn)實把我們驅(qū)趕到個人主義的生活邏輯,使我們認為唯有通過個人奮斗才能成功,社會也沒有可能給我們提供更多的幫助。當然90年代以來文學觀念的轉(zhuǎn)變也是影響之一,如果把文本和電視劇對照來看,就會發(fā)現(xiàn)變化非常明顯,一種是反抗個人主義,一種是純粹倒向個人主義的改編。但要避免或者說抵抗這種來自時代文化心理的誤讀,我們能做什么?
滿 蛟:后現(xiàn)代主義主張解放感性和直接感受力,反對闡釋,在這種背景下,我們通常采用快餐式的解讀方式來閱讀《平凡的世界》,閱讀速度很快,當然就一定會出現(xiàn)一種選擇性的閱讀,但是我們會認為這種閱讀感受就是對的,是我自己的,不容別人質(zhì)疑。我們經(jīng)常會認為:是誰規(guī)定你的解讀一定是對的,而我的一定是錯的?你的解讀再好,我也不認同。我們都是將自己非常嚴密地封閉在空間中,阻擋著整個外在世界,我們言辭犀利地捍衛(wèi)自己可憐的價值觀,可是爭論過后,只有寂寞相伴。要改變這種現(xiàn)狀,首先必須先放下自己,要看到自己身上的弱點和缺陷,不能把自己看得特別重要,否則將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還要嘗試著在更廣闊的社會中與更多的人發(fā)生關聯(lián),嘗試著恢復已經(jīng)消失了的集體榮譽感,恢復《平凡的世界》《李雙雙小傳》等作品中所表現(xiàn)的那種樸實但深沉的勞動榮譽感,當然同樣重要的還有,我們?nèi)绾文軌蜢o下心來、將自己清空,認認真真地閱讀文本,認認真真地思考整個故事的復雜構成,進而嚴肅認真地思考自己在整個現(xiàn)實關系中的真實位置,思考自己究竟應該朝什么樣的方向發(fā)展。
喬煥江:要避免誤讀,首先恐怕就是要回到文本,老老實實地把文本中的重要信息,包括人物的動機和行動中所具有的復雜可能發(fā)掘出來。不管批評家們是否承認,《平凡的世界》已經(jīng)成為當代文學和文化的經(jīng)典,但它的經(jīng)典性顯然不是來自某種文學史寫作,恰恰相反,已有的當代文學史寫作并沒有給出足夠的重視,而有意思的是,這種有意無意的忽略,卻并沒有妨礙這部小說成為大眾公認的經(jīng)典。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一個大膽的設想:可不可以用研究《紅樓夢》的態(tài)度來研究《平凡的世界》?這樣的話,文本必然會得到最大程度的尊重,也會成為一個哈貝馬斯意義上交往對話的平臺,通過它,人們就歷史、現(xiàn)實、價值等問題展開有意義的對話。比如在充分理解孫少平為何把大牙灣煤礦視為“生活的戀人”的基礎上,再去思考和探討礦工孫少平在當下時代是怎樣的處境。按孫少平的生活理念,又會怎樣應對現(xiàn)實的變動?其次,批評所不能忽視的是,要在當代底層青年個人勵志性解讀中剝離出合理性內(nèi)核,而不能只是居高臨下做政治正確的批判。合理性的訴求和時代文化心理的誤導往往是糾結在一起的,批評因此更需要細致、耐心和更多的慎重,無論是對文本還是讀者,批評者應該抱著建設性的態(tài)度去批評。比如從文本中人們看到了孫少平的個人奮斗,但也能看到他在煤礦工人團結協(xié)作的勞動中感受到的集體的力量和勞動的光榮,而在《平凡的世界》的讀者身上,難道我們不愿意看到甚至沒勇氣去設想或引導一種從孫少平再到新的梁生寶的歷史可能嗎?
韓高幫:批評如果要防止選擇性誤讀,進行建設性解讀,具體的文本中有什么實例可以分析?
滿 蛟:《平凡的世界》中對于苦難的描寫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作品中的苦難描寫俯拾即是,比如小說的結局甚至也是苦難的,孫少安的日子剛剛過好,妻子就得了絕癥,孫少平力圖要從哥哥的愛情悲劇中掙脫出來,可是田曉霞卻犧牲了,只有蘭花、蘭香姐妹的結局還讓人滿意。對于小說中這種苦難和悲劇描寫,我以為大致有三種解碼方式。
第一種讀者認為路遙是一個苦難偏執(zhí)狂。這是簡單的情緒化的解讀,我們國家歷來就有苦情、煽情的傳統(tǒng),中國作家喜歡寫這樣的作品,讀者也愿意看這樣的作品,比如鬼子等人的小說,每逢下筆必定會寫到鮮血和死亡,可是讀者卻愿意沉浸其中盡情享受自我同情心泛濫的虛幻的豐盈感。有些讀者會質(zhì)問:為什么把田曉霞、賀秀蓮都寫死了,她們犯了什么錯?第二種讀者會認為路遙的苦難是一種屈從現(xiàn)實的無奈表達,是勵志的必備品。我初中和高中時代的幾位語文老師都極力推薦過兩本書:《平凡的世界》和《活著》。那么,這兩部作品是不是有相似之處?如果有的話,老師可能認為那便是苦難中的樂觀積極。在很多人看來,《平凡的世界》中的苦難似乎和《活著》中的苦難是異曲同工的,苦難是每一個人都必須要經(jīng)歷的,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因此人們必須以達觀的態(tài)度看待苦難??墒沁@種貌似樂觀積極的態(tài)度顯然也是有局限的,它可能會讓人們不加鑒別地忍耐、接受所有苦難,從而消解了改變外部社會的努力。
相對來說,第三種對苦難的解讀是我們最需要的。主人公孫少平經(jīng)歷苦難的目的是要防止被小農(nóng)意識的汪洋大海所淹沒,孫少平認為人總應該在苦難之外尋求更高的生活意義,或者說是變革現(xiàn)實的可能??嚯y之所以會使人偉大、崇高恰恰是因為它能夠讓人看到逼仄現(xiàn)實之外的意義和可能,所以他決定徹底背叛農(nóng)民的狹隘性,不管怎么樣都要離開雙水村,即便是自己傷痕累累。那么誰是狹隘的呢?那便是雙水村的哥哥孫少安等人,那便是那個逐漸物欲化、個人化、冷漠化的鄉(xiāng)村世界。在這里我還想做一個比較,那便是孫少平和方方小說《風景》中主人公七哥,二者都經(jīng)歷了無盡的苦難,但是人生選擇卻是截然不同的,七哥放棄了美麗純真的教授女兒而選擇能讓自己迅速飛黃騰達的女人,而孫少平卻選擇寡婦惠英,甘心當一個普普通通的煤礦工人,很顯然,孫少平經(jīng)歷的苦難是具體的苦難而不是抽象的苦難,他在苦難中不斷地成長成熟,他有著更高的追求、更廣闊的視野。
韓高幫:苦難書寫是現(xiàn)當代文學中的重要內(nèi)容,這種描寫往往很能打動人,但這種困難卻往往是成問題的,因為我們的生活中不僅僅只有苦難而已,底層人在困難中積極昂揚的精神是更加可貴的。缺少社會指向的苦難書寫是中國當代文學的悲哀,只有把苦難回歸到具體的歷史和時代中去,才能發(fā)掘出苦難的真正力量。
滿 蛟:這個世界真正的可悲之處在于我們對于苦難心甘情愿的接受,在于我們這個時代的人都看不到改變現(xiàn)實的力量,都是得過且過,都是以過好自己的小日子為唯一目標,社會的各種問題,誰都管不了,我只要遠離世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就好了??蓡栴}是,這個社會的難題會不斷地讓你疼痛,你的生活不會一直讓你稱心,你的利益也會不斷喪失,所以,你現(xiàn)在沒有責任感和使命感,將來也不會有人替你出頭,你現(xiàn)在覺得苦難是生活的常態(tài)從而放棄抵抗,終究有一天生活會讓你痛苦不堪。所以,我對當代文學中的苦難描寫中彌漫著的悲觀主義和犬儒主義氣氛十分不滿,如果說文學無法給讀者生活下去的勇氣,無法讓讀者感受到生活中蘊藏的積極力量,那么這種文學就是失敗的。
喬煥江:《平凡的世界》里面的苦難描寫的確是很具有代表性的。實際上在路遙寫作此書的同時期,中國的當代文學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其他的嘗試,如新寫實主義。新寫實看起來是現(xiàn)實主義,但與路遙《平凡的世界》的現(xiàn)實主義相比,差距還是很明顯的?!镀椒驳氖澜纭防锩娴目嚯y描寫并不比新寫實小說少,但路遙通過敘述人在小說中體現(xiàn)的價值判斷卻時時提振人,換句話說,我們從小說里總能感受到某種不言而喻的生命的熱度。與此相對的是差不多同時代的先鋒派小說,先鋒小說中的苦難很多都是血淋淋的,似乎很具體,但實際上卻變成抽象化、符號化了的形而上的苦難,苦難成了必需品,苦難成了意義的直接促發(fā)者。即使像余華這樣曾經(jīng)先鋒的作家雖然在90年代后出現(xiàn)了某種現(xiàn)實主義轉(zhuǎn)向,如他的《活著》及此后的幾部小說,但其中的苦難基本上難逃被符號化的窠臼。他最近的小說《第七天》中似乎出現(xiàn)了某種具體苦難掙扎著擺脫符號化和抽象化命運的努力,但顯然還只是剛剛開始。
把《平凡的世界》誤讀成勵志神話,對其中苦難的抽象化理解是關鍵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我們說,要防止陷入這種誤讀模式,就要摒棄將苦難當成個人成功路上墊腳石的抽象化處理方式。在《平凡的世界》中,苦難恰恰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歷史的。孫少平所離開的雙水村不是作為千百年來中國閉塞農(nóng)村縮影的那個農(nóng)村,而是一個曾經(jīng)嶄新過,但正在再度陳舊化的農(nóng)村。在這里,可以釋讀出非常重要的歷史信息——傳統(tǒng)的價值體系如何在文革結束前后的農(nóng)村崩塌了。比如書中雙水村黨支部書記田福堂因為門第之見而拒絕讓潤葉嫁給孫少安,這在“十七年”階段是不可想象的,在柳青的小說中是必須要被革除的舊農(nóng)民身上的壞習慣,一個黨的干部怎么能變成這個樣子呢?!從“十七年”到“文革”結束前后,農(nóng)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樣的歷史變化?這樣來看,孫少平所不滿的,并非是某種抽象的做農(nóng)民的苦難命運,他的不滿其實是蘊藏著具體的、歷史的動因的。只不過,在80時代的時代語境下,路遙不可能像柳青那樣,以高度的政治自覺式的方式表達出這種不滿。而其他如孫少平對少安的超越,對礦工身份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工人階級身份的認同,這些在書中都是有歷史之跡可循的。比如師傅王世才對少平和安鎖子親人般的情誼,使孫少平本人以及田曉霞受到洗禮的井底下的集體勞動的場面……孫少平是在這樣的一種團結協(xié)作的集體中完成了個體的自我認同,他顯然為自己成為這種更先進的力量中的一員而自豪,所以“大牙灣是他生活的戀人”,而他和惠英嫂的最終結合,并非什么憐憫和同情能解釋得了的,也不是什么所謂路遙不敢寫愛情的達成。少平對惠英的情感怎能不是一種愛情?只是這種愛已經(jīng)遠非少男少女的夢幻之戀,而是一種更為廣博的生活之愛!這種感情要遠比個人主義式的愛情博大得多。按小說中的邏輯,正是生活的力量讓孫少平走出了個人主義的幻象,所以,孫少平經(jīng)受的苦難,不是被抽象化為成功的墊腳石或形而上的苦難,而是具體而實在、具體而歷史的困難。我們甚至可以說,正是通過對這些苦難的超越,孫少平重新走進了具體的歷史,完成了從一個原西高中校園里自卑的農(nóng)村少年到一個社會主體的歷史性轉(zhuǎn)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