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楊罕亭 圖/重慶史迪威博物館
1944年9月13日,桂林方面?zhèn)鱽砹藰O為不利的消息,日軍第23師團以兩個師的兵力從粵北進攻,與從衡陽南下的日軍第11師團的7個師形成鉗形攻勢,以奪取廣西省。美軍第14航空隊在廣西境內(nèi)的機場和一系列設(shè)施都面臨著被日軍奪取的危險,史迪威急忙從重慶的談判中抽出身來,準備立即飛往桂林。
史迪威在渝中區(qū)上清寺總部辦公室里準備簡單的行裝時,秘書來報,說有兩名中共代表要求接見。史迪威驚異地說:“快,快請他們到我這里來?!碑攦晌还伯a(chǎn)黨員代表被請到了史迪威辦公室的時候,史迪威顯得興奮不已。一位成熟干練的中年人十分慎重地向史迪威轉(zhuǎn)達了朱德總司令的意見:“如果能得到必需的裝備,中共軍隊愿意在與同盟國的合作中肩負重要任務(wù)?!笔返贤芨吲d地在一張紙片上記下了朱德的話,一邊說:“我們目前正在朝著這個方向努力。”“史迪威將軍,我們歡迎您到延安來?!薄叭パ影玻笔返贤樕细‖F(xiàn)出喜悅而莊重的神情,“我的朋友斯諾在《西行漫記》中描寫的那些地方,我是很想去看看的,不過有許多麻煩。這次我從桂林回來以后,一定要去延安,我是前敵總司令,不到前線去怎么能行呢?”史迪威送走中共代表后,便登上了飛向桂林的專機,他在飛機上俯視萬里晴空下的莽莽山川,內(nèi)心一個念頭久久地拽住了他:“我們必須立即把武器交給斗志昂揚的中國共產(chǎn)黨。”
抗戰(zhàn)期間,陪都重慶是中國政治經(jīng)濟軍事中心。圖為重慶珊瑚壩,系當時的機場。
1944年9月,赫爾利、納爾遜抵渝時與史迪威等中美高級官員合影。
第二次魁北克會議正在加拿大的魁北克城召開,聚集在這里的盟國首腦人物們內(nèi)心都充滿著勝利的喜悅。在他們看來,德國法西斯正在自己國土上的東西兩線與蘇聯(lián)紅軍和盟軍作戰(zhàn),這是歐洲戰(zhàn)場即將勝利的尾聲了,消滅德國法西斯指日可待。他們已經(jīng)在著手制定接管德國后對整個歐洲的經(jīng)濟援助計劃了。英美蘇三國一旦結(jié)束了對德作戰(zhàn),就要傾注全力在太平洋上展開對日作戰(zhàn)。英國參謀部在會上提出的“杜拉可拉”計劃就是準備在近期內(nèi)使用空降部隊和海軍兩棲部隊奪取仰光,光復(fù)全緬。為此,中國軍隊在北緬的作戰(zhàn)對實施“杜拉可拉”行動計劃是一種極為有力的配合。當史迪威從飛機上拍給馬歇爾的電報送達魁北克會議時,會場頓時嘩然,驚愕不已。史迪威的電報不但說明關(guān)于解決指揮權(quán)和華南危機的問題沒有什么進展,而且提出蔣介石將有意破壞緬甸反攻的可能性。羅斯福眉頭緊鎖,他萬萬沒想到在這種時候,蔣介石還會以這種姿態(tài)出現(xiàn),他沉默了老半天,叫來了馬歇爾,指示他:“立即以我的名義起草一份嚴厲的電文,向他發(fā)出最后的通牒?!绷_斯福清楚地知道,他這是在冒風(fēng)險,也許這份電報發(fā)出去后,他就會永遠地失去這位蔣委員長,會永遠失去中國。但羅斯福此時感到蔣介石是在有意威逼他,他擱在輪椅扶手上那長長的手指在發(fā)抖,他的臉色變得鐵青。
自從9月18日羅斯??偨y(tǒng)在魁北克簽署拍發(fā)了那份給蔣介石的電報以后,羅斯福每天都在等待著蔣介石的回電??墒锹淇樟耍緛肀皇Y介石激怒了的羅斯福又開始感到自己在處理中國事務(wù)的時候太簡單化了。越是不見蔣介石的回電,羅斯福的內(nèi)心則越發(fā)不安。陸軍部作戰(zhàn)司為羅斯??偨y(tǒng)擬就了好幾份向蔣介石道歉的電報,但都婉言拒絕了召回史迪威。羅斯福知道這些都是馬歇爾和史汀生的意見,他都沒有在電文稿上簽上自己的名字。羅斯福知道和這位蔣委員長打交道,要謹防被他牽著鼻子走。這次不能輕易放棄自己的意見。但他也考慮到,如果萬不得已,就只有犧牲史迪威了。失去中國的責(zé)任落在自己頭上,對他不久就要參加的蟬聯(lián)四屆總統(tǒng)的大選,肯定不會是什么好事。如果召回史迪威,引起的不滿可能只是局部的。
羅斯福在10月6日給蔣介石率先拍出了一封電報,以打破雙方的沉寂。羅斯福在電報中表示同意接受蔣介石的建議,解除史迪威的中國戰(zhàn)區(qū)參謀長職務(wù),并保證不讓史迪威插手有關(guān)租借法案方面的事務(wù),但提出把中國遠征軍訓(xùn)練事務(wù)仍交給史迪威管理。當赫爾利把羅斯福的電報送給蔣介石的時候,他看罷不語,臉上沒有任何反應(yīng)。但他心里卻十分高興:這羅斯福果然不敢輕易拋棄中國戰(zhàn)區(qū),這說明史迪威并不是不能換的。
左:史迪威將軍在重慶會見宋慶齡女士。經(jīng)宋慶齡努力,史迪威同意讓從印度飛來的美國飛機幫助保衛(wèi)中國同盟將藥品和物資運往延安和解放區(qū),并從他管轄的軍用倉庫里撥出一些藥品和物資送給八路軍和新四軍。
10月的重慶,陰雨過后,便是一陣令人煩躁的悶熱,有一個非官方的傳聞通過赫爾利之口傳到了史迪威的耳朵里,使他更為煩躁不安起來。赫爾利在蔣介石那里看到了一份孔祥熙從華盛頓拍來的電報,電報中說霍普金斯在10月1日會見孔祥熙時說羅斯??偨y(tǒng)已決定召回史迪威。史迪威給馬歇爾去電,要求澄清事實,馬歇爾很快找到霍普金斯,要他說明這事,霍普金斯竭力否認他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即使這樣,史迪威認為霍普金斯的否認是一種策略,事實上,要求召回史迪威的聲音在重慶是越來越響。
1944年10月19日,重慶的早晨,叫人無法忍耐的陰雨天氣總算是過去了,一夜西北風(fēng)把泥濘的道路都吹干了,天邊很早就現(xiàn)出了魚鱗般的朝霞,氣溫低了許多。史迪威將軍昨夜聽取了剛從延安回來的謝偉思匯報情況,看了一大堆關(guān)于八路軍、新四軍的軍事情報資料,這些東西對他格外有吸引力。哪怕是些極為簡單的圖表或是一些一串串的阿拉伯數(shù)字,對他來說都是充滿了神秘的吸引力的,他在這些情報中想象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下的人民抗日戰(zhàn)爭的壯麗場面,感受那像黃河一樣豪邁雄偉的民族情感和前赴后繼的犧牲精神。他和謝偉思談得很起勁,一點也沒有倦意,直到勤務(wù)兵送來宵夜的茶點時,才發(fā)覺已是下半夜了。史迪威和謝偉思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過了一夜。當早晨的霞光從百葉窗里斜著投進屋里的時候,史迪威醒了過來,他像小伙子那樣精力充沛,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他推開了窗戶,一陣江風(fēng)吹進屋來。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早晨的新鮮空氣,徐徐吐出積在心里的郁悶之氣。他眺望著披上了晨光的遠山近水,心里仍在想著華府回電的事。
吃過早餐,史迪威埋頭批閱從密支那送來的戰(zhàn)報。這時,他的門被輕輕地推開了,是機要員送來電報,這位有著一副孩子一樣可愛圓臉的上等兵,每天要把最重要的文件送到史迪威的桌子上,讓史迪威在簽收簿上簽上名以后才離去。史迪威將卷宗接過放在一邊,繼續(xù)在密支那來的戰(zhàn)報上批寫著他的意見。待他伸過手去拿那個紅皮的卷宗的時候,怎么會料到這是關(guān)系到他的命運的電報呢?他仍像往常一樣,急于想看到來自美國最高層的指示,可是他翻開的卻是一張決定召回他的電報。一時間,史迪威全身震顫了,他的心在發(fā)抖,他的眼眶不覺濕潤了。他看清楚了,這是陸軍部來的一份電報,上面赫然寫著:“經(jīng)參謀長聯(lián)席會議決定調(diào)回史迪威,正式調(diào)函正在辦理中,以示預(yù)告,請對外不作聲明,48小時之內(nèi)離渝,行蹤保密。”
右:史迪威將軍在重慶紅十字餐廳向美國軍官發(fā)表演講(1944年)。
在重慶的兩年多時間,史迪威常去參加宋慶齡的招待會、舞會,常常與宋氏三姐妹湊在一起打橋牌或聊天,她們都是由美國的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在中國最有權(quán)勢的女人,可是她們?nèi)忝玫牡缆穮s是那樣迥然不同,史迪威對此感到十分有趣。史迪威感到在自己就要離開重慶的時候,首先應(yīng)該向?qū)O夫人道別。史迪威把亂糟糟的辦公室交給他的秘書們?nèi)フ恚阙s往宋慶齡公館。史迪威不忍向她說明真情,他知道說出來是會使她傷心的,但他還是終于鼓起了勇氣對她說了:“孫夫人,今天我是來向你辭行的。”“什么?你要回去?什么時候能從美國回來?”宋慶齡十分驚愕?!耙苍S再也回不來了,”史迪威低聲說著,“陸軍部已經(jīng)決定召回我,由魏德邁將軍接替我?!彼螒c齡和史迪威在會客廳里默默地坐了好一陣,用不著語言,這時候兩顆心都是互相理解的。臨行時,宋慶齡端起放在走廊上的一盆盛開的白玫瑰花,遞給史迪威:“帶上它,這是我給你夫人的贈禮,一盆中國的白玫瑰,它也能在美國生長下去?!?/p>
史迪威經(jīng)過高斯大使的同意,帶上謝偉思回國。當他們乘車來到白市驛機場的時候,看見停在跑道上的史迪威的專機旁已經(jīng)停放了一長串黑色的轎車。史迪威的車還沒有停穩(wěn),蔣介石便滿面春風(fēng)地大步向他走來。史迪威和謝偉思走下車來向飛機走去,史迪威和蔣介石碰在一起了,一個是用劍一樣的目光直穿蔣介石的胸膛,一個是四處躲閃的虛偽的目光,兩種目光相遇,這是一場搏斗。蔣介石握了一下史迪威的手便立即松開了,他咧著嘴說:“甚為遺憾,甚為遺憾!你在中國做了很多事情,我們是不會忘記的。中國有句俗話叫做‘生意不成朋友在’嘛,我們共同工作了兩年多,總是有感情的嘛,我蔣介石也不是不講交情的人,我們之間不能再合作,但是交個朋友也還是可以的吧。你們在大洋彼岸多給我們通信,怎么樣?”史迪威冷笑了一下說:“不過我請委員長記住一點,我史迪威到中國來的這兩年半的時間里,一切工作的動機都是為中國帶來好處。沒有做半點對不起中國人民的事情。再見吧,也許我們這一輩子還能見著的?!?/p>
史迪威與謝偉思登上了飛機的旋梯,連頭也不回就跨進了機艙,艙門在他們身后重重地合上了。飛機開始啟動,頓時機場上馬達怒吼起來。史迪威在舷窗上看見蔣介石和送行的人們向他行軍禮和注目禮,也有人在向他們揮手告別。漸漸地,飛機將他們拋在了后面……
史迪威俯瞰腳下漸漸擴展開來的山川,那一塊塊明晃晃的水田,那一簇簇綠色的峰巒,這些他不知看過多少遍,可今天卻使他激動不已。他命令飛機在重慶市區(qū)上空盤旋一圈后再去昆明。在這里,遠離家鄉(xiāng)和祖國的史迪威獨自生活了兩年多。他在這里把自己的心血都獻了出來,兩鬢斑白了許多。他的眼睛有些濕潤了,他向這座城市舉起了告別的手,投去了最后的一瞥。
漸漸地,飛機下面是一片茫茫的云海了,飛機在離亂的氣流中時而上升,時而下降,不停地顛簸起來,史迪威兩手緊緊地扶住那盆盛開的白色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