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華力,封 磊
(1.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2. 唐山師范學院 招生就業(yè)處,河北 唐山 063000)
論文學與媒介的互動與共生
—— 以《阿Q正傳》與《晨報副刊》為例
廖華力1,封磊2
(1.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730000;2. 唐山師范學院 招生就業(yè)處,河北 唐山063000)
《阿 Q正傳》從創(chuàng)作、發(fā)表與評論無不打著《晨報副刊》的烙印,也因此成為文學與媒介互動與共生最成功、最典型的范本,亦是媒介影響文學存在形態(tài)與精神走向至關(guān)重要的標本。
現(xiàn)代文學;媒介;《阿Q正傳》;《晨報副刊》
文學與媒介的互動與共生是近20年來引起學界廣泛關(guān)注的話題。報紙副刊作為一種相對獨立的大眾傳播媒介,對文學創(chuàng)作、傳播與批評都發(fā)揮著極為重要的影響?!冻繄蟾笨肥俏逅臅r期最負盛名的報紙副刊,檢視其與新文學運動的關(guān)系發(fā)現(xiàn),它在新文化運動由高潮轉(zhuǎn)向落潮的關(guān)鍵時期,對新文學的發(fā)展起到當時任何一家媒介都無法比擬的作用和影響。陳思和認為:“以現(xiàn)代報紙副刊與新文學的關(guān)系而言,《晨報副刊》是一個最為典型的研究個案?!盵1]為追本溯源,考察文學與媒介的互動與共生,《晨報副刊》是如何都不可繞過的。魯迅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最偉大的文學家和思想家,其創(chuàng)作生涯始終與媒介如影隨形。他最偉大的作品《阿 Q正傳》,從創(chuàng)作、發(fā)表到批評都與《晨報副刊》息息相關(guān)。梳理《阿 Q正傳》與《晨報副刊》的關(guān)系,能為研究文學與媒介的互動與共生提供新的參照。
曹聚仁說:“《阿 Q正傳》……是魯迅一生作品中的代表作?!盵2]對于如此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過去的研究卻習慣于脫離當時發(fā)表的語境,在文本自足的空間里獨立抽象地解讀作品意義,很少有研究者從傳播語境的視角,以發(fā)生學的思維,去考察《阿 Q正傳》何以呈現(xiàn)今天的樣貌。正是作者、媒介、編輯三者之間的共謀與合力,完成了《阿 Q正傳》從無至有,從“開心”至嚴肅的精神轉(zhuǎn)折。
“副刊大王”孫伏園催生《阿 Q正傳》已是眾人皆知。關(guān)鍵問題在于,孫伏園的出場離不開他是《晨報副刊》編輯這一重要身份。他的催生《阿Q正傳》,無論是之于他本人、《晨報副刊》以及魯迅而言,都產(chǎn)生非同尋常的意義?!冻繄蟾笨分阅軌虺蔀椤栋?Q正傳》誕生的誘因與發(fā)表的場域,實與其思想啟蒙與新文學試驗的辦刊宗旨和精神追求具有甚深的淵源。
《晨報副刊》是由1918年12月1日創(chuàng)刊的《晨報》第七版(文藝版)發(fā)展而來?!冻繄蟆穭?chuàng)辦者是研究系領(lǐng)導人梁啟超、湯化龍等。該組織抱有“精審良憲”的宗旨[3],具有鮮明資產(chǎn)階級改良性質(zhì)的黨派色彩??v觀它的存在歷程,它在政治上擁護反動的北洋軍閥政府。《晨報》的“正張”作為政黨的機關(guān)報,充當政黨利益的傳聲筒,言論上的依附性與亦步亦趨不證自明。從發(fā)刊之日起就具有“副刊性質(zhì)”的第七版,專載舊體詩歌、小說、小品及學術(shù)講演錄等,因其政治立場的反動與內(nèi)容趣味的低級,依然是舊式文人的言說陣地,其形式也未跳出舊式副刊的窠臼。
研究系的政客把辦報當作政治投機的資本,言論上毫無定見,意識形態(tài)復雜多元,為不讓“即使不鬧大亂子也難免使一部分讀者失望的危險”[4]出現(xiàn)并擴大其影響,于1919年2月7日,擇聘李大釗為“副刊”編輯,宣布對其進行改革。此時的李大釗已具有初步共產(chǎn)主義思想,是思想文化界舉足輕重之人,在成為《新青年》等重要刊物的編輯與指導者后,依然轉(zhuǎn)入舊式文人盤踞的《晨報》“副刊”,從他們手中奪過輿論宣傳的陣地,為新思潮、新文化的傳播與新文學的試驗開辟新的道場,無不與他思想啟蒙的追求和對“新文學”的理解密切相關(guān)。
李大釗曾說:“蓋青年者,國家靈魂,《晨鐘》者,青年之友。青年當努力為國家自重,《晨鐘》當努力為青年自勉,而各以青春中華的創(chuàng)造為唯一之使命?!盵5]啟蒙改造的思想意圖彰彰在目,他的邏輯出發(fā)點是中華創(chuàng)造的責任在青年,青年“新生”的利器是報刊(《晨鐘》)。而他所要求的新文學是“為社會寫實的文學,不是為個人造名的文學;是以博愛心為基礎(chǔ)的文學,不是以好名心為基礎(chǔ)的文學;是為文學而創(chuàng)作的文學,不是為文學本身以外的什么東西而創(chuàng)作的文學”[6]。啟蒙的文學與文學的啟蒙同時成為他的訴求主張。因此,他逐漸增設(shè)介紹新思想、新知識、新修養(yǎng)的“自由論壇”,采編東西學者名人新著的“譯叢”和具有高尚精神的“劇談”;剔除舊文學,以新文學取代舊文藝;迅速地緊扣五四新文化運動啟蒙主義的思想,呼應民主、科學、社會主義等時代主潮,有力地配合反帝反封建的時代斗爭,從而使這一版塊成為參與新文化運動和宣傳社會主義思想,傳播與試驗新文學的重要一翼,對文學藝術(shù)界和思想界具有廣泛影響,在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啟蒙運動中開創(chuàng)報紙副刊的新紀元。就任編輯不久,他于 1919 年3月從《新青年》轉(zhuǎn)載《狂人日記》,這是魯迅與《晨報》“副刊”發(fā)生關(guān)系的源頭。
1920年7月,李大釗到北京大學任職后,實際編輯換成孫伏園。到了1921年10月12日,在魯迅的直接支持和指導下,《晨報》對第七版再次改革,宣告“獨立”,改為日出四開單張,“決定于原有的兩大張之外,每日加出半張,作為晨報附刊;原來第七版的材料,都劃歸附刊另成篇幅,并且改成橫幅以便摺釘成冊。除附刊之外,又把星期日的半張?zhí)貏e編輯,專取有趣味可以尋娛樂又可以益智欲的材料,以供各界君子休暇腦筋的滋養(yǎng)”[7]。
執(zhí)掌主編后,孫伏園仍然把思想啟蒙作為它的主導精神,但其表現(xiàn)形式已從純粹的、抽象的學理轉(zhuǎn)入具體的、微觀的分析,試圖讓西方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異質(zhì)資源與中國的現(xiàn)實文化實踐直接地結(jié)合起來。因此,他淡化李大釗時期濃重的學理色彩,增加趣味性的分量,加大文學藝術(shù)的比重,而這些也切合他對理想日報附張的要求,“日報附張的正當作用就是供給人以娛樂,所以文學藝術(shù)這一類的作品,我以為是日報附張的主要部分,比學術(shù)思想的作品尤為重要”[8]。經(jīng)過孫伏園的苦心經(jīng)營及魯迅等大師的把舵和扶持,《晨報副刊》辦得豐富多元、活潑生動,影響迅速擴大,聚攏包括冰心、許欽文、俞平伯等一大批新晉作家,推出《自己的園地》《繁星》《寄小讀者》等優(yōu)秀力作,聲望日隆,迎來它的“黃金時期”,成為傳播新思想與新文化、發(fā)展新文學的重要園地。
正是基于《晨報副刊》一貫堅持思想啟蒙與新文學試驗的辦刊宗旨與追求定位,其歷史貢獻遠遠地超過報紙“正張”本身,“喧賓奪主”地為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預留一塊非常難得的思想文化領(lǐng)地,才使得孫伏園向畢生以“揭示國民精神的病苦,以引起療救地注意”為己任的魯迅,催生探討“國民性”為核心主旨的《阿 Q正傳》,奠定堅實的傳播環(huán)境與傳播平臺。
魯迅之于《晨報副刊》,既是《晨報副刊》的熱心作者,更是《晨報副刊》最重要的參與者和指導者,實際參與《晨報副刊》的改版與創(chuàng)立。
1921年10月12日“獨立”出刊時,魯迅親自為其命名《晨報附刊》,含有“另外一張”之意,不僅肯定它的形式獨立,亦在精神引領(lǐng)上賦予其不羈特性?!冻繄蟆房偩庉嬈巡ú诲e,親自寫一個漢磚字體的版頭,把“附刊”寫成“副鐫”。為尊重魯迅原意,報眉仍用《晨報附刊》??梢哉f,報紙副刊從獨立之日起,就與文學家結(jié)下不解之緣,其獨立生命是文學家的賜予?!冻繄蟾娇访Q的確定,正是編輯與作者成功互動的結(jié)晶。魯迅此舉,實際上成為中國報刊副刊的最終定名與辦刊定位的源頭,并為報紙副刊在精神的標桿上刻下相當?shù)母叨取?/p>
《晨報副刊》與魯迅最成功的互動,卻是《阿 Q正傳》的創(chuàng)作與發(fā)表。魯迅曾明確說過:“阿Q的影像,在我的心目中似乎確已有了好幾年,但我一向毫無寫他出來的意思?!盵9,p396]但這個“一向毫無寫他出來”的阿Q,卻硬是被《晨報副刊》的編輯孫伏園“擠”了出來?!栋?Q正傳》還成為魯迅小說中篇幅最長的一部。鄭振鐸當年曾對小說“收局太匆促”“不以為然”,認為作者“不欲再往下寫了”。魯迅自己也承認,他是趁孫伏園離京時“收束”《阿Q正傳》的寫作。倘若是孫伏園仍在,《阿Q正傳》的篇幅可能會更長。這也從一個側(cè)面證實《阿Q正傳》是編創(chuàng)互動的結(jié)晶。
魯迅在《〈阿 Q正傳〉的成因》中坦言:“我的文章不是涌出來的,是擠出來的……我沒有什么話要說,也沒有什么文章要做……不過是依了相識者的希望,要我寫點東西就寫點東西?!盵9,p394]五四時期,與魯迅能稱之為“相識者”的“大概只有《新青年》,《新潮》社里的人們罷;孫伏園也是一個?!盵9,p394]孫伏園的催生《阿Q正傳》正是這“希望”的最好注腳。此處的“相識”不僅指人際交往關(guān)系的熟悉、相知,還包括文學理念與文學主張的相通共識。正是由于同聲相和、同氣相求才使得他們在思想啟蒙與文學啟蒙的大道上攜手同行。
魯迅的加盟與他對辦刊方針的理解默契相投:“報紙沒有一家沒有背景,我們可以不問,因為我們自己絕辦不了報紙,只能利用它的版面,發(fā)表我們的意見和思想。不受到限制、干涉,就可以辦下去;沒有自由,再放棄這塊園地??傊?,應當利用一切機會,打破包圍著我們的黑暗和沉默。”[10]這與孫伏園的工作可謂異曲同工。亦因“自己絕辦不了報紙”,魯迅對年輕人辦報的熱忱,總是極力幫助和支持。孫伏園編輯時期,他寫的稿子除登在《新青年》以外,大都寄給《晨報副刊》。
可作參證的是,“依相識者的希望”來“擠”魯迅寫作的,孫伏園并不是第一個。早在1918年初,《新青年》同人劉半農(nóng)和錢玄同就以各自的方式“擠”魯迅“做點文章”。《狂人日記》即是魯迅對這“希望”的第一份獻禮。然而就是當時催促魯迅作小說“最著力”的陳獨秀也沒能把“已有了好幾年”的阿Q給催出來。
《阿 Q正傳》正是孫伏園從魯迅處成功“擠”出的典范。魯迅承認,倘若不是伏園的“一擠再擠”,就不會有《阿Q正傳》。孫伏園具有卓越的組織編輯才能,進入《晨報》編輯副刊后,就不斷邀約魯迅投稿。于是他成功“擠”出《阿 Q正傳》的第一章:這一章算是序,刊登在1921年12月4日的《晨報副刊》上。
以后孫伏園每星期必去拜訪一回,一有機會,就是“先生,《阿Q正傳》……。明天要付排了”[9,p397]。于是魯迅只好“擠”著,一章一章往下做。因文章是“擠”出來的,所以第一章刊登之后,每七天(或隔周)必做一篇的出刊時效,客觀上也給魯迅帶來相當“苦頭”。“擠”了兩個多月后,魯迅就想收束,孫伏園不贊成,要去“抗議”,還動員周作人敦勸魯迅將《阿 Q正傳》寫下去:“《阿Q正傳》似乎有做長之趨勢,我極盼望他盡管寬心的寫下去,在他集子中成為唯一的長短篇?!盵11]但趁著1922年初孫伏園回紹興之際,魯迅就把“大團圓”送了出去,結(jié)束《阿Q正傳》的創(chuàng)作。
發(fā)現(xiàn)佳作并成功將其打造成經(jīng)典,有賴于編輯的慧眼識珠?!栋?Q正傳》“遇見”孫伏園是它的大幸。沒有“開心話”欄目的存在,沒有孫伏園為“開心話”欄目向魯迅約稿,《阿Q正傳》有可能像長久醞釀的《楊貴妃》一樣“胎死腹中”。
孫伏園的過人之處在于,他不僅善于“擠”更長于“推”——使作品的巨大價值進一步彰顯。在《阿 Q正傳》編輯刊發(fā)過程中,他的神來之筆是從第二章開始把它由“開心話”欄轉(zhuǎn)移到“新文藝”欄,使作品的主旨實現(xiàn)質(zhì)的飛躍。筆者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從《阿Q正傳》問世以來,鮮有研究者聯(lián)系當年的傳播情境,關(guān)注到孫伏園此舉的深刻意蘊與過人見地。很多學者慣于將《阿Q正傳》的全篇作為整體考察,衍生出豐富的含義,但與魯迅“相識”更“相知”的孫伏園緣何僅看到前兩章,立刻就能敏銳地意識到,《阿Q正傳》不同于以往用趣味的筆法插科打諢的游戲文字,并通過“轉(zhuǎn)移”的處理減少趣味成分,增強嚴肅內(nèi)涵,完成其“國民性”探析的不朽使命?這不能不歸功于孫伏園與魯迅那時期共同的精神文化追求。
魯迅與孫伏園既是同鄉(xiāng)、師生,又是具有共同精神文化追求的盟友和朋友,他們作為同人參與新文化運動,為新文學的發(fā)展做出獨特貢獻。早在山會初級師范學堂時,魯迅就為孫伏園的作文留下“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批語,足見二人精神相通的程度。
自從魯迅決定“棄醫(yī)從文”,有意識地、自覺地開展?jié)u進地思想啟蒙就與他的一生相伴隨。而他認為最有效的啟蒙工具乃是文藝?!拔覀兊牡谝灰?,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盵12]但是,魯迅又謙遜地深知自己“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只是“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qū)”。給前驅(qū)的猛士“吶喊”鼓勁成為魯迅參與思想啟蒙的具體舉措。
與此同時,“替非少壯的民族叫幾聲”是孫伏園一直在努力進行的思想文化事業(yè)。他為孫福熙的《赴法途中漫畫》所加按語時說:“春苔這次赴歐經(jīng)過許多地方,而我屈指計算,這些土地上住著的,竟可說是沒有一個少壯的民族——不是衰老,便是幼稚?!偈菇?jīng)過這些地方的人,不要都默默地經(jīng)過了,卻如春苔一樣,響響的替他們也就是替自己叫幾聲,這恐怕對于人類問題的大解決不會沒有一點益處罷?!盵13]可以說,“吶喊”“響響的叫”是他們對這一戰(zhàn)斗形式的共同認識。
孫伏園是一個平常頗喜留心社會事務的人,對復雜社會的多個側(cè)面亦有獨到觀察和見解。在教育孩子方面,他說:“現(xiàn)在他們(鄉(xiāng)人)對于教育的態(tài)度,還陷在第三個階段里(學堂是設(shè)立來教育他們的‘小畜生’的),此刻無論如何不能在教育的本身下手,最要緊的是使他們看重自己的孩子,待他們對于自己的孩子真是當人看待了,然后再使他們知道研究學問的重要?!盵14]此處所說即是一個把人當人看待的啟蒙問題。除此之外,他亦在魯迅的生活扮演重要角色,經(jīng)常到魯迅家中拜訪,一同用餐、逛書店、代購物品、出游等活動屢見不鮮。從《魯迅日記》出現(xiàn)多達413處[15]孫伏園的名字即可看出他們交往的密切、交流程度之深。
這里還有一句“后話”值得“前說”的是,孫伏園離開《晨報副刊》也是因為魯迅的關(guān)系。1924年10月,魯迅寫了一首詩《我的失戀》,寄給《晨報副刊》。孫伏園已在大樣上簽字,稿子亦已發(fā)排,在見報的頭天晚上,詩被代理總編輯劉勉己抽掉,他因此憤而辭職。這既說明孫伏園對魯迅文章的看重程度,亦暗含著他們具有互信互利的同盟關(guān)系以及精神血脈的相依。
正是緣于既是同鄉(xiāng)、師生,又是同人、朋友的關(guān)系,使他們無論是從個人生活經(jīng)歷、日常交往諸多方面,還是從對社會現(xiàn)狀的看法及試圖破壞改變的嘗試等方面,都使他們具有共同的精神文化追求,加上之前已有的七八篇小說作為參考,并編輯過魯迅的部分文章,這些都為孫伏園從魯迅處成功“擠”出《阿 Q正傳》并敏銳地嗅覺到它巨大內(nèi)涵的增值空間提供堅實而深層的精神文化底蘊。
文學形式與文學內(nèi)容從來都是屬于硬幣的兩面,密不可分。歷來的研究家都把考察的重心更多地放在主旨意蘊,而忽略對《阿 Q正傳》文本的外在表現(xiàn)形態(tài)的關(guān)注,這是值得進一步思考的??v觀魯迅創(chuàng)作的所有小說,《阿 Q正傳》文本的外在表現(xiàn)形態(tài)獨具特色?!冻繄蟾笨凡粌H催促它的早日到來,且在形式上塑造《阿Q正傳》文本的外在表現(xiàn)形態(tài)。此種根本影響得益于《晨報副刊》的新式特性以及魯迅刻意的“切合題目”。編創(chuàng)共生為《阿Q正傳》展示別開生面的文本樣貌。
最早的報紙副刊,一般認為是《字林滬報》1897 年11月起逐日隨報贈送的“附張”《消閑報》。它的出現(xiàn)是市民階層讀者出于社會文化生活的需要。編者高太癡等人“看到一些以趣味為中心的游戲性小報在讀者中很有影響,因而就想模仿小報,在《字林滬報》上搞些新花樣?!谑潜阆氤鲈凇龔垺饬沓觥綇垺霓k法,用專門版面來集中刊載詩詞、小品、樂府、傳奇之類帶有消閑性質(zhì)的作品”[16]。很顯然,早期報紙副刊從誕生之日起,“消閑性質(zhì)”成為其身份定位與首要追求。反映在內(nèi)容上“常有低級趣味的、黃色的甚至表現(xiàn)文人名士腐朽生活的文字,雖有時意在暴露,但多為陪襯”[17]。讀者定位于達官貴人、文人學士和舊式的應舉書生等層面。從欄目設(shè)置、文體到語言、文字都顯得古舊拙質(zhì),被稱為“舊式副刊”。
直到李大釗入主《晨報》“副刊”,實行大刀闊斧地改革始,具有現(xiàn)代報紙副刊發(fā)展形態(tài)的新式副刊才橫空出世?!冻繄蟾笨贰蔼毩ⅰ焙?,更是從形式到精神都獲得相對完全的獨立性。改革后的《晨報副刊》把傳播五四新文化、新思想與試驗新文學作為主要內(nèi)容,以新型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為主要讀者對象,采用白話文寫作,附加新式標點,欄目鮮明,文體多樣,文風清新自然。這些新式特性與《阿 Q正傳》文本的外在表現(xiàn)形態(tài)產(chǎn)生深度契合。具體表現(xiàn)在如下幾方面:
1. 從首次發(fā)表的情況看
在魯迅33篇小說中,只有《阿Q正傳》長期采取分章連載的方式,可說是現(xiàn)代小說在報章長期連載發(fā)表的源頭,它為小說篇幅實現(xiàn)由短到長、小說內(nèi)容由較為單薄到飽滿圓潤邁出堅實一步,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第二個十年優(yōu)秀中長篇小說的出現(xiàn)提前預演并樹立光輝典范。
2. 因是分章連載的方式
魯迅在每一章開頭都擬定一個提綱挈領(lǐng)的標題,既獨立成章,當作一個完整事件看待,又能迅速地幫助讀者回憶之前的段落內(nèi)容,實現(xiàn)閱讀與理解的有效對接。他所擬定的每一個標題亦有別于傳統(tǒng)舊式小說常規(guī)的,以詩詞為體裁、基本對稱的格律形式概括主要內(nèi)容的“套路”,僅是簡潔地足以表現(xiàn)題旨即可。這種創(chuàng)新的標題形式是對舊式小說的一種挑戰(zhàn)與突破。
3. 版面的限制規(guī)定每一章的篇幅
《晨報副刊》獨立出刊后,辟有四個版面,每個版面又均分四欄。每一欄能容納的字數(shù)在750字左右,每一版面的字數(shù)約有3 000字。前三版設(shè)有“開心話”“星期講壇”“新文藝”等眾多欄目。第四版為廣告。一期的文字在1萬字左右。《阿Q正傳》均刊登在第一版或第二版,除第一章占據(jù)三欄外,其他各章均占三欄半到四欄,幾乎一個整版3 000字。即使以這樣的長度,《阿Q正傳》已創(chuàng)下魯迅小說篇幅之最,引起它是短篇小說還是中篇小說的長期爭論。
4. 出版的時效性增強《阿Q正傳》的批判向度
《晨報副刊》之前,魯迅的多數(shù)文章發(fā)表在《新青年》等出版周期較長的刊物上,對于以注重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的魯迅來說,它的時效性和戰(zhàn)斗力定要大打折扣?!冻繄蟾笨穼儆谌湛l(fā)行量有將近一萬份[18],魯迅許多文章的發(fā)表周期極為迅速,甚至有些文章是當日即創(chuàng)即發(fā)(如1922年9月20日署名某生者的《“以震其艱深”》等),有力地批判和回擊各種反動勢力。《阿Q正傳》延續(xù)魯迅“國民性”批判的追求,是各種批判合力中的重要一支,以每周發(fā)表的速度引起社會的廣泛關(guān)注已達到當時的預期目的,畢竟它的讀者定位是新型知識分子與青年學生,促使他們思考自覺地進行精神蛻變即是思想啟蒙的旨歸所在。
5. 欄目設(shè)置決定《阿Q正傳》諷刺滑稽的藝術(shù)特色
舊式副刊不僅以“趣味性”作為衡量文章優(yōu)劣的標準,亦是刊物定位的最終歸宿。新式副刊以啟蒙救國,傳播新思想與新文化,創(chuàng)造新文學為根本目標后,“趣味性”就僅成為一種手段,逐漸地退出中心位置,滑落到邊緣地帶。“開心話”欄目往往講述令人啼笑皆非的趣事,可是真人真事,亦可天馬行空,無中生有,它追求的是文章的“趣味性”。應“開心話”欄目約稿而創(chuàng)作的《第一章》,可謂盡調(diào)侃之能事?!昂鷣y的加上些不必有的滑稽,其實在全篇里也是不相稱的?!盵9,p396]故事發(fā)展到后來愈顯得嚴肅和沉重,遠離“開心”的初衷。但它這種“滑稽”卻成就《阿Q正傳》特有的諷刺藝術(shù)?!啊栋正傳》里的諷刺為中國歷代文學中最為少見,因他多是反語(Irony)。便是所謂冷的諷刺——冷嘲。”[19]周作人這篇發(fā)表在《晨報副刊》上的評論是對《阿Q正傳》藝術(shù)技巧最早的肯定。
綜上所述,《晨報副刊》的新式特點,無論從旨趣追求、內(nèi)容材料,還是讀者定位、文體文風、篇幅長度方面,無不與魯迅的自覺“切題”相得益彰,在一種全新的意義上形塑《阿Q正傳》文本的外在表現(xiàn)形態(tài)。
無論如何,《阿Q正傳》以它現(xiàn)有的樣貌足以堪稱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杰出的一部經(jīng)典名著,并在世界藝苑之林中占據(jù)相當重要的位置。《阿Q正傳》的提早誕生,是因《晨報副刊》編輯孫伏園的“擠”;《阿 Q正傳》的過早收束,亦因?qū)O伏園客觀的無法“擠”??梢哉J為,《晨報副刊》和孫伏園在一定程度上參與決定《阿 Q正傳》生死存亡的命運。僅就《晨報副刊》的思想啟蒙訴求和文學主張與《阿 Q正傳》主旨的深度契合,孫伏園對《阿 Q正傳》的催生、增值空間的發(fā)現(xiàn)與拓展以及《晨報副刊》的新式特性形塑《阿 Q正傳》文本的外在表現(xiàn)形態(tài)等貢獻看,魯迅、《晨報副刊》與孫伏園三者之間良性且成功地互動,已經(jīng)為文學與媒介的互動與共生留下最典型的范本,啟示著后人繼往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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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校對:任海生)
On the Interaction and Co-Existence between Literature and Media: Taking the True Story of a Q and Supplement of Chen Newspaper as Examples
LIAO Hua-li1, FENG Lei2
(1. School of Liberal Arts, Lanzhou University, Lanzhou 730000, China; 2. Department of Recruitment and Employment, Tangshan Normal University, Tangshan 063000, China)
The creation, publication and comments on The true story of A Q have so many connection with Supplement of Chen Newspaper. It became the most successful and typical template of the interaction and co-existence between literature and media. It also became the presence of critical samples of media which may influence the literary form and spirit.
literature; media; The true story of A Q; supplement of Chen Newspaper
I210.6
A
1009-9115(2015)03-0054-05
10.3969/j.issn.1009-9115.2015.03.014
2014-12-17
廖華力(1986-),男,壯族,廣西憑祥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媒介與20世紀文學。